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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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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908KB,383页)。

     孽海花是作家曾朴写的长篇批判小说,以金匀和傅彩云的视角,主要讲述了晚晴三十年代的社会轶闻,展示了当时的政治,经济,外交等等状况。

    孽海花内容简介

    《孽海花》讲同治年间,苏州名流陆如、潘胜芝、钱唐卿等在雅聚园谈论国运科举,品评人物。顾肇廷、何珏斋在梁聘珠家为陆如饯行,邀众人回去赴宴。新科状元金雯青受薛淑云邀请也来聚会。席间众人议论风土,都讲西洋学问,雯青茫然无措、暗暗惭愧。时光如水,雯青、陆如经过了端阳,结伴回苏州。唐卿、珏斋、公坊相约而来,饮酒叙谈。雯青旧识京师名妓傅珍珠,后嫁给龚章班为妾。孝琪的父亲与明善的福晋西林春有私情,事发后被毒死,孝琪怀恨在心,投靠英国领事,据说火烧圆明因就是他的主意。后来孝琪落魄潦倒。过了两年,陆如也中状元。公坊考了两次未中。雯青为他捐了个礼部郎中。

    孽海花作品评价

    鲁迅称许《孽海花》:“结构工巧,文采斐然。”(《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八篇)《孽海花》是一部瑰玮缛丽的作品,文笔娟好,词采华披,写景状物,明丽如画。作家于小说结构尤为惨淡经营,提出“珠花”式的结构艺术。从苏州阊门外彩灯船上雯青与彩云邂逅,至于水逝云飞的最后结局,围绕男女主人公命运这一中心主干,把许多本是散漫的故事结成枝叶扶疏的整体布局,并以蟠曲回旋之笔,精心设计了几次高潮。当然,《孽海花》中也有一些杂芜枝蔓的笔墨,失之纵逸。

    孽海花作者简介

    曾朴,初字太朴,后改字孟朴,笔名东亚病夫,病夫国之病夫等。江苏常熟人。生于1872年,19岁即考中秀才,次年中举,之后在京数年无成,到1896年曾朴不得而离京另谋出路。次年,曾朴至上海结识了谭嗣同等维新人士。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曾朴闻讯立即返乡。1903年再赴上海从商,次年创办“小说林社”,1907年又创办《小说林》月刊。到1909年,曾朴开始从政,先后任两江总督衙门幕僚等职直至国民革命军北伐为止。1927年重操旧业,创办《真善美》杂志。至1931年,复以资金不能流转而歇业。随即由泸返乡程。1935年病逝于常熟。曾朴一生热衷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著述数10种,而尤以《孽海花》蜚声中外。

    孽海花截图

    目录

    孽海花

    前言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陆沉奴乐岛 卅年影事托写自由花

    第二回 陆孝廉访艳宴金阊 金殿撰归装留沪渎

    第三回 领事馆铺张赛花会 半敦生演说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开夜馆福晋呈身 康了困名场歌郎跪月

    第五回 开樽赖有长生库 插架难遮素女图

    第六回 献绳技唱黑旗战史 听笛声追白傅遗踪

    第七回 宝玉明珠弹章成艳史 红牙檀板画舫识花魁

    第八回 避物议男状元偷娶女状元 借诰封小老母权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长途医生试电术 怜香伴爱妾学洋文

    第十回 险语惊人新钦差胆破虚无党 清茶话旧侯夫人名噪赛工场

    第十一回 潘尚书提倡公羊学 黎学士狂胪老鞑文

    第十二回 影并帝天初登布士殿 学通中外重翻交界图

    第十三回 误下第迁怒座中宾 考中书互争门下士

    第十四回 两首新诗是谪官月老 一声小调显命妇风仪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将军私来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争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镜边语影侠客窥楼

    第十七回 辞鸳侣女杰赴刑台 递鱼书航师尝禁脔

    第十八回 游草地商量请客单 借花园开设谈瀛会

    第十九回 淋漓数行墨五陵未死健儿心 的烁三明珠一笑来觞名士寿

    第二十回 一纸书送却八百里 三寸舌压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历库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墙有耳都院会名花 宦海回头小侯惊异梦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测蜚语中词臣 隐恨难平违心驱俊仆

    第二十四回 愤舆论学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战

    第二十五回 疑梦疑真司农访鹤 七擒七纵巡抚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妇索书房中飞赤凤 天家脱辐被底卧乌龙

    第二十七回 秋狩记遗闻白妖转劫 春帆开协议黑眚临头

    第二十八回 棣萼双绝武士道舍生 霹雳一声革命团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龙吟虎啸跳出人豪 燕语莺啼惊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滩名伶掷帽 青阳港好鸟离笼

    第三十一回 抟云搓雨弄神女阴符 瞒凤栖鸾惹英雌决斗

    第三十二回 艳帜重张悬牌燕庆里 义旗不振弃甲鸡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残疆血战台南府 谋革命举义广东城

    第三十四回 双门底是烈女殉身处 万木堂作素王改制谈第三十五回 燕市挥金豪公子无心结死士 辽天跃马老英雄仗义送孤臣

    书名:孽海花

    作者:曾朴

    出版方:中国画报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年 9月 1日

    ISBN:9787514604740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孽海花前言

    曾朴(1872—1935),近代著名小说家、翻译家;初字太朴,后

    改字孟朴,笔名东亚病夫,病夫国之病夫等,江苏常熟人。他19岁即

    考中秀才,次年中举,可谓少年得志,名震乡里。转年即赴京应试,却因试卷墨污而名落孙山。随即捐官内阁中书,留京供职。甲午战争

    失败后,曾朴抱着忧国忧民之志,难耐内阁中书的闲散之职,立志进

    入外交界。为此而入同文馆学习法文,但终因没有保举资格而落空,于是出京到上海创办实业。适逢谭嗣同、林旭等维新志士聚集沪上,谋划变法革新。曾朴为之所动,与谭、林诸君朝夕相聚,筹谋新政。

    1808年,变法失败,谭、林诸君殉难。曾朴只好回乡,在此期间与开

    明士绅丁祖荫、徐念慈、张鸿等人倡导新式教育,创办了常熟第一所

    小学。又自办日文讲习班,聘日籍教师任课。1903年再赴上海,经营

    茧丝业,因受外丝倾销的冲击,折本而罢。次年,转入出版业,创

    办“小说林社”,出版中外小说。1907年又创办《小说林》月刊。1908

    年因资金周转不灵,出版社被迫关闭。曾朴在从事出版业的同时,亦

    未曾中断政治活动,他曾参加张謇、孟昭常等人为中心的预备立宪公

    会,积极倡导君主立宪制。1909年,曾朴应大官僚端方之聘,进入两

    江总督衙门,做了幕僚。次年,又因端方保荐,以候补知府身份,先

    后在杭州、宁波任职。辛亥革命后,被选为江苏省议员,又历任官产

    处处长、财政厅厅长、政务厅厅长等职。1927年曾朴重操旧业,创

    办“真善美”书店,并出版发行《真善美》杂志。至1931年,复以资金

    不能流转而歇业,随即由泸返乡,4年后结束了他坎坷曲折的人生历

    程。曾朴终其一生,始终热衷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著述达数十种之多,而尤以《孽海花》蜚声中外,艺术魅力历久而不衰。

    《孽海花》是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作者以状元郎金雯青(影

    射洪钧)与名妓傅彩云(影射赵彩云)的婚姻生活为情节主线,将30

    年间重要历史事件的侧影及其相关的趣闻轶事,加以剪裁提炼,熔铸

    成篇。

    《孽海花》初版署名为“爱自由者发起,东亚病夫编述”,所表现

    内容,亦即同治中期至光绪后期这一特定历史阶段政治和文化的变迁

    史。《负暄絮语》说:“近来新撰小说,风起云涌,无虑千百种,固自

    不乏佳构。而才情纵逸,寓意深远者,以《孽海花》为巨擘。”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称其“结构工巧,文采斐然”。

    作家着眼于19世纪后半叶中国的“文化的推移”、“政治的变

    动”(曾朴《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使小说融注了多重意蕴。首

    先,它具有历史小说的厚重内涵,从中法、中日之战,清流党的锋

    锐,公羊学的兴起,到帝、后的失和,改良派与革命派的活跃,还有

    柏林、圣彼得堡的风云,历史洪波巨流都留下了投影。其次,《孽海

    花》擅长用讽刺笔墨。作家多撷取有趣的琐闻轶事,举凡宫闱秘闻、科场闹剧、官吏贪墨、士林麻木等,初无过甚贬词,却能挖掘出其中

    荒唐、古怪、畸形的喜剧因素。再次,小说着重表现的则是中国文化

    心态的冲突与嬗替,从沉湎过去的自我封闭转为迎受欧风美雨这一激

    烈巨变。故事开篇苏州雅聚园的茶话,显示了咸、同年间人们对于科

    名的沉醉,留下了文化封闭心态的印迹。而在繁华总汇的上海,冯桂

    芬对新科状元金雯青的一席话,却透露了物换星移的信息。小说着力

    渲染上海味莼园的谈瀛胜会,通过风发泉涌的席间议论,几乎囊括了

    晚清向西方寻求真理的人们所提出的各种主张,表现了中国一代先哲

    奋进自强的追求。小说尤其突出地表现了旧式封建士大夫的必然没落。他们颇有文化素养,论金石,谈考据,一派高雅斯文气象,却大

    都不堪承当大事。如中法、中日战争数回中,那两位徒托空言、终无

    大用的书生庄仑樵与何珏斋。云卧园名流雅集中的翰墨场中怪杰李纯

    客,自命清高,疏狂傲世,其实却还是十里软红尘中的名利客。揭露

    这过渡时代中持守旧文明的“士”完全无助于挽救天朝上国的沦落,是

    此书的重要底蕴之一。作家选择金雯青作为主人公不是偶然的,他恰

    是中国旧文化的代表,与时代潮流格格不入。早年在上海一品香宴集

    上,面对那些学贯中西的新潮人物,已十分茫然。当他荣膺使节,一

    踏上德国萨克森号轮船,便立即成为任凭环境摆布的傀儡。西方流行

    的各种社会思潮,令他大惊失色,一副冥顽不灵之态。在柏林、圣彼

    得堡,他的爱妾傅彩云占尽风光,而他堂堂使臣反倒成了配角,每日

    杜门谢客,蛰居书室。这位攀上中国科名高峰的状元,虽已置身蓊郁

    葱茏的现代文明中,却不敢一觑新世界的万花筒。而他无论是在官场

    上还是情场上,都成败北者。他的凋零,意味着一个历史时代的沉

    沦。

    傅彩云以清末民初红极一时的名妓赛金花为模特,是曾朴精心雕

    塑的艺术典型,一个色相和情欲都红艳似火的女人。她出身卑微,沦

    落风尘,成为姑苏城中艳名大噪的花魁。她与雯青一见如故,从此专

    房受宠。后随雯青远赴欧西各国,俨然命妇,靓妆婀娜,又兼能操外

    语,出入宫廷和社交场合,赢得“放诞美人”的芳名。她聪明乖巧,善

    解人意;又机敏老辣,富有手腕。温顺时,如依人小鸟;刁恶时,如

    毒螫蛇蝎。她轻薄如浮花浪蕊,终于把雯青活活气死。这是一种不合

    理制度中形成的畸形性格:她被男人当做玩物,她也玩弄男人。作家

    深入灵肉合一的人性层面,成功地塑造出这个带着无法自制的本性弱

    点,深深陷溺于情欲、物欲孽海之中不能自拔的形象。第一回 一霎狂潮陆沉奴乐岛 卅年影事托写自由

    花

    江山吟罢精灵泣,中原自由魂断!金殿才人,平康佳丽,间气钟

    情吴苑。车轩西展,遽瞒着灵根,暗通瑶怨。孽海漂流,前生冤果此

    生判。

    群龙九馗宵战,值钧天烂醉,梦魂惊颤。虎神营荒,鸾仪殿辞,输尔外交纤腕。大千公案,又天眼愁胡,人心思汉。自由花神,付东

    风拘管。

    却说自由神,是哪一位列圣?敕封何朝?铸像何地?说也话长。

    如今先说个极野蛮自由的奴隶国。在地球五大洋之外,哥伦布未辟,麦哲伦不到的地方,是一个大大的海,叫做“孽海”。那海里头有一个

    岛,叫做“奴乐岛”。地近北纬三十度,东经一百八十度。倒是山川明

    丽,花木美秀;终年光景是天低云黯,半阴不晴,所以天空新气是极

    缺乏的。列位想想:那人所靠着呼吸的天空气,犹之那国民所靠着生

    活的自由,如何缺得!因是一般国民,没有一个不是奄奄一息,偷生

    苟活。因是养成一种崇拜强权、献媚异族的性格,传下来一种什么运

    命,什么因果的迷信。因是那一种帝王,暴也暴到吕政、奥古士都、成吉思汗、路易十四的地位,昏也昏到隋炀帝、李后主、查理士、路

    易十六的地位;那一种国民,顽也顽到冯道、钱谦益的地位,秀也秀

    到扬雄、赵子昂的地位。而且那岛从古不与别国交通,所以别国也不

    晓得他的名字。从古没有呼吸自由的空气,那国民却自以为是:

    有“吃”,有“着”,有“功名”,有“妻子”,是个“自由极乐”之国。古人说得好:“不自由,毋宁死!”果然那国民享尽了野蛮奴隶自由之福,死期到了。去今五十年前,约莫十九世纪中段,那奴乐岛忽然四周起

    了怪风大潮,那时这岛根岌岌摇动,要被海若卷去的样子。谁知那一

    般国民,还是醉生梦死,天天歌舞快乐,富贵风流,抚着自由之琴,喝着自由之酒,赏着自由之花,年复一年,禁不得月啮日蚀,到了一

    千九百零四年,平白地天崩地塌,一声响亮,那奴乐岛的地面,直沉

    向孽海中去。

    咦,咦,咦!原来这孽海和奴乐岛,却是接着中国地面,在瀚海

    之南,黄海之西,青海之东,支那海之北。此事一经发现,那中国第

    一通商码头的上海——地球各国人,都聚集在此地——都道稀罕,天

    天讨论的讨论,调查的调查,秃着几打笔头,费着几磅纸墨,说着此

    事。内中有个爱自由者闻信,特地赶到上海来,要想侦探侦探奴乐岛

    的实在消息,却不知从何处问起。那日走出去,看看人来人往,无非

    是那班肥头胖耳的洋行买办,偷天换日的新政委员,短发西装的假革

    命党,胡说乱话的新闻社员,都好像没事的一般,依然叉麻雀,打野

    鸡,安垲第喝茶,天乐窝听唱;马龙车水,酒地花天,好一派升平景

    象!爱自由者倒不解起来,糊糊涂涂、昏昏沉沉地过了数日。这日正

    一个人闷闷坐着,忽见几个神色仓皇、手忙脚乱的人奔进来嚷道:“祸

    事!祸事!日俄开仗了,东三省快要不保了!”正嚷着,旁边远远坐着

    一人冷笑道:“岂但东三省呀!十八省早已都不保了!”爱自由者听

    了,猛吃一惊,心想刚刚很太平的世界,怎么变得那么快!不知不觉

    立了起来,往外就走。一直走去,不晓得走了多少路程。忽然到一个

    所在,抬头一看,好一片平阳大地!山作黄金色,水流乳白香,几十

    座玉宇琼楼,无量数瑶林琪树,正是华丽境域,锦绣山河,好不动人

    歆羡呀!只是空荡荡、静悄悄,没个人影儿。爱自由者走到这里,心

    里一动,好像曾经到过的。正在徘徊不舍,忽见眼前迎着面一所小小的空屋。爱自由者不觉越走越近了,到得门前,不提防门上却悬着一

    桁珠帘;隔帘望去,隐约看见中间好像供着一盆极娇艳的奇花,一时

    也辨不清是隋炀帝的琼花呢?还是陈后主的玉树花呢?但觉春光澹

    宕,香气氤氲,一阵阵从帘缝里透出来。爱自由者心想,远观不如近

    睹,放着胆把帘子一掀,大踏步走进一看,哪里有什么花,倒是个螓

    首蛾眉、桃腮樱口的绝代美人!爱自由者顿吓一跳,忙要退出,忽听

    那美人唤道:“自由儿,自由儿,奴乐岛奇事发现,你不是要侦探

    么?”爱自由者忽听“奴乐岛”三字,顿时触着旧事,就停了脚,对那美

    人鞠了鞠躬道:“令娘知道奴乐岛消息吗?”那美人笑道:“咳,你疯

    了,哪里有什么奴乐岛来!”爱自由者愕然道:“没有这岛吗?”美人又

    笑道:“呸,你真呆了!哪一处不是奴乐岛呢?”说着,手中擎着一卷

    纸,郑重地亲自递与爱自由者。爱自由者不解缘故,展开一看,却是

    一段新鲜有趣的历史,默想了一回,恍恍惚惚,好像中国也有这么一

    件新奇有趣的事情;自己还有一半记得,恐怕日久忘了,却慢慢写了

    出来。正写着,忽然把笔一丢道:“呸,我疯了!现在我的朋友东亚病

    夫,嚣然自号着小说王,专门编译这种新鲜小说。我只要细细告诉了

    他,不怕他不一回一回地慢慢地编出来,岂不省了我无数笔墨吗?”当

    时就携了写出的稿子,一径出门,望着小说林发行所来,找着他的朋

    友东亚病夫,告诉他,叫他发布那一段新奇历史。爱自由者一面说,东亚病夫就一面写。正是:

    三十年旧事,写来都是血痕;

    四百兆同胞,愿尔早登觉岸!

    端的上面写的是些什么?列位不嫌烦絮,看他逐回道来。第二回 陆孝廉访艳宴金阊 金殿撰归装留沪渎

    话说大清朝应天承运,奄有万方,一直照着中国向来的旧制,因

    势利导,果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列圣相承,绳绳继继,正是说不

    尽的歌功颂德,望日瞻云。直到了咸丰皇帝手里,就是金田起义扰乱

    一回,却依然靠了那班举人、进士、翰林出身的大元勋,拼着数十年

    汗血,斫着十几万头颅,把那些革命军扫荡得干干净净。斯时正是大

    清朝同治五年,大乱敉平,普天同庆,共道大清国万年有道之长。这

    中兴圣主同治皇帝,准了臣子的奏章,谕令各省府县,有乡兵团练平

    乱出力的地方,增广了几个生员;受战乱影响,及大兵所过的地方,酌免了几成钱粮。苏、松、常、镇、太几州,因为赋税最重,恩准减

    漕,所以苏州的人民,尤为涕零感激。却好戊辰会试的年成又到了,本来一般读书人,虽在乱离兵燹,八股八韵、朝考卷白折子的功夫,是不肯丢掉,况当歌舞河山、拜扬神圣的时候呢!果然,公车士子,云集辇毂,会试已毕,出了金榜。不第的自然垂头丧气,幞被出都,过了卢沟桥,渡了桑干河,少不得洒下几点穷愁之泪;那中试的进

    士,却是欣欣向荣,拜老师,会同年,团拜请酒,应酬得发昏。又过

    了殿试,到了三月过后,胪唱出来,那一甲第三名探花黄文载,是山

    西稷山人;第二名榜眼王慈源,是湖南善化人;第一名状元是谁呢?

    却是姓金名汮,是江苏吴县人。我想列位国民没有看过登科记,不晓

    得状元的出色价值。这是地球各国,只有独一无二之中国方始有的,而且积三年出一个,要累代阴功积德,一生见色不乱,京中人情熟

    透,文章颂扬得体,方才合配。这叫做群仙领袖,天子门生,一种富

    贵聪明,那苏东坡、李太白还要退避三舍,何况英国的培根、法国的卢骚呢?话且不表。

    单说苏州城内玄妙观,是一城的中心点,有个雅聚园茶坊。一

    天,有三个人在那里同坐在一个桌子喝茶,一个有须的老者,姓潘,名曾奇,号胜芝,是苏州城内的老乡绅;一个中年长龙脸的姓钱,名

    端敏,号唐卿,是个墨裁高手;下首座着的是小圆脸,姓陆,名叫仁

    祥,号菶如,殿卷白折极有工夫。这三个都是苏州有名的人物。唐卿

    已登馆选,菶如还是孝廉。那时三人正讲得入港。潘胜芝开口道:“我

    们苏州人,真正难得!本朝开科以来,总共九十七个状元,江苏倒是

    五十五个。那五十五个里头,我苏州城内就占了去十五个。如今那圆

    峤巷的金雯青也中了状元了,好不显焕!”钱唐卿接口道:“老伯说的

    东吴文学之邦,状元自然是苏州出产,而且据小侄看来,苏州状元的

    盛衰,与国运很有关系。”胜芝愕然道:“倒要请教。”唐卿道:“本朝

    国运盛到乾隆年间,那时苏州状元,亦称极盛:张书勋同陈初哲,石

    琢堂同潘芝轩,都是两科蝉联;中间钱湘舲遂三元及第。自嘉庆手

    里,只出了吴廷琛、吴信中两个。幸亏得十六年辛未这一科,状元虽

    不是,那榜眼、探花、传胪都在苏州城里,也算一段佳话。自后道光

    年代,就只吴钟骏崧甫年伯,算为前辈争一口气,下一粒读书种子。

    然而国运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至于咸丰手里,我亲记得是开过五次,一发荒唐了,索性脱科了。”那时候唐卿说到这一句,就伸着一只大拇

    指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那时候世叔潘八瀛先生,中了一个探花,从

    此以后,状元鼎甲,《广陵散》绝响于苏州。如今这位圣天子中兴有

    道,国运是要万万年,所以这一科的状元,我早决定是我苏州人。”菶

    如也附和着道:“吾兄说的话真关着阴阳消息,参伍天地。其实我那雯

    青同年兄的学问,实在数一数二!文章书法是不消说。史论一门纲鉴

    熟烂,又不消说。我去年看他在书房里校部《元史》,怎么奇渥温、木华黎、秃秃等名目,我懂也不懂。听他说得联联翩翩,好像洋鬼子话一般。”胜芝正色道:“你不要瞎说,这不是洋鬼子话,这大元朝仿

    佛听得说就是大清国。你不听得,当今亲王大臣,不是叫做僧格林

    沁、阿拉喜崇阿吗?”

    胜芝正欲说去,唐卿忽望着外边叫道:“肇廷兄!”大家一齐看

    去,就见一个相貌很清瘦、体段很伶俐的人,眯缝着眼,一脚已跨进

    园来;后头还跟着个面如冠玉、眉长目秀的书生。菶如也就半抽身,伛着腰,招呼那书生道:“怎么珏斋兄也来了!”肇廷就笑眯眯地低声

    接说道:“我们是途遇的,晓得你们都在这里,所以一直找来。今儿晚

    上,谢山芝在仓桥浜梁聘珠家替你饯行,你知道吗?”菶如点点头

    道:“还早哩。”说着,就拉肇廷朝里坐下。唐卿也与珏斋并肩坐了,不知讲些什么,忽听“饯行”两字,就回过头来对菶如道:“你要上哪里

    去?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菶如道:“不过上海罢了。前日得信,雯

    青兄请假省亲,已回上海,寓名利栈,约兄弟去游玩几天。从前兄弟

    进京会试,虽经过几次,闻得近来一发繁华,即如苏州开去大章、大

    雅之昆曲戏园,生意不恶;而丹桂茶园、金桂轩之京戏亦好。京菜有

    同兴、同新,徽菜也有新新楼、复新园。若英法大餐,则杏花楼、同

    香楼、一品香、一家春,尚不曾请教过。”珏斋插口道:“上海虽繁华

    世界,究竟五方杂处,所住的无非江湖名士,即如写字的莫友芝,画

    画的汤埙伯,非不洛阳纸贵,名震一时,总嫌带着江湖气。比到我们

    苏府里姚凤生的楷书,杨咏春的篆字,任阜长的画,就有雅俗之分

    了。”唐卿道:“上海印书叫做什么石印,前天见过得本直省闱墨,真

    印得纸墨鲜明,文章就分外觉得好看,所以书本总要讲究版本。印工

    好,纸张好,款式好,便是书里面差一点,看着总觉豁目爽心。”

    那胜芝听着这班少年谈得高兴,不觉也忍不住,一头拿着只瓜楞

    荼碗,连茶盘托起,往口边送,一面说道:“上海繁华总汇,听说宝善街,那就是前明徐相国文贞之墓地。文贞为西法开山之祖,而开埔以

    来,不能保其佳城石室,曾有人做一首《竹枝词》吊他道:‘结伴来游

    宝善街,香尘轻软印弓鞋。旧时相国坟何在?半属民廛半馆娃。’岂不

    可叹呢!”肇廷道:“此刻雯青从京里下来,走的旱道呢,还是坐火轮

    船呢?”菶如道:“是坐的美国旗昌洋行轮船。”胜芝道:“说起轮船,前天见张新闻纸,载着各处轮船进出口,那轮船的名字,多借用中国

    地名人名,如汉阳、重庆、南京、上海、基隆、台湾等名目;乃后头

    竟有更诧异的,走长江的船叫做‘孔夫子’。”大家听了愕然,既而大

    笑。言次,太阳冉冉西沉,暮色苍然了。胜芝立起身来道:“不早了,我先失陪了。”道罢,拱手别去。肇廷道:“菶如,聘珠那里你到底去

    不去?要去,是时候了。”菶如道:“可惜唐卿、珏斋从来没开过戒,不然岂不更热闹吗?”肇廷道:“他们是道学先生,不教训你两声就够

    了,你还想引诱良家子弟,该当何罪!”原来这珏斋姓何,名太真,素

    来欢喜讲程、朱之学,与唐卿至亲,意气也很相投,都不会寻花问

    柳,所以肇廷如此说着。当下唐卿、珏斋都笑了一笑,也起身出馆,向着菶如道:“见了雯青同年,催他早点回来,我们都等着哩!”说

    罢,扬长而去。

    肇廷、菶如两人步行,望观西直走,由关帝庙前,过黄鹂坊桥。

    忽然后面来了一肩轿子,两人站在一面让它过去。谁知轿子里面坐着

    一个丽人,一见肇廷、菶如,就打着苏白招呼道:“顾老爷,陆老爷,从啥地方来?谢老爷早已到倪搭,请唔笃就去吧!”说话间,轿子如飞

    去了。两人都认得就是梁聘珠,因就弯弯曲曲,出专诸巷,穿阊门大

    街,走下塘,直访梁聘珠书寓。果然,山芝已在,看见顾、陆两人,连忙立起招呼。肇廷笑道:“大善士发了慈悲心,今天来救大善女的急

    了。”说时,恰聘珠上来敬瓜子,菶如就低声凑近聘珠道:“耐阿急弗

    急?”聘珠一扭身放了盆子,一屁股就坐下道:“瞎三话四,倪弗懂个。”你道肇廷为什么叫山芝大善士?原来山芝名介福,家道尚好,喜

    行善举,苏州城里有谢善士之名。当时大家大笑。

    菶如回过头来,见尚有一客坐在那里,体雄伟而不高,面团而发

    亮,十分和气,一片志诚,年纪约三十许,看见顾、陆两人,连忙满

    脸堆笑地招呼。山芝就道:“这位是常州成木生兄,昨日方由上海到

    此。”彼此都见了,正欲坐定,相帮的喊道:“贝大人来了!”菶如抬头

    一看,原来是认得的常州贝效亭名佑曾的,曾经署过一任直隶臬司,就是火烧圆明园一役,议和里头得法,如今却不知为什么弃了官回来

    了,却寓居在苏州。于是大家见了,就摆起台面来,聘珠请各人叫

    局。菶如叫了武美仙,肇廷叫了诸桂卿,木生叫了姚韵初。山芝

    道:“效亭先生叫谁?”效亭道:“闻得有一位杭州来的姓褚的,叫什么

    爱林,就叫了她吧。”山芝就写了。菶如道:“说起褚爱林,有些古

    怪,前日有人打茶围,说她房内备着多少筝、琵、箫、笛,夹着多少

    碑、帖、书、画,上有名人珍藏的印;还有一样奇怪东西,说是一个

    玉印,好像是汉朝一个妃子传下来的。看来不是旧家落薄,便是个逃

    妾哩!”肇廷道:“莫非是赵飞燕的玉印吗?那是龚定庵先生的收藏。

    定公集里,还有四首诗记载此事。”木生道:“先两天,定公的儿子龚

    孝琪兄弟还在上海遇见。”效亭道:“快别提这人,他是已经投降了外

    国人了。”山芝道:“他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投降呢?总是外国人许了他

    重利,所以肯替他做向导。”效亭道:“倒也不是。他是脾气古怪,议

    论更荒唐。他说这个天下,与其给本朝,宁可赠给西洋人。你想这是

    什么话?”肇廷道:“这也是定公立论太奇,所谓其父报仇,其子杀

    人。古人的话到底不差的。”木生道:“这种人不除,终究是本朝的大

    害!”效亭道:“可不是么!庚申之变,亏得有贤王留守,主张大局。

    那时兄弟也奔走其间,朝夕与英国威妥玛磋磨,总算靠着列祖列宗的

    洪福,威酋答应了赔款通商,立时退兵。否则,你想京都已失守了,外省又有太平军,糟得不成样子,真正不堪设想!所以那时兄弟就算

    受点子辛苦,看着如今大家享太平日子,想来还算值得。”山芝

    道:“如此说来,效翁倒是本朝的大功臣了。”效亭道:“岂敢!岂

    敢!”木生道:“据兄弟看来,现在的天下虽然太平,还靠不住。外国

    势力日大一日,机器日多一日;轮船铁路、电线枪炮,我国一样都没

    有办,哪里能够对付他!”

    正说间,诸妓陆续而来。五人开怀畅饮,但觉笙清簧暖,玉笑珠

    香,不消备述。众人看着褚爱林面目煞是风韵,举止亦甚大方,年纪

    二十余岁。问她来历,只是笑而不答,但晓得她同居姊妹尚有一个姓

    汪的,皆从杭州来苏。遂相约席散,至其寓所。不一会儿,各妓散

    去,钟敲十二下,山芝、效亭、肇廷等自去访褚爱林。菶如以将赴上

    海,少不得部署行李,先唤轿班点灯伺候,别着众人回家。

    话且不提。

    却说金殿撰请假省亲,乘着飞似海马的轮船到上海,住名利栈

    内,少不得拜会上海道、县及各处显官,自然有一番应酬,请酒看

    戏,更有一班同乡都来探望。一日,家丁投进帖子,说冯大人来答

    拜。雯青看着是“冯桂芬”三字,即忙立起身,说“有请”。家丁扬着帖

    子,走至门口,站在一旁,将门帘擎起。但见进来一个老者,约六十

    余岁光景,白须垂颔,两目奕奕有神,背脊微伛,见着雯青,即呵呵

    作笑声。雯青赶着抢上一步,叫声景亭老伯,作下揖去。见礼毕,就

    坐,茶房送上茶来。两人先说些京中风景。景亭道:“雯青,我恭喜你

    飞黄腾达。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时代,从前多少词章考据的学问,是

    不尽可以用世的。昔孔子翻百二十国之宝书,我看现在读书,最好能

    通外国语言文字,晓得他所以富强的缘故,一切声、光、化、电的学

    问,轮船、枪炮的制造,一件件都要学会他,那才算得个经济!我却晓得去年三月,京里开了同文馆,考取聪俊子弟,学习推步及各国语

    言。论起‘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道理,这是正当办法,而廷臣交章

    谏阻。倭良峰为一代理学名臣,而亦上一疏。有个京官抄寄我看,我

    实在不以为然。闻得近来同文馆学生,人人叫他洋翰林、洋举人

    呢。”雯青点头。景亭又道:“你现在清华高贵,算得中国第一流人

    物。若能周知四国,通达时务,岂不更上一层呢!我现在认得一位徐

    雪岑先生,是学贯天人、中西合撰的大儒。一个令郎,字忠华,年纪

    与你不相上下,并不考究应试学问,天天是讲着西学哩!”雯青方欲有

    言,家丁复进来道:“苏州有位姓陆的来会。”景亭问是何人,雯青

    道:“大约是菶如。”果然走进来一位少年,甚是英发,见二人,即忙

    见礼坐定。茶房端上茶来。彼此说了些契阔的话,无非几时动身,几

    时到埠,晓得菶如住在长发栈内。景亭道:“二位在此甚好,闻得英领

    事署后园有赛花会,照例每年四月举行,西洋各国琪花瑶草摆列不

    少,很可看看。我后日来请同去吧。”

    端了茶,喝着两口,起身告辞。

    二人送景亭出房,进来重叙寒暄,谈及游玩。雯青道:“静安寺、徐家汇花园已经游过,并不见佳,不如游公家花园。你可在此用膳,膳后叫部马车同去。”菶如应允。雯青遂吩咐开膳,一面关照账房,代

    叫皮篷马车一部。二人用膳已毕,洗脸漱口。茶房回说,马车已在门

    口伺候。雯青在身边取出钥匙,开了箱子,换出一身新衣服穿上,握

    了团扇,让菶如先出;锁了房门,嘱咐了家丁及茶房几句,将钥匙交

    代账房,出门上了马车。那马夫抖勒缰绳,但见那匹阿剌伯黄色骏马

    四蹄翻盏,如飞地望黄浦滩而去。沿着黄浦滩北直行,真个六辔在

    手,一尘不惊。但见黄浦内波平如镜,帆樯林立。猛然抬头,见着戈

    登铜像,矗立江表;再行过去,迎面一个石塔,晓得是纪念碑。二人正谈论,那车忽然停住。二人下车,入园门,果然亭台清旷,花木珍

    奇。二人坐在一个亭子上,看着出入的短衣硬领、细腰长裙、团扇轻

    衫、靓妆炫服的中西士女。

    正在出神,忽见对面走进一个外国人来,后头跟着一个中国人,年纪四十余岁,两眼如玛瑙一般,颔上微须亦作黄色,也坐在亭子

    内。两人咭哩呱啰,说着外国话。雯青、菶如茫然不知所谓。俄见夕

    阳西颓,林木掩映。二人徐步出门,招呼马车,仍沿黄浦滩进大马

    路,向四马路兜个圈子,但见两旁房屋尚在建造。正欲走麦家圈,过

    宝善街,忽见雯青的家丁拿着一张请客票头,招呼道:“薛大人请老爷

    即在一品香第八号大餐。”雯青晓得是无锡薛淑云请客,遂也点头。菶

    如自欲回栈,在棋盘街下车。雯青一人出棋盘街,望东转弯,到一品

    香门前停住上楼。楼下按着电铃,侍者上来问过,领到八号。淑云已

    在,起身相迎。座间尚有五位,各各问讯。一位吕顺斋,甘肃遵义廪

    贡生,上万言书,应诏陈言,以知县发往江苏候补。那三个是崇明李

    台霞,名葆丰;丹徒马美菽,名中坚;嘉应王子度,名恭宪,皆是学

    贯中西。还有一位无锡徐忠华,就是日间冯景亭先生所说的人。各道

    久仰坐定,侍者送上菜单,众人点讫;淑云更命开着大瓶香槟酒,且

    饮且谈。

    忽然门外一阵皮靴声音,雯青抬头一看,却是在公园内见着的一

    个中国人、一个外国人,望里面走去。淑云指着那中国人道:“诸君认

    得此人吗?”皆道不知。淑云道:“此人即龚孝琪。”顺斋道:“莫非是

    定庵先生的儿子吗?”淑云道:“正是。他本来不识英语,因为那威妥

    玛要读中国汉书,请一人去讲,无人敢去,孝琪遂挺身自荐,威酋甚

    为信用。听得火烧圆明园,还是他的主张哩!”美菽道:“那外国人我

    虽不晓得名字,但认得是领事馆里人。”淑云道:“那孝琪有两个妾,在上海讨的,宠夺专房。孝琪有所著作,一个磨墨,一个画红丝格,总算得清才艳福。谁知正月里那二妾忽然逃去一双,至今四处访查,杳无踪迹,岂不可笑呢。”众人正谈得高兴,忽然门外又走过一人,向

    着八号一张。顺斋立起来,与那人说话。这人一来,有分教:

    裙屐招邀,江上相逢名士;

    江湖落拓,世间自有奇人。

    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回 领事馆铺张赛花会 半敦生演说西林春

    却说薛淑云请雯青在一品香大餐,正在谈着,门外走过一人,顺

    斋见了立起身来,与他说话。说毕,即邀他进来。众人起身让座,动

    问姓名,方晓得是姓云,字仁甫,单名一个宏字,广东人,江苏候补

    同知,开通阔达,吐属不凡。席间,众人议论风生,都是说着西国政

    治艺学。雯青在旁默听,茫无把握,暗暗惭愧,想道:“我虽中个状

    元,自以为名满天下,哪晓得到了此地,听着许多海外学问,真是梦

    想没有到哩!从今看来,那科名鼎甲是靠不住的,总要学些西法,识

    些洋务,派入总理衙门当一个差,才能够有出息哩!”想得出神,侍者

    送上补丁,没有看见,众人招呼他,方才觉着。匆匆吃毕,复用咖

    啡。侍者送上签字单,淑云签毕,众人起身道扰各散。雯青坐着马车

    回寓,走进寓门,见无数行李堆着一地。尚有两个好像家丁模样,打

    着京话,指挥众人。雯青走进账房,取了钥匙,因问这行李的主人。

    账房启道:“是京里下来,听得要出洋的,这都是随员呢。”雯青无

    话,回至房中,一宿无语。次早起来,要想设席回敬了淑云诸人。梳

    洗过后,更找菶如,约他同去。晚间在一家春请了一席大餐。自后,彼此酬酢了数日,吃了几台花酒,游了一次东洋茶社,看了两次车利

    尼马戏。

    一日,果然领事馆开赛花会。雯青、菶如坐着马车前去,仍沿黄

    浦滩到汉壁礼路,就是后园门口,见门外立着巡捕四人,草地停着几

    十辆马车。有西人上来问讯,二人照例各输了洋一元,发给凭照一

    纸。迤逦进门,踏着一片绿云细草,两旁矮树交叉,转过数弯,忽见

    洋楼高耸,四面铁窗洞开,有多少中西人倚着眺望。楼下门口,青漆铁栏杆外,复靠着数十辆自由车。走进门来,脚下法兰西的地毯,软

    软的足有二寸多厚。举头一望,但见高下屏山,列着无数中外名花,诡形殊态,盛着各色磁盆,列着标帜,却因西字,不能认识。内有一

    花,独踞高座,花大如斗,作浅杨妃色,娇艳无比。粉须四垂如流

    苏,四旁绿叶,仿佛车轮大小,周围护着。四围小花,好像承欢献

    媚,服从那大花的样子。问着旁人,内中有个识西字的,道是维多利

    亚花,以英国女皇的名字得名的。二人且看中国各花,则扬州的大红

    牡丹最为出色,花瓣约有十余种,余外不过兰蕙、蔷薇、玫瑰等花罢

    了。尚有日本的樱花,倒是酣艳风流,独占一部。走过屏山背后,看

    那左首,却是道螺旋的扶梯。二人移步走上,但见士女满座,或用洋

    点,或用着咖啡。却见台霞、美菽也在,同着两个老者,与一个外国

    人谈天,见了雯青等起身让座。各各问讯,方晓得这外国人名叫傅兰

    雅,一口好中国话。两位老者,一姓李,字任叔;一即徐雪岑。二人

    坐着,但听得远远风琴唱歌,歌声幽幽扬扬,随风吹来,使人意远。

    雪岑问着傅兰雅:“今天晚上有跳舞会吗?”傅兰雅道:“领事下帖请

    的,约一百余人,贵国人是请着上海道、制造局总办,又有杭州一位

    大富翁胡星岩。还有两人,说是贵国皇上钦派出洋,随着美国公使蒲

    安臣,前往有约各国办理交涉事件的,要定香港轮船航日本,渡太平

    洋,先到美国。那两人一个是道员志刚,一个是郎中孙家谷。这是贵

    国第一次派往各国的使臣,前日才到上海,大约六月起程。”雯青听

    着,暗忖:怪道刚才栈房里来许多官员,说是出洋的。心里暗自羡

    慕。说说谈谈,天色已晚,各自散去。

    流光如水,已过端阳,雯青就同着菶如结伴回苏。衣锦还乡,原

    是人生第一荣耀的事,家中早已挂灯结彩,鼓吹喧阗;官场卤簿,亲

    朋轿马,来来往往,把一条街拥挤得似人海一般。等到雯青一到,有

    挨着肩攀话的,有拦着路道喜的,从未认识的故意装成热络,一向冷淡的格外要献殷勤,直将雯青当了楚霸王,团团围在垓下。好容易左

    冲右突,杀开一条血路,直奔上房,才算见着了老太太赵氏和夫人张

    氏。自然笑逐颜开,阖家欢喜。

    正坐定了讲些别后的事情,老家人金升进来回道:“钱老爷端敏,何老爷太真,同着常州才到的曹老爷以表,都候在外头,请老爷出

    去。”雯青听见曹以表和唐卿、珏斋同来,不觉喜出望外,就吩咐金升

    请在内书房宽坐。

    原来雯青和曹以表号公坊的,是十年前患难之交,连着唐卿、珏

    斋,当时号称“海天四友”。你道这个名称因何而起?当咸丰末年,庚

    申之变,和议新成,廷臣合请回銮的时代,要安抚人心,就有举行顺

    天乡试之议。那时苏、常一带,虽还在太平军掌握,正和大清死力战

    争,各处缙绅士族,还是流离奔避。然科名是读书人的第二生命,一

    听见了开考的消息,不管多垒四郊,总想及锋一试。雯青也是其中的

    一个,其时正避居上海,奉了赵老太太的命,进京赴试。但最为难

    的,是陆路固然阻梗,轮船尚未通行,只有一种洋行运货的船,名叫

    甲板船,可以附带载客。雯青不知道费了多少事,才定妥了一只船。

    上得船来,不想就遇见了唐卿、珏斋、公坊三人。谈起来,既是同

    乡,又是同志,少年英俊,意气相投,一路上辛苦艰难,互相扶助,自然益发亲密,就在船上订了金兰之契。后来到了京城,又合了几个

    朋友,结了一个文社,名叫“含英社”,专做制艺工夫,逐月按期会

    课。在先不过预备考试,鼓励鼓励兴会罢了。哪里晓得正当大乱之

    后,文风凋敝,被这几个优秀青年,各逞才华,大放光彩,忽然震动

    了京师。一艺甫就,四处传抄,含英社的声誉一天高似一天。公车士

    子人人模仿,差不多成了一时风尚。曹公坊在社中尤为杰出,他的文

    章和别人不同,不拿时文来做时文,拿经史百家的学问,全纳入时文里面,打破有明以来江西派和云间派的门户,独树一帜。有时朴茂峭

    刻,像水心陈碑;有时宏深博大,如黄冈石台。龚和甫看了,拍案叫

    绝道:“不想天、崇、国初的风格,复见今日!”怂恿社友把社稿刊

    布。从此,含英社稿不胫而走,风行天下,和柳屯田的词一般。有井

    水处,没个不朗诵含英社稿的课艺,没个不知曹公坊的名字。不上几

    年,含英社的社友个个飞黄腾达,入鸾掖,占鳌头,只剩曹公坊一人

    向隅,至今还是个国学生,也算文章憎命了!可是他素性淡泊,功名

    得失毫不在意,不忍违背寡母的期望,每逢大比年头,依然逐队赴

    考。这回听见雯青得意回南,晓得不久就要和唐卿、珏斋一同挈眷进

    京,不觉动了燕游之兴,所以特地从常州赶来,借着替雯青贺喜为

    名,顺便约会同行,路上多些侣伴,就先访了唐卿、珏斋一齐来看雯

    青。

    当下雯青十分高兴地出来接见,三人都给雯青致贺。雯青谦逊了

    几句。钱、何两人相离未久,公坊却好多年不见了,说了几句久别重

    逢的话,招呼大家坐下。书僮送上茶来。雯青留心细看公坊,只见他

    还是胖胖的身干,阔阔儿的脸盘,肤色红润,眉目清疏,年纪约莫三

    十来岁,并未留须,披着一件蔫旧白纱衫,罩上天青纱马褂,摇着脱

    翮雕翎扇;一手握着个白玉鼻烟壶,一坐下来不断地闻,鼻孔和上唇

    全沾染着一搭一搭的虎皮斑,微笑地向雯青道:“这回雯兄高发,不但

    替朋侪吐气,也是令桑梓生光。捷报传来,真令人喜而不寐!”雯青

    道:“公坊兄,别挖苦我了!我们四友里头,文章学问,当然要推你做

    龙头,弟是婪尾。不料王前卢后,适得其反;刘下第,我辈登科,厚

    颜者还不止弟一人呢!”就回顾唐卿道:“不是弟妄下雌黄,只怕唐兄

    印行的《不息斋稿》,虽然风行一时,决不能望《五丁阁稿》的项背

    哩!”唐卿道:“当今讲制义的,除了公坊的令师潘止韶先生,还有谁

    能和他抗衡呢?”于是大家说得高兴,就论起制义的源流,从王荆公、苏东坡起,以至江西派的章、马、陈、艾,云间派的陈、夏、两张,一直到清朝的熊、刘、方、王,龙虎,下及咸、同墨卷。

    公坊道:“现在大家都喜欢骂时文,表示他是通人,做时文的叫时

    文鬼。其实时文也是散文的一体,何必一笔抹倒!名家稿子里,尽有

    说理精粹,如周、秦诸子;言情悱恻,如魏、晋小品,何让于汉策、唐诗、宋词、元曲呢!”珏斋道:“我记得道光间,梁章巨仿诗话的

    例,做过一部《制义丛话》,把制义的源流派别,叙述得极翔实;钱

    梅溪又仿《唐文粹例》,把历代的行卷房书,汇成了一百卷,名叫

    《经义》,最可惜不曾印行。这些人都和公坊的见解一样。”唐卿

    道:“制义体裁的创始,大家都说是荆公,其实是韩愈。你们不信,只

    把《原毁》一篇细读一下。”一语未了,不防菶如闯了进来,喊

    道:“你们真变了考据迷了,连敲门砖的八股,都要详征博引起来,只

    怕连大家议定今晚在褚爱林家公分替雯兄接风的正事倒忘怀了。”唐卿

    道:“啊呀,我们一见公坊,只顾讲了八股,不是菶兄来提,简直忘记

    得干干净净!”雯青现出诧异的神情道:“唐兄和珏兄向不吃花酒,怎

    么近来也学时髦?”公坊道:“起先我也这么说,后来才知道那褚爱林

    不是平常应征的俗妓,不但能唱大曲,会填小令,是《板桥杂记》里

    的人物,而且妆阁上摆满了古器、古画、古砚,倒是个女赏鉴家呢!

    所以唐兄和珏兄都想去看看,就发起了这一局。”珏斋道:“只有我们

    四个人作主人,替你洗尘,不约外客,你道何如?”雯青道:“那褚爱

    林不就是龚孝琪的逃妾,你在上海时和我说过,她现住在三茅阁巷的

    吗?”菶如点头称是。雯青道:“我一准去!那么现在先请你们在我这

    里吃午饭,吃完了,你们先去;我等家里的客散了,随后就来。”说

    着,吩咐家人,另开一桌到内书房来,让钱、何、曹、陆四人随意地

    吃,自己出外招呼贺客。不一会儿,四人吃完先走了。这里雯青直到日落西山,才把那些蜂屯蚁聚的亲朋支使出了门,坐了一肩小轿,向三茅阁巷褚爱林家而来。一下轿,看看门口不像书

    寓,门上倒贴着“杭州汪公馆”五个大字的红门条。正趑趄着脚,早有

    个相帮似的掌灯候着,问明了,就把雯青领进大门,在夜色朦胧里,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径,两边还隐约看见些湖石砌的花坛,杂莳了

    一丛丛的灌木草花,分明像个园林。石径尽处,显出一座三间两厢的

    平屋,此时里面正灯烛辉煌,人声嘈杂。

    雯青跟着那人跨进那房中堂,屋里面高叫一声:“客来!”下首门

    帘揭处,有一个靓妆雅服二十来岁的女子,就是褚爱林,满面含笑地

    迎上来。雯青瞥眼一看,暗暗吃惊,是熟悉的面庞,只听爱林清脆的

    声音道:“请金大人房里坐。”那口音益发叫雯青迷惑了。雯青一面心

    里暗忖爱林在哪里见过,一面进了房。看那房里明窗净几,精雅绝

    伦,上面放一张花梨炕,炕上边挂一幅白描董双成像,并无题识,的

    是苑画。两边蟠曲玲珑的一堂树根椅几,中央一个紫榆云石面的百龄

    台,台上正陈列着许多铜器、玉件、画册等。唐卿、珏斋、公坊、菶

    如都围着在那里一件件地摩挲。

    珏斋道:“雯青,你来看看,这里的东西都不坏!这癸猷觚、父丁

    爵是商器;方鼎籀古亦佳。”唐卿道:“就是汉器的枞豆、鸿嘉鼎,制

    作也是工细无匹。”公坊道:“我倒喜欢这吴、晋、宋、梁四朝砖文拓

    本,多未经着录之品。”雯青约略望了一望,嘴里说着:“足见主人的

    法眼,也是我们的眼福。”一屁股就坐在厢房里靠窗一张影木书案前的

    大椅里,手里拿起一个香楠匣的叶小鸾眉纹小研在那里抚摩,眼睛却

    只对着褚爱林呆看。菶如笑道:“雯兄,你看主人的风度,比你烟台的

    旧相识如何?”爱林嫣然笑道:“陆老不要瞎说,拿我给金大人的新燕

    姐比,真是天比鸡矢了!金大人,对不对?”雯青顿然脸上一红,心里勃然一跳,向爱林道:“你不是傅珍珠吗?怎么会跑到苏州,叫起褚爱

    林来呢?”爱林道:“金大人好记性。事隔半年,我一见金大人,几乎

    认不真了。现在新燕姐大概是享福了?也不枉她一片苦心!”雯青忸怩

    道:“她到过北京一次,我那时正忙,没见她。后来她就回去,没通过

    音信。”爱林惊诧似的道:“金大人高中了,没讨她吗?”雯青变色

    道:“我们别提烟台的事,我问你怎么改名了褚爱林?怎样人家又说你

    在龚孝琪那里出来的呢?看着这些陈设的古董,又都是龚家的故

    物。”爱林凄然地挨近雯青坐下道:“好在金大人又不是外人,我老实

    告诉你,我的确是孝琪那里出来的,不过人家说我卷逃,那才是屈天

    冤枉呢!实在只为了孝琪穷得不得了,忍着痛打发我们出来各逃性

    命。那些古董是他送给我们的纪念品。金大人想,若是卷逃,哪里敢

    公然陈列呢?”雯青道:“孝琪何以一贫至此?”爱林道:“这就为孝琪

    的脾气古怪,所以弄到如此地步。人家看着他举动阔绰,挥金如土,只当他是豪华公子,其实是个漂泊无家的浪子!他只为学问上和老太

    爷闹翻了,轻易不大回家。有一个哥哥,向来音信不通;老婆儿子,他又不理,一辈子就没用过家里一个钱。一天到晚,不是打着苏白和

    妓女们混,就是学着蒙古唐古忒的话,和色目人去弯弓射马。用的

    钱,全是他好友杨墨林供应。墨林一死,幸亏又遇见了英使威妥玛,做了幕宾,又浪用了几年。近来不知为什么事,又和威妥玛翻了腔,一个钱也拿不到了,只靠卖书画古董过日子。因此,他起了个别号,叫‘半伦’,就说自己五伦都无,只爱着我。我是他的妾,只好算半个

    伦。谁知到现在,连半个伦都保不住呢!”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雯青道:“他既牺牲了一切,投了威妥玛,做了汉奸,无非为的是

    钱。为什么又和他翻腔呢?”爱林道:“人家骂他汉奸,他是不承认。

    有人恭维他是革命,他也不答应。他说他的主张烧圆明园,全是替老

    太爷报仇。”雯青诧异道:“他老太爷有什么仇呢?”爱林把椅子挪了一挪,和雯青耳鬓厮磨地低低说道:“我把他自己说的一段话告诉了你,就明白了。那一天,就是我出来的前一个月,那时正是家徒四壁,囊

    无一文,他脾气越发坏了,不是捶床拍枕,就是咒天骂地。我倒听惯

    了,由他闹去。忽然一到晚上,溜入书房,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无。

    我倒不放心起来,独自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偷听时,忽听里面啪

    的一声,随着咕噜了几句。停一会,又是哔拍两声,又唧哝了一回。

    这是做什么呢?我耐不住闯进去,只见他道貌庄严地端坐在书案上,面前摊一本青格子,歪歪斜斜写着草体字的书,书旁边供着一个已出

    椟的木主。他一手握了一支朱笔,一手拿了一根戒尺,正要去举起那

    木主,看见我进来,回着头问我道:‘你来做什么?’我笑着道:‘我在

    外边听见哔拍哔拍的声音,我不晓得你在做什么,原来在这里敲神

    主!这神主是谁的?好端端的为甚要敲他?’他道:‘这是我太爷的神

    主。’我骇然道:‘老太爷的神主,怎么好打的呢?’他道:‘我的老子,不同别人的老子。我的老子,是个盗窃虚名的大人物。我虽瞧他不

    起,但是他的香火子孙遍地皆是,捧着他的热屁当香,学着他的丑态

    算媚。我现在要给他刻集子,看见里头很多不通的、欺人的、错误

    的,我要给他大大改削,免得贻误后学。从前他改我的文章,我挨了

    无数次的打。现在轮到我手里,一施一报,天道循环,我就请了他神

    主出来,遇着不通的敲一下,欺人的两下,错误的三下,也算小小报

    了我的宿仇。’我问道:‘儿子怎好向父亲报仇?’他笑道:‘我已给他报

    了大仇,开这一点子的小玩笑,他一定含笑忍受的了。’我道:‘你替

    老太爷报了什么仇?’他很郑重地道:‘你当我老子是好死的吗?他是

    被满洲人毒死在丹阳的。我老子和我犯了一样的病,喜欢和女人往

    来,他一生恋史里的人物,差不多上自王妃,下至乞丐,无奇不有。

    他做宗人府主事时候,管宗人府的便是明善主人,是个才华盖世的名

    王。明善的侧福晋,叫做太清西林春,也是个艳绝人寰的才女,闺房

    唱和,流布人间。明善做的词,名《西山樵唱》;太清做的词,名《东海渔歌》。韵事闲情,自命赵孟、管仲姬,不过尔尔。我老子也

    是明善的座中上客,酒酣耳热,虽然许题笺十索,却无从平视一回。

    有一天,衙中有事,明善恰到西山,我老子跟踪前往。那日,天正下

    着大雪,遇见明善和太清并辔从林子里出来,太清内家装束,外披着

    一件大红斗篷,映着雪光,红的红,白的白,艳色娇姿,把他老人家

    的魂摄去了。从此日夜相思,甘为情死。但使无青鸟,客少黄衫,也

    只好藏之心中罢了。不想孽缘凑巧,好事飞来,忽然在逛庙的时候,彼此又遇见了。我老子见明善不在,就大胆上去说了几句蒙古话。太

    清也微笑地回答。临行,太清又说了明天午后东便门外茶馆一句话。

    我老子猜透是约会的隐语,喜出望外。次日,不问长短,就赶到东便

    门外,果见离城百步,有一爿破败的小茶馆,他便走进去,拣了个座

    头,喊茶博士泡了一壶茶,想在那里老等。谁知这茶博士拿茶壶来

    时,就低声问道:‘尊驾是龚老爷吗?’我老子应了一声‘是’。他就把我

    老子领到里间。早见有一个粗眉大眼、戴着毡笠赶车样儿的人坐在一

    张桌下,一见我老子,就很足恭地请他坐。我老子问他:‘你是

    谁?’他显出刁滑的神情道:‘你老不用管。你先喝一点茶,再和你

    讲。’我老子正走得口渴,本想润润喉,端起茶碗来,啯都啯都地倒了

    大半碗,谁知这茶不喝便罢,一到肚,不觉天旋地转的一阵头晕,硼

    的一声倒了。”爱林正说到这里,那边百灵台上钱唐卿忽然喊道:“难

    道龚定庵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给他们药死了吗?”爱林道:“不要慌,听

    我再说。”正是:

    为振文风结文社,却教名士殉名姬。

    欲知定庵性命如何,且听下文细表。第四回 光明开夜馆福晋呈身 康了困名场歌郎跪

    月

    话说上回褚爱林正说到定庵喝了茶博士的茶晕倒了,唐卿着慌地

    问。爱林叫他不要慌,说:“我们老太爷的毒死,不是这一回。”正待

    说下去,珏斋道:“唐卿,你该读过《定庵集》。据他送广西巡抚梁公

    序里,做宗人府主事时,是道光十六年丙申岁。到十八年,还做了一

    部《商周彝器文录》,补了《说文》一百四十七个古籀。我做的《说

    文古籀补》,就是被他触发的,如何会死呢?”公坊道:“就是著名的

    《己亥杂诗》三百十五首,也在宗人府当差两年以后哩。”雯青

    道:“你们不要谈考据,打断她的话头呢!爱林,你快讲下去。”

    爱林道:“他说:‘我老子晕倒后人事不知,等到醒来,忽觉温香

    扑鼻,软玉满怀,四肢无力,动弹不得。睁眼看时,黑洞洞一丝光影

    都没有。可晓得那所在不是个愁惨的石牢,倒是座缥缈的仙闼。头倚

    绣枕,身裹锦衾。衾里面,紧贴身朝外睡着个娇小玲珑的妙人儿,只

    隔了薄薄一层轻绡衫裤,渗出醉人的融融暖气,透进骨髓。就大着胆

    伸过手去抚摩,也不抵拦,只觉得处处都是腻不留手。那时他老人家

    暗忖:常听人说京里有一种神秘的黑车,往往做宫娃贵妇的方便法

    门,难道西林春也玩这个把戏吗?到底被里的是不是她呢?就忍不住

    低低地询问了几次。谁知凭你千呼万唤,只是不应。又说了几句蒙古

    话,还是默然。可是一条玉臂,已渐渐伸了过来,身体也婉转地昵

    就,彼此都不自主地唱了一出爱情哑剧。虽然手足传情,却已心魂入

    化,不觉相偎相倚地沉沉睡去了。正酣适间,耳畔忽听古古的一声雄

    鸡,他老人家吓得直坐起来,暗道:‘不好!’揉揉眼,定定神,好生奇怪,原来他还安安稳稳睡在自己家里书室中的床上。想到:难道我

    做了几天的梦吗?茶馆、仙闼、锦被、美人,都是梦吗?急得一迭连

    声喊人来。等到家人进来,他问自己昨天几时回来的。家人告诉他,昨天一夜在外,直到今天天一亮,明贝勒府里打发车送回来的。回来

    时,还是醉得人事不知,大家半扶半抱的才睡到这床上。我老子听了

    家人的话,才明白昨夜的事,果然是太清弄的狡狯,心里自然得意,但又不明白自己如何睡得这么死?太清如何弄他回来?心里越弄越糊

    涂,觉得太清又可爱、又可怕了。隔了几天,他偶然游厂甸,又遇见

    太清。一见面,太清就对着他含情地一笑。他留心看她那天,一个男

    仆都没带,只随了个小环,这明明是有意来找他的,但态度倒装得益

    发庄重。他鼓勇地走上去,还是用蒙古话,转着弯先试探昨夜的事。

    太清笑而不答。后来被他问急了,才道:“假使真是我,你怎么样

    呢?”他答道:“那我就登仙了!但是仙女的法术太大,把人捉弄到云

    端里,有些害怕了!”太清笑道:“你害怕,就不来。”他也笑道:“我

    便死,也要来。”于是两人调笑一回,太清终究倾吐了衷情,约定了六

    月初九夜里,趁明善出差,在邸第花园里的光明馆相会。这一次的幽

    会,既然现了庄严宝相,自然分外绸缪。从此月下花前,时相来往。

    忽一天,有个老仆送来密缝小布包一个,我老子拆开看时,内有一

    笺,笺上写着娟秀的行书数行,认得是太清笔迹:

    我曹事已泄,妾将被禁,君速南行,迟则祸及。附上毒药粉一小

    瓶,鸩人无迹,入水色绀碧,味辛刺鼻。慎兹色味,勿近!恐有人鸩

    君也。香囊一扣,佩之胸当可以醒迷,不择迷药或迷香。此皆禁中方

    也。别矣,幸自爱!

    我老子看了,连夜动身回南。过了几年,倒也平安无事,戒备之

    心渐渐忘了。不料那年行至丹阳,在县衙里遇见了一个宗人府的同事,便是他当日的赌友。那人投他所好,和他摇了两夜的摊。一夜回

    来,觉得不适,忽想起才喝的酒味非常刺鼻,道声“不好”,知道中了

    毒。临死,把这事详细地告诉了我,嘱我报仇。他平常虽然待我不

    好,到底是我父亲,我从此就和满人结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庚申之

    变,我辅佐威妥玛,原想推翻满清,手刃明善的儿孙。虽然不能全达

    目的,烧了圆明园,也算尽了我做儿的一点责任。人家说我汉奸也

    好,说我排满也好,由他们去吧!’这一段话,是孝琪亲口对我说的。

    想来总是真情。若说孝琪为人,脾气虽然古怪,待人倒很义气,就是

    打发我们出来,固然出于没法,而且出来的不止我一人,还有个姓汪

    的,是他第二妾,也住在这里。他一般的给了许多东西,时常有信来

    问长问短。姓汪的有些私房,所以还不肯出来见客。我是没法,才替

    他丢脸。我原名傅珍珠,是在烟台时依着假母的姓,褚是我的真姓,爱林是小名,真名实在叫做畹香,人家倒冤枉我卷逃!金大人,你想

    我的命苦不苦呢?”

    雯青听完这一席话,笑向大家道:“俗语说得好,一张床上说不出

    两样话。你们听,爱林的话不是句句护着孝琪吗?”唐卿道:“孝琪的

    行为虽然不足为训,然听他的议论思想也有独到处,这还是定庵的遗

    传性。”公坊道:“定庵这个人,很有关于本朝学术系统的变迁。我常

    道本朝的学问,实在超过唐、宋、元、明,只为能把大家的思想,渐

    渐引到独立的正轨上去。若细讲起来,该把这二百多年,分做三个时

    期:第一个时期,是开创时期,改是顾、阎、惠、戴诸大儒,能提出

    实证的方法来读书,不论一名一物,都要切实证据,才许你下论断,不能望文生义,就是圣经贤传,非经过他们自己的一番考验,不肯瞎

    崇拜;第二时期,是整理时期,就是乾嘉时毕、阮、孙、洪、钱、王、段、桂诸家,把经史诸子校正辑补,向来不可解的古籍,都变了

    文从字顺;第三时期,才是研究时期,把古人已整理的书籍,进了一层,研求到意义上去,所以出了魏默深、龚定庵一班人,发生独立的

    思想,成了这种惊人的议论。依我看来,这还不过是思想的萌芽哩!

    再过几年,只怕稷下、骊山争议之风,复见今日。本朝学问的统系,可以直接周、秦,两汉且不如,何论魏、晋以下!”珏斋道:“就论金

    石,现在的考证方法,也注意到古代的社会风俗上,不专论名物字画

    了。”于是大家谈谈讲讲,就摆上台面来,自己请雯青坐了首席,其余

    依齿坐了。酒过三巡,烛经数跋,掞今吊古,赏奇析疑,醉后诙谐,成黄车之掌录;麈余咳吐,亦青琐之轶闻。直到漏尽钟鸣,方始酒阑

    人散。

    却说公坊这次来苏,原为约着雯青、唐卿、珏斋同伴入都,次日

    大家见面,就把这话和雯青说明了,雯青自然极口赞成。又知道公坊

    是要趁便应顺天乡试的,不能迟到八月,好在自己这回请假回来,除

    了省亲接眷也无别事,当下就商定了行期,各自回去料理行装,说定

    在上海会齐。匆匆过了一个月,那时正是七月初旬,炎蒸已过,新凉

    乍生,雯青就别了老亲,带了夫人;唐卿、珏斋也各携眷属。只有公

    坊是一肩行李,两个书僮,最为潇洒。大家到了上海,上了海轮,海

    程迅速,不到十天,就到了北京。雯青、唐卿、珏斋三人,不消说都

    已托人租定了寓所,大家倒都要留公坊去住。公坊弄得左右为难,索

    性一家都不去,反一个人住到顺治门大街的毗陵公寓里去。从此,就

    和雯青、唐卿、珏斋常常来往。肇廷本先在京,朋友聚在一起,着实

    热闹,而且这一班人,从前大半在含英社出过风头的,这回重到首都

    之区,见多识广,学问就大不同了。把“且夫、尝思”,都丢在脑后,一见面,不是谈小学经史,就是讲诗古文词;不是赏鉴版本,就是搜

    罗金石。雯青更加读了些徐松龛《瀛环志略》,陈资斋《海国见闻

    录》,魏默深《海国图志》,渐渐博通外务起来,当道都十分器重。

    还有同乡潘八瀛尚书、宗荫龚和甫尚书,平常替他们延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不晓得结识了多少当世名流!隔了两年,菶如竟也中

    了状元,与雯青先后辉映,也挈眷北来。只有曹公坊考了两次,依然

    报罢。本想回南,经雯青劝驾,索性捐了个礼部郎中,留京供职。在

    公坊并不贪利禄之荣,只为恋朋友之乐,金门大隐,自预雅流;鞠部

    看花,偶寄馨逸,清雅萧闲的日月,倒也过得快活。

    闲言少表。如今且说那一年,又遇到秋试之期。那天是八月初

    旬,新秋天气,雯青一人闷坐书斋,一阵拂拂的金风,带着浓郁的桂

    花香扑进湘帘。抬头一望,只见一丸凉月初上柳梢。忽然想起今天是

    公坊进场的日子,晓得他素性落拓,不亲细务,独身作客,考具一

    切,只怕没人料理。雯青待公坊是非常热心的,便立时预备了些笔墨

    纸张及零星需用的东西,又嘱张夫人弄了些干点小菜,坐了车,带了

    亲自去看公坊,想替他整备一下。

    刚要到公寓门前,远远望见有一辆十三太保的快车,驾着一匹剪

    鬃的红色小川马,寓里飘飘洒洒跑出一个十五六岁、华装夺目的少

    年,跳上车,放下车帘,车夫几声“得得于于”,那车子飞快地往前走

    了。雯青一时没看清脸庞,看去好像是个相公模样,暗想是谁叫的

    呢?转念道:“不对,今天谁还有工夫叫条子呢!嘎,不要是景龢堂花

    榜状元朱霞芬吧?他的名叫云,他的绰号叫‘小表嫂’。肇廷曾告诉过

    我,就为和公坊的关系,朋友和他开玩笑,公坊名以表,大家就叫他

    一声‘表嫂’,谁知从此就叫出名了。此刻或者也是来送场的。”雯青一

    头想着,一头下车往里走。长班要去通报,雯青说:“不必。”说着,就一径向公坊住的那三间屋里去,跨上阶沿就喊道:“公坊,你倒瞒着

    人在这里独乐!”公坊披着件夏布小衫,趿着鞋在卧室里懒懒散散地迎

    出来道:“什么独乐不独乐的乱喊?”雯青笑道:“才在你这里出去的是

    谁?”公坊哈哈一笑道:“我道是什么秘事给你发觉,原来你说的是云!我并没瞒人。”雯青道:“不瞒人,你为什么没请我去吃过一顿便

    饭?”公坊道:“不忙,等我考完了,自然我要请你呢!”雯青笑

    道:“到那时,我是要恭贺你和小表嫂的金榜挂名,洞房花烛了。”公

    坊道:“连小表嫂的典故,你都知道了,还冤我瞒你!你不过金榜挂名

    是梦话,洞房花烛倒是实录。我说考完请你,就是请你吃云的喜

    酒。”雯青道:“云已出了师吗?这个老斗是谁呢?老婆又谁给他讨

    的?”公坊只是微微地笑,顿了一顿道:“发乎情,止乎礼,世上无伯

    牙,个中有红拂,行乎其所不得不行罢了。”雯青道:“这么说,公坊

    兄就是个护花使者了。这个喜酒,我自然不客气地要吃定。现在且不

    说这个,明天一早,你要进场,我是特地来送你的。你向来不会管这

    些事,考具理好了没有?不要临时缺长少短,不如让我来替你拾掇一

    下,总比你两位贵僮要细腻熨帖些。我内人也替你做了几样干点小

    菜,也带了来。”说时,就喊仆人拿进一个小篮儿。

    公坊再三地道谢,一面也叫小僮松儿、桂儿搬了理好的一个竹考

    篮、一个小藤箱,送到雯青面前道:“胡乱地也算理过了,请雯兄再替

    我检点检点吧!”雯青打开看时,见藤箱里放的是书籍和鸡鸣炉、号

    帘、墙围、被褥、枕垫、钉锤等。三屉槅考篮里,下层是笔墨、稿

    纸、挖补刀、浆糊等;中层是些精巧的细点,可口的小肴;上层都是

    米盐、酱醋、鸡蛋等食料,预备得整整有条,应有尽有,不觉诧异

    道:“这是谁给你弄的?”公坊道:“除了云,还有谁呢?他今儿个累了

    整一天,点心和菜都是他在这里亲手做的。雯兄,你看他不是无事忙

    吗?只怕白操心,弄得还是不对罢!”雯青道:“罪过!罪过!照这样

    抠心挖胆地待你,不想出在堂名中人。我想迦陵的紫云、灵岩的桂

    官,算有此香艳,决无此亲切。我倒羡你这无双艳福!便回回落第,也是情愿。”公坊笑了一笑。当下雯青仍把考具归理好了,把带来的笔

    墨也加在里面。看看时候不早,怕耽搁了公坊的早睡,临行约好到末场的晚间再来接考,就走了。

    在考期里头,雯青一连数日不曾来看公坊,偶然遇见肇廷,把在

    毗陵公寓遇见的事告诉了。肇廷道:“霞芬是梅慧仙的弟子,也是我们

    苏州人。那妮子向来高着眼孔,不大理人。前月有个外来的知县,肯

    送千金给他师傅,要他陪睡一夜;师傅答应了,他不但不肯,反骂了

    那知县一顿跑掉了,因此好受师傅的责罚。后来听说有人给他脱了

    籍,倒想不到就是公坊。公坊名场失意,也该有个钟情的璧人,来弥

    补他的缺陷。”于是大家又慨叹了一回。

    匆匆过了中秋,雯青屈指一算,那天正是出场的末日。到了上灯

    时候,就来约了肇廷,同向毗陵公寓而来。到了门口,并没见有前天

    的那辆车子,雯青低低对肇廷道:“只怕他倒没有来接吧!你看门口没

    他的车。”肇廷道:“不会不来吧!”两人一递一声地说话,已走进寓

    门。寓里看门的知是公坊熟人,也不敢拦挡。两人刚踹上一个方方的

    广庭,只见一片皎洁的月光,正照在两棵高出屋檐的梧桐顶上,庭中

    一半似银海一般的白,一半却迷离惝恍,摇曳着桐叶的黑影。在这一

    搭白一搭黑的地方,当天放着一张茶几,几上供着一对红烛、一炉檀

    香,几前地上伏着一个人。仔细一认,看他头上梳着淌三股乌油滴水

    的大松辫,身穿藕粉色香云纱大衫,外罩着宝蓝韦陀银一线滚的马

    甲,脚蹬着一双回文嵌花绿皮薄底靴,在后影中揣摩,已有遮掩不住

    的一种婀娜动人姿态。此时俯伏在一个拜垫上,嘴里低低地咕哝。肇

    廷指着道:“咦,那不是霞郎吗?”雯青摇手道:“我们别声张,看他做

    什么,为什么事祷告来!”正是:

    此生欲问光明殿,一样相逢沦落人。

    不知霞郎为甚祷告,且听下回分解。第五回 开樽赖有长生库 插架难遮素女图

    话说雯青看见霞芬伏在拜垫上,嘴里低低地祷告,连忙给肇廷摇

    手,叫他不要声张。谁知这一句话倒惊动了霞芬,急忙站了起来,连

    屋里面的书僮松儿也开门出来招呼。雯青、肇廷和霞芬,本来在酬应

    场中认识的,肇廷尤其热络。当下霞芬看见顾、金二人,连忙上前叫

    了声“金大人、顾大人”,都请了安。雯青在月光下留心看去,果然好

    个玉媚珠温的人物,吹弹得破的嫩脸,勾人魂魄的明眸,眉翠含颦,靥红展笑,一张小嘴,恰似新破的榴实,不觉看得心旌摇曳起来。暗

    想:谁料到不修边幅的曹公坊,倒遇到这段奇缘;我枉道是文章魁

    首,这世里可有这般可意人来做我的伴侣!

    雯青正在胡思乱想,肇廷早拉了霞芬的手笑问道:“你志志诚诚地

    烧天香,替谁祷告呀?”霞芬涨红脸笑着道:“不替谁祷告,中秋忘了

    烧月香,在这里补烧哩!”阶上站着一个小僮松儿插嘴道:“顾大人,不要听朱相公瞎说,他是替我们爷求高中的!他说:‘举人是月宫里管

    的,只要吴刚老爹修桂树的玉斧砍下一枝半枝,肯赐给我们爷,我们

    爷就可以中举,名叫蟾宫折桂。’从我们爷一进场,他就天天到这里对

    月碰头,头上都碰出桂圆大的疙瘩来。顾大人不信,你验验看。”霞芬

    瞪了松儿一眼,一面引着顾、金两人向屋里走,一面说道:“顾大人,别信这小猴儿的扯谎。我们爷今天老早出场,一出场就睡,直睡到这

    会儿还没醒。请两位大人书房候一会儿,我去叫醒他。”肇廷嘻着嘴,挨到霞芬脸上道:“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曹老爷变了你们的?我倒

    还不晓得呢!”霞芬知道失口,搭讪着强辩道:“我是顺着小猴儿嘴说

    的,顾大人又要挑眼儿了,我不开口了!”说着,已进了厅来。肇廷好久不来,把屋宇看了一周遭,向雯青道:“你看屋里的图书

    字画、家伙器皿,布置得清雅整洁,不像公坊以前乱七八糟的样子

    了,这是霞郎的成绩。”雯青笑道:“不知公坊几生修得这个贤内助

    呀!”霞芬只做不听见,也不进房去叫公坊,倒在那里翻抽屉。雯青

    道:“怎么不去请你们的爷呢?”霞芬道:“我要拿曹老爷的场作给两位

    看。”肇廷道:“公坊的场作,不必看就知道是好的。”霞芬道:“不这

    么讲。每次场作,他自己说好,老是不中;他自己一得意,更糟了,连房都不出了。这回他却很懊恼,说做得臭不可当。我想他觉得坏,只怕倒合了那些大考官的胃口,倒大有希望哩!所以要请两位看一

    看。”说完话,正把手里拿着个红格文稿递到雯青手里。只听里边卧房

    里,公坊咳了声嗽,喊道:“霞芬,你嘁嘁喳喳和谁说话?”霞芬

    道:“顾大人、金大人在这里看你,来一会子了,你起来吧。”公坊

    道:“请他们坐一坐,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霞芬向金、顾两人一

    笑,一扭身进了房。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又低低讲了一

    回话,霞芬笑眯眯地先出来,叫桂儿跟着一径往外去了。

    这里公坊已换上一身新制芝麻地大牡丹花的白纱长衫,头光面滑

    地才走出卧房来,向金、顾两人拱拱手道:“对不起,累两位久候

    了!”雯青道:“我们正在这里拜读你的大作,奇怪得很,怎么你这回

    也学起烂污调来了?”公坊劈手就把雯青拿的稿子抢去,望字纸笼里一

    摔道:“再不要提这些讨人厌的东西!我们去约唐卿、珏斋、菶如,一

    块儿上云那里去。”肇廷道:“上云那里做什么?”雯青道:“不差,前

    天他约定的,去吃霞芬的喜酒。”肇廷道:“霞芬不是出了师吗?他自

    立的堂名叫什么?在哪里呢?”公坊道:“他自己的还没定,今天还借

    的景和堂梅家。”公坊一壁说,一壁已写好了三个小简,叫松儿交给长

    班分头去送,并吩咐雇一辆干净点儿的车来。松儿道:“不必雇,朱相

    公的车和牲口都留在后头车厂里给爷坐的,他自己是走了去的。”公坊点了点头,就和雯青、肇廷说:“那么我们到那边谈吧。”

    于是一行人都出了寓门,来到景和堂。只见堂里敷设的花团锦

    簇,桂馥兰香,抹起五凤齐飞的彩绢宫灯,铺上双龙戏水的层绒地

    毯,饰壁的是北宋院画,插架的是宣德铜炉,一几一椅,全是紫榆水

    楠的名手雕工,中间已搬上一桌山珍海错的盛席,许多康彩干青的细

    磁。霞芬进进出出,招呼得十二分殷勤。那时唐卿、珏斋也都来,只

    有菶如姗姗来迟,大家只好先坐了。霞芬照例到各人面前都敬了酒,坐在公坊下肩。肇廷提议叫条子,唐卿、珏斋也只好随和了。肇廷叫

    了琴香,雯青叫了秋菱,唐卿叫了怡云,珏斋叫了素云。真是翠海香

    天,金樽檀板,花销英气,酒祓清愁;尽旗亭画壁之欢,胜板桥寻春

    之梦。

    须臾,各伶慢慢地走了,霞芬也抽空去应他的条子。这里主客酬

    酢,渐渐雌黄当代人物起来。唐卿道:“古人说京师是个人海,这话是

    不差。任凭讲什么学问,总有同道可以访求的。”雯青道:“说的是。

    我想我们自从到京后,认得的人也不少了,大人先生,通人名士,都

    见过了,到底谁是第一流人物?今日没事,大家何妨戏为月旦!”公坊

    道:“那也不能一概论的,以兄弟的愚见,分门别类比较起来,挥翰临

    池,自然让龚和甫独步;吉金乐石,到底算潘八瀛名家;赋诗填词,文章尔雅,会稽李治民纯客是一时之杰;博闻强识,不名一家,只有

    北地庄寿香芝栋为北方之英。”肇廷道:“丰润庄仑樵佑培,闽县陈森

    葆琛何如呢?”唐卿道:“词锋可畏,是后起的文雄。再有瑞安黄叔兰

    礼方,长沙王忆莪仙屺,也都是方闻君子。”公坊道:“旗人里头,总

    要推祝宝廷名溥的是标标的了。”唐卿道:“那是,还有一个成伯怡

    呢。”雯青道:“讲西北地理的顺德黎石农,也是个风雅总持。”珏斋

    道:“这些人里头,我只佩服两庄,是用世之才。庄寿香大刀阔斧,气象万千,将来可以独当一面,只嫌功名心重些;庄仓樵才大心细,有

    胆有勇,可以担当大事,可惜躁进些。”四人正在评论得高兴,忽外面

    走进个人来,见是菶如,大家迎入。菶如道:“朝廷后日要大考了,你

    们知道么?”大家又惊又喜地道:“真的么?”菶如道:“今儿衙门里掌

    院说的,明早就要见上谕了。可怜那一班老翰林手是生了,眼是花

    了,得了这个消息,个个急得屁滚尿流,琉璃厂墨浆都涨了价了,正

    是应着句俗语叫‘急来抱佛脚’了。”大家谈笑了一回,到底心中有事,各辞了公坊自去。

    次日,果然下了一道上谕,着翰詹科道在保和殿大考。雯青不免

    告诉夫人,同着料理考具。张夫人本来很贤惠、很能干的,当时就替

    雯青置办一切,缺的添补,坏的修理,一霎时齐备了。雯青自己在书

    房里,选了几支用熟的紫毫,调了一壶极匀净的墨浆。原来调墨浆这

    件事,是清朝做翰林的绝大经济,玉堂金马,全靠着墨水翻身。墨水

    调得好,写的字光润圆黑,主考学台放在荷包里;墨水调得不好,写

    的字便晦蒙否塞,只好一世当穷翰林,没得出头。所以翰林调墨,与

    宰相调羹,一样的关系重大哩。闲言少叙。

    到了大考这日,雯青天不亮就赶进内城,到东华门下车,背着考

    具,一径上保和殿来。那时考的人已纷纷都来了。到了殿上,自己把

    小小的一个折迭的考桌支起,在殿东角向阳的地方支好了,东张西望

    找着熟人,就看见唐卿、珏斋、肇廷都在西面;菶如却坐在自己这一

    边,桌上摊着一本白折子,一手遮着,怕被人看见的样子,低着头在

    那里不知写些什么。雯青一一招呼了。忽听东首有人喊着道:“寿香先

    生来了,请这里坐吧!”雯青抬头一望,只见一个三寸丁的矮子,猢狲

    脸儿,乌油油一嘴胡子根,满头一寸来长的短头发,身上却穿着一身

    簇新的纱袍褂,怪模怪样,不是庄寿香是谁呢?也背着一个藤黄方考箱,就在东首,望了一望,挨着第二排一个方面大耳很气概的少年右

    首放下考具,说道:“仑樵,我跟你一块儿坐吧!”雯青仔细一看,方

    看清正是庄仑樵,挨着合樵右首座的便是祝宝廷,暗想这三位宝贝今

    朝聚在一块儿了。

    不多会儿,钦命题下来,大家咿咿哑哑地吟哦起来,有搔头皮

    的,有咬指甲的,有坐着摇摆的,有走着打圈儿的;另有许多人却挤

    着庄寿香,问长问短,寿香手舞足蹈地讲他们听。看看太阳直过,大

    家差不多完了一半,只有寿香还不着一字。宝廷道:“寿香前辈,你做

    多少了?”寿香道:“文思还没来呢!”宝廷接着笑道:“等老前辈文思

    来了,天要黑了,又跟上回考差一样,交白卷了。”雯青听着好笑,自

    己赶着带做带写。又停一回,听见有人交卷,抬头一看,却是庄仑

    樵,归着考具,得意洋洋地出去了。雯青也将完卷,只剩首赋得诗,连忙做好誊上,看一遍,自觉还好,没有毛病,便见唐卿、珏斋也都

    走来。菶如喊道:“你们等等儿,我要挖补一个字呢!”唐卿道:“我替

    你挖一挖好么?”菶如道:“也好。”唐卿就替他补好了。雯青看着

    道:“唐卿兄挖补手段,真是天衣无缝。”随着肇廷也走来。于是四人

    一同走下殿来,却见庄寿香一人背着手,在殿东台级儿上走来走去,嘴里吟哦不断,不提防雯青走过,正撞了满怀,就拉着雯青喊道:“雯

    兄,快来欣赏小弟这篇奇文!”恰好祝宝廷也交卷下来,就向殿上指着

    道:“寿香,你看殿上光都没了,还不去写呢!”寿香听着,顿时也急

    起来,对雯青等道:“你们都来帮我糊弄完了吧!”大家只好自己交了

    卷,回上殿来,替他同格子的同格子,调墨浆的调墨浆。唐卿替他挖

    补,菶如替他拿蜡台,寿香半真半草地胡乱写完了,已是上灯时候。

    大家同出东华门,各自回家歇息去了。

    过了数日放出榜来,却是庄仑樵考了一等第一名,雯青、唐卿也在一等,其余都是二等。仑樵就授了翰林院侍讲学士,雯青得了侍

    讲,唐卿得了侍读。寿香本已开过坊了,这回虽考得不高,倒也无荣

    无辱。

    却说雯青升了官,自然有同乡同僚的应酬,忙了数日。这一日,略清静些,忽想到前日仑樵来贺喜,还没有去答贺,就叫套车,一径

    来拜仑樵。他们本是熟人,门上一直领进去,刚走至书房,见仑樵正

    在那里写一个好像折子的样子,见雯青来,就望抽屉里一摔,含笑相

    迎。彼此坐着,讲些前天考试的情形,又讲到寿香狼狈样子,说笑一

    回。看看已是午饭时候,仑樵道:“雯青兄,在这里便饭吧!”雯青讲

    得投机,就满口应承。仑樵脸上却顿了一顿,等一回,就托故走出

    去,叫着个管家,低低说了几句,就进来了。仑樵进来后,却见那个

    管家在上房走出,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出去了。雯青也不在意,只是腹

    中饥炎上焚,难过得很,却不见饭开上来。仑樵谈今说古,兴高采

    烈,雯青只好勉强应酬。直到将交未末申初,始见家人搬上筷碗,拿

    上四碗菜,四个碟子。仑樵让座,雯青已饿极,也不客气,拿起饭来

    就吃,却是半冷不热的,也只好胡乱填饱就算了。

    正吃得香甜时,忽听得门口大吵大闹起来,仑樵脸上忽红忽白。

    雯青问是何事,仑樵尚未回答,忽听外面一人高声道:“你们别拿官势

    吓人,别说个把穷翰林,就是中堂王爷吃了人家米,也得给银子!”你

    道外面吵的是谁?原来仑樵欠了米店两个月的米账,没钱还他,那店

    伙天天来讨,总是推三宕四,那讨账人发了急,所以就吵起来。仑樵

    做了开坊的大翰林,连饭米钱都还不起,说来好像荒唐。哪里知道仑

    樵本来幼孤,父母不曾留下一点家业,小时候全靠着一个堂兄抚养。

    幸亏仑樵读书聪明,科名顺利,年纪轻轻,居然巴结了一个翰林,就

    娶了一房媳妇,奁赠丰厚。仑樵生性高傲,不愿依人篱下,想如今自己发达了,看看妻财也还过得去,就胆大谢绝了堂兄的帮助,挈眷来

    京,自立门户。请知命运不佳,到京不到一年,那夫人就过去了。仑

    樵又不善经纪,坐吃山空,当尽卖绝;又不好吃回头草,再央求堂

    兄。到了近来,连饭都有一顿没一顿的。自从大考升了官,不免有些

    外面应酬,益发支不住。说也可怜,已经吃了三天三夜白粥了。奴仆

    也渐渐散去,只剩一两个家乡带来的人,终日怨恨着。

    这日一早起来,喝了半碗白粥,肚中实在没饱,发恨道:“这瘟官

    做他干吗?我看如今那些京里的尚侍、外省的督抚,有多大能耐呢?

    不过头儿尖些、手儿长些、心儿黑些,便一个个高车大马,鼎烹肉食

    起来!我哪一点儿不如人?就穷到如此,没顿饱饭吃,天也太不平

    了!”越想越恨。忽然想起前两天有人说浙、闽总督纳贿卖缺一事,又

    有贵州巡抚侵占饷项一事,还有最赫赫的直隶总督李公许多骄奢罔上

    的款项,却趁着胸中一团饥火,夹着一股愤气,直冲上喉咙里来。就

    想趁着现在官阶可以上折子的当儿,把这些事情统做一个折子,着实

    参他们一本,出出恶气,又显得我不畏强御的胆力;便算因此革了

    官,那直声震天下,就不怕没人送饭来吃了,强如现在庸庸碌碌的干

    瘪死!主意定了,正在细细打起稿子,不想恰值雯青走来,正是午饭

    时候,顺口虚留了一句,谁知雯青竟要吃起来。仑樵没奈何,拿件应

    用的纱袍子叫管家当了十来吊钱,到饭庄子买了几样菜,遮了这场

    面,却想不到不做脸的债主儿竟吵到面前,顿时脸上一红道:“那东西

    混账极了!兄弟不过一时手头不便,欠了他几个臭钱。兄弟素性不肯

    恃势欺人,一直把好言善语对付他,他不知好歹,倒欺上来了。好人

    真做不得!”说罢,高声喊着:“来!来!”就只见那当袍子的管家走

    到。仑樵圆睁着眼道:“你把那混账讨账人给我捆起来,拿我片子送坊

    去,请坊里老爷好好地重办一下子,看他还敢硬讨么!”那管家有气没

    气慢慢地答应着,却背脸儿冷笑。雯青看着,不得下台,就劝仑樵道:“仑樵兄,你别生气!论理这

    人情实可恶,谁没个手松手紧?欠几个钱打什么紧,又不赖他,便这

    般放肆!都照这么着,我们京官没得日子过了,该应重办!不过兄弟

    想现在仑兄新得意,为这一点小事,办一个小人,人家议论不犯

    着。”一面就对那管家道:“你出去说,叫他不许吵,庄大人为他放

    肆,非但不给钱,还要送坊重办哩!我如今好容易替他求免了,欠的

    账,叫他到我那里去取,我暂时替庄大人垫付些就得了。”那管家诺诺

    退下。仑樵道:“雯兄,真大气量!依着兄弟,总要好好儿给他一个下

    马威,有钱也不给他。既然雯兄代弟垫了,改日就奉还便了。”雯青

    道:“笑话了,这也值得说还不还。”说着,饭也吃完,那米店里人也

    走了。雯青作别回家,一宿无话。

    次日早上起来,家人送上京报,却载着“翰林院侍讲庄佑培递封奏

    一件”,雯青也没很留心。又隔一日,见报上有一道长上谕,却是有人

    奏参浙、闽总督和贵州巡抚的劣迹,还带着合肥李公,旨意很为严

    切,交两江总督查办。下面便是接着召见军机庄佑培。雯青方悟到这

    参案就是仑樵干的,怪不得前日见他写个好像折子一样的,当下丢下

    报纸,就出门去了。这日会见的人,东也说仑樵,西也说仑樵,议论

    纷纷,轰动了满京城。顺便到珏斋那里,珏斋告诉他仑樵上那折子之

    后,立刻召见,上头问了两个钟头的话才下来,着实奖励了几句哩!

    雯青道:“仑樵的运气快来了。”这句话,原是雯青说着玩的,谁知仑

    樵自那日上折,得了个采,自然愈加高兴。横竖没事,今日参督抚,明日参藩臬,这回劾六部,那回劾九卿,笔下又来得,说的话锋利无

    比,动人听闻。枢廷里有敬王和高扬藻、龚平暗中提倡,上头竟说一

    句听一句起来,半年间那一个笔头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红顶儿。

    满朝人人侧目,个个惊心,他到处屁也不敢放一个。就是他不在那

    里,也只敢密密切切地私语,好像他有耳报神似的。仑樵却也真厉害,常常有人家房闱秘事,曲室密谈,不知怎地被他囫囫囵囵地全探

    出来,于是愈加神鬼一样地怕他。说也奇怪,人家愈怕,仑樵却愈得

    意,米也不愁没了,钱也不愁少了,车马衣服也华丽了,房屋也换了

    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诺;气焰熏天,公卿倒屣;门前车

    马,早晚填塞。雯青有时去拜访,十回倒有九回道乏,真是今昔不同

    了。还有庄寿香、黄叔兰、祝宝廷、何珏斋、陈森葆一班人跟着起

    哄,京里叫做“清流党”的“六君子”,朝一个封奏,晚一个密折,闹得

    鸡犬不宁,烟云缭绕,总算得言路大开,直臣遍地,好一派圣明景

    象。话且不表。

    却说有一日黄叔兰丁了内艰,设幕开吊。叔兰也是清流党人,京

    官自大学士起,哪一个敢不来吊奠。衣冠车马,热闹非常。这日雯青

    也清早就到,同着唐卿、菶如、公坊几个熟人,聚在一处谈天。一时

    间,寿香、宝廷陆续都来了,大家正在遍看那些挽联挽诗,评论优

    劣。寿香忽然喊道:“你们来看仑樵这一付,口气好阔大呀!”唐卿手

    里拿着个白玉烟壶,一头闻着烟,走过去抬头一望,挂在正中屏门上

    一付八尺来长白绫长联,唐卿就一字一句地读出来道:

    看范孟博立朝有声,尔母曰教子若斯,我瞑目矣!

    效张江陵夺情未忍,天下惜伊人不出,如苍生何?

    唐卿看完,摇着头说:“上联还好,下联太夸大了,不妥,很不

    妥!”宝廷也跟在唐卿背后看着,忽然叹口气道:“仑樵本来闹得太不

    像了,这种口角都是惹人侧目的。清流之祸,我看不远了!”正说着,忽有许多人招呼叫别声张。一会儿,果然满堂肃静无哗,人丛中走出

    四个穿吉服的知宾,恭恭敬敬立在厅檐下候着。雯青等看这个光景,知道不知是那个中堂来了。原来京里丧事知宾的规矩有一定的:王爷中堂来吊,用四人接待;尚书侍郎;用二人;其余都是一人。现在见

    四人走出,所以猜是中堂。谁知远远一望,却见个明蓝顶儿,胖白脸

    儿,没胡子的赫赫有名的庄大人,一溜风走了进来。四个知宾战兢兢

    地接待不迭。庄大人略点点头儿,只听云板三声,一直到灵前行礼去

    了。礼毕出堂,换了吉服,四面望了望,看见雯青诸人都在一堆里,便走过来,作了一个总揖道:“诸位恭喜,兄弟刚在里头出来,已得了

    各位的喜信了。”大家倒愣着不知所谓。仑樵就靴统里抽出一个小小护

    书,护书里拔出一张半片的白折子,递给雯青手里。雯青与诸人同

    看,原来那折上写着:

    某日奉上谕,江西学政着金汮去;陕甘学政着钱端敏去;浙江学

    政着祝溥去。

    其余尚有多人,却不相干,大家也不看了。仑樵又向寿香道:“你

    是另有一道旨意,补授了山西巡抚了。”寿香愕然道:“你别胡说,没

    有的事。”仑樵正色道:“这是圣上特达之知,千秋一遇,寿香兄可以

    大抒伟抱,仰答国恩。兄弟倒不但为吾兄一人私喜,正是天下苍生的

    幸福哩!”寿香谦逊了一回。仑樵道:“今日在里头还得一个消息,越

    南被法兰西侵占得厉害,越南王求救于我朝,朝旨想发兵往救呢?”唐

    卿道:“法兰西新受了普鲁士战祸,国力还未复元,怎么倒是他首先发

    难,想我们的属地了?情实可恶!若不借此稍示国威,以后如何驾驭

    群夷呢?”雯青道:“不然,法国国土,大似英吉利,百姓也非常猛

    鸷。数十年前有个国王叫拿破仑,各国都怕他,着实厉害。近来虽为

    德国所败,我们与他开衅,到底要慎重些,不要又像从前吃亏。”寿香

    道:“从前吃亏,都见自己不好,引虎入门,不必提了。至于庚申之

    变,事起仓促,又值内乱,我们不能两顾,倒被他们得了手,因此愈

    加自大起来。现在事事想来要挟,我们正好趁着他们自骄自满之时给他一个下马威,显显天朝的真威力,看他们以后再敢做夜郎吗!”仑樵

    拍着手道:“着啊,啊!目下我们兵力虽不充,还有几个中兴老将,如

    冯子材、苏元春都是百战过来的。我想法国地方,不过比中国二三

    省,力量到底有限,用几个能征惯战之人,死杀一场,必能大振国

    威,保全藩属,也叫别国不敢正视。诸位道是吗?”大家自然附和了两

    句。仑樵说罢,道有事就先去了。雯青、寿香回头过来,却不见了菶

    如、公坊。公坊本不喜热闹,菶如因放差没有他,没意思,先走了,也就各自散回。雯青回到家来,那报喜的早挤满一门房,“大人升

    官”、“大人高发”的乱喊。雯青自与夫人商量,一一从重发付。接着谢

    恩请训,一切照例的公事,还有饯行辞行的应酬,忙的可想而知。

    这日离出京的日子近了,清早就出门,先到龚、潘两尚书处辞了

    行。从潘府出来,顺路去访曹公坊,见他正忙忙碌碌地在那里收拾归

    装。原来公坊那年自以为臭不可当的文章,竟被霞郎估着,居然掇了

    巍科。但屡踏槐黄,时嗟落叶,知道自己不是金马玉堂中人物,还是

    跌宕文史,啸傲烟霞,还我本来面目的好,就浩然有南行之志。这几

    天见几个熟人都外放了,遂决定长行,不再留恋软红了。当下见了雯

    青,就把这意思说明。雯青说:“我们同去同来,倒也有始有终。只是

    丢了霞郎,如何是好?”公坊道:“筵席无不散,风情留有余。果使厮

    守百年,到了白头相对,有何意味呢?”就拿出个手卷,上题“朱霞天

    半图”,请雯青留题道:“叫他在龙汉劫中留一点残灰吧!”雯青便写了

    一首绝句,彼此说明,互不相送,就珍重而别。雯青又到菶如、肇

    廷、珏斋几个好友处话别,顺路走过庄寿香门口,叫管家投个帖子,一来告辞,二来道贺。帖子进去,却见一个管家走来车旁,请个安

    道:“这会儿主人在上房吃饭哩!早上却吩咐过,金大人来,请内书房

    宽坐,主人有话,要同大人说呢。”雯青听着,就下了车。这家人扬着

    帖子,弯弯曲曲,领雯青走到一个三开间两明一暗的书室。那书室却是外面两间很宽敞,靠南一色大玻璃和合窗,沿窗横放一只香楠马鞍

    式书桌,一把花梨加官椅,北面六扇纱窗,朝南一张紫檀炕床,下面

    对放着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椅,东壁列着四座书架,紧靠书架放着

    一张紫榆雕刻杨妃醉酒榻,西壁有两架文杏十景橱,橱中列着许多古

    玩。橱那边却是一扇角门虚掩着,相通内室的。地下铺着五彩花毯,陈设极其华美。雯青到此就站住了。那家人道:“请大人里间坐。”说

    着,打起里间帘子,雯青不免走了进来,看着位置,比得外间更为精

    致。雯青就在窗前一张小小红木书桌旁边坐下,那家人就走了。雯青

    把自己跟人打发到外边去歇歇。等了一回,不见寿香出来,一人不免

    焦闷起来,随手翻着桌上书籍,见一本书目,知道还是寿香从前做学

    台时候的大著作。正想拿来看着消闷,忽然坠下一张白纸,上头有条

    标头,写着“袁尚秋讨钱冷西檄文”,看着诧异。只见上头写的道:

    钱狗来,告尔狗!尔狗其敬听!我将狗腹,刳狗肠,杀狗于狗国

    之衢,尔狗其慎旃!

    雯青看了,几乎要笑出来,晓得这事也是寿香做学台时候,幕中

    有个名士叫袁旭,与龚和甫的妹夫钱冷西,在寿香那里争恩夺宠闹的

    笑话,也就丢在一边。正等得不耐烦,要想走出去,忽听角门呀的一

    声开了,一阵笑话声里,就有一男一女,帖帖达达走出南窗楠木书桌

    边。忽又一阵脚声,一个人走回去了;一人坐在加官椅上,低低

    道:“你别走呀,快来呢!”一人站在角门口跺脚道:“死了,有人

    哩!”一人忽高声道:“没眼珠的王八,谁叫你来?还不滚出去!”雯青

    一听那口音,心里倒吓一跳,贴着帘缝一张,见院子里那个接帖的家

    人,手里还拿着帖子,踉踉跄跄往外跑。角门边却走出个三十来岁、涂脂抹粉大脚的妖娆姐儿。那人涎着脸望那姐儿笑,又顺手拥着姐

    儿,三脚两步推倒在书架下的醉杨妃榻上。雯青被书架遮着,看不清楚,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逼得饿不可当,几番想闯出来,到底不好意

    思,仿佛自己做了歹事一般,心毕卜毕卜地跳,气花也不敢往外出。

    忽听一阵吃吃的笑,也不辨哪个。又一会儿,那姐儿出声道:“我的

    爷,你书,招呼着,要倒!”语还未了,硼的一声,架上一大堆书都望

    着榻上倒下来。正是:

    风宪何妨充债帅,书城从古接阳台。

    到底倒下来的书压着何人?欲明这个哑谜,待我喘过气来,再和

    诸位讲。第六回 献绳技唱黑旗战史 听笛声追白傅遗踪

    话说雯青在寿香书室的里间,听见那姐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话,砰的一声,架上一大堆书望榻上倒下来。在这当儿,那姐儿趁势就立

    起来,嗤的一笑,扑翻身飞也似的跑进角门去了。那人一头理着书,哈哈作笑,也跟着走了,顿时室中寂静。雯青得了这个当儿,恐那人

    又出来,倒不好开交,连忙蹑手蹑脚地溜出房屋,却碰着那家人。那

    家人满心不安,倒红着脸替主人道歉,说主人睡中觉还没醒哩,明儿

    个自己过来给大人请安吧。雯青一笑,点头上车。豪奴俊仆,大马高

    车,一阵风地回家去了。到了家,不免将刚才听见告诉夫人,大家笑

    不可抑。雯青想几时见了寿香,好好地问他一问哩。想虽如此,究竟

    料理出京事忙,无暇及此。

    过了几日,放差的人纷纷出京:唐卿往陕甘去了;宝廷忙往浙江

    去了;公坊也回常州本籍,过他的隐居生活去了;雯青也带了家眷,择吉长行,到了天津。那时旗昌洋行轮船,我中国已把三百万银子去

    买了回来,改名招商轮船局。办理这事的,就是菶如在梁聘珠家吃酒

    遇见的成木生。这件事,总算我们中国在商界上第一件大纪念。这成

    木生现在正做津海关道,与雯青素有交情,晓得雯青出京,就替他留

    了一间大餐间。雯青在船上有总办的招呼,自然格外舒服。不日就到

    了上海,关防在身,不敢多留,换坐江轮,到九江起岸,直抵南昌省

    城,接篆进署,安排妥当,自然照常地按棚开考。雯青初次冲交,又

    兼江西是时文出产之乡,章、罗、陈、艾遗风未沫,雯青格外细心搜

    访,不敢造次。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春来秋往,忽忽过了两年。那时正闹

    着法、越的战事,在先秉国钧的原是敬亲王,辅佐着的便是大学士包

    钧、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高扬藻、工部尚书龚平,都是一时人望的名

    臣。只为广西巡抚徐延旭、云南巡抚唐炯,误信了黄桂兰、赵沃,以

    致山西、北宁连次失守,大损国威。太后震怒,徐、唐固然革职拿

    问,连敬王和包、高、龚等全班军机也因此都撤退了。军机处换了义

    亲王做领袖,加上大学士格拉和博、户部尚书罗文名、刑部尚书庄庆

    藩、工部侍郎祖钟武一班人了。边疆上主持军务的也派定了彭玉麟督

    办粤军、潘鼎新督办桂军、岑毓英督办滇军,三省合攻,希图规复,总算大加振作了。然自北宁失败以后,法人得步进步,海疆处处戒

    严。又把庄佑培放了会办福建海疆事宜,何太真放了会办北洋事宜,陈琛放了会办南洋事宜。这一批的特简,差不多完全是清流党的人

    物。以文学侍从之臣,得此不次之擢,大家都很惊异。在雯青却一面

    庆幸着同学少年,各膺重寄,正盼他们互建奇勋,为书生吐气;一面

    又免不了杞人忧天,代为着急,只怕他们纸上谈兵,终无实际,使国

    家吃亏。谁知别人倒还罢了,只有上年七月,得了马尾海军大败的消

    息,众口同声,有说庄仑樵降了,有说庄仑樵死了,却都不确。原来

    仑樵自到福建以后,还是眼睛插在额角上,摆着红京官、大名士的双

    料架子,把督抚不放在眼里。闽督吴景、闽抚张昭同,本是乖巧不过

    的人,落得把千斤重担卸在他身上。船厂大臣又给他面和心不和,将

    领既不熟悉,兵士又没感情,他却忘其所以,大权独揽,只弄些小聪

    明,闹些空意气。那晓得法将孤拔倒老实不客气地乘他不备,在大风

    雨里架着大炮打来。仑樵左思右想,笔管儿虽尖,终抵不过枪杆儿的

    凶;崇论宏议虽多,总挡不住坚船大炮的猛,只得冒了雨,赤了脚,也顾不得兵船沉了多少艘,兵士死了多少人,暂时退了二十里,在厂

    后一个禅寺里躲避一下。等到四五日后调查清楚了,才把实情奏报朝

    廷。朝廷大怒,不久就把他革职充发了。雯青知道这事,不免生了许多感慨。在仑樵本身想,前几年何等风光,如今何等颓丧,安安稳稳

    的翰林不要当,偏要建什么业,立什么功,落得一场话柄!在国家方

    面想,人才该留心培养,不可任意摧残,明明白白是个拾遗补阙的直

    臣,故意舍其所长,用其所短,弄得两败俱伤。况且这一败之后,大

    局愈加严重,海上失了基隆,陆地陷了谅山。若不是后来庄芝栋保了

    冯子材出来,居然镇南关大破法军,杀了他数万人,八日中克复了五

    六个名城,算把法国的气焰压了下去,中国的大局正不堪设想哩!只

    可惜威毅伯只知讲和,不会利用得胜的机会,把打败仗时候原定丧失

    权利的和约,马马虎虎逼着朝廷签定,人不知鬼不觉依然把越南暗

    送。总算没有另外赔款割地,已经是他折冲樽俎的大功,国人应该纪

    念不忘的了!

    如今闲话少说。且说那年法、越和约签定以后,国人中有些明白

    国势的,自然要咨嗟太息,愤恨外交的受愚。但一班醉生梦死的达官

    贵人,却又个个兴高采烈,歌舞升平起来。那时的江西巡抚达兴,便

    是其中的一个。达兴本是个纨绔官僚,全靠着祖功宗德,唾手得了这

    尊荣的地位,除了上谄下骄之外,只晓得提倡声技。他衙门里只要不

    是国忌,没一天不是锣鼓喧天,笙歌彻夜。他的小姐,姿色第一,风

    流第一,戏迷也是第一。当时有一个知县,姓江,名以诚,伺候得这

    位抚台小姐最好,不惜重资,走遍天下,搜访名伶如四九旦、双麟、双凤等,聘到省城。他在衙门里专门做抚台的戏提调,不管公事。省

    城中曾有嘲笑他的一副对联道:

    以酒为缘,以色为缘,十二时买笑追欢,永朝永夕酣大梦;

    诚心看戏,诚意听戏,四九旦登场夺锦,双麟双凤共销魂!

    也可想见一时的盛况了。话说雯青一出江西,看着这位抚院的行动,就有些看不上眼。达

    抚台见雯青是个文章班首,翰苑名流,倒着实拉拢。雯青顾全同僚的

    面子,也只好礼尚往来,勉强敷衍。有一天,雯青刚从外府回到省

    城,江以诚忽来禀见。雯青知道他是抚台那里的红人,就请了进来。

    一见面,呈上一副红柬,说是达抚台专程打发他送来的。雯青打开看

    时,却是明午抚院请他吃饭的一个请帖。雯青疑心抚院有什么喜庆

    事,就问道:“中丞那里明天有什么事?”江知县道:“并没甚事,不过

    是个玩意儿。”雯青道:“什么玩意呢?”江知县道:“是一班粤西来的

    跑马卖解的,里头有两个云南的苗女,走绳的技术非常高妙,能在绳

    上腾踏纵跳,演出各种把戏。最奇怪的,能在绳上连舞带歌,唱一支

    最长的歌,名叫《花哥曲》,是一个有名人替刘永福的姨太太做

    的。‘花歌’,就是那姨太太的小名。曲里面还包含着许多法、越战争

    时候的秘史呢,大人倒不可不去赏鉴赏鉴!”

    雯青听见是歌唱着刘永福的事,倒也动了好奇之心,当时就答应

    了准到。一到明天,老早的就上抚院那里来了。达抚台开了中门,很

    殷勤地迎接进来,先在花厅坐地。达抚台不免慰问了一番出棚巡行的

    辛苦,又讲了些京朝的时事,渐渐讲到本题上来了。雯青先开口

    道:“昨天江令转达中丞盛意,邀弟同观绳戏,听说那班子非常的好,不晓得从哪里来的?”达抚台笑道:“无非小女孩子气,央着江令到福

    建去聘来。那班主儿,实在是广西人,还带着两个云南的倮姑,说是

    黑旗军里散下来的余部,所以能唱《花哥曲》。‘花哥’,就是他们的

    师父。”雯青道:“想不到刘永福这老武夫,倒有这些风流故事!”这抚

    台道:“这支曲子,大概是刘永福或冯子材幕中人做的,只为看那曲子

    内容,不但是叙述艳迹,一大半是敷张战功。据兄弟看来,只怕作曲

    子的另有用意吧!好在他有抄好的本子在那边场上,此时正在开演,请雯兄过去,经法眼一看,便明白了。”说着,就引着雯青迤逦到衙东花园里一座很高大的四面厅上来。

    雯青到那厅上,只见中间摆上好几排椅位,两司、道、府及本地

    的巨绅已经到了不少,看见雯青进来,都起来招呼。江知县更满面笑

    容,手忙脚乱地趋奉,把雯青推坐在前排中间,达抚台在旁陪着。雯

    青瞥眼见厅的下首里,挂着一桁珠帘,隐隐约约都是珠围翠绕的女

    眷。大约著名的达小姐也在里面。绳戏场设在大厅的轩廊外,用一条

    很粗的绳紧紧绷着,两端拴在三叉木架上。那时早已开演,只见一个

    十七八岁的女子,面色还生得白净,眉眼也还清秀,穿着一件湖绿色

    密纽的小袄,扎腿小脚管的粉红裤,一对小小的金莲,头上包着一块

    白绸角形的头兜,手里拿着一根白线绕绞五尺来长的杆子,两头系着

    两个有黑穗子的小球,正在绳上忽低忽昂地走来走去,大有矫若游

    龙、翩若惊鸿之势。堂下胡琴声咿咿哑哑的一响,那女子一壁婀娜地

    走着,一壁啭着娇喉,靡曼地唱起来。那时江知县就走到雯青面前,献上一本青布面的小手折,面上粘着一条红色签纸,写着“花哥曲”三

    字。雯青一面看,一面听她很清楚的官音唱道:

    我是个飞行绝迹的小狠,我是黑旗队里一个女领军。我在血花肉

    阵里过了好多岁,我是刘将军旧情人。(一解)

    刘将军,刘将军,是上思州里的出奇人!太平军不做做强盗,出

    了镇南走越南。(二解)

    保胜有个何大王,杀人如草乱边疆。将军出马把他斩,得了他人

    马,霸占了他地方。(三解)

    将军如虎,儿郎如兔,来去如风雨,黑旗到处人人怕。(四解)

    法国通商逼阮哥,得了西贡,又要过红河。法将安邺神通大,勾结了黄崇英反了窝,在河内立起黄旗队,啸聚强徒数万多!(五解)

    慌了越王阮家福,差人招降刘永福,要把黑旗扫黄旗,拜了他三

    宣大都督。(六解)

    精的枪,快的炮,黄旗军里夹洋操,刀枪剑戟如何当得了!如何

    当得了!(七解)

    幸有将军先预备,军中练了飞云队,空中来去若飞仙,百丈红绳

    走妹。(八解)

    我是飞云队里的女队长,名叫做花哥身手强,衔枚夜走三百里,跟了将军到宣光。敌营扎在大岭的危崖上,沉沉万账月无光。(九

    解)

    将军忽然叫我去,微笑把我肩头抚,你若能今夜立奇功,我便和

    你做夫妇。(十解)

    我得了这个稀奇令,英雄应得去拼性命,刀光照见羞颜红,欢欢

    喜喜来承认。(十一解)

    大军山前四处伏,我领全队向后崖扑,三百个蛮腰六百条臂,蜿

    蜒银蛇云际没。(十二解)

    一声呐喊火连天,山营忽现了红妆妍,鸾刀落处人头舞,枪不及

    肩来炮不及燃。(十三解)

    将军一骑从天下,四下里雄兵围得不留罅。安邺丧命崇英逃,一

    战威扬初下马。(十四解)我便做了他第二房妻,在战场上双宿又双飞,天天想去打法兰

    西。偏偏我的命运低,半路里犯了驸马爷黄佐炎的忌,他私通外国把

    越王欺,暗暗把将军排挤,不许去杀敌搴旗!(十五解)

    镇守了保胜、山西好几年,保障了越南固了中国的边。惹得法人

    真讨厌,因此上又开了这回的大战!(十六解)

    战!战!战!越南大乱摇动了桂、粤、滇。可恶的黄佐炎,一面

    请天兵,一面又受法兰西的钱,六调将军,将军不受骗。(十七解)

    三省督办李少荃,广东总督曾国荃。李少荃要讲和,曾国荃只主

    战,派了唐景菘,千里迢迢来把将军见。(十八解)

    面献三策:上策取南交,自立为王,向中朝请封号。否则提兵打

    法人,做个立功异域的汉班超,总胜却死守保胜败了没收梢。(十九

    解)

    将军一听大欢喜,情愿投诚向清帝。纸桥一战敌胆落,手斩了法

    国大将李威利。(二十解)

    越王忽死太妃垂了帘,阮说辅政串通了黄佐炎,偷降法国把条约

    签,暗害将军设计险!(二十一解)

    我有个狠洞里的旧夫郎,刁似狐狸狠似狼,他暗中应了黄佐炎的

    悬赏,扮作投效人,来进营房。(二十二解)

    虽则是好多年的分离,乍见了不免惊奇。背着人时刻把旧情提,求我在将军处格外提携。(二十三解)

    将军信我,升了他营长,谁知道暗地里引进了他的羽党!有一天把我骗进了棚帐,醉得我和死人一样。(二十四解)

    约了法军来暗袭山西,里应外合的四面火起,直杀得黑旗兵辙乱

    旗靡,只将军独自个走脱了单骑。(二十五解)

    等我醒来只见战火红,为了私情受了蒙,恶奴逼得我要逃也没地

    缝,捆上马背便走匆匆。(二十六解)

    走到半路来了一支兵,是冯督办的部将叫潘瀛,一阵乱杀把叛徒

    来杀尽,倒救了我一条性命。(二十七解)

    问我来历我便老实说,他要通信黑旗请派人来接,我自家犯罪自

    家知,不愿再做英雄妾。(二十八解)

    我害他丧失了几年来练好的精锐,我害他把一世英名坠!我害了

    山西、北宁连连的溃,我害了唐炯、徐延旭革职又问罪!(二十九

    解)

    我害他受了威毅伯的奏参,若不是岑毓英、若不是彭雪琴权力的

    庇荫,军饷的担任,如何会再听宣光、临洮两次的捷音!(三十解)

    我无颜再踏黑旗下的营门,我愿在冯军里去冲头阵!我愿把弹雨

    硝烟的热血,来洗一洗我自糟蹋的瘢痕!(三十一解)

    七十岁的老将冯子材,领了万众镇守镇南来,那时候马江船毁谅

    山失,水陆官兵处处败。(三十二解)

    将军誓众筑长墙,后有王孝祺,前有王德榜,专候敌军来犯帐。

    (三十三解)果然敌人全力来进攻,炮声隆隆弹满空;将军屹立不许动,退者

    手刃不旋踵。(三十四解)

    忽然旗门两扇开,掀起长须大叫随我来!两子随后脚无鞋。(三

    十五解)

    我那时走若飞猱轻过了燕,一瞥眼儿抄过阵云前。我见炮火漫天

    好比繁星现,我连斩炮手断了弹火的线。(三十六解)

    潘瀛赤膊大辫蟠了颈,振臂一呼,十万貔貅排山地进!孝祺率众

    同拼命,跳的跳来滚的滚。德榜旁出神勇奋,突攻冲断了中军阵,把

    数万敌人杀得举手脱帽白旗耀似银,还只顾连放排枪不收刃。(三十

    七解)

    八日夜追奔二百里,克复了文渊、谅山一年来所失的地。乘胜长

    驱真快意,何难一战收交趾!(三十八解)

    威毅伯得了这个消息,不管三七二十一,草草便把和议结。(三

    十九解)

    战罢亏了冯将军,战功叙到我女狠。我罪虽重大,将功赎罪或许

    我折准,且借铙歌唱出回心院,要向夫君乞旧恩!(四十解)

    这一套《花哥曲》唱完,满厅上发出如雷价的齐声喝彩,震动了

    空气。雪白的赏银,雨点般撒在红氍毹上,越显出红白分明。雯青等

    大家撒完后,也抛了二十个银饼。顿时,那苗女跳下绳来,袅袅婷

    婷,走到抚台和雯青面前,道了一声谢。雯青问她道:“你这曲子真唱

    得好,谁教你的?”苗女道:“这是一支在我们那边最通行的新曲,差

    不多人人会唱,况且曲里唱的就是我们做的事,那更容易会了。”达抚台道:“你们真在黑旗兵里当过女兵吗?”苗女点了点头。雯青道:“那

    么你们在花哥手下了,你们几时散出来的呢?”苗女道:“就在山西打

    了败仗后,飞云队就溃散了。”达抚台道:“现在花哥在哪里呢?”苗女

    道:“听说刘将军把她接回家去了。”雯青道:“花哥的本事,比你强

    吗?”苗女笑道:“大人们说笑话了!我们都是她练出来的,如何能

    比?黑旗兵的厉害,全靠盾牌队;盾牌队的精华,又全在飞云队。花

    哥又是飞云队的头脑,不但我们比不上,只怕是世上无双,所以刘将

    军离不了她了。”

    正问答间,厅上筵席恰已摆好:中间一席,上首两席,下首是女

    眷们,也是两席。达抚台就请雯青坐了中间一席的首座,藩、臬、道、府作陪。上首两席的首位,却是本地的巨绅。一时觥筹交错,谐

    笑自如,请君且食蛤蜊,今夕只谈风月。迨至酒半,绳戏又开,这回

    却与上次不同,又换了一个苗女上场,扎扮得全身似红孩儿一般。在

    两条绳上,串出种种把戏,有时疾走,有时缓行,有时似穿花蝴蝶,有时似倒挂鹦哥;一会竖蜻蜓,一会翻筋斗,虽然神出鬼没地搬演,把个达小姐看得忍俊不禁,竟浓装艳服地现了庄严宝相。在雯青看

    来,觉得没甚意味,倒把绳上的眼,不自觉地移到帘上去了。须臾席

    散,宾主尽欢。雯青告辞回衙,已在黄昏时候。

    歇了几日,雯青便又出棚,去办九江府属的考事,几乎闹了一个

    多月。等到考事完竣,恰到了新秋天气,忽然想着枫叶荻花、浔江秋

    色,不可不去游玩一番,就约着几个幕友,买舟江上,去访白太傅琵

    琶亭故址。明月初上,叩舷中流,雯青正与几个幕友飞觥把盏,论古

    谈今,甚是高兴。忽听一阵悠悠扬扬的笛声,从风中吹过来。雯青

    道:“奇了,深夜空江,何人有此雅兴?”就立起身,把船窗推开,只

    见白茫茫一片水光,荡着香炉峰影,好像要破碎的一般。幕友们道:“怎地没风有浪?”雯青道:“水深浪大,这是自然之理。”停一

    回,雯青忽指着江面道:“哪,哪,哪,那里不是一只小船,咿咿哑哑

    地摇过来吗?笛声就在这船上哩!”又侧着耳听了一回道:“还唱

    哩!”说着话,那船愈靠近来,就离这船不过一箭路了,却听一人唱

    道:

    莽乾坤风云路遥,好江山月明谁照?天涯携着个玉人娇小,畅好

    是镜波平,玉绳纸,金风细,扁舟何处了?

    雯青道:“好曲儿,是新谱的。你们再听!”那人又唱道:

    痴顽自怜,无分着宫袍。琼楼玉宇,一半雨潇潇!落拓江湖,着

    个青衫小。灯残酒醒,只有侬相靠,博得个白发红颜,一曲琵琶泪万

    条!

    雯青道:“听这曲儿,倒是个愤世忧时的谪宦。是谁呢?”说着,那船却慢慢地并上来。雯青看那船上黑洞洞没有点灯,月光里看去,仿佛是两个人,一男一女。雯青想听他们再唱什么,忽听那个男的

    道:“别唱了,怪腻烦的,你给我斟上酒吧!”雯青听这说话的是北京

    人,心里大疑,正委决不下,那人高吟道:

    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

    只听那女的道:“什么麻不麻?你要作死哩!”那人哈哈笑道:“不

    借重尊容,哪得这副绝对呢?”雯青听到这里,就探头出去细望。那人

    也推窗出来,不觉正碰个着,就高声喊道:“那边船上是雯青兄

    吗?”雯青道:“咦,奇遇!奇遇!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那人

    道:“一言难尽,我们过船细谈。”说罢,雯青就教停船,那人一脚就

    跳了过来。这一来,有分教:一朝解绶,心迷南国之花;

    千里归装,泪洒北堂之草。

    不知来者果系何人,且听下回分解。第七回 宝玉明珠弹章成艳史 红牙檀板画舫识花

    魁

    却说雯青正在浔阳江上,访白傅琵琶亭故址,忽然遇着一人,跳

    过船来,这人是谁呢?仔细一认,却的真是现任浙江学台宗室祝宝

    廷。宝廷好端端地做他浙江学台,为何无缘无故跑到江西九江来?不

    是说梦话么!列位且休性急,听我慢慢说与你们听。原来宝廷的为

    人,是八面玲珑,却十分落拓。读了几句线装书,自道满洲名士,不

    肯人云亦云,在京里跟着庄仑樵一班人高谈气节,煞有锋芒。终究旗

    人本性是乖巧不过,他一眼看破庄仑樵风头不妙,冰山将倾,就怕自

    己葬在里头。不想那日忽得浙江学政之命,喜出望外,一来脱了清流

    党的羁绊;二来南国风光,西湖山水,是素来羡慕的,忙着出京。一

    到南边,果然山明川丽,如登福地洞天。你想他本是酪浆毡帐的遗

    传,怎禁得莼肥鲈香的供养!早则是眼也花了,心也迷了。可惜手持

    玉尺,身受文衡,不能寻苏小之香痕,踏青娘之艳迹罢了。

    如今且说浙江杭州城,有个钱塘门,门外有个江,就叫做钱塘

    江。江里有一种船,叫做江山船,只在江内来往,从不到别处。如要

    渡江往江西,或到浙江一路,总要坐这种船。这船上都有船娘,都是

    十七八岁的妖娆女子,名为船户的眷属,实是客商的钩饵。老走道儿

    知道规矩的,高兴起来,也同苏州、无锡的花船一样,摆酒叫局,消

    遣客途寂寞,花下些缠头钱就完了。若碰着公子哥儿懵懂货,那就整

    千整百的敲竹杠了。做这项生意的,都是江边人,只有九个姓,他姓

    不能去抢的,所以又叫“江山九姓船”。闲话休提。话说宝廷这日正要到严州一路去开考,就叫了几只江

    山船,自己坐了一只最体面的头号大船。宝廷也不晓得这船上的故

    事,坐船的规例,糊糊涂涂上了船。看着那船很宽敞,一个中舱,方

    方一丈来大,两面短栏,一排六扇玻璃蕉叶窗,炕床桌椅,铺设得很

    为整齐洁净,里面三个房舱。宝廷的卧房,却做在中间一个舱,外面

    一个舱空着,里面一个舱,是船户的家眷住的。房舱两面都有小门,门外是两条廊,通着后艄。上首门都关着,只剩下首出入。宝廷周围

    看了一遍,心中很为适意,暗忖:怪道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只船也与北边不同,所以天随子肯浮家泛宅。原来怎地快活!那船

    户载着个学台大人,自然格外巴结,一回茶,一回点心,川流不断。

    一把一把香喷喷热手巾,接着递来,宝廷已是心满意足的了。

    开了船,走不上几十里,宝廷在卧房走出来,在下首围廊里,叫

    管家吊起蕉叶窗,端张椅子,靠在短栏上,看江中的野景。正在心旷

    神怡之际,忽地里扑的一声,有一样东西,端端正正打上脸来,回头

    一看,恰正掉下一块橘子皮在地上。正待发作,忽见那舱房门口,坐

    着个十七八岁很妖娆的女子,低着头,在那里剥橘子吃哩,好像不知

    道打了人,只顾一块块地剥,也不抬头儿。那时天色已暮,一片落日

    的光彩,反正照到那女子脸上。宝廷远远望着,越显得娇滴滴,光滟

    滟,耀花人眼睛。也是五百年风流冤业,把那一脸天加的精致密圈儿

    遮盖过了,只是越看越出神,只恨她怎不回过脸儿来。忽然心生一

    计,拾起那块橘皮,照着她身上打去,正打个着。宝廷想看她怎样,忽后艄有个老婆子,一迭连声叫“珠儿”。那女子答应着,站起身来,拍着身上,临走却回过头来,向宝廷嫣然地笑了一笑,飞也似的往后

    艄去了。宝廷从来眼界窄,没见过南朝佳丽,怎禁得这般挑逗,早已

    三魂去了两魂,只恨那婆子不得人心,劈手夺了他宝贝去,心不死,还是呆呆等着。那时正是初春时节,容易天黑,不一会儿,点上灯来,家人来请

    吃晚膳,方回中舱来。胡乱吃了些,就踅到卧房来,偷听间壁消息,却黑洞洞没有火光,也没些声儿,倒听得后艄男女笑语声,小孩啼哭

    声,抹骨牌声,夹着外面风声,水声,嘈嘈杂杂,闹得心烦意乱,不

    知怎样才好。在床上反复了一个更次,忽眼前一亮,见一道灯光,从

    间壁板缝里直射过来。宝廷心里一喜,直坐起来。

    忽听那婆子低低道:“那边学台大人安睡了?”那女子答着道:“早

    睡着哩,你看灯也灭了。”婆子道:“那大人好相貌,粉白脸儿,乌黑

    须儿,听说他还是当今皇帝的本家,真正的龙种哩。”那女子道:“妈

    呀,你不知那大人的脾气儿倒好,一点不拿皇帝势吓人。”婆子

    道:“怎么?你连大人脾气都知道了!”那女子笑道:“刚才我剥橘皮,不知怎的,丢在大人脸上。他不动气,倒笑了。”婆子道:“不好哩!

    大人看上了你了。”那女子不言语了,就听见两人屑屑索索,脱衣上

    床。那女子睡处,正靠着这一边,宝廷听得准了,暗忖:可惜隔层

    板,不然就算同床共枕。心里胡思乱想,听那女子也叹一口气,咳一

    回嗽,直闹个整夜。

    好容易巴到天亮,宝廷一人悄地起来,满船人都睡得寂静,只有

    两个水手,咿哑咿哑的在那里摇橹。宝廷借着要脸水,手里拿个脸

    盆,推门出来,走过那房舱门口,那小门也就轻轻开了,珠儿身穿一

    件紧身红棉袄,笑嘻嘻地立在门槛上。宝廷没防她出来,倒没了主

    意,待走不走。那珠儿笑道:“天好冷呀,大人怎不多睡一会儿?”宝

    廷笑道:“不知怎地,你们船上睡不稳。”说着,就走近女子身边,在

    她肩上捏一把道:“穿的好单薄,你怎禁得这般冷!我知道你也是一夜

    没睡。”珠儿脸一红,推开宝廷的手低声道:“大人放尊重些。”就挪嘴

    儿望着舱里道:“别给妈见了。”宝廷道:“你给我打盆脸水来。”珠儿道:“放着多少家人,倒使唤我。”嗤的一笑,抢着脸盆去了。

    宝廷回房,不一会儿,珠儿捧着盆脸水,冉冉地进房来。宝廷见

    她进来,趁她一个不防,抢上几步,把小门顺手关上。这门一关,那

    情形可想而知。却不道正当两人难解难分之际,忽听有人喊道:“做得

    好事!”宝廷回过头,见那老婆子圆睁着眼,把帐子揭起。宝廷吃一

    吓,赶着爬起来,却被婆子两手按住道:“且慢!看着你猪儿生象,乌

    鸦出凤凰,面儿光光嘴儿亮,像个人样儿,到底是包草儿的野胚,不

    识羞,倒要爬在上面,欺负你老娘的血肉来!老娘不怕你是皇帝本

    家,学台大人,只问你做官人强奸民女,该当何罪?拼着出乖露丑,捆着你们到官里去评个理!”宝廷见不是路,只得哀求释放道:“愿听

    妈妈处罚,只求留个体面。”珠儿也哭着向她妈千求万求。那婆子顿了

    一回道:“我答应了,你爹爹也不饶你们。”珠儿道:“爹睡哩,只求妈

    遮盖则个。”婆子冷笑道:“好风凉话儿!怎么容易吗?”宝廷道:“任

    凭老妈妈吩咐,要怎么便怎么。”那婆子想一想道:“也罢,要我不声

    张,除非依我三件事。”宝廷连忙应道:“莫说三件,三百件都依。”老

    婆子道:“第一件,我女儿既被你污了,不管你有太太没太太,娶我女

    儿要算正室。”宝廷道:“依得,我的太太刚死了。”婆子又道:“第二

    件,要你拿出四千银子做遮羞钱。第三件,养我老夫妻一世衣食。三

    件依了,我放你起来,老头儿那里,我去担当。”宝廷道:“件件都

    依,你快放手吧!”婆子道:“空口白话,你们做官人翻脸不识人,我

    可不上当。你须写上凭据来!”宝廷道:“你放我起来才好写!”真的那

    婆子把手一推,宝廷几乎跌下地来,珠儿趁着空,一溜烟跑回房去

    了。宝廷慢慢穿衣起来,被婆子逼着,一件件写了一张永远存照的婚

    据。婆子拿着,扬扬得意而去。这事当时虽不十分丢脸,他们在房舱

    闹的时候,那些水手家人哪个不听见!宝廷虽再三叮咛,哪里封得住

    人家的嘴,早已传到师爷朋友们耳中。后来考完,回到杭州,宝廷又把珠儿接到衙门里住了,风声愈大,谁不晓得这个祝大人讨个江山船

    上人做老婆!有些好事的做《竹枝词》,贴黄莺语,纷纷不一。宝廷

    只做没听见。珠儿本是风月班头,吹弹歌唱,色色精工。宝廷着实地

    享些艳福,倒也乐而忘返了。

    一日,忽听得庄仑樵兵败充发的消息,想着自己从前也很得罪

    人,如今话柄落在人手,人家岂肯放松!与其被人出首,见快仇家,何如老老实实,自行检举,倒还落个玩世不恭,不失名士的体统。打

    定主意,就把自己狎妓旷职的缘由详细叙述,参了一本,果然奉旨革

    职。宝廷倒也落得逍遥自在,等新任一到,就带了珠儿,游了六桥、三竺,逛了雁荡、天台,再渡钱塘江到南昌,游了滕王阁,正折到九

    江,想看了匡庐山色,便乘轮到沪,由沪回京。不想这日携了珠儿,在浔阳江上正“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时候,忽见了雯青也在这里,宝廷

    喜出望外,即跳了过来。原来宝廷的事,雯青本也知些影响,如今更

    详细问他,宝廷从头至尾述了一遍。雯青听了,叹息不置,说道:“英

    雄无奈是多情。吾辈一生,总跳不出情关情海,真个有情人都成了眷

    属。功名富贵,直刍狗耳!我当为宝翁浮一大白!”宝廷也高兴起来,就与幕友辈猜拳行令,直闹到月落参横,方始回船傍岸。到得岸边,忽见一家人手持电报一封,连忙走上船来。雯青忙问是哪里的,家人

    道:“是南昌打来的。”雯青拆看,见上面写着:

    九江府转学宪金大人鉴:奉苏电,赵太夫人八月十三日辰时疾

    终,速回署料理。

    雯青看完,仿佛打个焦雷,当着众人,不免就嚎啕大哭起来。宝

    廷同众幕友,大家劝慰,无非是“为国自重”这些套话。雯青要连夜赶

    回南昌,大家拗不过,只好依从。宝廷自与雯青作别过船,流连了数

    日,与珠儿乘轮到沪。在沪上领略些洋场风景,就回北京做他的满洲名士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雯青当日赶回南昌,报了丁忧,朝廷自然另行放

    人接替。雯青把例行公事料理清楚,带了家眷,星夜奔丧。回到了苏

    州,开丧出殡,整整闹了两个月,尽哀尽礼,自不必说。过了百日,出门谢客,还要存问故旧,拜访姻。富贵还乡,格外要敬恭桑梓,也

    是雯青一点厚道。只是从那年请假省亲以来,已经有十多年不踏故乡

    地了。山丘依然,老成凋谢,想着从前乡先辈冯景亭先生见面时,勉

    励的几句好言语,言犹在耳,而墓木已拱。自己虽因此晓得了些世界

    大势,交涉情形,却尚不能发抒所学,报称国家,一慰知己于地下,不觉感喟了一回。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你想雯青是

    热闹场中混惯的人,顶冠束带,是他陶情的器具;拜谒宴会,是他消

    闲的经论,哪里耐得这寂寞来!如今守制在家,官场又不便来往,只

    有个老乡绅潘胜芝,寓公贝效亭,还有个大善士谢山芝,偶然来伴伴

    热闹,你想他苦不苦呢?正是静极思动,阴尽生阳,就只这一念无

    聊,勾起了三生宿业,恰正好:“素幔张时风絮起,红丝牵动彩云

    飞。”话休烦絮。

    却说雯青在家,好容易捱过了一年。这日正是清明佳节,日丽风

    和。姑苏城外,年年例有三节胜会,倾城士女如痴如狂,一条七里山

    塘,停满了画船歌舫,真个靓妆藻野,炫服缛川,好不热闹!雯青那

    日独自在书房里,闷闷不乐,却来了谢山芝,雯青连忙接入。正谈

    间,效亭、胜芝陆续都来了。效亭道:“今天阊门外好热闹呀,雯青兄

    怎样不想去看看,消遣些儿?”雯青道:“从小玩惯了,如今想来也乏

    味得很。”胜芝道:“雯青,你十多年没有闹这个玩意儿了,如今莫说

    别的,就是上下塘的风景,也越发繁华,人也出色,几家有灯船的,装饰得格外新奇,烹炮亦好。”山芝不待说完,就接口道:“今日兄弟叫了大陈家的船,要想请雯青兄同诸位去热闹一天,不知肯赏光

    吗?”雯青道:“不过兄弟尚在服中,好像不便。”效亭向山芝作个眼

    色。山芝道:“我们并不叫局,不过借他船坐坐舒服些,用他菜吃吃适

    口些,逢场作戏,这有何妨!”胜芝、效亭都撺掇着。雯青想是清局,也无碍大礼,就答应了。一同下船,见船上扎着无数五色的彩球,夹

    着各色的鲜花,陆离光怪,纸醉金迷;舱里却坐着袅袅婷婷花一样的

    人儿,抱着琵琶弹哩。效亭走下船来,就哈哈大笑道:“雯兄可给我们

    拖下水了。”雯青正待说话,山芝忙道:“别听效亭胡说!这是船主

    人,我们不能香火赶出和尚,不叫别个局,还是清局一样。”胜芝

    道:“不叫局也太杀风景。雯青自己不叫,就是完名全节了,管甚别

    人。”雯青难却众意,想自己又不是真道学,不过为着官体,何苦弄得

    大家没趣,也就不言语了。于是大家高兴起来,各人都叫了一个局。

    等局齐,就要开船。

    那当儿里,忽然又来了一个客,走进舱来,就招呼雯青。雯青一

    看,却是认得的,姓匡,号次芳,名朝凤,是雯青同衙门的后辈,新

    近告假回籍的,今日也是山芝约来。过时见名花满坐,翠绕珠围,次

    芳就向众人道:“大家都有相好,如何老前辈一人向隅!”大家尚未回

    言,次芳点点头道:“喔,我晓得了,老前辈是金殿大魁,必须个蕊官

    榜首,方配得上。待我想一想。”说着,仰仰头,合合眼,忽怕手

    道:“有了,有了。”众人问:“是谁?”次芳道:“咦,怎么这个天造地

    设、门当户对的女貌郎才,你们倒想不到?”众人被他闹糊涂了,雯青

    倒也听得呆了。在座的妓女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药,正要听他下

    文,次芳忽望着窗外一手指着道:“哪,哪,那岸上轿子里,不是坐着

    个新科花榜状元大郎桥巷的傅彩云走过吗?”雯青不知怎的听了“状

    元”二字,那头慢慢回了过去。谁知这头不回,万事全休,一回头时,却见那轿子里坐着个十四五岁的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女郎,面如瓜子,脸若桃花,两条欲蹙不蹙的蛾眉,一双似开非开的凤眼,似曾相

    识,莫道无情,正是说不尽的体态风流,丰姿绰约。雯青一双眼睛,好像被那顶轿子抓住了,再也拉不回来,心头不觉小鹿儿撞。说也奇

    怪,那女郎一见雯青,半面着玻璃窗,目不转睛地盯在雯青身上。直

    至轿子走远看不见,方各罢休。大家看出雯青神往的情形,都暗暗好

    笑。次芳乘他不防,拍着他肩道:“这本卷子好吗?”雯青倒吓一跳。

    山芝道:“远观不如近睹。”就拿一张薛涛笺写起局票来,吩咐船等一

    等开,立刻去叫彩云。雯青此时也没了主意,由他们闹,一言不发

    了。等了好一回,次芳就跳了出来道:“你们快来看状元夫人呀!”雯

    青抬头一望,只见颤巍巍、袅婷婷的那人儿已经下了轿,两手扶在一

    个美丽大姐肩上,慢慢地上船来了。这一来,有分教:

    五洲持节,天家倾绣虎之才;

    八月乘槎,海上照惊鸿之采。

    不知来者是否彩云,且听下回分解。第八回 避物议男状元偷娶女状元 借诰封小老母

    权充大老母

    话说彩云扶着个大姐走上船来,次芳暗叫大家不许开口,看她走

    到谁边。彩云的大姐正要问哪位叫的,只说得半句,被彩云啐了一口

    道:“蠢货!谁要你搜根问底!”说着,就撇了大姐,含笑地捱到雯青

    身边一张美人椅上并肩坐下。大家哗然大笑起来。山芝道:“奇了,好

    像是预先约定似的!”胜芝笑道:“不差,多管是前生的旧约。”次芳就

    笑着朗吟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雯青本是花月总

    持、风流教主,风言俏语,从不让人,不道这回见了彩云,却心上万

    马千猿,又惊又喜。听了胜芝说是前生的旧约,这句话更触着心事,任人嘲笑,只是一句话挣不出。就是彩云自己,也不解何故,踏上船

    来,不问情由,就一直往雯青身边。如今被人说破,倒不好意思起

    来,只顾低着头弄手帕儿。雯青无精打采地搭讪着,向山芝道:“我们

    好开船了。”山芝就吩咐一面开船,一面在中舱摆起酒席来。众人见中

    舱忙着调排桌椅,就一拥都到头舱去了,有爬着栏杆上看往来船只

    的,有咬着耳朵说私语的。雯青也想立起来走出去,却被彩云轻轻一

    拉,一扭身就往房舱里床沿上坐着。雯青不知不觉,也跟了进去。两

    人并坐在床沿上,相偎相倚,好像有无数体己话要说,只是我对着

    你、你对着我地痴笑。歇了半天,雯青就兜头问一句道:“你知道我是

    谁么?”彩云怔了一怔道:“我很认得你,只是想不起你姓名来。”雯青

    就细细告诉了她一遍。彩云想一想,说:“我妈认得金大人。”雯青

    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彩云道:“我今年十五岁。”雯青脸上呆了

    半晌,却顺手拉了彩云的手,耳鬓厮磨地端相的不了,不知不觉两股热泪,从眼眶中直滚下来,口里念道:“当时只道浑闲事,过后思量总

    可怜。”彩云看着,暗暗吃惊,止不住就拿着帕子替他拭泪,说

    道:“你怎的没来由哭起来?”口虽如此说,却自己也一阵透骨心酸,几乎也哭出来。雯青对着彩云,只是上下打量,低低念道:“愁到天地

    翻,相看不相识。”一面道:“彩云,我心里只是可怜你,你知道

    么?”彩云摸不着头脑,却趁势就靠在雯青身上道:“你只管伤心做什

    么?回来等客散了,肯到我那里去坐坐么?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

    呢!”雯青点头。只听外面次芳喊道:“请坐吧,讲话的日子多着

    哩!”雯青、彩云只好走出来,见席已摆好,山芝正拿着酒壶斟酒,让

    效亭坐首座。效亭不肯,正与胜芝推让。后来大家公论,效亭是寓

    公,仍让他坐了,胜芝坐二座,雯青坐三座,次芳挨雯青坐下,山芝

    坐了主席。大家叫的局,也各归各座。彩云自然在雯青背后坐了。

    正是钏动钗飞,花香鸟语,曲翻白纻,酒卷回波,其时船已摇到

    了白公堤下、真娘墓前一带柳荫下泊着。一轮胭脂般的落日,已慢慢

    地沉下虎丘山下去了。船上五彩绢灯一齐点起,照得满船如不夜城一

    般。大家搳拳猜谜,正闹得高兴,次芳道:“今日这会,专为男女两状

    元作合,我倒想个新鲜酒令,好多吃两杯喜酒。”大家问是何令?次芳

    指着彩云道:“就借着女状元的芳名,叫做彩云令。用《还魂记》曲文

    起句,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诗经》,依首句押韵。韵不合者

    罚三杯。佳妙者各贺一杯。再用唐诗一句,有彩云两字相连的飞觞,照座顺数,到‘彩云’二字各饮一杯,云字接令。”大家听毕道:“好新

    鲜雅致的令儿!只是烦难些。”彩云道:“谁要你们称名道姓的作弄

    人。”次芳道:“你别管,酒令如军令,违者先罚!”彩云笑了笑,就低

    头不语了。

    次芳道:“我先说一个吧!”念道:甚蟾宫贵客傍雯霄,集贤宾,河上乎逍遥。

    大都都哗然道好。效亭道:“应时对景,我们各贺一杯,你再说飞

    觞吧!”次芳道:“彩云箫史驻。”顺着数去,恰是雯青、效亭各一杯。

    次芳先斟雯青一杯道:“请箫史饮个成双杯儿,添些气力,省得骑着龙

    背,跌下半天来。”雯青正要举杯,却被彩云劈手夺过去道:“你倒高

    兴喝,我偏不许你喝!”次芳笑道:“嗄,一会儿就怎地肉麻!”效亭

    道:“别闹,人家要接令哩!”一面就念道:

    迤逗的彩云偏,相见欢,君子万年。

    大家道:“吉祥艳丽,预卜状元郎夫荣妻贵,该贺该贺!”效亭

    道:“快喝贺酒,我要飞觞哩!”接着就念句“学吹凤箫乘彩

    云”。“彩”写数到雯青,“云”字次芳。次芳道:“贺酒还没全喝,倒要

    喝令酒了。”大家照喝了。次芳道:“作法自毙,这回可江郎才尽

    了!”彩云道:“做不出,快罚酒!”次芳耸肩道:“好了,有了,你们

    听听,稍顿一顿,人家就要罚酒,险呀!”雯青笑道:“你说呢!”次芳

    念道:

    昨夜天香云外,谒金门,鸾声哕哕。

    飞觞是“断续彩云生”。效亭一杯,雯青一杯,接令。山芝道:“次

    芳这句话,是明明祝颂雯翁起服进京升官的预兆,快再饮贺酒一

    杯!”雯青道:“回回硬派我喝酒,这不是作弄人吗?”彩云低声

    道:“我替你喝了吧!”说着,举杯一饮而尽,大家拍掌叫好。雯青

    道:“你们是玩呢,还是行令?”就念道:

    又怕为雨为云飞去了,念奴娇,与子偕老。大家道:“白头偕老,金大人已经面许了,彩云你须记着。”彩云

    背着脸,不理他们。雯青笑念道:“化作彩云飞。”次芳笑道:“老前辈

    不放心,只要把一条软麻绳,牢牢结住裙带儿,怕她飞到哪儿去!”彩

    云瞅了一眼。雯青道:“该山芝、效亭各饮一杯。”效亭道:“又捱到我

    接令。”他说的是:

    他海天秋月云端挂,归国遥,日月其迈。

    胜芝道:“你怎么说到海外去了?不怕海风吹坏了人,金大人要心

    痛的呢!”山芝道:“胜翁你不知道雯翁通达洋务,安知将来不奉使出

    洋呢?这正是佳谶。”大家催着效亭飞觞,效亭道:“唐诗上‘彩云’两

    字连的,真说完了!”低头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碧箫曲尽彩云

    动。”雯青暗数,知道又临到自己了,便不等效亭说完,就执杯在手

    道:“我念一句收令吧!”就一面喝酒,一面念道:

    美夫妻图画在碧云高,最高楼,风雨潇潇。

    又念飞觞道:“彩云易散玻璃薄。”应当次芳、胜芝各一杯。次芳

    道:雯兄,“这句气象萧飒,做收令不好,况且胜翁也没说过,请胜翁

    收令吧!”胜芝道:“我荒疏久了,饶恕了吧!”山芝道:“快别客气,说了好收令。”胜芝不得已,想一想念道:

    雨迹云踪才一转,玉堂春,言笑晏晏。

    又说飞觞,“桥上衣多抱彩云”。于是合席公饮了一杯。雯青

    道:“我们酒也够了,山翁赏饭吧!”次芳在身上摸出一只十二成金的

    打簧表,按了一按,却铛铛的敲了十下,道:“可不是,该送状元归第

    了,快叫开船回去,耽误了吉日良时,不是耍处。”彩云带嗔带笑地指

    着次芳道:“我看匡老,只有你一张嘴能说会道,我就包在你身上,叫金大人今晚到我家里来,不来时便问你!”次芳说:“这个我敢包,不

    但包他来,还要包你去。”彩云道:“包我到哪里去?”次芳道:“包你

    到圆峤巷金府上去。”彩云啐了一口。大家说说笑笑,饭也吃完,船也

    到了阊门太子码头了,各妓就纷纷散去。效亭、胜芝先上岸回家去

    了。彩云轿子也来,那大姐就扶着彩云走上船头。彩云忽回头叫

    声:“金大人,你来,我有话给你说。”雯青走出来道:“什么话?”彩

    云望着雯青,顿了一顿,笑道:“不要说了,到家里去告诉你吧!”说

    着,就上轿走了。次芳道:“这小妮子声价自高,今日见了老前辈,你

    看她一种痴情,十分流露,倒不要辜负了她。”雯青微笑,就谢了山

    芝,也自上岸。你想:雯青、彩云今日相遇的情形,这晚哪有不去相

    访的理呢!既去访了,彩云哪有不留宿的理呢!红珠帐底,絮语三

    生;水玉帘前,相逢一笑。韦郎未老,凄迷玉箫之声;杜牧重来,绸

    缪紫云之梦。双心一抹,盒誓钗盟,不消细表。

    却说匡次芳当日荐了彩云,见雯青十分留恋,料定当晚雯青决不

    能放过的。到了次日清早,一人赶到大郎桥巷,进后门来。相帮要喊

    客来,次芳连连摇手,自己放轻脚步,走上扶梯,推门进去,却见中

    间大炕床上躺着个大姐,正在披衣坐起,看见次芳,就低声叫:“匡老

    爷,来得怎早!”次芳连忙道:“你休要声张,我问你句话,金大人在

    这里不在?”那大姐就挪嘴儿,对着里间笑道:“正做好梦哩!”次芳就

    在靠窗一张书桌边坐下。那大姐起来,替次芳去倒茶。次芳瞥眼看见

    桌上一张桃花色诗笺,恭恭楷楷,写着四首七律诗道:

    山色花光映画船,白公堤下草芊芊。

    万家灯火吹箫路,五夜星辰赌酒天。

    凤胫烧残春似梦,驼钩高卷月无烟。微波渺渺尘生袜,四百桥边采石莲。

    吴娘似水艳无曹,貌比红儿艺薛涛。

    烧烛夜摊金叶格,定场春拥紫檀槽。

    蝇头试笔蛮笺腻,鹿爪拈花羯鼓高。

    忽忆灯前十年事,烟台梦影浪痕淘。

    胡麻手种葛鸦儿,红豆重生认故枝。

    四月横塘闻杜宇,五湖晓网荐西施。

    灵箫辜负前生约,紫玉依稀入梦时。

    只有伤心说不得,凭栏吹断碧参差。

    龙头劈浪凤箫哀,展尽芙蓉向月开。

    细雨银荷中妇镜,东风铜雀小乔台。

    青衫痕渍隔年泪,绛蜡心留未死灰。

    肠断江南歌子夜,白凫飞去又飞回。

    次芳看着这几首诗,顽艳绝伦,觉得雯青寻常没有这副笔墨。正在诧异,忽见诗尾题着“谶情生写诗彩云旧侣慧鉴”一行小字,暗忖:

    雯青与彩云尚是初面,如何说是旧侣呢?难道这诗不是雯青手笔么?

    心里惑惑突突的摸拟,恰值那大姐端茶上来,次芳就微笑地问道:“昨

    夜金大人是几时来的?”那大姐道:“我们先生前脚到家,金大人后脚

    就跟了来,吃了半夜的酒,讲了一夜的话。”次芳道:“你听见讲些什

    么呢?”大姐道:“他们讲的话,我也不大懂。只听金大人说,我们先

    生的面貌,活脱像金大人的旧相好。又说那旧相好,为金大人死了。

    死的那一年,正是我们先生养的那一年。”那大姐正一五一十地说,就

    听里间彩云的口声喊道:“阿巧,你咭哩咕罗同谁说话哟?”阿巧向次

    芳伸伸舌头答道:“匡老在这里寻金大人哩!”只听里面好像两人低低

    私语了几句,又屑屑索索一回,彩云就云鬓蓬松,开门出来,见了次

    芳,就笑道:“请匡老里面坐,金大人昨夜被你们灌醉了,今日正害着

    酒病哩!”说着,就往后间梳洗去了。次芳一面笑,一面就走进来,看

    见雯青,却横躺在一张烟榻上,旁边还堆着一条锦被,见次芳来,就

    坐起来招呼。次芳走上去道:“恭喜!恭喜!”雯青笑道:“别取笑人,次兄请坐着,我想托你办一件事,不晓得你肯不肯?”次芳道:“老前

    辈不用说了,是不是那红儿、薛涛的事吗?”雯青愕然道:“怎么这几

    首歪诗,又被你看见了?我的心事,也不能瞒你了。”次芳道:“这种

    事,门子里都有一定规矩的,须得个行家去讲,才不致吃龟鸨的亏。

    我有个熟人叫戴伯孝,极能干的,让我去转托他办便了。”雯青

    道:“只是现在热孝在身,做这件事好像于心不安,外面议论又可怕得

    很!”次芳道:“那个容易。只要现在先讲妥了,做个外室,瞒着尊

    嫂,到服满进京,再行接回,便两全其美了。”雯青点头说:“既如

    此,这事只有请次兄替我代托戴先生罢!兄弟昨夜未归,今日必须早

    些回去,安排妥密,免得人家疑心。”说着就穿衣,别了次芳,又低低

    托付了几句,一径下楼走了。次芳只好去找了戴伯孝,托他去向老鸨

    交涉。老鸨自然有许多做作,好说歹说,才讲明了身价一千元,又叫了彩云的生身父来。原来彩云本是安徽人,乃父是在苏州做轿班的,恐怕将来有枝节,爽性另给了那轿班二百块钱,叫他也写了一张文

    契。费了两日工夫,才把诸事办妥,就由戴伯孝亲来雯青处告诉明

    白。雯青欢喜,自不必说。从此大郎桥巷就做了雯青的外宅,无日不

    来,两人打得如火的一般热。

    光阴似箭,转瞬之间,雯青也满了服,几回要将此告诉张夫人,只是自己理短,总说不出口。心想不如一人先行到京,再看机会吧,就将这个办法与彩云商量,彩云也没别话,就定见了,自己一人到

    京,起服销假。这日宫门召见下来,就补授了内阁学士。雯青自出差

    到今,已离京五六年了,时局变更,沧桑屡改,朝中歌舞升平,而海

    外失地失藩,频年相属,日本灭了琉球,法国取了安南,英国收了缅

    甸。中国一切不问,还要铺张扬厉,摆出天朝空架子。记得光绪十三

    年,翰林院里还有人献了一篇《平法颂》,文章辞藻,比着康熙年代

    的《平滇颂》、乾隆年代的《平定金川颂》,还要富丽哩!话虽如

    此,到底交涉了几年,这外交的事情,倒也不敢十分怠慢,那些通达

    洋务的人员,上头不免看重起来。恰好这年出使英、俄大臣吕萃芳,要改充英、法、义、比四国大臣;出使德、俄、荷、奥、比五国大臣

    许镜澄,三年任满,要人接替,而斯时一班有名的外交好手,如上回

    雯青在上海认得的云仁甫,已派过了美、日秘副使;李台霞已派署过

    德国正使,现在又有别事派出;徐忠华派充参赞;马美菽也出洋游

    历;吕顺斋派充日本参赞。朝廷正恐没人应选。也是雯青时来运来,又有潘八瀛、龚和甫这班大帽子替他揄扬帮衬,声誉日高一日,廷旨

    就派金汮出使俄罗斯、德意志、荷兰、奥地利四国。旨意下来,好不

    荣耀!雯青赶忙修折谢恩,引见请训,拜会各国公使,一面奏调参

    赞、随员、翻译,就把次芳奏保了参赞,做个心腹。又想着戴伯孝凑

    合彩云的功劳,也保了随员,派他做了会计。且请假两月,还苏修墓,奉旨俞允。

    那时同乡京官,菶如也开了坊了;唐卿却从陕、甘回来了;珏斋

    也因公在京;只有肇廷改了外官,不在那里。这班人合着轮流替雯青

    饯贺。这日席间,大家谈起交涉的方略,雯青发议道:“兄弟不才,谬

    膺使节,此去方略,还是诸君临别赠言。依兄弟愚见,第一是联络邦

    交;第二是检查国势。语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我国交涉吃

    亏,正是不知彼耳!不知国情,固是大害;不知地理,为害尤烈!远

    事不必说,就是伊犁一案,彼趁着白彦虎造反就轻轻占据了,要不是

    曾继湛力争,这块地面就不知不觉地送掉了!兄弟向来留心西北地

    理,见那些交界地方,我们中国记载,影响都模糊得很。俄国素怀蚕

    食之心,不知暗中被占了多少去了!只苦我国不知地理,哑子吃黄

    连,说不出的苦。兄弟这回出去,也不敢自夸替国家争回什么权利,不过这地理上头,兄弟数十年苦功,总可考究一番,叫他疆界井然,不能再施鬼蜮手段罢了。”菶如等听了,自然十分佩服。珏斋道:“可

    不是么?所以兄弟前回到吉林,实在没法,只好仿着马伏波的故事,立了一个三丈来高的铜柱,刻了几句铭词,老远望着,就见巍巍云

    表。那铜柱拓本,看着倒很古雅,明日兄弟送一分去。雯兄留着,倒

    可参考参考。”雯青道:“珏斋兄的《铜柱铭》,将来定可与《阙特勤

    碑》、《好大王碑》并传千古了!”当日欢饮一天,雯青心里只记挂着

    彩云,忽忽已一年多不见了,忙着出京。

    那时上海县先期得信,赶紧打扫天后宫行辕,以备使节小驻。这

    日船抵金利源码头,不免有文武官员晋见许多仪节,自己复要拜会各

    国领事。入城答拜道县回来,恰值次芳带着戴伯孝来见,当面谢了保

    举。雯青把行辕一切公事,全行托付了次芳;把定出洋的公司船以及

    部署行李等琐事,都交给戴会计。诸事安排妥了,归心如箭,就叫心腹俊童阿福,向上海道借了一只小轮船,连夜回苏。

    到得家中,夫妻相见,自有一番欢庆,不消说得。坐定,说着出

    洋的事来,雯青笑说:“这回倒要夫人辛苦一趟了。但是夫人身弱,不

    知禁得起波涛跋涉否?”夫人笑道:“这个不消老爷担心,辛苦不辛

    苦,倒在其次。闻得外国风俗,公使夫人,一样要见客赴会,握手接

    吻。妾身系出名门,万万弄不惯这种腔调,本来要替老爷弄个贴身服

    侍的人。”说到这里,却笑了一笑。雯青心里一跳,知道不妙。只听夫

    人接道:“好在老爷早已讨在外头,倒也省了我许多周折。我昨日已吩

    咐过家人们,收拾一间新房,只等老爷回来,择吉接回。稍停两日,就叫她跟随出洋,妾身落得在家过清闲日子哩!”雯青忸怩了半天

    道:“这事原是下官一时糊涂……”下句还未说出,夫人正色道:“你别

    假惺惺,现在倒是择日进门是正经。你是王命在身的人,哪里能尽着

    耽搁!”

    雯青得了夫人的命,就放了胆,看了明日是黄道吉日,隔夜就预

    备了酒席,邀请亲友,来看新人。到了这日,夫人就命安排一顶彩

    轿,四名鼓乐手,去大郎桥巷迎接傅彩云。不一时,门前箫鼓声喧,接连鞭炮之声、人声、脚步声,但见四名轿班披着红,簇拥一肩绿呢

    挖云四垂流苏的官轿,直入中堂停下。夫人早已预备两名垂鬟美婢,各执大红纱灯,将新人从彩轿中缓缓扶出。却见颤巍巍的凤冠、光耀

    耀的霞帔,衬着杏脸桃腮、黛眉樱口,越显得光彩射目,芬芳扑人,真不啻嫦娥离月殿、妃子降云霄矣。那时满堂亲友杂沓争先,喝彩

    声、诧异声,交头接耳,正议论这个妆饰越礼。忽人丛中夫人盛服走

    出,大家倒吃一惊。正是:

    名花入手销魂极,艳福如君几世修。不知夫人走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第九回 遣长途医生试电术 怜香伴爱妾学洋文

    却说诸亲友正交头接耳,议论彩云妆饰越礼,忽人丛中夫人盛服

    走出,却听她说道:“诸位亲长,今日见此举动,看此妆饰,必然诧

    异,然愿听妾一言:此次雯青出洋,妾本该随侍同去,无奈妾身体荏

    弱,不能前往;今日所娶的新人,就是代妾的职分。而且公使夫人是

    一国观瞻所系,草率不得,所以妾情愿从权,把诰命补服暂时借她,将来等到复命还朝时,少不得要一概还妾的。诸尊长以为如何?”言

    次,声音朗朗,大家都同声称赞。于是传齐吹手,预备祭祖。雯青与

    夫人在前,傅彩云在后。行礼毕,彩云叩见雯青夫妇,大家送入洞

    房。雯青这一喜,直喜得心花怒放,意蕊横飞,感激夫人到十二分,自己就从新房出来,应酬外客。那潘胜芝、贝效亭、谢山芝一班熟

    人,摆擂台、寻唐僧,翻天覆地的闹起酒来,想要叫局,只碍着雯青

    如今口衔天语,身膺使旄,只好罢休。雯青陪着畅饮,到漏静更深,方始散去。雯青进来,自然假意至夫人房中,夫人却早关了门。雯青

    只得自回新房,与彩云叙旧。久别重逢,绸缪备至,自不消说。

    正是芳时易过,倏满假期,便别了夫人,带了彩云,出了苏州

    城,一径到上海。其时苏沪航路还没有通,不像现在有大东、戴生昌

    许多公司船,朝来暮往的便捷。雯青因是钦差大臣,上海道特地派了

    一只官轮来接,走了一夜,次早就抵埠头。雯青先把家眷安排上岸,自己却与一班接差道县,酬应一番。行辕中又送来几封京里书札,雯

    青一一检视,也有亲友寻常通贺的;也有大人先生为人说项的;还有

    一班名士黎石农、李纯客、袁尚秋诸人寄来送行诗词,清词丽句,觉

    得美不胜收。翻到末了一封,却是庄小燕的,雯青连忙拆开,暗想此人的手笔倒要请教。你道雯青为何见了庄小燕姓名,就如此郑重呢?

    这庄小燕,书中尚未出现过,不得不细表一番。原来小燕是个广东

    人,佐杂出身,却学富五车,文倒三峡,而且深通西学,屡次出洋,现在因交涉上的劳绩,保举到了侍郎,声名赫赫,不日又要出使美、日、比哩!雯青当时拆开一看,却是四首七律道:

    诏持龙节度西溟,又捧天书问北庭。

    神禹久思穷亥步,孔融真遣案丁零。

    遥知汃极双旌驻,应见神州一发青。

    直待车书通绝徼,归来扈跸禅云亭。

    声华藉藉侍中君,清切承明出入庐。

    早擅多闻笺豹尾,亲图异物到邛虚。

    功名几勒黄龙舰,国法新衔赤雀书。

    争识威仪迎汉使,吹螺伐鼓出穹闾。

    竹枝异域词重谱,敕勒风吹草又低。

    候馆花开赤璎珞,周庐瓦复碧琉璃。

    异鱼飞出天池北,神马徕从雪岭西。写入夷坚支乙志,杀青他日试标题。

    不嫌夺我凤池头,谭思珠玲佐庙谋。

    敕赐重臣双白璧,图开生绢九瀛洲。

    茯苓赋有林牙诵,苜蓿花随驿使稠。

    接伴中朝人第一,君家景伯旧风流。

    雯青看罢,拍案叫绝道:“真不愧白衣名士,我辈愧死了!”遂即

    收好,交与管家,一面喊伺候上岸,坐着双套马车,沿途还拜各官,并德、俄诸领事,直到回天后宫行辕,已在午牌时候。

    早有自己的参赞、翻译、随员等等这一班人齐集着,都要谒见。

    手本进去,不一时,就见管家出来传话:“单请匡朝凤匡大人、戴伯孝

    戴老爷进去,有公事面谈。其余老爷们,一概明日再见吧。”大家听见

    这话,就纷纷散了。只剩匡次芳、戴伯孝二人,低着头,跟那管家往

    里边去。到了客厅,雯青早在等着,见他们进来,连忙招呼道:“次

    兄,伯兄,这几日辛苦了!快换了便服,我们好长谈。”次芳等上前见

    了,早有阿福等几个俊童,上去替他们换衣服。次芳一面换,一面说

    道:“这是分内的事,算什么辛苦。”说着,主宾坐了。雯青问起乘坐

    公司船,次芳道:“正要告诉老前辈,此次出洋,既先到德国,再到

    俄、奥诸国,自然坐德公司的船为便。前十数日德领事来招呼,本月

    廿二日,德公司有船名萨克森的出口,这船极大,船主名质克,晚生

    都已接头过了。”伯孝道:“卑职和匡参赞商量,替大人定的是头等

    舱,匡参赞及黄翻译、塔翻译等坐二等,其余随员学生都是三等。”雯青道:“我听说外国公司船十分宽敞,就是二等舱,也比我们招商局船

    的大餐间大得多哩。其实就是我也何必一定要坐头等呢!”次芳

    道:“使臣为一国代表,举动攸关国体,从前使德的刘锡洪、李葆丰,使俄的嵩厚、曾继湛,使德、意、荷、奥的许镜澄,我们的前任吕萃

    芳,晚生查看过旧案,都是坐头等舱,不可惜小费而伤大体。”次芳说

    时,戴会计凑近了雯青耳旁,低声道:“好在随员等坐的是三等,都开

    报了二等,这里头核算过来差不多,大人乐得舒服体面。”雯青点点

    头。次芳顺手在靴统里拔出一个折子,递到雯青手里道:“这是开报启

    程日期的折子,誊写已好,请老前辈过目后,填上日子,便可拜发

    了。”雯青看着,忽然面上踌躇了半晌道:“公司船出口是廿二,这天

    的日子……”这句话还没有说出,戴伯孝接口道:“这不用大人费心。

    卑职出门,就是一二百里,也要检一个黄道吉日。况大人衔命万里,关着国家的祸福,哪有轻率的道理!这日子是大人的同衙门最精河图

    学的余笏南检定的,恰好这日有此船出口,也是大人的洪福照临。”雯

    青道:“原来笏南在这里,他检的日子是一定好的,不用说了。”看看

    天色将晚,次芳等就退了出来。当日无话。

    次日,雯青不免有宴会拜客等事,又忙了数日,直到廿二日上

    午,方把诸事打扫完结。午后大家上了萨克森公司船,慢慢地出了吴

    淞口,口边俄、德各国兵轮,自然要升旗放炮的致敬。出口后,一路

    风平浪静,依着欧、亚航路进行。彩云还是初次乘坐船,虽不颠簸,终觉头眩眼花,终日的困卧。雯青没事,便请次芳来谈谈闲天,有时

    自己去找他们。经过热闹的香港、新加坡、锡兰诸埠头,雯青自要与

    本埠的领事绅商交接,彩云也常常上去游玩,不知看见多少新奇的事

    物,听见了多少怪异的说话,倒也不觉寂寞。不知不觉,已过了亚

    丁,入了红海,将近苏彝士河地方。这日雯青刚与彩云吃过中饭,彩云要去躺着,劝雯青去寻次芳谈

    天。彩云喊阿福好好伺候着,恰好阿福不在那里,雯青道:“不用叫阿

    福。”就叫三个小童跟着,到二等舱来,听见里面人声鼎沸,不知何

    事。雯青叫一个小童,先上前去探看,只听里面阿福的口声,叫着这

    小童道:“你们快来看外国人变戏法!”正喊着,雯青已到门口,向里

    一望,只见中间一排坐着三个中国人,都垂着头,闭着眼,似乎打盹

    的样子;一个中年有须的外国人,立在三人前头,矜心作意地凝神注

    视着;四面围着许多中西男女,仰着头望,个个面上有惊异之色。次

    芳及黄、塔两翻译也在人丛里,看见雯青进来,齐来招呼。次芳

    道:“老前辈来得正巧,快请看毕叶发生的神术!”雯青茫然不解。那

    个外国人早已抢上几步来,与雯青握着手,回顾次芳及两翻译道:“这

    便是出使敝国的金大人么?”雯青听这外国人会说中国话,便问

    道:“不敢,在下便是金某,没有请教贵姓大名。”黄翻译道:“这位先

    生叫毕叶士克,是俄国有名的大博士,油画名家,精通医术,还有一

    样奇怪的法术,能拘摄魂魄。一经先生施术之后,这人不知不觉,一

    举一动,都听先生的号令,直到醒来,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昨日先生

    与我们谈起,现在正在这里试验哩!”一面说,一面就指着那坐的三个

    人道:“大人,看这三个中国工人,不是同睡去的一样吗?”雯青听

    了,着实称异。毕叶笑道:“这不是法术,我们西国叫做Hypnotisme,是意大利人所发明的,乃是电学及心理学里推演出来的,没有什么稀

    奇。大人,你看他三人齐举左手来。”说完,又把眼光注射三人,那神

    情好像法师画符念咒似的,喝一声:“举左手!”只见那三人的左手,如同有线牵的一般,一齐高高竖起。又道:“我叫他右手也举起!”照

    前一喝,果然三人的右手,也都跟着他双双并举了。于是满舱喝彩拍

    掌之声,如雷而起。雯青、次芳及翻译随员等,个个伸着舌头,缩不

    进去。毕叶连忙向众人摇手,叫不许喧闹,又喊道:“诸君看,彼三人

    都要仰着头、张着嘴、伸着舌头、拍着手,赞叹我的神技了!”他一般的发了口令,不一时果然三人一齐拍起手来,那神气一如毕叶所说

    的,引得大家都大笑起来。次芳道:“昨日先生说,能叫本人把自己隐

    事,自己招供,这个可以试验么?”毕叶道:“这个试验是极易的。不

    过未免有伤忠厚,还是不试的好。”大家都要再试。雯青就向毕叶

    道:“先生何妨挑一个试试。”毕叶道:“既金公使要试,我就把这个年

    老的试一试。”说着,就拉出三人中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者,单另坐开。

    毕叶施术毕,喝着叫他说。稍停一回,这老者忽然垂下头去,嘴里咕

    噜咕噜地说起来,起先不大清楚,忽听他道:“这个钦差大人的二夫

    人,我看见了好不伤心呀!他们都道钦差的二夫人标致,我想我从前

    那个雪姑娘,何尝不标致呢!我记得因为自己是底下人,不敢做那

    些。雪姑娘对我说:‘如今就是武则天娘娘,也要相与两个太监,不曾

    听见太监为着自己是下人推脱的。听说还有拼着脑袋给朝里的老大们

    砍掉,讨着娘娘的快活哩!你这没用的东西,这一点就怕么?’我因此

    就依了。如今想来,这种好日子是没有的了。”大家听着这老者的话,愈说愈不像了,恐怕雯青多心,毕叶连忙去收了术,雯青倒毫不在

    意,笑着对次芳道:“看不出这老头儿,倒是风流浪子。真所谓‘莫道

    风情老无分,桃花偏照夕阳红’了。”大家和着笑了。雯青便叫阿福来

    装旱烟。一个小童回道:“刚才那老者说梦话的当儿,他就走了。”雯

    青听了无话。正看毕叶在那里鼓捣那三个人,一会儿,都揩揩眼睛,如梦初觉,大家问他们刚才的事,一点也不知道。毕叶对雯青及众人

    道:“这术还可以把各人的灵魂,彼此互换。现在这几人已乏了,改日

    再试吧。”

    雯青正听着,忽觉眼前一道奇丽的光彩,从舱西犄角里一个房门

    旁边直射出来,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二十来岁非常标致的女洋人,身

    上穿着纯黑色的衣裙,头戴织草帽,鼻架青色玻璃眼镜,虽妆饰朴素

    的很,而粉白的脸、金黄的发,长长的眉儿、细细的腰儿,蓝的眼、红的唇,真是说不出的一幅绝妙仕女图,半身斜倚着门,险些钩去了

    这金大人的魂灵。雯青不知不觉地看呆了,心想何不请毕先生把这人

    试一试,倒有趣,只不好开口。想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计,就对毕叶

    道:“先生神术,固然奇妙极了,但兄弟尚不能无疑。这三个中国人,安见不是先生买通的呢?”毕叶听罢,面上大有怫然之色。雯青接着

    道:“并非我不信先生,我想请先生再演一遍。”说着,便指着女洋人

    低声道:“倘先生能借这个女洋人一试妙技,那时兄弟真死心塌地地佩

    服了。”次芳及两个翻译也附和着雯青。毕叶怫然道:“这有何难!我

    立刻请这位姑娘,把那东边桌子上的一盆水果搬来,放在公使面前好

    么?”这句话原被雯青那一句激出来的。

    大凡欧洲人性情是直爽不过,又多好胜,最恨人家疑心他作伪,总要明白了方肯歇手,别的都顾不得了。毕叶被雯青这一激,也不问

    那位姑娘是谁,就冒冒失失地施起他的法术来。他的法术又是百发百

    中,顿时见那姑娘脸上呆一呆,就袅袅婷婷地走到东边桌子上,伸出

    纤纤玉手,端着那盆冰梨雪藕,款步而来,端端正正地放在雯青坐的

    那张桌上,含笑斜睇,嫣然倾城。雯青这一乐非同小可,比着那金殿

    传胪、高唱谁某的时候,还加十倍!哪里知道这边施术的毕叶,这一

    惊也不寻常,却比那死刑宣告牵上刑台的当儿仿佛一般,连忙摘了帽

    子,向满船的人致敬,先说西话,又说中国话,叮嘱大家等姑娘醒

    来,切不可告诉此事。大家答应了。那时船主质克,因听见喧闹的声

    音,也来舱查看,毕叶也给他说了。质克微笑应诺。毕叶方放了心,慢慢请那位姑娘自回房中去,把法术解了。

    雯青诸人看见毕叶慌张情形,倒弄得莫名其妙,问他何故。毕叶

    吞吞吐吐道:“这位姑娘是敝国有名的人物,学问极好,通十几国的语

    言学,实在是不敢渎犯。”次芳道:“毕叶先生知道她的名姓吗?”毕叶道:“记得叫夏雅丽。”雯青道:“她能说中国话么?”毕叶道:“听说能

    作中国诗文,不但说话哩!”雯青听了,不觉大喜。原来雯青自见了这

    姑娘的风度,实在羡慕,不过没法亲近。今听见会说中国话,这是绝

    好的引线了,当时就对毕叶道:“兄弟有句不知进退的话,只是不敢冒

    昧。”毕叶道:“金大人不用客气,有话请讲!”雯青道:“就是敝眷向

    来愿学西文,只是没有女师傅,总觉不便。现据先生说,那贵国夏姑

    娘精通语言学,还会中文,没有再巧的好机会了。现在舟中没事,正

    好请教。先生既然跟夏姑娘同国,不晓得肯替兄弟介绍介绍么?”毕叶

    想一道:“这事既蒙委托,哪有不尽力的道理!不过这姑娘的脾气古

    怪,只好待小可探探口气,明日再行奉复吧!”当时,次芳及黄、塔两

    翻译又替雯青帮腔了几句,毕叶方肯着实答应,于是大家都散归。

    雯青回房,就把毕叶奇术,告诉彩云。彩云道:“这没什么奇。那

    些中国人,一定是他的同党,跟我们苏州的变戏法一样骗人。”雯青又

    把那个女洋人的事情告诉她,说:“这女洋人是我叫他试的,难道也是

    通同的么?”彩云于是也稀奇起来。雯青又把学洋文的话,从头述了一

    遍,彩云欢喜得了不得。原来彩云早有此意,与雯青说过几次。当晚

    无话。

    次早,雯青刚刚起来,次芳已经候在大餐间。雯青见面,就

    问:“昨天的事怎么了?”次芳道:“成了。昨日老前辈去后,他就去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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