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新闻 > 信息荟萃
编号:12998794
浮生六记 四季
http://www.100md.com 2017年5月13日 《祝你幸福·知心》
     石头在往上涌,往上升,直到嗓子眼儿。

    饭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一张嘴就想吐。

    我不记得我的童年是快乐的,傻子才快乐呢。

    期末考试的时候天已经很热了,蝉在树上哀鸣,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在狂奔,五味子熟了,巴旦杏黄了,老虎口下的深潭,水已经让六月的阳光晒热了,从汗津津的教室出来,一头扎到水里,翻来覆去地游,是浪里白条,天蓝得像一颗巨大水晶,没有边的,太阳虎虎地照下来,要吃掉你的眼睛。

    童年的夏天特别漫长。

    床底下一片绿得发黑的西瓜,黄色是沙瓤的。游回来口渴得要命,一口气能吃大半个。

    夏天怎么能没有烦恼呢?在路灯下跳房子,突然,不带你玩儿了。为什么呀?有心眼儿的女生总要拉着一帮人,孤立另一帮人,她们乐此不疲。

    各种小话在夏夜里传来传去,扑朔迷离。

    哥哥会从内蒙的兵团回来,带来一麻袋比西瓜更甜的白兰瓜。如果带回来的是哈密瓜,暑假就快过完了。作业啊——作业啊!

    要梦游了。

    最小的哥哥15岁去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他走的时候我不敢抬头,会哭。15岁还没长到一米六的男生,在大漠挖渠,迅速地学会了抽烟,偷鸡摸狗,打各种群架,十年后回到家里。

    夏天的夜晚,他坐在楼东头的柴垛上吹口琴,反反复复的旋律:“花儿与少年”“杜鹃圆舞曲”。穿着桃红色的圆领衫,一个人拎着一把斧头,和山上的知青约架。

    有一天夜里醒来,家里的洗衣盆里赫然摆着一只硕大的牛头,吓掉了我半条命。后来知道是打赢了架,山上的知青把公社的牛推下悬崖,取其头送来。罪孽啊!

    13岁的夏天发生了许多事情。松潘地震,所里搭了许多抗震棚,那是唐山地震之后,各种恐怖的传闻,没人敢在家睡。只有小哥哥夜夜在家里,打开着窗户,大开着灯。夜夜吹口琴。

    春季里吗到这迎春花儿开

    迎春花儿开

    年呀轻的个女儿们呀

    踩呀踩青来呀

    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呀

    小呀哥哥呀

    手拉上手儿来

    帐篷里的男男女女合着花儿的节奏哼着,月亮挂在高高的天上,山的那一边,嫦娥在月宫里闹着别扭,萤火虫毫无障碍地穿行于各个帐篷之间,于孩子们来说,有一种嘉年华般空虚的快乐。

    秋

    秋天总是令人安心。

    一场雨,又是一场雨,晴了,雨来,都不是关键。

    有一天起来,风是干爽的,行在路上,衣领是干爽的,坐在房里,开了窗,衣服是干爽的,抬头望望天,清澈,高远,云在比高远更高的地方,不动。

    曾有机会向南,喜欢南方的水果,多汁、鲜艳、气味浓郁,喜欢南方的小菜,脆爽、细致,南方煲的汤,物华天宝共溶一锅,千般滋味,山里、谷里全是青翠。唯独消受不了南方的气候。天地一味的绿,从鹅黄、浅绿到深绿,绿到黑。一路下去也是恐怖,人也活成了一只大虫,身上永远干不了的汗,张爱玲说西洋笔直的马路和梧桐都会令人发疯。

    气候还是家乡好,夏天的热兼狂风暴雨,然而到了秋,是另一个世界,清爽、干净。再往下走,入了冬,残叶落尽,越发干净。

    秋天是北方的,南方只有台风。佳人离得愈来愈远了,远山响起清脆的风铃。

    远足最好的季节是北方的秋天,最好是半阴的,有云的天,道路不泥泞,温度刚刚好,有风。

    每一年秋天草丛里飞出的昆虫都不同,有几年是臭大姐(私下里一直琢磨为什么不是臭大哥呢?臭美的男人还少么?而且是愈来愈多了),嗡的一声飞起来,像2千元左右的小无人机,手机可以遥控的那种。附在汽车的窗缝里,一片。今年是小瓢虫,有五星,有七星,从纱窗的缝隙飞到屋里,在阳光下亮出斑斓的翅膀。

    四季分明是一种美,和丰富。有那么多种可能。用颜色、气味和风,标注出时间的不同。

    秋天总会使人安心,该来的都来了,该结束的已经告别。

    春发、夏长、秋藏,所有的努力都尽到了,所有的热情,爱与被爱,都发生了。

    然后,把一切交给时间吧。

    到了秋天终于安心了。

    有一些事情,需要等待。

    母亲刚刚做完胃镜,活检确诊之后,我们像所有做儿女的一样,瞒了病情。四个孩子做了一份假病历,拿给她看。

    那一年父亲已经走了。父亲在世的日子,母亲就食道反流,夜里常常憋得慌,爬起来去医院。心脏的各项指标都没问题,但是一直拿心脏病治。

    母亲看了假病历,没表示出一点儿怀疑。她本是多疑的人,突然三个在外地的孩子都来到身边,言语谨慎,出入小心的样子,以母亲的聪慧,不可能没有察觉。但一个人如若真坐实了一个大病,就宁愿不去想了吧。

    对我们回来,母亲没有表现出欣喜,她平静地面对了一切。

    然后我们分别离去,回到各自工作的城市。

    有一天姐姐打电话说母亲看到病历了,那个真的。我慌忙回到家,母亲像往常一样,倚着大被子,躺在床上。我以为我们见了面会哭。在路上想了种种可能,编了种种可以继续瞒下去的理由。但是,母亲超乎寻常的平静是我从来不曾想到的。

    我不知道这下该怎么办。

    母亲伸出手来说:“过来宝儿,来拉拉手。”

    我赶快过去抓住母亲的手,那么近的距离,看着她的眼睛,那一刻有点慌有点儿陌生,我就势把头放到她的怀里,母亲一句话也不说,我就又有点慌了,抬起了头。

    母亲低下头,用眼睛望着我。

    她从来也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过去我一直不懂,母亲要说什么呢?十多年过去了,我坐在秋阳晒热了的石头上,突然就想明白了这件事儿,母亲告诉我,她接纳了一切,包括她的病。

    母亲一辈子是好强的人,我不曾记得母亲如我现在一样蓬头垢面出过门,她要她的孩子好,有出息,不熊不怂。她十几岁离开家乡,历经战乱,建设及动乱,经历了父亲的去世,当我从大雪天里跑回家告诉她父亲走了的消息时,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床上说:“我没事,我要去看他一眼。”我知道母亲只是要强,她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容不得她在这样的悲伤时刻能放声大哭一场。

    我们母女所受的所有教育和教养都容不得我们像人家的妇人那样可以大放悲声。痛快地,淋漓尽致地哭喊出我们的伤痛。

    但是被抑制了的疼和接纳了的平静是不同的。

    我想她一定是想明白了一切。父亲已去,生无可恋。再也没有人像父亲一般宠她、疼她了。

    等母亲真的看到了病历,印证了她的怀疑,就已经准备走了。一点儿也不挣扎。

    父亲和母亲的走,都没有将去的恐惧,他们是能把任何事情想明白的人。

    父亲离去前的最后一夜,我守在身边,虽然下了病危,但是我不愿相信也真的不相信那个字已经在父亲的枕边了。他从被子下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说,钥匙在裤子的口袋里,还有其他的各种事情。第二天姐姐和孩子赶来,他要孩子帮他洗洗脸,刮刮胡子,还说了几句玩笑话,一小时后,干干净净地走了。

    我想他是知道的,要走了。

    有许多年我都无法从这种痛中走出来,若不是母亲还在,生无可恋。

    母亲让姐姐买了自己走的时候要穿的衣服,给继续活下去的我做了棉衣。

    有时候我在看书或者做什么事情,当我抬起头时,母亲正定定地看着我。我问:妈,你看什么呢?母亲不说话。

    她走之前做了件大事,就是把我嫁了。

    母亲走得很平静。

    她说,宝儿,我不怕。

    四季

    我把四季都写完了。其实大都是心情。

    有许多事情是在秋天想明白的。我想母亲一定是把一切都想明白的人,但是她不说。

    有些事情明白了就好。不必说。, 百拇医药(王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