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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病同行(1)
http://www.100md.com 2011年6月15日
     什么时候不在病着呢?

    十七岁尿毒症,心力衰竭,神智丧失,写病人我早年生涯,犹如描述一件他人做的行为艺术。直接写最近一次的感觉吧。

    好几年了,感觉下降,症状越深,早上起来,又躺下来,等一口气上来。假如,清晨的时候,从草地上捡起《纽约时报》,能感觉草的微摇,树的呼吸,鸟的鸣叫,能感知自己呼吸可爱,就趁着清新,赶紧坐下来,写一段字,画一点画。

    我感觉到,心力有了一种限度,像是有一副无形的跳高栏杆挡在心前,心想要加速,想要起跳,但是不成,到了那个限度,心脏会隐约疼起来。难道,我是一个心理素质不够好的赛手(跟谁竞赛什么呢)?这么多年独自琢磨,文字墓穴深处的一名工匠,为哪个死亡帝国做何种壁画?我应该够皮实了吧?哎,我手痛,我腿疼,腰椎滑脱压迫神经,一年四季手脚冰冷,造物主,创作工匠信奉的神灵,难道我有任何权力抱怨信徒自己的选择吗?

, http://www.100md.com     写专栏,写了标题,写不出下一行字,一个字也不出现。于是画画,勾草图,却不再想拿笔。我不是装病,不是呻吟,不能把感觉连成一串了。文字,人类比其他动物高级的界定,因为人能用文字的形象与抽象变数自我。而我的字句,坠落泥浆的意识深渊,表面一片浑水。我必须做一次长途旅行,花了一整天时间,无法把几件衣裤洗漱用具放好,我恐惧旅途上的人群,难以识别登机门,几位阿拉伯数字和ABC代码都让我困惑,从西方飞到东方,拉起窗帘,躺下来,不打电话,不出门。

    眼睁睁看自己。一种废人活法了。

    于是读讣告。一直爱读讣告,看到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的锐利保持到最后,心叹,好家伙!遇到四十岁什么人去了,就像观礼庆典,为那人庆幸,活得精彩不拖拉。从小看一些有趣生命后来的慢性衰落,能感知那颗心黯淡地久久挣扎。可不要那样啊,一直那样想,而这时真实想到,有多少创作小工匠像我,干着手里的活,默默疑问,还干吗?干着,但是不拿出手了?为什么干呢?吃饭,穿衣,性爱,那是人家的乐趣,我干着想像着的时候更苦恼于是更快活,人家活的各种方式都不是我的,假如不再饿鬼似的在知性创造的荒途打劫还假装活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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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觉到气下降,气在消失,长篇思考,短文思绪,画笔起落,感受的流动和心脏的限度一样被阻断。中文的完整说法是“元气”?似乎有阳性意思(我的确认为男性作者脑量和工匠力度要比女性强),不过同样古老的时候希腊创作者使用“缪斯”的女性形象(还九个!)表达创作者渴望的灵感。在缪斯的帮助下,灵感出现,一气呵成,所谓神来之笔。抓起两个字,我构一词,“气灵”,在我看来,无气流动,灵何以运行?而无灵性的气流,污秽浊气,不是在参加制造污染并助长毒化精神生存吗?

    在里尔克《杜伊诺哀歌》中我读到气灵,在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也读到。一首长诗的创作气灵持续多久?一部长篇的创作气灵持续多少年?两位爷都是病人,一个白血病,一个哮喘病,似乎病不能阻挡气灵的降临?气灵击穿偏瘫特朗斯特鲁姆堵塞脑浆向外跳伞!男元女缪杂交的创作之神啊,看在不断祈祷的份上,请时不时光顾一下小工匠我的病体?

    好像走到此时,更加注意工匠的创作长度,注意创作者的命数——创作本身的命数。也许,创作者是有命数的。比如兰波,也就五年创作期,突然之间我在意创作者出生年代和死亡年代两者之间的横杠,计算他人的创作命数,考虑人家创造产品的消长以及所处年代的历史,战乱、割据、贫困,还考虑瘟疫、抗菌素、保健药出现的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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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环境会压抑会改变创作命数,就像树啊,花啊,和阳光的关系,感觉会自然地向着光明的方向歪去生长,当外面的光太少,内心光明会自然上升?或者,因为臭氧层出问题,干旱无雨,看似天下阳光普照而同质的沙化日益加重?

    也许,内心暗了,是最糟糕的感觉,我不能形容这是最可怕的,因为能给出形容强度的感知力也在降低了。

    哦,我曾经那么容易自满。电影/音乐/绘画/书/舞,周旋并得意于欣赏人造。看不爱看电影的觉得人家好可怜,两小时影与声是忘却时光消逝的多好方式;可怜只爱艺术片的,得意自己能重口味,恶喜剧,超浅薄;可怜只看电影不看书的;可怜只听古典不爱流行音乐的;可怜爱流行歌手却无以欣赏Lady Gaga服饰变幻的;可怜不会舞的不会画的不爱博物馆的不爱听相声的。可怜人家的时候感觉自足,因为对各种媒介都干过,于是更能体会更能欣赏,自足跳上古典世界和现代世界的末班车并在搭错车之间来回跳跃,好可怜人无我这么多得意的机会,然而,这一切也可以消逝。完全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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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病,身病,哪个更可怖?我曾经以为它们分属两类,这时候发现可能一起袭来。

    “只有当内心丰盛的鼓敲响的时候我才出门!”戏剧人物法国大鼻子西哈诺说。这句台词曾经是我行前的暗藏盾牌。当你失去知性的好奇,幻想的肆意,内心有料有感的从容,不要说实体出门了,你出手什么呢?当手中纸糊的剑少了气灵,当上路的风景——那些艺术品,那些人间百态,所有来着去着可感知可欣赏可幻想的都在你眼前被活生生地浪费着白白飘过,你走什么?

    在东方西方百草园里,本能地寻找救治的神药。我一直是绿食健身族,而我居然试图吃猪血,据说它排毒;我注意金木水火土食疗了,迷信腐木潮生黑耳朵;我听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赞美的花椰菜、西红柿、小球榄,嘿,蓝莓,它增加脑氧,劳驾刺激思维度吧!有机食品有着比一千零一夜中东幻国佐料更迷人的救助实效,微量元素硒镁以及双歧杆菌的枯燥药理十分醒神,我确能感知这些渺小玩意在体内生动流窜。

    人,一个一个行走的小宇宙,远古时候我们体察了肉眼不见的经络,如今我们知道自体DNA链接模式并且辨认其中大多是无用的废物,但是人对自己这一副星球体系仍然所知甚少,每一个自我病像还是不测的陨石流,突然出现,一举击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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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几乎不吃东西了。我不想吃。曾经看电视烹调节目,《铁厨师》、《边走边尝》,看各种饮食增加词库,为勾引读者食欲多一点阅读幻觉备料(这是文字工匠无师自通的小秘诀之一吧),但是我不仅不想吃,连看电视烹调的兴趣也没了。

    我失去了兴趣,失去好奇心。行走的动力也许和寻找真理有关,不过我的盲目动力主要在于兴趣。是一个无知者的好奇心催我不断地上路?

    我还坐在黑暗中看电影,一个礼拜还去三次影院,我还能分解影像为各种元件,我还能读书,还能分析文字的技巧。但现在我特别看到书外,看到从不出门和回归的成功工匠的世俗利益,我一向是不在乎的啊。我非常脆弱了。

    很多次,很多年,当身体被一次一次打击,我总是跟自己说,就把自己看作一棵树吧,总要遇风和雨,虫咬,鸟啄,孩子折下一支你互相打着玩,甚至你被砍了,连腰斩断,嗯,被砍去头,但是,看到处的树啊,不是又生出枝和叶来了吗?这里完蛋那里长,但是,这时候,一切飘逝,都空去着。

    我不会笑了。我不再打出“呵呵”拼音字符,本不会假笑,而这时我不乐。我感觉沮丧。一点不难想到,心理创作工匠都有起码的精神自我诊断能力,不过,这时候不一样,我明确地感到,心情落到某种限度之下了,黑暗在白日的眼前和心中降下来,心,一个空洞的球,在浮泛灰色泪海下沉。

    精神沮丧。中译“忧郁症”(好温柔啊,太林妹妹了)。我完全打不起精神来对付这个世界,打不起精神对付自己每一天醒来为什么还在活着。我看我的居处,看两层楼和地下室大工作间,看满墙满壁临摹的古典到现代的油画水粉剪纸装置,看做了一半的活儿,没有心思,凝视卧室窗上一串串小球细密修饰的亚麻窗帘外面的茂盛绿树,怎么是一个囚徒透过枯燥铁窗在看灰天?凝视任何一扇门竖框边线问自己,走过去吗?穿行什么?, 百拇医药(张辛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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