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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客
http://www.100md.com 2017年7月23日 期刊网
     她们喂了一只大猫。没有用吸尘器,因此哪儿哪儿都有猫毛。

    姨姥娘每天都在吆喝浑身上下各种疼,各种膏药贴着。她拿病历给我们看,上面写着没有器质性病变。

    姑姥娘大大咧咧,各种哄姨姥娘的话,有时也说打趣的话。然后她们笑,在她们自己的语境中,自己的语言体系中。

    她们的言谈中没有男人,再八卦的故事也是女人和女人。老女人和小女人,聪明的女人和傻的女人,城里女人和乡下女人。

    我常常想起奥斯丁的各种小说,想起维多利亚时代,那时的女人出嫁必须自带嫁妆,没钱是嫁不出去的,因此有許多老处女。维多利亚时代又是特别清教徒的时代。许许多多的处女老去。

    E高中的最后一年,我在老王处长家做客。因为要回到户籍所在地参加高考。

    老王处长是我们去三线前那个所的两个老红军之一。江西人。他没有文化,所以只享受了一个所领导(厅级)的待遇。他的战友都省军级了,有的在中央,他孩子说。但是老王处长说,还有人在乡下呢,还有人死了呢,连女人都没碰就死了。

    他不和省军级的比。他不和任何人比。

    他有四个孩子,我比最小的那个小一岁,所以,一家人管我叫老五。我在我家是老四,到了老王家变老五了。

    老王处长家的饭好吃。老爷子经常从西门口副食店拎回来一扇排骨,扔到院子里的一个大菜墩子上剁了,大火煮了吃,根本不红烧糖醋煎炸,咣咣一剁就下锅,加水加葱姜大料盐开煮。豪放派的,煮熟了一人一碗。

    吃肉的时候,全家人都喝酒,白的。

    我忘了说他们家有个大院子,平房一排,四卧一个客厅,房前房后种满了蔬菜和果树,苹果熟一只,我们就爬上树摘一只。

    这一家人喜欢吃饺子。我和阿姨剁馅、和面、包,要包整整三大盖帘,每个盖帘有一张大圆桌的大小!

    我用两把刀剁馅,双手开练,一边剁一边把葱加进去。阿姨是山西人,会各种面食,饺子面和得尤其好。

    院子里有一口大锅,蒸馒头、煮肉、下饺子。炒菜才会进厨房用煤气。阿姨菜炒得好,她右手挥铲子,左手夹着支烟,歪着头,边炒边抽。孩子们都不伸手,她就叨叨,急了就用铁铲子敲锅。

    孩子们对妈妈的叨叨置若罔闻,端着个碗来盛炒好的菜,一言不发,溜跶来溜跶去。

    孩子们互相之间是插科打诨。老爷子坐餐桌上吃,哈着酒,冲孩子们喊:坐下来吃坐下来吃。

    孩子们对老爹的要求置之不理,端着碗溜跶着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是个相当民主的家庭。没有威权。

    他们家有一台留声机,唱片的风格多样,阿姨闲下来听“陈三两爬堂”,老王处长喜欢一首日语歌叫“拉网小调”,他一高兴了就大唱“嗦唻嗦唻”,“啊不会笑不会笑”,有点儿像现在的说唱。

    我喜欢上了一支缅甸民歌《海鸥》,十分忧郁的歌,东方歌舞团罗天婵唱的。

    晚霞笼罩着伊洛瓦底江

    活泼的海鸥展翅飞翔……

    静静的江水向东流

    唯有那歌声轻轻回荡

    啊海鸥啊海鸥

    你那婉转动人的歌声啊

    扰乱了我平静的心房……

    看晚霞映红了伊洛瓦底江

    这是多么美好的地方

    静静的江水向东流

    唯有那歌声轻轻回荡

    现在还记得这歌,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扰乱了我平静的心房。青春的忧郁是毫无道理的,感伤随时随地发生。每天很早就要起来背书,天刚亮,风是清的,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风扯着我的头发在眼前飘啊飘的,我把自己心疼得要命,简直没办法不忧郁下去。

    阿姨下午起了床喜欢听周璇的“四季歌”。“春季到来绿满窗”,那声线,高到云彩里去了,一根丝线弯弯曲曲的一直往上,一直往上,把湛蓝的天划出一条白线。

    四航校的训练机每天中午从大院的上空飞过,那噪音跟了我们几十年,从来没有人想起来收个噪音费花花。

    我在老王处长家看的电视《追捕》,那个真优美长得像极家里的二姐,性格也像。

    我和二姐睡一个屋,大院的好多男孩子追她,她有好几个纱巾,出门以前这样戴那样戴,站在大衣橱前,照来照去。要知道我们那一代人,只会在没有人的时候才敢照镜子。

    二姐带着我去大院的大礼堂看童芷苓的《尤三姐》,美呆了。还有王文娟的《红楼梦》。我开始喜欢越剧了。

    大姐从部队当了兵,转了业,后来结了婚。她丈夫是个小白脸儿,两地分居。就像那句顺口溜说的“小白脸没好心眼儿……”后来,离了。

    刚到这个家,第一个晚上我蜷缩着腿睡的,身体打着卷儿,二姐又干净又强势,有点怕怕。她走过来扒拉扒拉我的东西,然后说这个不行,打开橱子拿出一个扔过来,“用这个吧!”转身就走。

    我转学到十九中,一开始是试读,入学考试不好人家不想要,找了关系,让试仨月,不行就闪。

    那段日子强烈地想家。

    每个晚上做功课,在餐厅。踮着脚尖回到房间拿盆洗洗也会吵到二姐,她翻个身,哼了一声。我上了床简直不敢动,直挺挺地躺着。

    二姐抽烟,用食指和中指指尖叼着一支烟,侧身坐在沙发上,极细的腰,翘着修长的腿,顾盼神飞,笑声朗朗。

    那个姿式,我膜拜得不得了。

    她常常带着我去礼堂看电影,嘈杂的人声,二姐从过道踱入,像压路机经过,碾碎了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人,两侧缄默不语,人们望着她,各种眼神。

    二姐施施然走过。

    她穿大红裙子,艳压群芳。走过之处,寸草不生。

    无论在什么位置,她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一个眼神就能荡平天下。

    她不会马上坐下。

    马上坐下干什么?她要站定了,环顾四周。

    追随着她的目光,我也环上一遍。凡是女人,目光如剑,凡男人,或仰慕或鄙视,内心都不会再平静了。, 百拇医药(王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