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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信
http://www.100md.com 2017年5月13日 《幸福·悦读》
     说心里话,我对她一直充满似是而非的感情,那真的是人生中最纯真而美好的感情。每个星期天她的到来,成为我最欢乐的日子;每个星期见不到她的日子,我会给她写信,她也会给我写信。盼着她的来信,盼着她的到来,让一个星期的日子里充满期待。整整高中三年,我们的通信有厚厚的一摞。我把它们夹在日记本里,涨得日记本快要撑破了肚子。父亲看到了这一切,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过其中的一封信。

    寒暑假的时候,小奇来我家找我的次数会多些。有时候,我们会聊到很晚,送她走出我们大院的大门了,我们站在大门口外的街头,还接着聊,恋恋不舍,谁也不肯说再见。那时候,不知道我们怎么会总有说不完的话,长长的流水一般汩汩不断,扯出一个线头,就能引出无数条大路小道,逶迤迷离,曲径通幽,能够到达很远很远未知却充满魅力的地方。

    路灯昏暗,夜风习习,街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有我们两人还在聊。一直到不得不分手,望着她向她家住的乡村饭店的大院里走去,背影消失在夜雾中。我回身迈上台阶要回我们大院的时候,才蓦然心惊,忽然想到,大门这时候要关上了。因为每天晚上都会有人负责关上大门。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门道很长,院子很深,想叫开大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很有可能,我得在大门外站一宿了。

    当我走到大门前,抱着侥幸的心理,想试一试,兴许没有关上。没有想到,刚刚轻轻一推,大门就开了。我庆幸自己的好运气。我走进大门,更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就站在大门后面的阴影里。我的心里漾起一阵感动。但是,我没有说话,父亲也没有说话,就转身往院里走。我跟在父親背后,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只听见我和父亲咚咚的脚步声。月光把父亲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

    很多个夜晚,我和小奇在街头聊到很晚,回来时,生怕大院的大门被关闭的时候,总能够轻轻地就把大门推开,看见父亲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那一幕情景,定格在我的青春时代,成为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面。在我也当上了父亲之后,我曾经想,并不是每一个父亲都能做到这样的。其实,对于我和小奇的交往,父亲从内心是担忧的,甚至是不赞成的。因为在那讲究阶级讲究出身的年代,一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他们的水火不容,注定他们的后代命运的结局。年轻的我吃凉不管酸,父亲却已是老眼看尽南北人。

    只是,他不说什么,任我任性地往前走。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他怕说不好,引起我的误解,伤害我的自尊心,更引起我对他的批判。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说了也不起什么作用。两代不同生活经历与成长背景的人,又是在那样特殊的政治年代里,代沟是无法填平弥合的。在那些个深夜为我等门守候在院门后面的父亲,当时,我不会明白他这样复杂曲折的心理。只有我现在到了比父亲当时年龄还要大的时候,才会在蓦然回首中,看清一些父亲对孩子疼爱有加又小心翼翼的心理波动的涟漪。

    四十二年前秋天的一个清晨,父亲在前门楼子前的小花园里练太极拳,一个跟头倒地,再也没起来,他因脑溢血去世。我从北大荒赶回家来奔丧。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其实,父亲没有什么遗物。只是在他的床铺褥子底下,压着几张报纸和一本儿童画报。那时,我已经开始发表文章,这几张报纸上有我发表在当地的散文,那本画报上有我写的一首儿童诗,配了十几幅图。这或许是他生命最后日子里唯一的安慰。我家有个黄色的小牛皮箱子。家里的粮票等重要的东西,父亲的退休工资,都放在箱子里。父亲在时,我曾经开玩笑对他说,这是咱家的百宝箱呢!打开箱子,在箱子的最底部,有厚厚的一摞子信。我翻开一看,竟然是我去北大荒之前没有带走的小奇写给我的信,是整整高中三年写给我所有的信。

    望着这一切,我无言以对,眼前泪水如雾,一片模糊。

    摘自《肖复兴文集》, 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