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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岁月里的温暖
http://www.100md.com 2017年5月13日 《文苑·经典美文》
     “回来了,又走了。”我说,“找你去了。”

    “她上哪儿找我去了?”爸爸进了里屋。

    “那谁知道!”黑印度抢着说。

    我跟着爸爸进了里屋。我说:“妈妈没找着你,回来后换上了红色的衣裳。她说是去找你的,可我看她穿得那么漂亮,不像是要去找人的。”

    “你懂个屁!”黑印度抢白我说,“她穿得新鲜是要给臭老九看的!”他胆大包天地把“爸爸”一词用“臭老九”代替了。

    爸爸皱起了眉头。他走向茶柜,盯着那顶高高的纸帽子问我们:“你妈今天又游街去了?”

    “去了。”姐姐放下笔,转过身来对爸爸说,“是上午去的,下午她就上地里干活去了,晚上回来时还摘了一篮子菜。”

    “游街时没人打她吧?”爸爸问完话,又打了一个喷嚏。

    “跟过去一样,没人打她。她戴着高帽子走,好事的人跟着看看。除了杨菲菲往她身上扔了一个臭鸡蛋,别人谁也没碰妈妈一个手指头。”姐姐说。

    “杨菲菲扔臭鸡蛋,还不是因为她把人家得罪了!”黑印度气势汹汹地指着我说。他这次没叫我“二豁子”。

    我说:“谁让她骂爸爸妈妈了?她骂,我就揍她,我看是骂疼呢,还是挨打疼!工人阶级的后代不都是铁打的吗,还那么不抗揍,一揍就哭,真没劲!”

    “女孩子是不应该学会打人的。”爸爸说。

    “哼,杨菲菲家的鸡一定是天天刨厕所的蛆吃,不然怎么下出来的是臭蛋!”我嘟囔道。

    黑印度首先“嘿嘿”乐了,跟着爸爸也笑了。笑得最矜持的是姐姐,她努着嘴对我说:“你满脑子都是怪念头,快烧你的火去吧。”

    一提起烧火,爸爸似乎想起了什么,唤我到灶房取只碗来。只见他很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似乎怕生人进来似的望了望门口,很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要认错一样拘谨。他让我擎着碗,然后两手左右开弓地从两个裤兜里往外掏黄豆。黑印度凑过来,惊讶地看着那只不断有黄豆流入的碗,“哇哇”地叫着。很快,爸爸掏空了裤兜,碗里的黄豆也快平碗了。爸爸拍了拍裤兜,不好意思地笑笑,对我们说:“你们把这豆子炒了,当零嘴吃吧。”

    黑印度看着豆子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两颗大的黑豆在瞪着一群小豆子。他说:“你不好好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还偷?!”

    “不是偷。”爸爸虚弱地说,“是落在地上的豆子,我一颗一颗捡起来的。”他不擅长撒谎,脸红了。

    “哼,这黄豆上一点灰都没有,干净得就像新剥出来的,我就不信你是把它们从地上捡起来的!”黑印度咄咄逼人地说。

    爸爸的脸更红了,他嗫嚅着说:“工人们心好,听说我有三个孩子,非要我抓点豆子回来给你们吃不可。”

    “小偷!”黑印度仍旧坚持他的判断。

    我才不管这豆子是怎么来的呢,我喜滋滋地把那碗黄豆捧到灶房,打算立刻把它炒了吃。

    爸爸又出门寻妈妈去了。黑印度溜到灶房,殷勤地帮我淘锅里的水,他说:“我看这豆子要赶快炒了吃了,不然别人看见,就会把爸爸当作小偷给抓起来。”

    “那咱们就快动手吧。”我与黑印度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怕看不清豆子身上颜色的变化而把它给炒糊了,黑印度拉亮了灶房的灯。爸妈都觉得,一个做饭的地方,有些微的光亮就可以了,所以灶房的灯是昏蒙蒙的,而且由于油烟和苍蝇的侵蚀,那上面沾满油垢和蝇屎,使原本不亮的光大打折扣。黑印度抬头望了一下灯,骂了一句,然后他朝姐姐申请使用手电筒。手电筒我们称为“电棒”,在家里,它属于贵重物品,不是谁想使就使得了的,姐姐掌管着使用它的权力。一般来说,只有走夜路时,而那晚上又没有月亮,姐姐才会派它出马。

    黑印度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他见我已把豆子扔进锅里,就抓起铲子炒了起来。

    姐姐继续写她的决裂书,我和黑印度交替着炒豆子。等豆子出了锅,黑印度把豆子端到院子里,想让它尽快凉下来,我则添水刷锅,准备把饭再温一遍。

    妈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她进来没有和黑印度说话,也没有搭理我,径直进了里屋。我跟了过去。她拿过小板凳,坐在饭桌前,呆呆地望着那碟鲜润明媚的咸菜,似乎它把她给深深得罪了。那件已不合体的洋红色衣服穿在她身上,很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无精打采的样子。

    “爸爸刚才回来了,他见你不在,又出去找了。”姐姐说。

    妈妈抬起了头,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泪眼蒙眬。她说:“你们知道你爸爸上哪找我去了?他上梁老五家!他以为我和梁老五怎样了,真是冤枉我!他一个校长落得这下场,我怕他想不开走了绝路,见梁老五实在、耿直,我就求梁老五平时劝着点你爸。人家梁老五瞧得起咱家,从关里带回桶香油,也想着给咱分一点儿!”她声泪俱下地说着,仿佛在痛说革命家史。

    我明白了,爸爸是循着咸菜里香油的气息,以為妈妈去梁老五家找他去了。梁老五最近常来我家,讲他年轻时有多么苦。他一讲这辛苦,爸爸就觉得他当装卸工简直太有福气了,工人们都很照顾他。梁老五的老家在关里,他春季探家回来时,把带回的香油分了一小瓶给我家,我们只有拌咸菜时才舍得放一点儿。我实在不知道香油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你是不是碰到梁老五的老婆了,她骂了你?”姐姐问。

    “是啊,我到菜园去找你爸,以为他去那里找我去了。路过梁老五家,正赶上他老婆出来泼水,她一见我就骂,她还故意把水泼到我脚下。”妈妈说完,像个受到伤害的小女孩一样,嘤嘤哭个不休。

    爸爸这个大傻瓜,干吗去他家找妈妈,让妈妈平白无故受这冤屈呢?

    “你别去找他了,他不回来活该!我们先吃饭吧。”我对妈妈说。

    “一家人不全,吃的什么饭呢?”妈妈平静下来了,她看上去不那么忧戚和脆弱了。

    姐姐说:“妈,你别生爸的气。爸去他家找你,肯定以为你去那里找他去了,他不会往坏处想你的。”

    “那梁老五的老婆凭什么骂我?”妈妈一梗脖子,很天真地问。, http://www.100md.com(迟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