当前位置: 首页 > 新闻 > 信息荟萃
编号:12395248
茶餐哲学
http://www.100md.com 2010年4月1日 《台港文学选刊》
     假如你问我:在香港生活四十年,什么地方最能述说这座大城,我会选择一家茶餐厅。任何一家,可能在旺角,可能在大埔,可能在离岛任何小市集,也可能在中环幢幢高厦之间那滴着冷气机水的小巷里。它不是上万尺的大“茶”楼,也不是铺着两重桌布的“餐”厅,但此处有茶也有餐,举凡奶茶柠茶蜜豆冰无一不备,午餐晚餐中餐西餐也一应俱全。这是典型的香港人打乌蝇(请勿将乌蝇翻成苍蝇)、躲老婆、刨马、造谣、赌波、赶稿、发白日梦、改学生作文、传讲耶稣、暗中相睇、传销产品、咒骂老板或“发翕风”的地方,这是没有任何餐桌礼仪、没有卫生要求、没有代客泊车、没有做作制服侍应也不必付出任何花边小费的地方——清清楚楚,义无反顾,眼不见为干净的,天地小而五脏全。

    真小人真得可爱,伪君子无处伪装。没有人会为茶餐厅里的一顿饭悉心打扮,只有真正的老友(见面先对骂两句才切入正题的那种),才会约你到茶餐厅去。一个人的时候,你也会到此找寻自己的天地。那均匀的嘈吵,总能为你创造安舒的个人空间,使你精神高度集中。连平日引来尖叫的巨型蟑螂也能感染到这种平安——女士看见只会稍微移开,男士更乐意同它和平共处。好友吴思源说,那冒失的家伙若真的落在衣服上,他最多会用指头轻轻一弹,送它回到卡位的缝隙去。事情要分轻重,茶餐厅里没有人会为一只全无恶意的小虫坏了自己的情趣。男人一生,最重要的是“睇报纸”,报纸和眼镜中间的距离叫人感到安全自在,此时若有一杯热鸳鸯在手,为他的私人领土添上点点飘动的烟雾,回家之时老婆再啰嗦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说到“鸳鸯”,真是香港的伟大发明。国人所谓中庸之道,就这样延伸到茶餐厅每一个厚边的杯子里,其深入人心的程度,使人吃惊——中医谓奶茶寒削,咖啡燥热,混在一起才好。最讨厌的是酒店或大餐馆的所谓“奶茶”,茶不成茶,奶不像奶的,幼条子液体由一个作态的钢壶倒进白瓷杯中,比水鬼的尿还要稀。茶餐厅的“茶”,听说是用鸡蛋的壳熬出来的,色调深得看不透,但营养丰富,浓郁的苦涩中自有一种“对得住人对得住自己”的自我肯定;香喷喷的微黄花奶也柔软光滑,一看就知道那是处处留有余地的成熟圆融。奶茶中切入气味略焦的咖啡,真是神来之笔。两者一混和,香气马上变得复杂,教人疑幻疑真,像在过多的风霜里浇入一点点灼人的天真。鸳鸯入口的感觉是独一无二的,除了香港人主理的店子,全世界的食肆都无法提供。

    茶餐厅没有禁烟区,无论二手一手,人人都得分几缕;像慢慢渗入人群的失业率,这烟无处不在。但来吃东西的人好像已经把这种悲哀也算进生命的成本内,咬牙不提了。由奔驰后座走出来的负资产、从出道倒霉到退休的穷光蛋、大肚子的中年小康、穿校服的初中小子,全都愿意在茶餐厅里留下他们最好的时光。这些人,香港的日子不错是有点暗淡,但这不打紧,此地一切,价钱绝对公道合理。下午茶,三点三,散布港九新界每个角落的茶餐厅正此起彼伏,夜星那样,一闪一闪地亮起来。

    (选自香港文学世纪社《香港记忆》)

    ·本辑责编 杨际岚·, 百拇医药(胡燕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