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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与少女.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4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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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3643KB,295页)。

     太阳与少女是作者森见登美彦写的短篇作品合集,包含了登美彦读书记,登美彦谈嗜好,登美彦四处闲逛和生活日常,带你一起感受登美彦天马行空的有趣想象。

    太阳与少女内容介绍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有顶天家族》《太阳之塔》……这些脑洞大开、萌动生趣的故事是如何诞生的?

    四叠半(约七平方米)的公寓里能创作出怎样天马行空的神作?

    日本奇幻天才作家森见登美彦出道十四年以来全部随笔收录,畅聊人生与创作——

    影响过森见登美彦的书:《内田百闲全集》、樋口一叶的《一叶恋爱日记》、中岛敦的《山月记》、柯南·道尔的《五个橘核》《福尔摩斯探案全集》……

    影响过森见登美彦的电影:《岸和田少年愚连队》《千与千寻》《砂之器》……

    森见笔下绝美京都的秘密、充满了回忆时光的四叠半公寓……

    除此之外,本书还收录了作者从未出版过的连载专栏《空转小说家》,并且初次公开了特别写下的、之前绝未公之于众的秘藏版《森见登美彦日记》。

    如何从一个普通大学生成长为奇幻名家,森见登美彦用可爱、诙谐、举重若轻的笔调,全部记录在这本书中!

    太阳与少女作者信息

    森见登美彦,1979年出生于奈良。

    2003年以描写京都大学生日常生活的处女作《太阳之塔》获日本奇幻小说大奖,惊艳出道。

    2007年,以《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一举拿下第20届山本周五郎奖。

    2008年,以《有顶天家族》拿下日本书店大奖第3名,奠定畅销书作家地位。

    2010年,以《企鹅公路》获日本科幻小说大奖。

    代表作还有《四叠半神话大系》《宵山万华镜》《神圣懒汉的冒险》等。

    太阳与少女目录

    1登美彦读书记

    行行复行行,犹在书山中

    我的青春文学

    车中的异界

    读书人,摆书人

    回望朗读的岁且

    心潮澎涯是为何?

    《五个橘核》与心心念念的烟斗

    四叠半中的内田百闲

    让孩子睁眼的方法

    深泥池与深泥丘

    孩子”们

    虚假生灵的真实世界

    2登美彦谈嗜好

    我的秘藏放映室

    单纯的助威,环法自行车赛

    回忆中的电影

    我的进究

    瓶瓶红玉通昭和

    年幼的我还以为“星期天就是由将棋与《鲁邦三世》组成的“

    历久弥新的《砂之器》

    最强的团子——吉备团子

    咖喱恶魔

    完美的隧道,意象的国度——《王与王寻》

    3登美彦自著书籍与其衍生

    太阳之塔乃是“宇宙遗产"

    名叫老狄利娅的情趣娃娃

    淋湿的英雄

    致歉文

    姑且写下去

    这篇文章不打草癌

    漫画版《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寄语

    舞台剧版《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寄语

    被膨膨假面追逐的我

    为了与内心中的虎重逢

    《施辩奔跑吧梅勤斯》舞台剧化寄语

    《旅辩奔跑吧梅勤斯》重演寄语

    京都与伪京都

    关于《有顶天家族》第二部刊行推迟的辩解

    作家字典之“始\"

    潜藏在旅途中的日常

    某四叠半主义者的回忆

    《太阳之塔》时代

    4登美彦四处闲逛

    治愈人心的粗食

    读了这篇文章也不会想爬富士山

    东京短途之旅,漫步废车站

    围绕着坡道的东京“山之手”漫步

    孤单的铁道

    文学主题的京都漫步

    穿过漫长的商店街有什么?

    去那亦近亦远的地方

    奈良细道

    5登美彦的日常

    恬不知耻

    京都与我

    四叠半中虚伪的孤高

    领悟茄子

    春眠晓日记

    脱靶的故事

    我与《古事记》,眺望森林的登美彦

    幻想般的瞬间

    关王厕所的回忆

    窗灯太耀眼

    纪念馆与走马灯

    森见登美彦的口福

    与占怪系统嬉戏的人

    6特别专栏品读《森见登美彦日记》

    空转小说家

    太阳与少女截图

    书名:太阳与少女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

    译者:吴曦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09-01

    ISBN:9787540493363

    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授权亚马逊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目录

    CONTENTS

    前言

    1 登美彦读书记

    行行复行行,犹在书山中

    我的青春文学

    车中的异界

    读书人,摆书人

    回望朗读的岁月

    心潮澎湃是为何?

    《五个橘核》与心心念念的烟斗

    四叠半中的内田百闲

    让孩子睁眼的方法

    深泥池与深泥丘

    “孩子”们

    虚假生灵的真实世界

    2 登美彦谈嗜好我的秘藏放映室

    单纯的助威,环法自行车赛

    回忆中的电影

    我的讲究

    瓶瓶红玉通昭和

    年幼的我还以为“星期天就是由将棋与《鲁邦三世》组成的”

    历久弥新的《砂之器》

    最强的团子——吉备团子

    咖喱恶魔

    完美的隧道,意象的国度——《千与千寻》

    3 登美彦自著书籍与其衍生

    太阳之塔乃是“宇宙遗产”

    名叫考狄利娅的情趣娃娃

    淋湿的英雄

    致歉文

    姑且写下去

    这篇文章不打草稿

    漫画版《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寄语

    舞台剧版《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寄语被嘭嘭假面追逐的我

    为了与内心中的虎重逢

    《诡辩 奔跑吧梅勒斯》舞台剧化寄语

    《诡辩 奔跑吧梅勒斯》重演寄语

    京都与伪京都

    关于《有顶天家族》第二部刊行推迟的辩解

    作家字典之“始”

    潜藏在旅途中的日常

    某四叠半主义者的回忆

    《太阳之塔》时代

    4 登美彦四处闲逛

    治愈人心的粗食

    读了这篇文章也不会想爬富士山

    东京短途之旅,漫步于废车站

    围绕着坡道的东京“山之手”漫步

    孤单的铁道

    文学主题的京都漫步

    穿过漫长的商店街有什么?

    去那亦近亦远的地方奈良细道

    5 登美彦的日常

    恬不知耻

    京都与我

    四叠半中虚伪的孤高

    领悟茄子

    春眠晓日记

    脱靶的故事

    我与《古事记》,眺望森林的登美彦

    幻想般的瞬间

    关于厕所的回忆

    窗灯太耀眼

    纪念馆与走马灯

    森见登美彦的口福

    与古怪系统嬉戏的人

    6 特别专栏品读《森见登美彦日记》

    7 空转小说家

    后记

    森见登美彦著作列表(截至2017年)前言

    请诸位思考一个问题。

    最适合睡觉前读的书,究竟是怎样的书呢?

    比如说,有人认为“读艰深的哲学书就会犯困”。可要把它当成每晚都读的习

    惯,无论如何还是太过勉强。假设现在这里有一本亨利·伯格森的《论意识材料的直

    接来源》[1],除非你抓住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在恰逢脑袋如同五月蓝天一样轻灵透

    彻的日子里,像个苦行僧似的伏案阅读,否则是一页都别想看懂的。每天睡前读这

    样骇人的书籍,无异于受苦受难,没几天就会放弃的。

    那么读有趣的小说又如何呢?想必谁都有过这种体验,一旦读起有趣的小说

    来,就很难中断了。推理小说之类的尤甚。明天本该早起的,却因为在意凶手是谁

    而不忍释卷。况且熬夜的罪恶感反倒让读书的乐趣倍增,真是想停也停不下来。

    既然如此,读无聊的小说行不行呢?我们会发现读那种书终究是痛苦的,跟前

    面提到的哲学书归于同一个结论。

    如此仔细思考一番,就出乎意料地发现这是个麻烦的问题。

    摆放在我枕边的书本在漫长的岁月里换了又换。高中时期是星新一的随笔集

    《进化后的猴子们》,全三卷文库本有着漫长的统治期。要是列举近几年的书,就是如下:冈本绮堂的《半七捕物帐》、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柴田宵

    曲编著的《奇谈异闻辞典》、薄田泣堇的《茶话》、吉田健一的《我的食物志》、兴津要编著的《古典落语》……不过当我想不起哪本书最称心如意的时候,就会在就

    寝之前来到书架前面,像只北极熊一样来回徘徊。

    “适合在睡前阅读的书。”

    我常常想写一本这样的书出来。

    不会像哲学书那样艰深,也不像小说那样令人亢奋。并不是不有趣,却也并非

    有趣到让人一读就停不下来。尽管没写什么有实际好处的内容,读起来却也并非空

    虚般无益。当然了,它肯定算不上毒,也算不上药。从哪里开始读都可以,只读自

    己想读的部分就行。书中有长有短,有浓有淡,有说笑戏谑,也有一本正经,形形

    色色的文章编排在一起,晃得人迷迷糊糊的,如同南洋小岛的海滩上来了又走的波

    浪一般,很快便能将读者送去香甜的梦乡。

    你手上捧着的正是这样一本书。

    [1]本书的英译本标题《时间与自由意志》更广泛地为人所知。——译者注。1

    登美彦读书记

    我将有关读书的文章与文库版解说都收集于此。

    话说回来,没有比写“文库版解说”更令人紧张的工作了。在自己的著作

    里不论写多少愚蠢的文字,都只是自己出丑而已。可文库版解说是要把自己的

    文章与别人的作品绑在一块儿摆进书店的。读完那本杰作的人接着就会读我的

    文章。光是想一想就让我出一身冷汗。

    于是,我总是诚惶诚恐地写文库版解说。全力以赴地写。真是辛苦坏了。行行复行行,犹在书山中[1]

    京都旧书店齐聚的集市“下鸭纳凉旧书祭”每年夏天会在下鸭神社的纠之森举

    办。被书香吸引而来的人们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在堆成山的旧书中穿行。

    我也在这一大群人里面。我在旧书中举步维艰,垂头丧气。

    从宿舍出发前往下鸭神社的半路上,我便已经觉得胃像装了铁球一样沉重,脚

    步踉踉跄跄。一进纠之森,就能迅速感到体力衰退。南北向纵长的广场上,不管哪

    里都是葱郁茂密的大树和成堆的旧书。黏糊糊的时间静静流淌。人们默不作声,擦

    着汗寻觅旧书。蝉鸣声渗透进了森林的闲静中。真可谓行行复行行,犹在书山中。

    而我却对旧书集市产生了一种愤懑。能让我心情舒畅的,就只有在树荫下一脸蠢相

    地喝着波子汽水的片刻而已。简而言之,逛旧书集市根本就不开心。

    要说我最看不惯旧书集市哪一点,首先就是书太多了。

    众多古色古香的书籍,每一本都看似承载着某些秘密,颇有渊源。闭上眼睛信

    手挑选,不论选中哪一册,都仿佛是只要读过一遍就能让我的人生开辟出荣光地平

    线的名著。我不禁心想,要是把它买下来,或许就能大受启发,写出本不属于自己

    的不朽名作呢。我暴露出与不朽名作无缘的渺小灵魂,同时心中那无益的焦虑便愈

    发严重。啊——这本也好那本也罢,应该都需要买吧?啊——这本也好那本也罢,还不至于偏要买吧?若是心想难得来一趟还是买几本吧,结果就是没完没了;若是

    坚决不买,旧书集市之行就此终结。我不厌其烦地反复体验这种焦躁感。不,我早

    已经烦透了,却还是反反复复。

    我也曾经邀请美丽的少女一起前往旧书集市。然而她却沉迷在旧书之中,留

    下“我去去就回”这一句话,便没了踪影,消失在旧书堆的尽头。这是理所当然

    的,书应该是一个人去找,而不是两人一起找的。那是我初尝恋爱的失策,她被埋

    没在书山中行踪不明,剩下我踽踽独行。正当对旧书和孤单都感到筋疲力尽的时

    候,我发现了一套福武书店刊行的《新辑·内田百闲全集》。虽说缺了几卷,但全三

    十三卷中的大多数还有存货,价格特别便宜。我心想这回不得不买了。然而我手头

    难得宽裕,为了筹措资金,我居然用手机把消失在旧书迷宫中的少女找了回来。做出如此不解风情之事,接着又向她借钱才买到了全集。我们捧着沉重的纸袋走上归

    途。即便她替我搬了一半,半路上我也差点累趴下。她那纤细的手臂可够结实的。

    想要得偿所愿,将全集的残本全部集齐,需要长年的努力。然而我并非那种集

    不齐全集就夜不能寐的完美主义者,能在宿舍里安放一套缺了几本的全集已然心满

    意足。看到我那副沉浸在半吊子幸福中的安闲模样,不难想象女孩会感到何等地焦

    躁。于是她在我生日那天送了第六卷《北溟·随笔新雨》给我。接着每年生日她都送

    我缺少的一卷,打算用七年来完成全集收藏,实乃空前绝后的完美计划。以上均为

    我个人的乐观推测。

    从那之后过了好几年,《新辑·内田百闲全集》的空缺卷数仍旧没能填上。为什

    么没填上就任君想象了。说来可耻,我本以为至少能获赠一本第八卷《丘之桥·鬼苑

    横谈》的。伴着其他种种羞耻至极的经历,我只能板着脸品尝苦果。

    今年我仍在京都,应该还会去下鸭纳凉旧书祭。那座让人心生烦闷的旧书之

    山,到底要绵延至何方呢?哪怕就当是去寻找《内田百闲全集》的残本,也会有过

    去那半途而废的回忆在纠缠。不管怎么想,都没法儿扬扬自得地享受了。

    一言以蔽之,旧书集市实在令人神伤。

    (《书之旅人》2005年5月号)

    [1]标题化用了俳句诗人种田山头火的诗句“拨草行行复行行,此身犹在青山中”。——译者注。我的青春文学

    ·《一叶恋爱日记》樋口一叶 角川书店

    虽说岸田刘生与永井荷风的日记都是名声在外,但若想要享受更加变态的偷窥

    欲,还是樋口一叶的日记最好。日记中的一叶明明胆小怕事却争强好胜,极难取悦

    又有洁癖,盲目冒进地死钻牛角尖,总之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个危险的女人。从书中

    悄悄观察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就仿佛躲在电线杆后面偷窥,让人陷入一种某天能向

    这位古怪少女打声招呼的错觉。然而你向往的这个女孩,会在你眼皮底下只身投入

    某个可疑男子的怀抱,就为了借点钱。实在太惊险了,让人惊出一身冷汗,却又令

    人怦然心动。

    明治二十五年(1892年)二月四日,尝到半井桃水[1]亲手做的年糕小豆汤后,乘坐人力车在漫天飞雪之中穿行的一叶,心中满是对桃水的思慕之情。她的亢奋之

    情无法抑制,甚至就此构思出了一篇小说。沉醉在恋爱中的一叶原封不动地保留了

    下来。这是日记最大的看点之一,从旁观察的读者好似亲身体验一样感到了羞耻。

    可是一叶同时又体会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青春便是羞耻”,我这个偷窥狂想起

    这句话,在大雪纷飞的街角伫立许久,目送着人力车从眼前驶过。

    ·《山月记·李陵·他九篇》中岛敦 岩波文库

    故事的主角李徵因为过于孤高而拒绝现实,最终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而自取灭

    亡。李徵用滔滔不绝的独白回顾自己虚度的青春,勾勒出一个无法彻底舍弃梦想、胆怯又倨傲的男子形象,书中满是他的悲痛之情。只因惧怕自身并非珠玉,便有意

    不去刻苦砥砺,又有几分相信自己将为明珠,便无法与瓦砾碌碌为伍。在胆怯与骄

    傲间迷失方向而堕入狂乱的自尊心,最终让李徵化作一头凶虎,将他放逐出了人世

    间。

    曾经有一个举动诡异,在宿舍住了整整六年的毕业困难户。他每每于丑时三刻

    独自在房中咆哮,吓得我等肝脾透凉。后来他终于被强行遣送回老家,宿舍也重归平静。表面上是这样,而我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只有当开始正视横躺在四叠半[2]

    房间里无所事事的过去与迷茫的将来时,才发现这回轮到我自己想不顾一切地大声

    咆哮了。也许每个人都有那样一个时期,会像赫尔曼·黑塞一样大言不惭地喊出“要

    么成为诗人,要么什么都不是”。但当错过了诀别的时机,误入死胡同的时候,人

    也会屡屡化作在四叠半房间中独自咆哮的凶虎。

    (《野性时代》2005年12月号)

    [1]半井桃水,日本小说家、诗人,曾是樋口一叶的导师和恋人。——译者注。

    [2]四叠半是和式房间的最简单配置,即四张半席子,面积约为6.5m2。由于榻榻米席子的长宽比为2:1,四

    叠半恰好能组成正方形。在森见的小说中,四叠半是非常重要的意象,指穷学生租借的简陋房间。——译者注。车中的异界

    我并非所谓的“活字上瘾者”,也并非一个每时每刻都在阅读的人。不读书我

    还能忍着。要是有美女倒剪双臂勒住我说:“在我允许之前不许读书!”想就此来

    打击我的阅读欲,更是感觉不到一丝痛痒。

    让我这种半吊子读书人最沉溺于阅读的地方,非电车[1]之中莫属。

    初中到高中的那段时间,我时常在上下学的电车里读推理小说或是恐怖小说。

    上大学之后,阅读量却并没有如我所期待中那样提升,完全是因为住得很近,只需

    要骑自行车上学。骑着自行车疾驰时读书未免太危险了。我是个安全第一的人,从

    不做那种傻事。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之后,我再次坐上晃荡的电车上下班,在车中读

    书的习惯也死灰复燃。

    在电车中读书有什么好的呢?上下班坐电车的时间并非自由时间,也并非工作

    时间。这段凭空冒出来的时间,非常适合沉溺在书本之中。我甚至觉得车厢适度地

    晃动还能激活大脑。

    太过劳累以至于精神上一触即发的时候,我会在上下班的电车里读内田百闲。

    那升腾而起的诡异气息、古怪的逻辑、刻意的暧昧不明、对失去之物的哀惜之念、在坚定意志之上所贯彻的无意义,都让我无比亢奋,无比安心。《东京日记 他六

    篇》(岩波文库)中收录的每一个短篇我都很喜欢。尤其是《长春香》,更是不必

    由我来强调的公认名作。在翻来覆去阅读的过程中,我渐渐理解了它大获好评的原

    因。

    (《野性时代》2007年11月号)

    [1]现代日本的电车一般指地铁或轻轨等列车。——译者注。读书人,摆书人

    尽管还没到吹嘘自己是“办公室精英森见”的程度,我还是下定决心“弄个工

    作室吧”。那是因为我的注意力很容易被打断,面朝书桌没多久就会盘算逃亡大

    计。于是我在距离自家只需步行几分钟、洋溢着昭和风情的大楼一角租了个煞风景

    的房间,把与工作相关的东西全都搬了过去。自己家几乎只剩下了电视机和被褥。

    要搬的东西大半是书。

    我并非泛读家,写作也仅以妄想为素材,并不需要数量庞大的资料。一切只是

    因为我不擅长处理旧书,从初中起一路堆积的结果就是现在这堆藏书。从初中时看

    的斯蒂芬·金的恐怖小说,及至今为止那些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阅读经历,全都以

    实物的形式留存着。不过有些也未必太偏门了。好几本《JTB便携时刻表》就当作旅

    途回忆,暂且不谈了。至于《地藏盆参拜指南》和《校正必备》这种书,我甚至都

    记不清是何时购买的了。

    我非常讲究书架上的陈列方式。如果不是按照我所认可的顺序排列,就会心生

    烦躁。然而,想要让书本都按照认可的方式排列在书架上,也是一桩难事。

    在考虑书本大小与内容双方面的同时,我又会接着想“应该按照能厘清书本关

    系的方式来排列”“要是掉下来砸中头就完蛋了,重的书必须在下面”“使用频率

    高的书应该放在书桌旁”“漂亮的书要摆在显眼位置”“在这里要不动声色地放几

    本根本不读的哲学书来伪装知性”“最宝贵的内田百闲的书要放在最好的位

    置”“偶像写真集要放在来客看不见的位置”……思考这些问题,感觉就像在解一道

    复杂怪异的联立方程式。“把这本书放在这里的话,那边就会出现矛盾”“这个排

    列非常理想,可是大小不均,一点都不美”,我必须在种种烦恼之间反复试错。

    当我终于将书本摆放成心目中理想的状态时,便能体味到巨大的充实感。摆书

    的工程就是如此艰巨,所以我自打搬入工作室以来,哪怕心里纠结到了极点,还是

    没能着手整理。望着随意塞满的书架,我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既然我尚有闲情站着说话不腰疼,就说明我还并未处于为书本饱受操劳的境地。我时常会重读井上厦的《书的命运》(文春文库),每当读到“地板被压

    塌”一段时,都会心想“不至于吧”。因为我不可能拥有那么多书。

    我为什么要屡次阅读《书的命运》呢?除去这本书很薄又易读之外,其实每读

    一次就会让人心中涌现出读书欲,实在是愉快至极。我要是没人管着,就会懒得碰

    书,茫然地虚度时光。那可不行。即便多少有些强硬,也必须给自己点上求知欲的

    火苗。这时候读一遍《书的命运》,就会让我忍不住想多读几本书。

    《井上流读书法十条》也很有趣,每读一次都令我啧啧赞叹。可惜尝试一下就

    会立即遭遇挫折。阅读确实令人愉悦,但若要保持求知欲,没有点毅力终究是难以

    达成的。

    以下是我的一家之言:这些都是跟无数书本打过交道的“读书高手”才能总结

    出的技巧,凭着半吊子的觉悟是模仿不来的。

    所以我光是通过阅读《书的命运》来获得一些冲动就心满意足了。再说,假如

    我有了好几万本书,我只会“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地来回整理书架,把后半生彻底

    荒废掉。从此每日焦躁不安,连读书都彻底忘却……

    (《新刊展望》2008年10月号)回望朗读的岁月

    在工作室里阅读川上弘美所著的《真鹤》这本小说时,出现了一个叫

    作“砂”的奇特姓氏。

    “哎呀,这个姓氏该怎么念呢?”[1]正当我心生疑念的时候,忽地回想起自己

    曾经因为不知道“中砂”这个姓氏的读法而把它念成了“Nakazuna”。

    那是内田百闲的短篇小说《萨拉萨蒂的唱片》中出现的姓氏。

    再怎么说,“Nakazuna”的读法也太拗口了,然而岩波文库版并没有标记假名

    读音,我只好装傻瞎猜了一个。后来在观看铃木清顺改编自本作的电影《流浪者之

    歌》之后,才听清楚是念“Nakasago”。那一刻,记忆立即被连上,一瞬

    间“Nakazuna”就被换成了“Nakasago”。

    这里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我为什么会记得自己曾经把“中砂”念

    成“Nakazuna”呢?我要是一开始就不记得,也就不会在看过《流浪者之歌》之后

    当即把字面与读音联系起来了。我的记忆力还没有好到可以把短篇小说的每个角落

    都记住。

    记住的原因其实很单纯,因为我曾经把《萨拉萨蒂的唱片》读给弟弟妹妹听

    过。只要你试着朗读就会明白,搞不清读音的字确实令人介意。哪怕你强行当作形

    声字来读,也会有一种若有似无的“良心上的苛责”久久挥散不去。

    读书给弟弟妹妹听的时期,恐怕是初中时吧。

    我给他们读的次数最多的书,是柳亭燕路所著,由白杨社文库出版的《儿童落

    语》。在写本文的时候,我上网搜索了一下,就找到了封面图。真是令人无比怀

    念。之所以接触过这个系列,是因为有个表舅送给我们一箱书,里面就装了好几

    册。书中每一段落语都很短,朗朗上口。我钻在被炉里朗读《儿童落语》的时候,弟弟妹妹就会笑得一起打滚。现在光是写下这件事来就不由得开心起来,真是完美

    的取乐方式。朗读《儿童落语》让众人欢笑,是最快乐的事了。恐怖故事朗读起来也很愉快。倒不如说,能从心底感受到恐怖的时候也只有那

    个年纪了。江户川乱步的《目罗博士》就非常可怕。《萨拉萨蒂的唱片》也很可

    怕。

    更加可怕的就是狄更斯的《信号者》了。

    把这个短篇读给弟弟妹妹听,在接近高潮情节的时候,因为太过恐怖,我的头

    发都竖起来了。我整张脸都僵硬了,动不了嘴,仿佛是充斥着恐怖的文章迎面拦住

    了我的去路。正在朗读的本人也好,侧耳倾听的弟弟妹妹也好,全都面色铁青,露

    出一副心脏都快停跳的表情。再也没有比那次更可怕的小说阅读体验了。

    哪怕是去看电影,大家一起看的时候,快乐也会变得更快乐,而恐怖会变得更

    恐怖。小说也能这样来享受。倒不如说,过去恐怕是“朗读”的形式更为普遍。因

    为不识字的人也能靠耳朵来听故事。

    曾几何时,据说英国的每个家庭都会收听朗读版的狄更斯小说连载。全家人都

    捏着一把汗来收听狄更斯的朗读剧,那乐趣一定超乎我的想象吧。负责朗读的人一

    定别有一番滋味。如果是电视连续剧,大家只能一齐盯着电视画面,可如果是朗读

    小说,每位家人还能扮演自己的角色呢。我猜当时一定也播出了《信号者》,在圣

    诞节让英国的家家户户都坠入了恐怖的深渊吧!一想到这个我就乐不可支。

    若要更深层次地品读心爱的小说,那么让别人朗读给你听也不失为一个妙招。

    它会让令人愉快的小说变得更令人愉快,让恐怖的小说变得更恐怖。

    朗读出来的小说,会与当时的环境结合起来,深深地留存在记忆中。

    我还记得朗读《萨拉萨蒂的唱片》的地方,是父母家二楼,妹妹的房间里。我

    饱受着良心的苛责,好几次都把那姓氏念成了“Nakazuna”,时至今日都难以忘

    怀。

    (《书之旅人》2012年12月号)

    [1]日本人的姓氏中有许多特殊的读法,与普通的汉字音读、训读不同,生僻姓氏很容易读错。“砂”作为

    姓氏时可读作“まさご”(Masago)。——译者注。心潮澎湃是为何?

    心潮澎湃是为何?

    今日真知子的《千年画报》刚出版的时候,我受委托写了推荐文。

    在邂逅这本漫画的时候,我觉得是一本“很美的漫画”。让我这种只会写陈腐

    大学生在暗地里搞破坏之类扭曲文章的人来写推荐文,实在有点对不住人家。不过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心中开始频频发问:这是怎么回事?这可不光光是很美而已

    啊,总觉得让人心潮澎湃,这绝不是那么单纯的漫画!最终,我把自己的感想原封

    不动地写在了腰封上——“心潮澎湃是为何!”最后的标点不是问号而是感叹号,全都是为了表达自己对这种身心均被玩弄的感受而发泄的“愤慨”。

    这里就先写一段我的私人回忆吧。

    小学时的我很喜欢淋雨。放学回家的路上,没带伞却下起雨来的时候,我甚至

    想“呀吼”地欢呼起来。因为我有了被雨淋湿的正当理由。如今我长大了,自然不

    会再沉溺于这种玩耍,可是当初在雨中走到袜子都湿透时,双脚在鞋子里嘎吱嘎吱

    滑动的感触仍旧印象鲜明。

    到了初中时,我很喜欢飙自行车。尤其喜欢在秋季的黄昏,家家户户开始准备

    晚餐的时候,风驰电掣地在昏暗的住宅区穿行。飙车的时候必须穿上短袖衬衫。因

    为秋天那凉爽到令人感伤的空气拂过手臂时实在太舒服了,让我心潮澎湃。

    而现在,就当我写这份原稿的时候,喜欢频繁地揪头发。这是我的坏习惯。我

    是天然鬈发,左后脑勺有个地方的头发鬈曲成了一种独特的三维形状。用手指把头

    发缠绕起来,就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触。每当我写不下去时,就会忍不住伸出

    手指,在左后脑勺的特定部位把头发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

    《千年画报》的场景中会接二连三地出现:清晨冰凉空气的触感、妮维雅的触

    感、随风飘摇的窗帘触感、头发缠在发梳上的触感、从管子里挤出东西的触感、啪

    叽啪叽捏泡泡纸的触感、用电动削笔机削铅笔时传递到指尖的触感……在追溯这些触感的过程中,就如同上文中举的几个实例那样,某些模糊不清却又被身体牢牢记住

    的触感,会逐一在你心中复苏。

    说白了,我是个把大半部分日常时间花在书桌前的人,相比肉体感受更注重精

    神妄想,相当头重脚轻。但是我在阅读今日真知子的作品后,那些近乎淡忘的感觉

    又被一一撩拨起来,不由分说地变得无比敏感。

    当感觉被不容分说地挑逗到最敏锐的高度时,又能在某一页上邂逅极其大胆的

    画面——比如说透过帘子窥视到女性修长的美腿。鲜活的场景愈是令人心潮澎湃。

    我完全中了这本书的圈套。真是太可怕了。

    恐怕这就是心潮澎湃的原因吧。

    (MANGA EROTICS F 2010年11月号)《五个橘核》与心心念念的烟斗

    我第一次阅读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大概是在小学三年级时候。当时表舅把

    读过的书装了好几个纸箱送来我家,而这位伟大侦探的冒险据说也装在那几个纸箱

    里。顺带一提,令我最为在意的“福尔摩斯”系列的作品《五个橘核》也是在那时

    邂逅的。

    原本被《五连者》[1]《宇宙刑事夏依达》《假面骑士Super1》所占据的辉煌空

    间,忽然就被夏洛克·福尔摩斯所占领了。我曾经强烈地渴望拥有一条玩具店有售的

    假面骑士变身腰带,甚至还当真生气过:“明明只要有了它就能变身成假面骑士

    了,父母却舍不得出这么一点小钱,他们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不过那时的我已

    经过了对骑士腰带梦寐以求的年纪,开始一个劲儿地向往起夏洛克·福尔摩斯抽的那

    根烟斗。当时我的父亲就抽烟斗,我羡慕得不行,下定决心长大了也要抽烟斗。

    刚巧那时候,电视上也在播放格拉纳达电视台[2]拍的电视剧,父母热情十足地

    把节目都录下来了,也是促使我沉迷福尔摩斯的一大要因。由于我年纪实在太小,同时接触两个版本,使得杰里米·布雷特饰演的电视剧版福尔摩斯与原作的福尔摩斯

    在我心目中浑然一体,毫无差别。

    随着年纪增长,我的个子也越长越高。有一阵子也曾打算不再痴迷福尔摩斯。

    这种想法作祟最严重的时候,恐怕就是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和夏目漱石这

    些文学巨匠作品的时期吧。经过了那样一段时期,我又回去重读福尔摩斯,却发现

    那位不朽的名侦探丝毫没有失去光芒,而是堂堂屹立在原地。他的光芒甚至比过去

    更耀眼,让我惊讶不已。

    我最喜欢《五个橘核》开头描写福尔摩斯与华生在贝克街度过暴风雨之夜的情

    节。角色与细节环环相扣,而细节又与世界环环相扣。在我心目中,伦敦孕育出福

    尔摩斯的时刻就是不可磨灭的经典瞬间。福尔摩斯的伦敦,是柯南·道尔幻想中的伦

    敦。柯南·道尔的幻想力太过强烈,使得我们也对他所幻想的世界心驰神往。

    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曾经逃出研究室,整个人精神恍惚,那段时间我去了英

    国一个月左右。我每天一边妄想,一边在伦敦四处闲逛,翻阅平装本的福尔摩斯。我在街头的烟草店里买到了少年时代心心念念的烟斗才回了国。

    如今我都很珍惜这个烟斗,可是一次都还没用过。

    (《小说 野性时代》2015年1月号)

    [1]《五连者》即日本朝日电视台特摄片“超级战队”系列中的首作《秘密战队五连者》。——译者注。

    [2]格拉纳达电视台是英国的独立电视台之一。——译者注。四叠半中的内田百闲

    我第一次动笔写故事,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契机是与同学一起在某个活动

    上表演连环画剧,同学与他的父母负责绘画,而我负责写剧本。

    我对其中的乐趣食髓知味,让母亲买了原稿纸,开始写起文章来。我应该是受

    了爱读的姆明童话、宫泽贤治,还有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影响,可事到如今已经说不

    清什么才是决定性的动机了。总而言之,这份原始体验告诉我,从自己的文章中诞

    生出另一个世界是如此纯粹的愉悦。到了青年时期,我开始对(自己臆想中

    的)“所谓文学创作”眉来眼去,以致迷失其中,反倒成了苦涩的回忆。

    上大学之后,我也窝在京都北白川的某个四叠半房间里,一个劲儿地写东西。

    还没等我写出能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学生时代就已经逝去。

    这样下去恐怕是当不上小说家的。正当临近放弃的时候,我与内田百闲的作品

    重逢了。高中时期我也曾经接触过一次,可当初还无法理解其中的趣味。而当我在

    京都那逼仄的四叠半房间里阅读时,才发觉百闲实在是让人回味绵长。只要能追随

    百闲的文章而去,我就别无所求。一个崭新的季节就此到来了。

    内田百闲大致来讲有两种文风。第一种的代表作是《萨拉萨蒂的唱片》或《山

    高帽子》,会不厌其烦地描写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受。另一种的代表作是《阿房列

    车》,虽然愁眉苦脸的,但藏着开玩笑一样的幽默感。

    不论是处于哪种风格,最大的魅力还是在于文章本身。

    当时的我能切身感受到的,就是百闲能仅靠文本来创造一个世界。读者可以体

    会到,他不想写的东西就一个字都不会写,创造出的是个纯粹而诡谲的世界。可以

    说那是个描写对象与描写工具一拍即合的世界,也可以说是个文本消失后就空无一

    物的世界。过去我从未读过如此任性的文章,便决心也要像他一样写作。至于我能

    否写得像百闲一样好暂且不提,至少我有了明确的前进方向。从那时起,我所写的

    东西就渐渐变了,也第一次写出了能让自己满意的小说。因此,每当我对写作有所迷惘的时候,就会读读内田百闲的作品。

    (《小说 野性时代》2016年1月号)让孩子睁眼的方法

    ——本上雅美《眼镜日和》解说

    读了本上老师的文章,就让人想起孩提时代。

    小孩子其实过得并非那么无忧无虑。他们和成人一样,生活中充满了烦恼。长

    大成人之后回顾孩子的烦恼时显得很不值一提,但那只是表面如此,对当事人来说

    可是生死攸关的。痛苦的时候异常痛苦,害怕的时候也异常害怕。孩子的日常是惊

    险万分的。

    他们会因为游泳课将近而苦恼,因为放学路上绕道迷路而哭泣,因为电影《僵

    尸小子》的预告片太吓人而睡不着。坐上万博乐园的摩天轮,会因为太高而哭泣。

    他们被妹妹的法国洋娃娃吓得东躲西藏,又被弟弟心爱的小丑人偶吓得魂飞魄散。

    担惊受怕,哭哭啼啼,回想起来真是一段充满恐怖的岁月。

    光是苦恼自然有失偏颇,相对地,开心起来也是无止境的欢乐。至于到底有什

    么好开心的,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解释了。孩提时代就是那么开心。

    那究竟是何种原理呢?

    即便是普通的星期天,也会一大早从床上蹦起来,像颗被弹飞的豆子一样冲出

    家门,而且还乐呵呵地笑着。无论如何也不会一个懒觉睡到将近中午。感觉真是快

    乐得一刻都不能安静下来。他们生龙活虎,满地打滚。

    光是活着就觉得很开心。

    处于这种境界的孩子们很乐意出门露营。那种让脑浆沸腾一般的快乐,绝非成

    人能够想象的。

    森见家有每年夏天去滋贺县深山中露营的惯例。我们一大早起来把行李装进车

    里,由父亲载着大家一起出门。从大阪到滋贺并不是很远的旅行,但小孩子却会认

    为是出远门,心想“要出门去大冒险了”。如今都能隐隐约约地记得那个早晨。

    我睡在床上做了个有关蝴蝶标本的梦。从梦中醒来,我猛地睁开了眼睛。百叶

    窗缝中透入了耀眼的晨光。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今天是出去露营的日子”。下一

    个瞬间,毫无夸张,我真的翻身跃起,朝着睡在一旁的弟弟大喊:

    “翔太!到早晨了!”

    “好哇!”

    听到我的声音,弟弟也在一瞬间跃起。

    接着,我们两人一起冲出了房间。

    想要回忆孩提时代难以置信的快乐情景时,我只需要想想那个早晨就足够了。

    在这本书中,本上老师写到了由母亲驾车,千里迢迢从大阪前往山形的逸事。

    甚至连小兔子“兔五郎”和乌龟都一起上了车。要是我小时候经历过这样的大冒

    险,究竟会有多么激动呢?

    我想一定会因为太过兴奋,当场喷出鼻血倒地吧。

    小孩子都是贪吃鬼。

    而本上老师也是个贪吃鬼。

    “我爱死炸肉饼[1]了。”

    由这一行字开始的《挚爱炸肉饼》的小故事非常厉害。

    首先,第一行字“我爱死炸肉饼了”就令人生畏。让人觉得“啊,我中招

    了”,就像是吃了一记居合斩。开头都这么写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句话

    仿佛是仰望着春日青空娓娓道来,又藏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毅然之感。

    “原来如此!”读者不得不如此赞叹,“你真的很喜欢炸肉饼呢。”

    而且,没有比这更让人想吃炸肉饼的文章了。假如有“如何把炸肉饼写得更好吃”的国家测验,那这篇就是范文。

    这篇文章并没有细致入微地描写炸肉饼的魅力。再说了,哪怕细致入微地去

    写,也写不尽炸肉饼的魅力。越是分析,就会离炸肉饼的本质越远。这本书里写的

    是“炸肉饼在何种状况下能够成为地球上最美味的食物”。

    所以才能让人觉得这么好吃。

    “刚出锅,热腾腾的哦。”

    老板娘妹妹的这句话,戳中了我们的死穴。

    我甚至想立刻上街寻找刚出锅热腾腾的炸肉饼。

    读到这里,我也对本上老师产生了对抗心理,差点就要热情洋溢地讲述“生蛋

    拌饭”的魅力了。不过我还是不要班门弄斧地浪费稿纸了。

    可是我内心还是坚信——想要对抗本上老师的“炸肉饼”,究极绝招,只能靠

    写一篇《生蛋拌饭》的文章。

    食物、旅行、动物,孩提时代的回忆。

    阅读本上老师的文章时,我的身边洋溢着一种“小世界”的欢快。那并不是沉

    溺于妄想的世界,而是可以亲眼看见、触手可及的世界。

    很接近孩子稚拙地摸索的世界。

    尽管是个小世界,却不能小看。即便长大成人,我们的手也并非无远弗届,眼

    睛也不能看清太平洋对岸。就算来到了地球的另一侧,展开双手所及的范围仍旧不

    会变。

    当然了,我们确实是大人。成为大人的过程,就是学会让心中的孩子闭上眼

    睛。小孩子是很愚蠢的,如果净用孩子的眼睛来看世界,一定会遇上麻烦。所以我

    们才需要闭上孩子的眼睛。也许有一些人闭得太紧实了,会就此忘记用孩子的眼睛

    看世界的方法。可是,大多数人可以熟练地控制心中的孩子,适时地睁眼闭眼。

    品尝美食的时候、漫步或奔跑的时候、眺望森林的时候、抚摸猫咪的时候,我

    们会让心中的孩子睁开眼睛。想要像小时候那样尽情享受欢愉或许有些强人所难,但当初学会的方法如今也能派上用场。

    我想,本上老师写文章的时候,一定把她那双孩子的眼睛睁开了。

    (本上雅美《眼镜日和》解说 集英社文库 2009年10月)

    [1]炸肉饼是日本独有的和制洋食之一,是将猪肉糜或牛肉糜与碎洋葱混合后裹上面粉油炸的菜品。——译

    者注。深泥池与深泥丘

    ——绫辻行人《深泥丘奇谈》解说

    在京都度过学生时代时,我经常会和朋友搞“试胆挑战”。

    要是有女孩子也参与进来,就能期待她会在某个瞬间突然抱住自己,利用吊桥

    效应让我们飞跃性地进展为亲密关系吧?或许有人打的是这种算盘,但在我们身上

    绝无此事。我们两个男人总是在丑时三刻夜访大文字山或是鹭森神社,又或是爬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南禅寺水路阁,在深夜的琵琶湖畔飙自行车,钻进清泷隧道。这对

    我们的人生有何裨益呢?当然是毫无益处。说得更直白一点吧,我们根本经不起考

    验,胆子小得不值一提。

    深夜造访北边的“深泥池”也是那阵子的经历。

    我已经忘记是从谁那里听说了一条流言——“那个池塘附近会有幽灵出现”。

    同行的朋友说:“我现在哪怕找个幽灵当女朋友也行,只要是美女就行。”如果这

    是一篇小说,发言不慎的这位朋友肯定会被胖乎乎的大叔幽灵附体,从此走上悲惨

    的末路。可惜,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并没有诞生出《深泥池奇谈》这本书。我们

    只是呆若木鸡地盯着池塘,嘀咕了几句“没劲”就回去了。虽说“深泥池”这个词

    念起来像煞有介事,但压根儿没出现什么灵异现象。

    看到深泥丘这个地名,我就不由得想起了深泥池。

    《深泥丘奇谈》的故事发生的(大致)地点,就是我上学时到处溜达的地方。

    在读这本小说的时候,我就会有意识地想:“这家医院指的就是那边的

    吧?”“这里的Q电铁指的是那个吗?”

    当初我非常喜欢内田百闲日记里的一句话:小巷中必有秘闻。我自己也时常在

    日常生活中探索神秘的气息。而阅读《深泥丘奇谈》的时候,就感觉到这本小说是

    绫辻老师根据自己发现的“小巷秘闻”创作而成的。“小巷秘闻”最简单粗暴的解释,大概就是萦绕在日常生活周围的异世界气

    息。既然是异世界,我们的理论就不起作用了。那个世界一定是基于彻底不同的系

    统来运作的。

    把《深泥丘奇谈》读下去,就是体味那种系统的过程。第一个短篇《脸》或许

    让人摸不着头脑,但逐篇阅读下去,碎片与碎片就联系起来了,一个以独特系统运

    作的世界浮出水面。此处的精髓就在于,系统的全貌必然无法理解。尽管我们不明

    白它是以何种原理在运行,但我们很清楚地知道,肯定存在着某些事物并发挥着效

    用。

    我们不知晓绫辻老师将这个世界的系统设计到了何种地步。但从个人兴趣的角

    度来说,相比拼凑作品中的种种证据来厘清整个系统,我更喜欢投入进去,大声感

    叹:“啊,这儿有个稀奇古怪的世界!”

    只要持续不断地逃离理性逻辑,这个世界就会无限延伸。

    这是很重要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系统有了说服力,从而驱动整个世界呢?

    第一点是独特的词语。“人文字山”“Q电铁”“如吕塚线”“徒原之里”“黑

    鹭川”“猫大路大道”“红叡山”“猫目岛”“水鱼山”“龙见山”“青头

    山”“耳山”“刀山”……它们看似是将京都的地名改了字眼,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别

    的出典。把它们摆放在一起就能发现,给人的阅读感是一致而连贯的。“六山之

    夜”[1]中出现的送火文字“人”“永”“ひ”“目形”“虫虫”也是以文本来呈

    现。总之我对这个“虫虫”是一见钟情了。然后,在这些词语背后还有“深泥

    丘”这个地名将它们牢牢吸附住。

    第二点是“妻子”。主角与读者都不甚理解这个世界的系统,故事中的妻子却

    似乎很懂。尽管主角遭遇了诡异事件后显得战战兢兢的,妻子却不为所动。对她来

    说,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这个事实告诉了主角,也告诉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有

    一种我们不理解但切实存在的系统在运行。说到底,对一个丈夫来说,还有什么事

    情比“妻子认可”更有说服力的吗?绝不存在。正因为那些事情对妻子来说是稀松

    平常的,所以这位体贴却来路不明的妻子是绝不会把世界的系统构造解释给我们听的。

    第三点是医院相关人员。包括神秘兮兮的好几个石仓医生和咲谷护士。他们也

    和主角的妻子一样,熟知这个世界的系统,甚至连操控它的方法都知道。说到底,对一个患者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医生是这么说的”更有说服力的吗?绝不存在

    ——这么说或许并不恰当,但是在深泥丘的世界里,就是这么回事。而他们也一样

    不会向我们解释世界的系统构造。

    《深泥丘奇谈》从病而始,从病而终。主角之所以能够在谜团重重的系统四周

    徘徊,展开模棱两可的冒险,是因为有眩晕等莫名其妙的身体不适。

    假如主角精神百倍并且头脑清晰,那恐怕就别想在这诡异系统支配下的世界里

    平安存活下来了。他如果正面挑战这个世界的系统,要不然就是脑子被巨大的彩虹

    色爬虫从里面啃食殆尽,要不然就是摔进奇怪工厂遗址的废液池里被溶解得一干二

    净,总之等在后头的不会是什么好结果。在深泥丘的世界里,并不是“只要有精神

    就好”的。这便是所谓的“一病消灾”了。

    正因为精神萎靡,主角才能在这个世界存活下来,这个世界是在主角精神萎靡

    的条件下才成立的。尽管在作品中发生了残酷的事件与灵异现象,却依然没丧失独

    特的温柔与幽默。这是因为主角通过疾病才与这个异常的世界不谋而合了。自己有

    病与世界有病这二者是浑然一体的。短篇《恶灵附体》中,故事的发展很有悬疑色

    彩,不过当读完全书再重温这个短篇时,就会陷入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这个有病的

    世界里,悬疑风格的整合性反而成了难能可贵的东西。

    毕竟这是一个把深泥池颠倒成深泥丘的世界。昔日我曾与好友在半夜三更造

    访,妄图寻找美女幽灵,又说着“没劲”嗤之以鼻的地方,颠倒过来竟能出现这样

    的世界。

    从池到丘,从外到内,从健康到疾病。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截然相反的。

    如此总结一番,总算有点解说的样子了。写着写着,我又一不小心掉入了理性

    逻辑的陷阱,这可不好。想要巧妙地持续逃离理性逻辑是一件困难的事。

    (绫辻行人《深泥丘奇谈》解说 角川文库 2014年6月)

    [1]“六山之夜”的原型是京都的“五山送火”仪式,分别要在京都的五座山上点燃“大文字”“妙

    法”“船形”“左大文字”“鸟居形”这五种形状的篝火,绫辻行人在书中写成了原创的形状。——译者注。“孩子”们

    ——绵矢莉莎《愤死》解说

    过去在阅读本书开头的短篇《大人》时,有这么一句话——

    “喂,我还记得呢。哪怕把其他所有事情都忘记,我还是记得呢。”

    这道仿佛是从异次元传来的声音,让我大吃一惊,不禁“哇呜”地呼喊出声。

    后来我又重读了这个短篇好几次,每次都不寒而栗。这种感觉就好像把一颗滑溜

    溜、纯白色,形状又有点瘆人的小石子悄悄握在掌心一样(如果你现在试读了这篇

    《大人》,心里又“哇呜”了一下,请立即购买本书)。

    这本小说并不会止步于令人背后发凉而已。

    我从小就是个胆小鬼,不知不觉间却喜欢上了恐怖故事。但是又并非只要够恐

    怖就行,那些把残虐放在首位,到处都杀气腾腾的故事我就受不了。正因为是恐怖

    故事,才需要更细腻的元素,还需要能让人自然阅读下去的关怀之心。我希望读到

    让人能切身感受故事世界气氛的文章,又能在高潮部分不由自主地“哇呜”出来。

    我这样那样的要求实在太多了,结果就是很难找到彻底符合个人喜好的恐怖故事。

    然而,《厕所中的忏悔室》这篇小说几乎就是我理想中的那个“恐怖故事”。

    从略带乡愁的地藏盆节回忆开始,到层层恐惧扑面而来的高潮部分,整个故事

    的情节转换非常流畅,每个小角落又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让我欲罢不能。

    走过架在小河上的白铁板桥才能进入的房屋,让人联想到斯蒂芬·金的小说《它》的

    水渠隧道,长得阴森可怖的野生芦荟,仿佛都成了我的回忆,印刻在脑海中挥之不

    去。这篇小说可以用“企图进行一场虚假成人式的大人自取灭亡的故事”来简单解

    释,但并不会稀释恐惧感。“等间距打在门框上的神秘挂钩”与“几乎能听见婴儿

    笑声传来的可爱婴儿椅”这些不容分说的恐怖要素,简直就像鱿鱼干一样,令人回

    味无穷。

    说到底,我偏好的恐怖故事最关键的还是气氛。如果没有把该用的词语放在该

    放的位置,没有在该紧张的地方写得干净利落,本应心惊肉跳的情节也会在一瞬间变得疲软。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与“笑点”的细腻程度是很相似的。

    有一种毫无根据的看法,认为恐怖故事如果从一开始说太多遍“很恐怖!很恐

    怖!”就会变得恐怖不起来。就像鬼故事高手都是从家长里短开始闲扯一样,一个

    波澜不惊的开头似乎才是好的选择。反过来说,如果搞笑故事是在漫不经心中开始

    的,那么不管读了多久都会有难以尽兴之嫌。而我则认为,从开头就给人当头一

    棒,蛮不讲理地宣告胜利,才是通向胜利的正确路线。

    小说《愤死》的开头如此写道:“我听闻小学与初中时期的一位女性朋友因为

    自杀未遂而住院了,我纯粹出于好奇心,决定去探望她。”如此的当头一棒反倒让

    人觉得“这故事绝不会无聊”,期待愈加强烈了。这篇小说给人一种太宰治《亲友

    交欢》女性版的感觉,在极为老练的文笔铺陈下,主角那种对朋友充满恶意的视线

    接连而来,让我汗毛直竖。“佳穗是有钱人家的女孩,很爱显摆,从小就自命不

    凡,外表却无甚魅力,可以说就是个女性肥胖版的小夫[1]。”这样的句子让人不禁

    想“所谓的冷若冰霜就是这样的吧”。如果绵矢老师像这样毫不留情地把我彻底刁

    难一遍,恐怕会产生一种受虐狂般的快感,让我一年都难以平复吧。围绕平庸的佳

    穗展开的故事,从讲述的风格上来看,可以当作一个纯粹惹人嫌的故事,也可以当

    作一个恐怖故事。叙述者那扭曲的视角与让人痛快的文笔甚至让它啼笑皆非。在笑

    意中,那个能震飞一切的结局不容分说地呈现在了读者面前。

    过去与绵矢老师聊天的时候,我们说起了在网上阅读恐怖故事和都市传说的话

    题。当得知我们都曾经因为读过同一个故事而瑟瑟发抖的时候,产生了很深的亲近

    感。《人生游戏》就是这类恐怖故事与都市传说氛围最为浓厚的一篇小说。即便如

    此,这篇小说在我心目中最为华彩的部分,是孩子们在厨房玩“人生游戏”的时

    候,哥哥进来喝牛奶的那个场景。这段情节仿佛自己回忆中的场景一样,在我心中

    刻下了烙印。随着阅读愈加深入,这段“令人感怀的少年时期经历”缓缓地变化成

    了一场白日噩梦,也很出色。话说回来,这个哥哥究竟是什么人呢?应该可以想到

    许多种答案吧。

    既然开头是标题为《大人》的短篇,那么这本小说集会不会是以“大人”为主

    题的小说集呢?不论谁都会有这种想法。我也抱着这种想法再次阅读了一遍,而在

    我脑海中愈发清晰浮现出来的,却是变化为种种形态而纠缠不休的“孩子”们。

    不论是在冷飕飕的厕所窗外向主角忏悔的“雄介”,失恋后从阳台向虚空跳跃的“佳穗”,还是在“人生游戏”的尽头造访年老主角,以当日的模样痛饮牛奶

    的“哥哥”,我认为描写的全都是未能瞑目的“小孩”。如若真是这样,那么《厕

    所中的忏悔室》这篇小说特地选取地藏盆节作为起始也就能让人信服了。“大

    人”这两个字的另一侧,也紧紧贴着“小孩”这两个字。

    让我们回到这篇解说文的开头吧。喃喃地说出“哪怕把其他所有事情都忘记,我还是记得呢”这句话的究竟是谁呢?能写出这句奇妙呼唤的人的确是“长大成

    人”的叙述者,与此同时也是那时的“孩子”说出的话。恐怕他是伫立在“孩

    子”当初被弃之不顾的地方,永远呼喊着“我还记得”吧。如此胡思乱想一番,便

    能体会到另一种毛骨悚然的滋味。

    (绵矢莉莎《愤死》解说 河出文库 2015年3月)

    [1]《哆啦A梦》中的角色骨川小夫,家境富裕,性格骄傲,爱炫耀。——译者注。虚假生灵的真实世界

    ——北野勇作《模型龟卡美丽》解说

    小说《模型龟卡美丽》中有一种叫作“鼠妇仿生人”的东西,名字起得特别

    棒。

    小时候我就非常热爱鼠妇[1]。我会在幼儿园楼房背阴处湿漉漉的地方跟鼠妇一

    起玩耍。啊,我曾是那样热爱鼠妇,究竟是何时起变得疏远了呢?如今的我别说是

    鼠妇了,对各种生物都怕得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把自己封闭在围城内侧

    了。

    而阅读《模型龟卡美丽》的过程中,我能感觉到围城在微微震颤。

    《模型龟卡美丽》中有许多不可思议的生灵出现。

    这个世界无比古怪,什么东西都是活的。地铁是庞大的蝌蚪,图书馆里的书就

    像是变大的涡虫,就连有线电视也会自己在墙上钻开洞,伸出缆线。本应是冷冰冰

    的物质世界,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软绵绵,蠢蠢欲动起来。

    正因为这是一个活物组成的世界,我们也能隐约看到“属于活物的残忍”。从

    大家一起把卡美丽的蛋做成蛋包饭吃掉的情节就能略见端倪。这种感觉与我们在生

    物图鉴或是纪录片中目睹自然界“食物链”时的体验惊人相似。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非人类”了。那是一群为了有朝一日人类能回归而重

    建了整个世界的生物。它们以自己的身体为材料,组成桥梁、高塔,甚至堤岸上的

    消波块。它们模糊了个体的边界,感性非常独特,因此非人类的言行给人一种“瘆

    人与可爱浑然一体”的感觉。我甚至能感受到一种生物图鉴般的幸福。非人类之间

    的对话就好像融成一团的脑浆在自问自答一样,读着读着不由得想起我与挚友们在

    舒适的酒馆里絮絮叨叨扯淡的情形。那一刻,我们确实品尝到了非人类一般的幸

    福。

    正如主角卡美丽是一只“模型龟”一样,这本小说中登场的生物其实都是冒牌的。它们似乎都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它们热爱的电视剧都是按照固有套路制作的

    山寨货,而卡美丽孜孜不倦制作的菜单也是用泥做的假菜单。

    “它们的行动模式早已被编排过,而这件事卡美丽其实是明白的。”这个世界

    中的生灵所体现出的勇敢无畏、可亲可爱,全都是源于虚假的它们在拼尽全力模仿

    真实之物。就好像在“过家家”。

    我回想起卡美丽从地底仰望截成圆形的蓝天的那个场景。卡美丽从圆形的蓝天

    联想到了“地球”。它们自己所居住的星球,仿佛成了遥远天空尽头才存在的地

    方。这一描写与卡美丽的感受也是有联系的:这个世界本身是否也是虚假的呢?产

    生这种感受与继续活下去是并不矛盾的。因为不懂得这种感受的人,是不会读小说

    或是写小说的。

    《模型龟卡美丽》的世界中,虚假生灵们的共同目标是真实世界。可惜那真实

    的世界却是电视机中的世界,依旧是虚假的。那么真的究竟在哪里呢?其实我觉

    得,它们这么存活下去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真实——我们的卡美丽似乎正在缓缓向这

    种真实迫近。“快乐与表面的快乐有什么区别呢?”“就算并非与真物完全一样,但只要让人感觉上与真物一样,那么不就相当于‘与真物一模一样’了吗?”

    在继续阅读《模型龟卡美丽》的过程中,“乌龟爱美丽,名叫卡美丽”[2]这个

    平淡的开端,逐渐扩展成了一个宏大的世界。不过卡美丽它们生存的世界到底是基

    于何种原理形成的呢?

    那是个万物皆为生灵,万物又皆为伪物的世界。

    读过“卡美丽去海边度假”这章后,从散布在各处的线索就足以依稀推测

    出“大概如此”的结论。但我不会在这里透露。我反倒认为“绝不揭晓世界的全

    貌”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的卡美丽最出色的地方,在于它在逼近世界之谜核心的同时,对它的费解

    之处也能坦然接受。那是它作为一只活的模型龟的达观,也是作为伪物的达观。双

    重的达观给这本小说带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情。假如卡美丽不是这样一个理想的

    糊涂鬼角色,《模型龟卡美丽》的世界恐怕已经被毁灭,被还原成“大海”了吧。

    我们时常会忘记温厚的品性,认为“世界必须是如此这般的”。然而世界往往并非如此这般。当我们摆架子太久而疲惫不堪时,又会嘀咕一句“真没辙”,然后

    和朋友们去酒馆絮絮叨叨地胡扯。我们体会到的不就是非人类的那种幸福吗?在嘀

    咕“真没辙”时,流露出的正是卡美丽的那种达观。

    虚假生灵创造出的真实世界究竟体现在哪里呢?

    那就是各种生物所组成的生态系统。生物们有时互相捕食,有时化作构建世界

    的材料,有时又打破边界而融为一体,一不小心就会回归泥海。乍看是个荒唐的世

    界,实际却能感受到一个不可动摇的系统。即便如此,这个系统的全貌依旧谜团重

    重。

    能不能说这就是小说中世界的本质呢?

    我们在此讨论的是存在于北野老师脑海中的生态系统。北野老师一点点把鲜活

    跳动着的生灵从脑中抽了出来。想要做到这个,还是需要一些窍门的。“不对不

    对,不是造出来的,只是让他回想起来了而已。”将大海变作陆地的非人类说道。

    它们的话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呢?从脑海中抽取出的生态系统在转化为言语之

    后,依旧是个蠢动着的鲜活世界。《模型龟卡美丽》一书中,温情与残忍、幽默与

    恐怖都难舍难分地结合在一起,这种感觉里就蕴藏着鲜活的要素。

    当我们摆起架子断言“世界必须是如此这般的”时,我们就躲进了围城的内

    侧,在“温情”与“残忍”、“幽默”与“恐怖”之间画出一条分割线。而实际

    上,这些要素原本就只是“活着”的不同侧面而已。它们本就是一体的。把本就是

    一体的存在活生生地掏出来,全然一体地取出来,听上去不是很简单吗?可惜,有

    些事情并非足够单纯就能轻易实现。

    我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忽地想起地下水道深处有个地铁产卵的地点。

    这个场景在《模型龟卡美丽》中给我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有一种不经意踏

    进大圣堂般的肃穆庄严。“那是死亡之地,亦是诞生之地。”这句话写得一点都没

    错,那里简直就是世界的深渊之底。在那生与死交织的凄美场景中,我们的卡美丽

    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住了地铁的卵。它的理由是“因为看上去很好吃”。这是多么简

    洁又美妙的一句话啊。我们的卡美丽是多么鲜活的生灵啊。它是多么可爱,多么残

    忍啊。它必须是这样才行。据说地铁的卵是这样一种东西——

    “咬上去很有韧性,甚至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同时又很柔软。没有骨头一

    类的硬物。按下去会凹陷,但又有反弹回来的弹力。”

    这段话描述的不就是小说本身吗?

    (北野勇作《模型龟卡美丽》解说 河出文库 2016年6月)

    [1]鼠妇又名西瓜虫、团子虫等。——译者注。

    [2]“卡美丽”的名字是将乌龟(日语发音Kame)与电影《天使爱美丽》主角的名字组合起来。——译者

    注。2

    登美彦谈嗜好

    这里收集了一些谈论我喜欢的影像作品、各类产品与食物的文章。

    一个人如果能把“怪谈”“搞笑”“食物”写得足够有趣,就可以无所畏

    惧了。我是从大学时候产生这种想法的,也是受了内田百闲的影响。然而,虽

    然我写了不少“怪谈”与“搞笑”的文章,在“食物”上却没有一点自信。我

    的食欲也许在根本上还不够旺盛。我的秘藏放映室

    ——《岸和田少年愚连队:阿薰最强传说》

    有一次,同学说在深夜播出的电视上,看了一部胡来到无法无天的电影。据说

    在录像电影界与哀川翔堪称双璧的巨星竹内力,不知为何穿上了立领制服,演起了

    高中生。竹内力怎么可能接那种角色呢?怕不是这位仁兄备考司法试验太过疲劳,深夜不小心打了个盹,做了个狗屁不通的梦,跟现实混淆起来了吧?正当我为他感

    到可怜的时候,发现真的有这样一部电影,大吃一惊。

    竹内力演的“阿薰”长着一张与高中生毫不相称的大叔脸,打起架来是前无古

    人地强悍。这部电影就纯粹以此为卖点。田口智朗演了一个整天纠缠竹内力的超级

    蠢货,他也是个高中生。而岸和田这个地方,就是受到魔女诅咒、长着大叔脸的高

    中生也能每天横行霸道的神秘空间。

    由于竹内力是那样气度不凡,初中刚毕业就立刻有黑帮来挖角了。但又因为气

    度太过不凡,连黑帮成员都瞠目结舌。“你小子真的是十五岁吗?”黑帮小弟问的

    这句话,表达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不过,竹内力对黑帮的拉拢嗤之以鼻。他还有更

    大的梦想——上高中。他想要称霸全国的高中,成为全国总番长。这份纯真堪称气

    壮山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很了不起。后来,他果真将黑帮成员揍得体无完

    肤,成功升入高中。竹内力在一地狼藉的堤坝上吐了口唾沫,强得像个鬼怪。东倒

    西歪的黑帮成员们惨到丢人现眼。

    大叔脸的怪物终于升入高中,电影开始描写他的平凡日常。有对咖啡馆打工女

    孩的淡淡爱恋,也有与高中温柔女教师的灵魂交流。更有和多管闲事的热血教师之

    间的碰撞(一击揍倒)。一言不合就打架。还有和小伙伴们一起闯下各种弥天大祸

    (为了卖铁换钱偷了一根铁轨,从天王寺动物园运出一头犀牛打算卖了发财,为了

    偷警车把岸和田警署烧了,结果被警察追捕,等等)。每天过得没有一点喘息的时

    间。同时电影还没忘记描写凶恶如鬼的竹内力内心中温柔的侧面。比如他会照顾流

    浪犬,会想要亲近心仪的咖啡馆女孩。可是他太害羞了,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对方,要不然就是大喊大叫。多么可爱啊,又是多么老套啊。咖啡馆的女孩眼见着越来越红颜薄命,那也是当然的,因为父亲沉溺在毒品

    中,没了生活自理能力。女儿为了补贴家用,不得不深夜站在街头做些见不得光的

    工作。接着父亲被黑帮打得惨不忍睹,丢了性命,女儿背负了父亲的债务,差点就

    要被卖了。承载着全场观众期待的竹内力为了拯救女孩从黑暗中现身,他的恐怖与

    爽快用笔墨言辞已经不够形容。连黑帮成员们也不由得四处逃窜,甚至大喊“快报

    警”。愤怒到极点的竹内力凶相毕露,口水从两侧淌落下来。我们已经听不清他在

    说些什么了。言语在此刻已经毫无意义,到这一步已经不需要言语了。仔细一想,其实从头到尾都不需要。而我则大受感动。

    把司空见惯的素材不留一分钟间隙地组合起来,并将一个明确的创意从头贯彻

    至尾,让整部影片灿然闪耀了起来。我一不留神就被它彻底击中了,真是一部终极

    的杰作。

    (《小说推理》2005年3月号)单纯的助威,环法自行车赛

    在我身不由己,只得享受高等游民生活的那段日子里,只要一有兴致就会打开

    有线电视收看环法自行车赛。比赛会持续好几星期,节目也是连日播放,我没事就

    盯着看。其实我并不觉得多么有意思。因为我根本不懂规则,连选手也一概不知。

    没有一点兴奋,手心也不会捏把汗,只是茫然地看着,说的就是我。尽管没什么意

    思,却很美。

    在炫目的鲜绿的笼罩下,田园牧歌般的法国乡间小道上,一群默默踩着脚踏板

    的男人一心只想推进。这群日复一日骑完二百公里的选手,身体里一定埋着钢筋。

    这些锻炼到极致的肉体,被与田园风光毫不相称的鲜艳紧身服包裹起来,踩着自行

    车飞驰。这就是集科学技术结晶于一身,创造出以人力达到最高速度的终极形式。

    而这些堪称肉体极致与人工极致的精华又凝结成一条彩虹色的丝带,流光溢彩般穿

    行在翠绿的田园风光中。

    航拍的景色为什么这样吸引我呢?恐怕是因为我不懂详细的规则,对选手之间

    的竞争也全然不在乎。也许有人会说这些才是比赛的精妙之处,我也确实想了解一

    下其中的奥妙,可至今都未下功夫去看懂它。风向与地形问题、竞速策略、选手的

    状态……把这些要素全部摒除之后,眼前就只剩下无限延伸、空无一物的沥青道路,只剩下一条原则——每个人纯粹靠自己的脚力向前进。

    自行车的孤独源于双脚绝不会接触大地。这样的印象触动了我的硬派之魂。他

    们孤独地踩下踏板,最终化作了延伸在乡间小道上的一条美丽丝带……这就是美之所

    在。不过以上全都是我的胡思乱想,我不打算大声表达这种主张。

    直到今天,我依然会欣赏运动员们组成的那条丝带。选手们依然各自踩着脚踏

    板向前飞驰。我不会为某个选手加油助威。我对比赛的结果和赛间故事也没有兴

    趣。但我会在心中向所有人呐喊:“GO——!!”那并不是狂热的叫喊,也并不是

    祝他们赢得比赛的叫喊。我只希望他们能继续踩下踏板,沿着眼前的道路一往无

    前,这就是我最单纯的助威。

    (《小说昴》2006年2月号)回忆中的电影

    ——《空气之魂,云之精灵》

    我小时候是个非常乖的孩子。连我本人都这么说了,一定不会有错。我不爱闹

    别扭,也不怕生,经常在外玩耍。我是个顶着一头栗色头发,如同画中那样天真烂

    漫的孩子。

    小孩子一般都有一个“自己无法解释,却莫名其妙贪恋”的对象。那可能是个

    布偶,也可能是个法国洋娃娃。我也有不少这样的东西,可不知为何,我对“在宽

    敞的场所茕茕孑立的事物”格外有一种情愫。

    看到这样的照片或者影像,我就会有一种或是怀念或是忐忑的难以言喻的感

    觉。我会忍不住想亲自到那个地方看一看。在荒野中绵延不绝的公路边上茕茕孑立

    的路牌、在草原中茕茕孑立的一套房、在空荡荡的广场一角茕茕孑立的街灯……无数

    这类的情景触动了年幼的我。

    顶着一头栗色头发的小脑袋里为什么会装满了这样的情景呢?这只能说是未解

    之谜了。而那种情愫是那么强烈,说是恋情也不为过。虽然我不相信前世之类的说

    法,但我甚至猜想那种执着心是源自前世的记忆。假如真是这样,那我上辈子或许

    是一台在荒野正中心茕茕孑立的Cheerio[1]自动贩卖机。

    于是,我成了一个对“茕茕孑立”情景反应非常敏感的孩子。当初爱读的

    《Famicom通信》(《电玩通信》)杂志一角介绍了一部古怪的电影,我自然没有

    错过。

    一对兄妹居住在荒野中的独户屋子里,有一名旅人造访。电影中登场的角色就

    只有这三个人。故事只讲了哥哥与旅人一起造飞机。我已经不记得推荐文案的详细

    内容了,但在我的想象中,那无疑是一片“茕茕孑立”的情景,所以反反复复地翻

    看那一页。杂志上只印了飞行实验这一个镜头的剧照,也成为我发挥想象的根基。

    可惜当时的我只是个小学生,就算对某部电影再有兴趣,也不至于单独去电影院

    看。我不是那么早熟的小孩,只能任想象力驰骋了。又过了几年,我升上了初中。

    偶然间,我发现有一部在深夜播出的电影名叫《FUNKY HEAD:我有病

    吗?》[2],不论是日本版的名称还是内容都让人摸不着头脑(讲述一个青年躲在墙

    壁贴满铝箔的房间里,被幻觉吓得一惊一乍的故事),便很想看看,设定了预约录

    像,结果把《空气之魂》的播出预告片也录进去了。看到它的时候,直觉告诉

    我“这就是那部电影”。我立马把它录下来看了一遍。影片的开头就已经美得可

    怕,内容更是精彩到令人叹为观止。全片中充斥着海量的“茕茕孑立”影像,超乎

    完美地满足了我在小学时的欲望。

    遗憾的是,我对“在宽敞的场所茕茕孑立的事物”这种情景的欲望最为焦灼,最为熊熊燃烧的时候,并没能欣赏到《空气之魂,云之精灵》。而当我实际看到电

    影的时候,早就已经穿过了被诅咒的青春期大门,大脑已经逐渐被其他的欲望所占

    据。当然,即便如此我还是大受感动,光是想象一下“要是我小学时就看了这部电

    影”就让我亢奋不已。尤其是这部电影美妙又奇异的开篇,要是小学时的我看了,一定会受到极其猛烈的心灵冲击。

    这实在太令人惋惜了。

    电影也并非仅仅能看到就好,它更有邂逅与重逢的最佳瞬间。

    (《小说现代》2007年4月号)

    [1]Cheerio是日本Cheerio集团推出的碳酸饮料,在昭和时期非常受欢迎。——译者注。

    [2]电影的英文原名为Lunatics:A Love Story(《疯子:一个爱情故事》)。——译者注。我的讲究

    ①我的文具

    噢,神啊!

    是神将文具赐予了人类。

    直到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对文具的看法都只是批量买点便宜货就好,无非是一

    百日元一支的自动铅笔,或者大荣百货店买的三十日元一册的大学笔记本。既因为

    我当初囊中羞涩,也因为没有逛文具店的习惯。更何况光靠这些就够使了,这也是

    文具的美好之处。

    然而毕业之后,写文章的工作越来越多,可我并不是那种文思如泉涌的人,自

    然会有卡壳的时候。思来想去之后,我发现手头比起上学时宽裕了些,便决定买些

    高级的笔记本。在高级的纸上写字,说不定能冒出一些高级的点子来呢。

    于是,我打开钱包,直奔当初时兴的Moleskine(魔力斯奇那)笔记本和

    Rhodia(罗地亚)便笺本而去。

    我兴奋地将初次购买的Moleskine笔记本贴身携带,以便随时抓住写笔记的机

    会。终于,我冒出了第一条巧思。当我要在第一页上写下值得纪念的第一笔时,内

    心却涌出了抵触情绪。我告诉自己别无选择,这一定也是命运的抉择!我写下的词

    语便是“内裤总番长”[1]。看来真的派上用场了,能写下来真是太好了。

    从那以来,我就沉湎于文具之中——尤其是笔记本和便笺本。哪怕买了再多,看到店头摆出崭新顺滑的纸本,那些文思如泉涌的妄想和成为当红作家的妄想就折

    磨着我,逼我去把它们买回家。发展到面对复印纸都能发情的程度时,我已经堆积

    了十年都用不完的笔记本和便笺本。而我的文思根本赶不上堆积的纸片。噢!明知

    如此,昨天却又买了笔记本回来。

    只要有新笔记本就有希望,就有梦想。总而言之,我需要这些纸。噢,纸啊![2]

    ②我的狗

    “对了,你听我说。我老家养了条狗,是柴犬。虽说这世上什么狗都可爱,但

    没有比柴犬更可爱的狗了。什么比格犬、吉娃娃,根本不值一提。非得是柴犬才

    行。非柴犬者非犬。[3]全世界的狗一条不剩地全都变成柴犬都行。我可以接受一个

    永恒的柴犬世界,坦然活下去。不过,就算全世界的狗都变成了柴犬,也不会有比

    我家的柴犬更可爱的柴犬。这绝对是千真万确的。你说我在偏袒自家的狗?我不听

    我不听。怕不是我家的小狗太过可爱,已经让你丧失冷静的判断力了吧?不会错

    的。你要问它可爱在哪里,首先就是小小的眼睛,真是滴溜溜的,但又不会太小,是小得恰到好处。这就是可爱之处。其次是它的脸蛋。这可真是无懈可击的超凡美

    貌。路过的公狗都会一见钟情,连街坊邻居的大婶们也一个不留地彻底征服了。再

    次就是它的任性了。超任性。孩子们全都开始独立生活之后,只有我父母留在了老

    家,它可是在我父母溺爱下养大的千金大小姐,除了排泄之外一概放任自由。就算

    崭新的地毯沾满狗毛,就算椅子腿一条不留都啃得破破烂烂,也会说着‘真拿这孩

    子没辙’然后原谅它。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是个超级刁蛮的千金小姐。它的这些

    地方真是可爱到极点了。要我再说一个可爱之处的话,那就是名字。当它系着红头

    巾刚来我家的时候,比现在更小更可爱,大家都叫它‘可爱小炸弹’。又因为它长

    得小巧又性格泼辣,干脆叫它‘山椒’,可是太难听了点,于是取名叫‘小梅’。

    命名者不是别人,就是我。怎么样啊?很可爱吧?”

    某个熟人冲着我口若悬河。

    我觉得他是个傻子。

    ③我的玩具

    小时候我很沉迷乐高积木。

    老家有个很大的乐高专用箱子,里面装了很多我买来的积木块。我只要一有空

    就会哗啦哗啦地在箱子里翻找零件。当初我指尖的神经非常敏锐发达,很擅长从堆积成山的积木块中迅速找到自己想要的形状。

    乐高的套装很贵,就算想要,家人也不一定会买给我,所以只好每年从玩具店

    带回乐高的产品目录。光看照片就已经足够快乐了,可还是想要。我想要消防队,我想要海盗船,还想要列车套装。小孩子就是一团物欲的结合体,他们会流着口水

    翻看无数遍。像这样盯着看个不停的过程中,心中涌现出的不是别的,必然是“创

    作欲”。我不断在箱中翻找,要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自己做一个类似的出来。

    实际上还真能做到,这也是乐高积木的出色之处。

    由于我太过于沉迷于乐高,甚至有一段时间还认真地烦恼过:我以后这一辈子

    会不会永远在拼乐高积木呢?其实根本不必烦恼的,当我升上初中,刚跨过青春期

    的大门那阵子,对乐高的热情就已经消退了。

    尽管已经忘却那种喜悦很久了,在我获得日本幻想小说大奖的时候,为了犒劳

    自己,还是买了一套乐高海盗船(复刻版),再次摆弄起积木。

    那种快乐简直太骇人了。一开始就停不下来。这就是幸福的真谛。摆弄积木的

    时候我甚至能忘记截稿日,太感谢了。

    前几天,为了庆祝获得山本周五郎奖,编辑送了我一套乐高飞机。正当我感恩

    戴德的时候,他却对我说:“森见先生,在截稿日之前请不要打开这个盒子。拜托

    了。”

    (《书之旅人》2007年9月号)

    [1]森见登美彦《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中有一个角色的绰号是“内裤总番长”。

    [2]日语中的“神”与“纸”发音相同。——译者注。

    [3]这句话调侃了平清盛的内弟平时忠所说的‘非平氏者非人(平家にあらずんば人にあらず)’。——译

    者注。瓶瓶红玉通昭和[1]

    “红玉波特酒”这个词是我从父亲那里学到的。

    父亲非常嗜酒,他喝啤酒、日本酒、威士忌、烧酒,却难得会喝甜口酒。父亲

    喝的甜口酒据我所知就只有红玉波特酒了。

    我只记得父亲嘴上叫它“红玉波特酒”,却不知红玉波特酒的名字已经变成

    了“红玉甜酒”。可是我怎么都觉得“红玉波特酒”这个名字更有昭和时代的芬

    芳,所以在这篇文章里也把它称作“红玉波特酒”。

    听说父亲上大学时就喜欢上了红玉波特酒,经常喝。他甚至贪心地一人独占整

    瓶,最后喝得恶心想吐。我只能说,没想到父亲也有如此大胆、不知节制的一

    面。“儿子啊,红玉波特酒可不能那样喝。”父亲训诫我说。

    红玉酒应该倒在小杯子里一点点喝。喝它的时候,应该缓缓地让肚子深处暖和

    起来,并不是给无赖喝的酒。它是一种可爱的酒。

    于是,酒量很差的我也从附近买来红玉波特酒,缓缓地温暖自己的肚子。

    喝着喝着,我就回忆起了曾外祖母。

    我的曾外祖母出生于一九〇〇年,连红玉酒都要叫她一声姐姐。在曾外祖母七

    岁的时候,美妙又甘甜的“红玉波特酒”诞生了。

    曾外祖母居住在大阪白发桥的一户人家,这家从大正时代起就是卖磨刀石的。

    我母亲也是在那里出生的。母亲把曾外祖母唤作“白发桥的奶奶”。

    大家一定猜测她喝起酒来很厉害吧?其实曾外祖母很羞于饮酒。我非常向往酒

    量超凡的女人,但旧时的女人是没法儿公然声称“我爱喝酒!”的。很久以后,当

    她探望出嫁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外婆)时,还说过“女婿不在家时不准喝酒”,据

    说别人劝酒她也坚决不喝。自年轻时起,曾外祖母允许自己喝的酒就只有红玉波特酒。我猜可能是因为当

    初“滋补养身”这条广告语的格调比较低。我母亲那代人和我们这代人,想喝点什

    么就有许多酒类可供挑选。但是对曾外祖母来说,就只有“红玉”了。

    那是昭和年号才一位数的时代。

    那是咖啡酒馆[2]的时代。

    我的曾外祖父男子气概十足,总是穿着麻布西装,头戴巴拿马帽,时常呼朋唤

    友外出游玩。他们的目的地便是道顿堀一家灯红酒绿的咖啡酒馆“红玉”。曾外祖

    父去“红玉”玩的时候,曾外祖母就怒气冲冲地大饮“红玉”。当时离昭和的战争

    还有一段时间,谁都未曾想象过有一天空中会如注地坠下炸弹,把住惯了的大阪城

    区烧成一片焦土。

    曾外祖母是七十七岁去世的,就在我出生的两年前。

    一想起红玉波特酒,我就怀念起实际上并未闻其声,也并未谋其面的曾外祖

    母。我明明是在她去世之后才诞生于世的,却在怀念她。人可真是不可思议。红玉

    波特酒如今犹在,而我还在喝,世间事大抵如此。

    我的拙作《有顶天家族》中登场的老天狗——红玉老师在见到狸猫弟子送来的

    进口酒时断言“这些都是冒牌货”,还说:“你难道不懂什么才是红酒吗?真正的

    红酒上面都写着红玉波特酒。”

    这个情节诞生的契机,就来自母亲告诉我的接下来的这个小故事。

    曾外祖父去世之后,亲朋好友都聚集在白发桥的家中做法事。那是一九七〇年

    的秋天,曾外祖母已经七十岁。因为众人都来了,曾外祖母从壁橱中取出了她儿子

    送的进口高价红酒。就在那时,曾外祖母用遗憾的口气说了句话,让母亲如今都记

    忆深刻。

    “可是这酒不甜呀。”

    对曾外祖母来说,红酒即红玉酒。

    曾外祖母大失所望的模样实在太可怜了,三月生日的那天,她的孙女们一起送了红玉波特酒给她。曾外祖母喜出望外地喝着孙女们送来的红玉酒,脸颊涨得红通

    通的。这是个多么可爱的故事啊。

    红玉波特酒就是如此可爱的一种酒。

    (Papyrus 2007年12月号)

    [1]化用了“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句式。——译者注。

    [2]明治末期至昭和初期,咖啡酒馆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咖啡厅,而是有女侍接客,提供洋酒的饮食店。——

    译者注。年幼的我还以为“星期天就是由将棋与《鲁邦三世》组成

    的”

    小时候,每个星期天上午,父亲都会一期不落地收看NHK杯将棋比赛。比赛一结

    束,孩子们就会聚集到电视机前。因为《鲁邦三世》就要开始了。

    “星期天上午等同于《鲁邦三世》”这个印象总是挥之不去。明明同一时段还

    有《猫眼三姐妹》和《城市猎人》在播出,我却不觉得它们有星期天的感觉。我认

    定了“星期天就是由将棋与《鲁邦三世》组成的”。小孩子就是这么顽固的。

    我根本不知道《鲁邦三世》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开播的动画。我最熟悉的是穿着

    红色外套的鲁邦,而根本没有第一季、第二季、第三季这些概念。顶多是“同样是

    鲁邦,衣服的颜色不一样啊”“音乐变了啊”这些模糊的印象。真是个傻孩子。

    我当时有多迷糊呢?我曾经甚至误以为钱形警部是鲁邦的父亲。就因为鲁邦称

    呼他“老爹”。“这小子是搞错了吧?”父亲注意到我的误会,告诉我“钱形警部

    可不是鲁邦的爸爸”。那时的心灵冲击让我记忆犹新。父亲一说我才发现那是理所

    当然的。假如钱形警部是鲁邦的父亲,警部不就成了鲁邦二世吗?“也对啊!”即

    便是小孩的我也感到自惭形秽。在那之前我总觉得“鲁邦二世在追捕鲁邦三世”很

    奇怪,就这样还能津津有味地看下去,我可真厉害。小孩子就是这么自由奔放的。

    “失败了这么多次,可是真的要被炒鱿鱼的。”

    每当鲁邦又在钱形警部眼皮底下溜走,父亲就会说上这一句,教导孩子现实的

    残酷。

    “可是如果钱形警部抓住了鲁邦,他又该做什么呢?”

    要是真抓住了,鲁邦就不再是鲁邦了。钱形警部也一样,要是抓捕成功,就丧

    失了目的。所以哪怕是为了钱形警部,鲁邦也必须继续逃窜下去。我一直在想这些

    事情。即便是个傻孩子,也会细细思考人生的意义。然而,热爱思考的少年遇到峰不二子也只能举手投降。鲁邦怎么会让峰不二子

    一遍又一遍地夺走自己的猎物呢?简直无法接受。“为什么鲁邦会被这种女人骗到

    啊!”我每次都很不甘心。当然了,峰不二子偶然稍稍露出一截裸体的时候,我也

    并非不会心跳加速。可是我的心跳加速跟鲁邦被峰不二子骗到这两件事,总是没法

    儿很好地联系起来。

    “我绝不会变成鲁邦那样的。我才不要让猎物被女人抢走。”

    我有了这种想法之后就开始标榜“单身主义”了。当然了,那是小时候的事,如果我能那么简单就贯彻初衷,就不必受那么多苦了。如今的我已经堕落到产

    生“偶尔被抢走猎物也不错啊”这种想法的田地了。

    对小时候的我来说,《鲁邦三世》究竟有趣在什么地方呢?

    我已经无法准确地回忆起那种感觉了——第一点就是“容易理解”。“偷

    窃”这种行为作为目的是非常明快的。为什么要偷呢?因为是小偷。那么为什么要

    当小偷呢?因为要偷东西啊。真是简明扼要。

    第二点是登场人物的职责都很明确。为了共同的目的,鲁邦与次元和五右卫门

    会互相协助,他们绝不会背叛彼此。因为背叛是峰不二子的戏份。而钱形警部会永

    无止境地追捕鲁邦一伙。形式上多少会有些变化,但是有这个基础形态存在就让人

    很放心。

    而第三点就是五花八门的大场面动作戏码。汽车狂奔,轮船狂飙,飞机翱翔,有枪战也有爆炸。这些就是很有趣啊。

    对《鲁邦三世》的优点如数家珍的我,对第一季的内容其实已经记不清了。我

    连五右卫门原本并非鲁邦的同伴这件事都不记得了。也许我根本就没看过开头。我

    清晰记得的只有很讨厌查理·光星那首唱着“血红波浪”的片尾曲。一集动画播完对

    小孩子来说,本就已经是失落到极点的事,还偏偏要听到那充满哀愁的旋律,更是

    受不了。我甚至没来由地想“唉,我总有一天也会死的”。那么是不是只要足够开

    朗就行呢?其实那首“鲁,鲁,鲁邦鲁邦!”的愉快歌曲,我也不喜欢。小孩子就

    是这么难伺候的。

    这回我重看了一遍第一季,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小时候熟悉的鲁邦跟有些不同的鲁邦共存于同一部动画中。

    粗略地说,第一季刚开始有着我父母那一代人的气味,而后半部分则有着我小

    时候的气味。用“父母那一代人的气味”来概括确实太过含糊不清,可那的确是昔

    日的“日活电影”、音乐、流行文化混杂在一起的产物。而后半部分的鲁邦则与我

    小时候看过的鲁邦连接了起来。

    开头的鲁邦让我觉得非常有趣。因为那些古旧的东西在经过一轮时间的洗礼

    后,又会变得无比时髦。洋溢着哀愁的音乐也完美地切合了风格,况且峰不二子还

    风情万种,让人觉得“被她骗了也心甘情愿”。不过我可不清楚小孩子看了会不会

    感到有趣。关于峰不二子是不是妩媚诱人,请大家务必问问小时候的自己:“你不

    是说无法接受鲁邦被峰不二子欺骗吗?假如是这个峰不二子又如何呢?”

    峰不二子当初那种迷人的性感随着集数的增加,转眼间就不知蒸发到哪里去

    了。对现在的我来说自然意犹未尽。但是伴随着这种变化,作品的整体氛围就愈发

    接近我小时候看过的鲁邦了。“七号桥坠落之时”中身为盗贼却充当正义使者的鲁

    邦、“小心时光机”那种荒唐无稽的故事、“前往欧洲追捕鲁邦”中与钱形警部的

    斗智斗勇,这些部分都与我小时候心目中的“鲁邦三世”形象基本一致。也就是

    说,到了这时候,我曾经最喜欢的“鲁邦三世”才彻底成形了。

    把第一季重看一遍,就能清楚地感受到这种变化。不过真正有趣的是,即便存

    在这种变化,我仍然能将一切都当作《鲁邦三世》这部作品一样全盘接受。

    《鲁邦三世》这部动画片说到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鲁邦三世这个古怪的人物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想要对鲁邦三世下定义是很困难的。他是亚森·罗平[1]的孙子,爱用沃尔特P38

    手枪,只要是他盯上的猎物就必定会偷到手,是个神出鬼没的大盗贼。我们确实可

    以这么解释,但光靠这些还不足以让人信服。

    倒不如这样解释更明白——

    鲁邦三世是个喜欢躺在破烂房间的沙发上,跟次元大介一起懒洋洋打发时间的

    人物。他喜欢捉弄耿直的石川五右卫门,是个吊儿郎当的人物。他是个总被峰不二子这个女人欺骗的人物。同时他也是个老被钱形警部追捕的人物。

    正是因为处于一群人的中心,才有了鲁邦这个形象,所以他才是鲁邦。鲁邦单

    独出去行动也是无意义的。反过来说,只有当次元、五右卫门、峰不二子、钱形警

    部都登场的时候,鲁邦三世才能真正登场。正因此才有了《鲁邦三世》。

    回头细细思索,才发觉这群登场角色的配置是完美的,它令人无比兴奋,浮想

    联翩。让人很想创作一个故事。我坚信这样的东西就是好东西。

    说起次元大介与鲁邦之间的距离感——并不是“我的朋友”这种过分虚伪的友

    情,而是保留着互相敷衍的气氛,即便如此还是会为共同的目的而互相帮助——即

    使目的是“偷窃”这种坏事,仍让人感到男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太棒了。而与他们稍

    稍拉开一些距离的地方还有五右卫门这个怪家伙存在,鲁邦与次元、次元与五右卫

    门、五右卫门与鲁邦,彼此间有着不同距离的关系交织在一起,妙不可言。不过仅

    仅是我行我素三人组团结一致达成目的还有些美中不足,所以才需要峰不二子时不

    时冒出来添一点滋味。他们就此组成了“鲁邦一伙”,而不容分说、百折不挠在后

    头追赶的人就是钱形警部。

    他有能够插科打诨的朋友,有捉弄自己的女人,还有不论如何都会让自己想起

    目标在哪儿的死对头。简而言之,这是一种理想状态。

    虽然我并不想“变成一个小偷”,但是觉得“这种状态很棒呢”。

    我们看待作品的眼光会随着时间而转变。小时候的我恐怕就不会这样评价《鲁

    邦三世》。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鲁邦三世》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热风》2009年2月号)

    [1]法国作家莫里斯·勒布朗笔下的怪盗亚森·罗平(Arsène Lupin),Lupin法语发音为鲁邦,这里采用

    约定俗成的译名。——译者注。历久弥新的《砂之器》

    我一直听说它很厉害。

    “既然这么厉害就看一看吧。”我第一次租碟片看,还是大学时。

    哪怕只是在四叠半房间一角的小小显像管电视上,这部电影也展现出了压倒性

    的威严,让人不由得感叹:如果是在电影院里看,恐怕会把眼泪哭干吧。话又说回

    来,我那阵子总窝在四叠半中,也正是灵魂最敏感的时期,连看宫崎骏的《魔女宅

    急便》都会哭。因此,我在真正意义上被《砂之器》那压倒性的力量震撼得五体投

    地,还是经过了进一步验证的。

    我之后又看了三遍,感动之情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令我震惊。我从朋友那里

    借来DVD又看了三次,依旧泣不成声。

    我也只能投降了。

    电影讲的是老刑警(丹波哲郎饰)与年轻刑警(森田健作饰)去调查在东京蒲

    田列车停车场发现的一具遗体,在彻查身份的过程中发生的故事。虽说这是名留电

    影史的作品,但毕竟是推理片,我就不继续写故事梗概了。他们所追查的案件背

    后,当然隐藏着重大的社会问题,想必大多数人也早就知道了。高潮部分只能说是

    精彩纷呈,像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高速球朝观众飞来,每个都在说“哭吧”。最后,在一群衣着邋遢的男人组成的搜查会议上,丹波哲郎哽咽着用手帕擦拭泪水的那一

    刻,我的泪腺也早已跟着崩溃了。

    不过,《砂之器》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你第二次、第三次观看的时候,在影

    片开头还是无法回想起那个宏大的高潮情节。至少我是这样的。

    影片是在某个东北小镇的悠然情景中开始的。丹波哲郎在寺庙门口砸开买来的

    甜瓜就地啃了起来,影片的节奏伴随着夏日风情一下子就渗透进了观众的身体里。

    不管看过多少次,我都很喜欢这个场景。接在回东京的夜班列车后面的餐车场景也

    很出色。就这样,一个接一个欣赏这些场景的过程中,就自然地投入到电影中了。与此同时,上回看过高潮情节的记忆也被彻底冲洗殆尽。所以在大约两小时后,那

    段高潮情节又仿佛初次观看般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想不哭都不行。

    所以对我来说,《砂之器》是一部永不会减损魅力,值得信赖的好电影。

    (《小说昴》2013年2月号)最强的团子——吉备团子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桃太郎驱鬼故事的呢?那么久远的事情我早就忘光了,但当桃太郎的故事印入我稚嫩的小脑瓜时,要说什么是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吉

    备团子”了。我可以打包票。

    桃太郎出门驱鬼的时候,老奶奶就让他带上了吉备团子。而狗、猴子和雉鸡这

    群可靠的伙伴愿意帮忙也是多亏了吉备团子。

    读到这里,一定会有一群丧失故事欣赏能力,精神干涸枯竭的大人冒出来发表

    意见:“光靠别在腰上的几个吉备团子根本不够当口粮的。狗、猴子和雉鸡也一

    样,收到一个团子就愿意跟着去驱鬼,全都是傻子吧?”

    我当然是不赞同这种意见的。

    小时候,我认为“吉备团子一定是种非常厉害的团子”。只要这么一想,桃太

    郎的故事就一点都不奇怪了。统治并驱动着桃太郎世界的,很明显就是吉备团子。

    惩治恶鬼的与其说是桃太郎的神力,倒不如说是吉备团子的力量。整个桃太郎的故

    事应该就是在赞颂吉备团子。

    最强的团子——吉备团子。

    其实当初我还没见识过真正的吉备团子。大多数在现代初次阅读桃太郎故事的

    孩子恐怕都一样。也许吉备团子在冈山[1]那边是司空见惯的特产,至少我在奈良度

    过幼年的时候,身边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一旦知道吉备团子这个词语后,由于桃太郎故事的力量,我甚至从这个字眼中

    感受到了某种“美味”。人的想象力是很不可思议的。如今我已经见识过现实中

    的“吉备团子”了,不知该如何才能重现出当时感受到的那种梦幻般的美味。总而

    言之,我在品尝到吉备团子之前,就已经知道吉备团子是何等美味了。

    我的外公毕业于冈山的第六高等学校(现在的冈山大学)。也许因为这层关

    系,已故的他最爱吃吉备团子。我没有直接问过外公,说不定那就是他的“青春滋味”。于是,在我记住吉备团子这个词语的几年后,我在外公外婆家吃到了真正的

    吉备团子。要说我当时没有失望肯定是骗人的。毕竟我已经把它理想化了,以为它

    蕴藏的力量甚至能打倒恶鬼,是天下无敌的团子。也难怪我会失望。

    又经过了十五年,我从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

    当时我的女朋友住在福山,我常常会出远门与她见面。

    在福山车站与她道别,准备回京都的时候,我在特产专卖店发现了广荣堂的吉

    备团子。福山虽属于广岛县,但是在文化上更靠近冈山,能在特产店买到吉备团子

    也不奇怪。于是我就买了吉备团子。女朋友姑且还是有着身为广岛县人民的自觉,有点不乐意地说:“你怎么不买红叶馒头?”我却不以为意,每次造访福山后在检

    票口道别时,都会让她给我带一些吉备团子。

    小时候那种失望的记忆已经远去,如今我只觉得吉备团子那软糯的口感和淡雅

    的甘甜很美好。不知不觉就让我想起了她的脸颊。吉备团子不再是阅读桃太郎故事

    时令我遐想的梦幻美食,与当初的印象早已相隔甚远,但这也不错。

    当时的女朋友现在已经成了妻子。我总觉得妻子有点像吉备团子。

    妻子偶尔回娘家玩的时候,仍然会买些吉备团子回来。当我在点心时间拆开包

    装的时候,就会心想:

    “哎呀,这里面装了好多小小的老婆大人。”

    好像有点跑题了呢,吉备团子真的很好吃。

    我尤其喜欢广荣堂的“昔味吉备团子”,滋味十分甜美。

    (ASTA 2013年7月号)

    [1]“吉备团子”是冈山县的特产,与桃太郎原传说中的“きび団子”发音相同,二者概念合一。后来因为

    广告效应,被推广至日本全国。——译者注。咖喱恶魔

    咖喱有着可怕的力量。咖喱是一种恶魔。

    我小时候爱读的书里有一本叫《冒险图鉴》,这本书如今都长盛不衰,可以在

    书店的架子上找到。如同它的副标题“野外生活必备”所写,里面有登山礼仪、天

    气图的阅读方法、搭帐篷的方法、遇难时的应对方法等内容,全都是在野外时很有

    用的信息。不光是小孩子,大人看了也很有帮助。

    光是翻看书中的插图就已经很愉快,而那些讲述野外生活的文字更称得上名

    篇。可以说是朴实刚健,也可以说是“关键时刻可靠的成熟建议”风格。

    在此引用关于野外自炊的章节来举个例子——

    “除了盐之外,胡椒也有着刺激性的香味,可以诱发食欲,让胃肠的运动更为

    活跃,是一种重要的调味料。想要更复杂的味道时,就带上咖喱粉吧。咖喱粉是以

    胡椒为首的几十种香辛料混合而成的。在西式煎炒或煮制菜式中稍稍使用一些,就

    能让滋味变得相当醇厚。但是请一定要控制用量,若是使用过量,所有的菜都会变

    成一道咖喱。”

    我第一次阅读这段文字已经是距今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的事了,是深深镌刻在小

    学四年级柔嫩大脑中永不磨灭的章节。“若是使用过量,所有的菜都会变成一道咖

    喱。”这一简洁的描述简直入木三分。这件事严重到必须有一个成熟的大人来告

    诫“一定要控制用量”,咖喱粉居然是这么危险的东西!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潜藏在

    森林深处的咖喱恶魔。

    这么一来,我不禁开始妄想两名身强力壮的冒险家深入险境的场景。

    一位是长着胡须的年长男子,他是一位探险高手。另一位是初出茅庐、血气方

    刚的年轻人,因为太过年轻所以常有失误。照顾着莽撞年轻人的年长冒险家下定决

    心“总有一天要把这小子培养到独当一面”。这也是为了向共同冒险时死去的挚友

    报恩。年轻人则是他挚友的儿子。在某片森林的深处,两人支起帐篷,正在准备晚餐,却因为调味料而争吵起

    来。“那么多已经够了!”面对年长者的喝止,年轻人不为所动:“可是叔叔啊!

    这样味道才更醇厚啊!滋味会更浓郁啊!”

    那一刻,年长者的脑海中浮现出往日冒险时的一幕幕。他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

    次这样的争吵。这小子的老爸也嘴硬地说“滋味会更浓郁”,结果把什么都做成咖

    喱味的。他现在还在吃咖喱吗?要是天堂也有咖喱粉就好了。

    “行吧,你想加多少就加多少。”

    年长者抛下这句话,随年轻人的便。不必赘述,做出来的是一道咖喱。年轻人

    舀起锅中的食物送入嘴中,小声道:“是我错了,叔叔。”

    “……这都成咖喱了。”

    “我不是劝过你了吗?”年长者露出微笑,“所有的菜都会变成一道咖喱。”

    为什么年长者脸上带着那样感怀的微笑呢?年轻人怎么都搞不懂。

    ——我不由自主地幻想出了这样一个故事。

    围绕着咖喱展开的幻想还有另一个。

    从我家出发骑车一小会儿就能到达国道交会的大型十字路口。那里建有定制西

    装店、高尔夫用品店、回转寿司店,以及新旧书店等,是典型的郊外景象,毫无情

    趣。而在其中一角就有家名叫“咖喱拉面”的店。

    接下来就是我的幻想了。开这家店的是一对兄弟,刚开始只是想开一家拉面店

    的。当忠厚的哥哥在踏踏实实研究汤头配方的时候,弟弟却忽然被咖喱恶魔附身,说出了“咖喱拉面听上去也不错”这句话。而那就是毁灭的源头。很快,弟弟就

    说“既然要做咖喱拉面,不如把咖喱饭也加入菜单吧”,接着变成“既然如此就得

    在香料上下点功夫了”,最终变成了“干脆开一家咖喱加拉面的店好了”。

    “我喜欢拉面,而且也喜欢咖喱啊。”弟弟说。

    “可是啊……”谨慎的哥哥说,“我觉得集中精力在拉面上比较好。”“我理解大哥你的想法。但你想一想,同时推出拉面和咖喱,那么喜欢拉面的

    客人和喜欢咖喱的客人就都会来。纯粹计算一下就有两倍了。”

    “……你小子,莫非是天才吗?”

    “这就叫多角度经营啊。我们胜券在握了,大哥。”

    ——他们说不定真的有过以上的对话。

    很遗憾,荣耀的时代似乎从来未曾造访过“咖喱拉面”。不知不觉间,那家店

    的招牌就从国道路边的风景中消失了。每当我从曾经是“咖喱拉面”的铺子前面路

    过,就想起“追二兔者终不得一兔”这句谚语。

    咖喱恶魔幻惑人心的力量就是如此可怕。

    我在面对咖喱的强烈诱惑时,偶尔也会无法抵抗。

    譬如说,我与编辑朋友见面饮酒至深夜,大家互道“告辞”之后,忽然变回了

    孤身一人。此时的咖喱就会变身为“日清合味道的咖喱味”,降临于深夜的便利

    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忍不住伸手去买。一定是因为恶魔的低语。

    我会把它带回工作室过夜,欢欢喜喜地注入热水,等它泡熟。

    在昏暗的工作室里只开一盏台灯,就仿佛置身于森林中的露营地。我还会在肩

    上披一条毛毯。如同手持《冒险图鉴》的少年一样,以露营的心态来吃面是最美味

    的。哎呀,仔细一想,合味道的咖喱味,不就是咖喱和拉面吗?如此一来,在国道

    边上开了那家短命店铺的兄弟不就说对了吗?原来真的存在拉面和咖喱互相拥抱才

    展现真正价值的食物啊!

    “我喜欢拉面,而且也喜欢咖喱啊。”

    我嘀咕着掀开杯面的盖子。伴随着蒸腾到鼻尖的热气,咖喱恶魔也现身了。

    (GINGER L 2015年秋季号)完美的隧道,意象的国度——《千与千寻》

    电影《千与千寻》是在二〇〇一年的夏天公映的。

    当时我还是个大学生,刚在那年春天逃离研究室。只因为我缺少那种紧追教授

    不放、说出“请让我在这里学习下去”的饥渴求知精神。如果教授是汤婆婆,我恐

    怕已经被他变成一捆干草,给马术部的马儿当饲料吃了吧。

    我压根儿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彻底穷途末路了。

    那是我继高考复读之后,人生的第二度“空白期”。在那段与社会联系薄弱,只有妄想与不安在持续膨胀的时期里,我仿佛体验了一场自发的“神隐”[1]。我就

    是在那样一个夏天邂逅《千与千寻》的。那时的我被吸引到隧道另一边的奇妙城市

    去也无可厚非。

    在那两年后,我开始发表小说。小说中描写的那个或许该称作“冒牌京都”的

    诡异世界,无疑是受了这部电影的影响。

    完美的隧道

    这部电影的开头简直美妙到令人啧啧赞叹。

    电影从主角千寻与父母一起乘坐汽车前往即将搬去的小镇开始。走错路的他们

    在森林深处发现了一个昏暗的隧道。

    而隧道的另一边则是另一个奇妙的城市。

    父母在无人的饮食店擅自吃了起来,目瞪口呆的千寻只得独自在那城市里徘

    徊。接着,她来到架在澡堂前的桥上,邂逅了一名少年。少年告诫她“快回去”,她就立即折返,发现父母居然变成了猪的模样。然后一转眼太阳就落山了,城市中

    点起夜间的灯火,怪异的身影开始到处乱窜——即便是现在开始看这部影片,也会被那隧道吸引到另一边去。这一切刻画得实

    在太过流畅,看着看着便觉得一切都仿若理所当然,这已经称得上魔法了。我还没

    有见过其他电影从一开始就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

    首先,我在标题出来的时候就感到了惊喜。

    画面上绘制的是一片位于高地的新兴住宅区。千寻一家人似乎正要搬到那片住

    宅区去。既然是开辟了丘陵地形建造的住宅区,估计名字也叫“××丘”之类的吧。

    崭新闪亮的新房子一定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山丘上。

    那也可以说是我曾经历的原始体验。

    我从大阪搬到奈良的时候,正是小学四年级的夏天。年纪大概比千寻还要小一

    点。

    那个镇子位于大阪与奈良县的交界处,类似卧城。过去是覆盖着森林与原野的

    丘陵地区,后来开垦出一片名叫“××丘”的住宅区。直到我高中毕业去京都上大学

    之前,青春期妄想力达到顶峰的时期都是在那个小镇度过的。

    从高地沿着山坡往下走有一条河,两侧都是绵延的农田,净是一派旧式农村风

    景。神武东征时期,从九州而来迎击天皇的“长髄彦”传说,就是母亲眺望着河畔

    风景时讲给我听的。我们居住在凭空从丘陵地区出现、毫无历史渊源的住宅区,但

    身旁就有与《古事记》传说相关联的奈良风光。

    新兴住宅区与旧城镇的交界处有着神社与寺庙。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新兴住

    宅区就是将昔日背负着神社佛阁的丘陵林地开辟出来建造的。新镇区与老镇区的交

    界处有着错综复杂的陡坡与小道,往往通向意想不到的地方。

    ·高地上是新兴住宅区。

    ·平地上是历史悠久的镇区。

    ·中间是神社佛阁。

    这就是我在当时用身体记住的简单法则。“我们走错到下面一条路了。”

    千寻的父亲在影片开头处说的这句话就暗示了那种位置关系。来自平地区的他

    们在前往高地住宅区的过程中,在岔路口过早地转弯了。那里并非高地也并非平

    地,那里是神社佛阁所处的区域。森林深处有个通往奇异世界的入口,是再自然不

    过了。

    “通往奇异世界的入口就在我们身边。”

    这是年幼时主导着我的感受。

    这种感受日后在我心中不断膨胀,以至令我拒绝接受真正的现实,最终让我变

    成了小说家。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父亲。

    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出门“冒险”。我们会在附近一带漫步,或是开着车兜

    风。有时还会翻过围栏进入森林深处,或者把车开进迷宫般的窄路,结果进退两

    难。每当进行这种小冒险的时候,我就会想“如果这条路通往奇异世界的话会怎么

    样”,朝着空想家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从那时起又经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现在的

    家父总因为培养出我这个整天写小说的空想家而唉声叹气,却没想到是他自己撒下

    了让空想家成长的种子。为人父母总是不知在何时就把孩子“教育”出来了。

    父亲是个路痴,而我是个空想家。两个人都是迷糊鬼,沿着森林中的陌生道路

    行走时,会渐渐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萩原朔太郎的《猫町》中所描写的方向感丧失

    会时常发生。我喜欢极了那种茫然的不安与正在靠近异世界的昂扬感。虽然有点害

    怕,但是父亲也在一起,应该没事吧?有点想回去又不太想回去……怀着这种心情四

    处徘徊了一阵子,往往会来到自己很熟悉的地方。还以为已经来到了很远的地方,没想到其实近得很。既觉得惊喜,又觉得有点扫兴。

    在电影中,千寻一家穿过晦暗的隧道之后,来到了窗口有淡淡光芒照入的一个

    候车室似的房间。千寻一家听到了列车的声音,就放心地认为“车站也许就在附

    近”。

    影片给人一种并没有误入异世界,而是回到日常生活中的感觉,就是“搞什么嘛”的那种感觉。我和父亲完成一次小冒险时放下心来的感觉与此十分相似。然而

    我和父亲平安回到了家中,而千寻一家人则去了隧道的另一边。因此,在这个场景

    中听到的列车声就具有截然相反的双重含义。一方面是唤起日常感受的信号,另一

    方面是进入异世界的预兆。

    小时候与父亲一同冒险确实很愉快,可因为我是个胆小的孩子,基本上总是战

    战兢兢的。尤其是翻越围栏的时候更是如履薄冰。我最难忘的就是自己胆怯地

    说“随便进去会被人骂的”,而父亲却说“被骂也没事,道歉就行了”。父亲的说

    辞实在是强词夺理。我害怕的是“被骂”这件事本身。可父亲根本没理解问题关键

    所在。我真想争辩一句:“不是这个意思!”

    意外闯入隧道另一边的奇异城市后,千寻的父母就在无人的饮食店里自作主张

    吭哧吭哧地吃了起来。千寻说着“店里的人会生气的”一口都没吃,而她的父亲则

    说“没关系,有爸爸在”。这个场景总让我回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被骂也没事,道

    歉就行了”。

    看到千寻父母擅自开吃的场景,一定有很多人会想:“这父母也太蠢了

    吧?”而我认为,不论是多么优秀的父母,在孩子眼中总会有如此愚蠢又贪得无厌

    的瞬间。“这是灰浆造的吧。”“是主题公园的残骸吧。”大人们会漫不经心地对

    神秘事物下定义,根本不去理解孩子为何慌张。也许说出“被骂也没事,道歉就行

    了”这句话的父亲也跟他们一样。如此理解的话,我父亲要是误闯入异世界,或许

    也免不了变成一头猪吧。其实,那不过是大人展现给孩子的众多表情之一。它无法

    概括大人的全部。大人与小孩之间的界线也从来不是那么清晰的。

    那么,我写了这么多字,到底在写些什么呢?

    我写的就是这部电影的开头究竟是多么出类拔萃。

    这个完美的开篇,栩栩如生地描写了位于新兴住宅区与历史悠久小镇的夹缝中

    所存在的异世界入口。随着靠近异世界,那种揪心又兴奋的感受如同能亲手触摸到

    一样具体细腻,而这一切都是在令人瞠目结舌的极短时间内描绘出来的,电影也就

    此开始。

    我第一次迷上宫崎骏的电影,是刚好搬迁到奈良那阵子。我看了电视上放的《天空之城》,觉得从未看过这么有趣的作品。之后就依次把《风之谷》为首的其

    他宫崎骏作品都看了一遍。

    宫崎骏作品常被称作“幻想”电影。

    可是我从小时候起就对幻想有一种顽固的个人定义,我不觉得宫崎骏作品是幻

    想。对我来说,“幻想”就是自家附近有个异世界入口的这种感觉,就是自己因为

    某种机缘会意外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感觉。也就是说,只有当重现自己即将遭遇“神

    隐”的那种感觉,才算是我心目中的“幻想”。

    从这种观点出发来看,宫崎骏作品就成了遥远世界中发生的其他人的故事。

    《龙猫》也好,《幽灵公主》也好,无非是发生在“曾有龙猫存在过的日本”或

    者“曾有山兽神存在过的日本”,我并不觉得它们与自己的世界有多少联系。因

    此,它们并非我个人定义的幻想作品。在二〇〇一年那个夏天之前,尽管我一向认

    为宫崎骏作品非常有趣,却从未期待过一部与我自身本源的梦想产生共鸣的作品。

    就在那时,《千与千寻》出现了。

    那时我第一次在宫崎骏的电影里看见自己所追求的完美的“异世界入口”忽然

    出现。千寻就是曾经的我。通往异世界的隧道正如我所预想的那样,位于新兴住宅

    区的旁边。这就仿佛是我与父亲外出冒险,而宫崎骏刚好在背后观察我们。我希望

    找到而未曾找到的东西、孩提时代起执着追寻的梦想、奇异的事物、幻想的世界,都在这部电影里细致入微地描绘出来了。

    这也是为什么《千与千寻》震撼了我。

    意象的国度

    要讲述穿过隧道后另一边的事物就很困难了。

    先绕一段远路,来讲讲我写小说时的一些方法吧。因为宫崎骏似乎也是以这种

    方式来创作电影的。不管是怎样的创作者,多多少少都会遵循这样的创作规则。

    首先是从意象的碎片开始处理。有时是风景,有时是人物,有时是言语,根据各种情况形式不一。只要是能“触动人心”的东西,什么都行。在这个含糊不清的

    阶段,尚不存在明确的故事,甚至连主题也没有。

    为了让这些意象接续起来,还需要探寻另外一些东西。首先尝试将截然不同的

    意象联系起来。要是仍然没什么发现,就只能放弃了。不过运气好的时候,就会不

    经意间形成类似故事碎片的东西。这样一来,其他的意象也会接二连三地连接上

    来,逐渐膨胀开来。膨胀到一定程度之后,就能从中找出更简洁的故事流程。

    这时候要尽量只靠“想用的意象”来描写。如果随着故事的发展写入了多余的

    意象,营造的世界就会像掺了水一样。创作者都难抵这种诱惑:与其让故事掺水,还不如将展开的方向扭转,任凭“想用的意象”改变故事的走向。意象的密度越

    高,创作出的世界给人印象越深刻。“只想写我要的东西,不想写不要的东西”,如果作者这么任性的话,又会让故事不知所云,作品中的世界本身会崩溃。

    故事与意象。

    寻找出让二者和谐共处的平衡点,才是我心目中的“创造娱乐”。所以在创造

    一部作品的时候,自然会产生“想用却无法用的意象”。我所写的作品也一样,都

    是“想用却无法用的意象”堆积成血海尸山后才完成的。

    宫崎骏这个人拥有着无可比拟的妄想力。一直以来,他都是几年才出一部娱乐

    作品,想必已经积累了数不清的“想用却用不上的意象”。我想表达的意思就是

    ——电影《千与千寻》那条隧道另一边的世界,或许就是那些因为各种情况而遭到

    冷遇的意象重获新生的地方。在决定创作一整个脱离现实的异世界的时候,过去没

    有出场机会的意象就都像八仙过海一样,争先恐后要各显神通了吧。

    千寻所到之处,扑面而来的皆是异想天开的意象。

    锅炉爷爷那可以在一整面墙的橱柜间游刃有余的长长手臂、成群结队收下金平

    糖的小煤球精、在澡堂中来来往往的各路神仙、汤婆婆那个皱巴巴的大脑袋、体液

    横流闯入澡堂的腐烂神,如此丰富的意象组成了一场狂欢游行,让人不禁想问:他

    究竟是怎么想出这些东西的?

    虽说故事的主线是“千寻的成长”,但编织出故事的那些五彩缤纷的丝线,每

    一条都有趣到令人惊异的程度。我们在追随千寻享受故事的同时,就被这些密密麻麻蠢动着又不断增殖的意象所征服,对这个奇异世界本身入了迷。我们已经难以分

    辨究竟是千寻的故事有趣,还是世界本身有趣。这可以说是意象的力量。

    穿越隧道之后,进入的是一个“意象的国度”。

    接着,在打开这个国度的大门之后,电影就变身成了后半部分。

    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到,在九州有一家开在两县交界处的酒店。酒店内的走廊

    里还画着两县的交界线,可以分别吃到两个县的乡土料理,泡到两个县的温泉。在

    思考《千与千寻》这部电影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这家酒店的建筑构造。

    宫崎骏的长篇电影有一种延续到上一部《幽灵公主》的流程模式,而这种模式在

    《千与千寻》的前半部分就戛然而止,往后又开拓了新的流程,延续至《哈尔的移

    动城堡》。腐烂神引发骚乱的场景与无脸男吞噬青蛙人的场景之间,就像隔开“县

    境”般地画出了一条隐形的边界线。

    故事的变身有两个侧面。

    首先是“不祥之物”的意象出现了。

    这种意象原本就存在于宫崎骏电影中,随着故事、设定与主题的不同,以各种

    形式若隐若现。而给予它具体形象与逼真动态,让人真正体会到“这下糟了”的情

    景,是从这部电影开始才有的。无脸男鼓胀的身躯、他呕吐出的污物、白龙化作龙

    形时飞溅而出的血液,都是这类意象。它们与影片播至一半时登场的肮脏腐烂神不

    同,与前作《幽灵公主》中的邪魔神也不同,能让人感觉到活生生的“不祥”。这

    一切都是起始,它们日后在《悬崖上的金鱼姬》中化作一道海啸扑面而来。

    我不愿意用过于武断的词来概括,但它们恐怕就是“死”的意象。“活生生的

    死”这种形容听上去挺怪的,可在隧道的另一边就是可能实现的。当我们推开意象

    国度的大门时,有无数欢乐的意象涌出,也会有可怕的意象喷涌而出。

    这部电影实现变身的另一个侧面,就是它不再有高潮情节。

    过往的宫崎骏作品都是娱乐作品,一向都具有易于理解的高潮情节。《幽灵公

    主》中有山兽神的发狂,《红猪》中有飞艇决斗,《魔女宅急便》中有飞船的事

    故。像我这样的观众就会感觉到“啊,这电影快结束了”。人们很容易回到现实中,可以说是人性化设计。

    可是《千与千寻》的高潮在哪里呢?

    失控的无脸男引发的危机,似乎与我们一路看过来的“千寻的故事”有些微妙

    的偏差。千寻要回到原来世界去的故事、千寻拯救白龙的故事、与汤婆婆展开对决

    的故事,它们其实都没什么关联。换句话说,它们根本不在起承转合的拍子上。故

    事的推进节奏比起情节需要的连接,更注重意象之间的连接。无脸男这个意象随着

    电影的发展,逐渐膨胀,就像是从旁边突然冒出来,要把千寻的故事撞走一样。

    无脸男这个“不祥之物”大闹一场之后,不知不觉间,千寻的故事已经偏离了

    我们所预想的方向,最终在我们意料之外的地点着陆了。仅从结果来看,千寻确实

    救回了父母并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可以说是个“圆满结局”。可是由于跟我们在电

    影前半部分时所期待的方向产生了偏差,尘埃落定时恍若做了一场梦。我看完这部

    电影时的感想就是——它与过去的宫崎骏作品不一样。算得上人性化的部分只有用

    尽一切办法“让千寻最终回到原来的世界”这一处而已。

    与小说这种个人创作不同,动画会受到作品外诸多因素的左右。这部电影采用

    如此的结局,或许纯粹只是受制作日程限制。真正的情况已经不得而知了。我们把

    原因先放在一边,宫崎骏电影倒是真真切切产生了变化,这种“不可思议的结局走

    向”也被日后的作品继承了下去。

    究其根本,便是一种更看重意象的态度。

    也就是不再选择牺牲掉一些意象来维系起承转合的结构。

    我在上文中说过,创作是从“意象的碎片”开始的。我会先积累起想描写的意

    象,然后从中摸索出“故事”这一结构。不过将其按照娱乐性作品的起承转合进行

    重组时,必然会出现“不想用却不得不用的意象”。假如要强行回避并尝试突破,就只能放弃所谓的人性化设计。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直接跳过不想解释的事物,仅靠想写的意象来连接叙事,就好像踩着石头过河一样,全靠意象的力量让故事走

    到结局。

    只想写我要的东西,不想写不要的东西。如果相比故事更重视意象上的需求,电影就会逐渐向“梦中”的世界靠近。我

    想,《千与千寻》后半部分所发生的事情便是如此。

    在这部电影后半部分开始的分崩离析延续到了《哈尔的移动城堡》中,从此以

    后宫崎骏作品就不再选择便于理解的收尾方式。现在的我已经不太明白应该如何评

    价此事了。抛弃人性化设计就更自由自在,而自由自在又是一件可怕的事。《悬崖

    上的金鱼姬》成了一部恐怖电影。

    我从小就熟悉的宫崎骏作品从《千与千寻》这一部电影的中间位置就变化成了

    另一种作品。分界线就在从腐烂神身体中不断拉扯出废品后,响起清灵透彻的那

    句“真舒服!”的地方。电影的前半部分是完美描写了我个人梦想的娱乐作品。而

    电影的后半部分则是能远远听见不祥之物胎动声的梦中世界。

    千寻确实从隧道的另一边回来了。然而宫崎骏自己在用稍显强硬的方式把千寻

    送回来之后,是不是又去了隧道另一边,再也没回来呢?

    我不由得这么想。

    关于千寻的归来

    这部电影的结尾也令人印象深刻。

    千寻与白龙手牵手从城镇中奔跑出来的时候,原本热闹非凡的澡堂却模样大

    变,忽然鸦雀无声。这片寂静让我联想到了许许多多的梦。那一刻,我感到自己通

    过千寻在影片中经历的种种体验在一瞬间远去了。人大多完全记不起自己从当晚的

    梦中醒来的过程,我想影片所带来的一定是这种感觉。进入异世界的过程很出色,而离开异世界的过程同样出色。在电影还没结束的时候,隧道另一边的世界就已经

    化作一片虚无缥缈。

    于是千寻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我们不知道她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就是我个人的空想了。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其实也经历了同样的事。当我与父亲一起在家附近的

    森林中漫步时,与千寻一家人一样,发现了一个隧道。我与父亲一起战战兢兢地穿

    过隧道,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城市。

    我是个没毅力的小孩,恐怕无法像千寻那样努力坚持到底。

    我也不觉得自己能救出变成猪的父亲。

    然而父亲和我还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从这岿然不动的事实来看,我小时候一

    定也像千寻一样努力到最后了。我克服了重重难关,拯救了变成猪的父亲。这么一

    想,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为什么我小时候冥冥中总觉得自家附近有个异世界呢?

    为什么我会被《千与千寻》这部电影如此深深打动呢?

    一定是那段早已忘却的回忆,使我成为了小说家。

    (《吉卜力教科书12:千与千寻》文春吉卜力文库 2016年3月)

    [1]“神隐”是日本民俗学中所指的使人从社会中突然消失的超自然现象。电影《千与千寻》的原名为《千

    与千寻的神隐》。——译者注。3

    登美彦自著书籍与其衍生

    这里收集了与我自己的小说及衍生作品相关的文章。

    尽管我觉得作者不应该写太多关于自己的小说和执笔情况的事情,但是因

    为各种需要还是写了不少。我在这里奉劝大家,别把它们当成“作者的话”而

    信以为真。这些也是小说世界的延伸,捏造的可能性极高。

    千万要小心!太阳之塔乃是“宇宙遗产”

    太阳之塔怎么看都不像出自人类之手,从它身上甚至能感受到一些宇宙的气

    息,于是我的前女友怀抱着对一切的敬意,赠予它“宇宙遗产”这个称号。我也表

    示赞同,在读本科时期还经常从京都去大阪参拜宇宙遗产太阳之塔。于是,我被太

    阳之塔唤来的异次元宇宙气息所折服,享受着瑟瑟发抖的快感,并沉溺于这种变态

    行为。

    然而,我不过是闷居在比叡山脚下的一介学生,不可能心随热情而动,整日往

    返在太阳之塔的朝圣路上。如果这么做,我在京都的生活就会愈发拮据,本就可怜

    的成绩恐怕会愈发地惨不忍睹。太阳之塔的伟大是无可动摇的,而我的成绩却摇摇

    欲坠,弱不禁风。为了拯救我那奄奄一息低空飞行的学业使其免遭迫降之灾,同时

    又能不离开大阪就尽情抒发对太阳之塔的热爱之情,我想出了一条苦肉计。我决定

    把太阳之塔搬到京都的修学院离宫一带。在这种匪夷所思的心血来潮下,我诚惶诚

    恐地写了一篇题为《太阳之塔》的妄想小说。

    说实话,比起长篇累牍地谈论太阳之塔,我更喜欢一脸蠢相地仰望它。因此,在谈论太阳之塔之前,我决定先讲讲当初以最坦诚的蠢相仰望太阳之塔时的,遥远

    的孩提时代的故事。

    〇

    距今二十年前,我家就住在万博公园旁边。要是有天气好的休息日,母亲就会

    做些美味的便当,而父亲会带上白色软球或者8毫米照相机,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一起

    去万博公园。自然文化园的门票便宜得吓人,儿童还是免费的,没有比这里更加经

    济实惠的休息日好去处了。

    森见一家首先会在名叫“森林舞台”的区域坐一会儿。稀疏摆放在草地上的大

    石头之一就是森见家的专座。要是石头被其他人占据,我们就会一起生气地噘嘴。

    不过大多数时候都能顺利地铺上露营布。父母一放三个孩子自由活动,我和弟弟妹

    妹就像小白兔一样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有时会模仿忍者,有时会来一场大人们无法理解的小小冒险之旅,总是能享受嬉笑打闹的时光。我们在地上打滚半天都不会

    腻,一定是相当好玩了,至于到底有什么好玩的,我就一点都不记得了。

    除了在“森林舞台”打闹之外,我们还会来到有小河流淌的草地,去儿童文学

    馆,去石头城堡之类的地方玩耍,或者进国立民族学博物馆参观。真是开心得不得

    了。太阳下山,要回家的时候,我们都很不情愿,心想要是公园直接关门,就这样

    出不去了才好呢。可是父母会把孩子们一个个逮回来,拖着回家。

    没过多久,我们就能自己行动了,我们如出一辙地去万博公园,如出一辙地度

    过欢乐时光,如出一辙地带着依依不舍回家。就这样,我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地尽

    情游玩。在平静又安稳的日常之中,只要我一抬头,就能看见树林的另一边有个东

    西耸立着,就像是从宇宙飞来的怪兽一般。我当初看到的多半是太阳之塔那稍稍歪

    着脖子的背影。

    〇

    那场犹如民族大迁移般,令全日本大批游客纷至沓来、你推我挤的“万

    博”[1],对当初的我来说就像寒武纪一样遥不可及,可以说远远超出了我那贫瘠想

    象力的范围。在那个年纪,我连父母也曾有过青春时代都很难接受,甚至连“自己

    出生”之前还有数不清的事物诞生过都不知道。小孩子本就是这样,更何况为纪念

    万博而造的万博公园里几乎就没什么简明易懂的遗产可供人追忆辉煌的过去。昔日

    在万博上有不少令众多游客心驰神往的未来风格建筑物,在我踏进公园的时候早已

    无影无踪,那里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林和一片片明亮开阔的草地。我还以为向来如此

    呢。

    那么身为万博遗产的太阳之塔能不能令人遐想到昔日的“万博”呢?答案当然

    是不能。它那怪异的身姿的确令我瞠目结舌,可我以为那古怪宇宙生物似的东西是

    更久以前就屹立在那里的。太阳之塔那弯曲的身形,不由分说地洋溢出一股与人类

    社会格格不入的气质。年幼的我着实被吓到了,却不得不承认它的威严,坚信它从

    远古至未来的尽头都会永远直耸在此。它身上有一种不容质疑的气质。年幼的我惴

    惴不安地仰视屹立在树林另一边的太阳之塔时到底是怎样的感受呢?我已经没法儿

    准确地回想起来了。我猜一半是惊恐,另一半是爽快吧。〇

    在柔和盎然的绿意另一边扭曲着背脊的太阳之塔,在我年幼的心中深深扎根。

    面对着那幻想般的原始风景,我无处逃遁,每夜都胡乱写下幻想小说,以致废寝忘

    食,将本应刻苦钻研的学生时代彻底断送,最终将原始风景都写入了书中,出版了

    名为《太阳之塔》的小说。可以说我至今为止的创作,都是从太阳之塔而始,至太

    阳之塔而终。这样一概括的话,作为回忆故事的结尾确实干净利落,很遗憾,我才

    不屑于用那种投机取巧的方式来收尾。

    大家心中是不是都浮现出这样的景象了呢?一个豆丁大、流着鼻涕的小鬼站在

    草地中央,一脸蠢相地仰望着太阳之塔。太阳之塔太伟大了,与它相比,幼时的我

    就是个连存在与否都无关紧要的小不点。在脑海中勾勒出这幅光景,会让我没来由

    地感到愉快。在我的幼年,太阳之塔永远都在远方若隐若现。我就是在那宇宙生物

    般的巨物脚下玩耍长大的。我能度过一个如此愚不可及、离奇古怪又与众不同的孩

    提时代,不就足以万分庆幸了吗?写小说就纯粹是另一桩事了。

    我衷心祈祷,愿太阳之塔从今往后也永葆震慑八方的威风,将那些鄙夷它

    为“区区昭和遗物”的成年人驱逐殆尽,让无数与我同样一脸蠢相的孩子见识到来

    自宇宙的气魄,傲然降临于他们的记忆深处。我还想在此祈祷,愿它能够让更多的

    人目瞪口呆、魂飞魄散、感动至深,可惜这根本轮不到我来祈愿,已然是明明白白

    的事实。

    今宵我也会从京都面朝太阳之塔,静静礼拜,然后把推敲又推敲的这篇拙文写

    完。

    (《月刊民博》2004年4月号)

    [1]万博即世博会,是日语中“万国博览会”的简称,在这里特指1970年举办的大阪世博会。——译者注。名叫考狄利娅的情趣娃娃

    我初次阅读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后,觉得写得真好。

    李尔王愚蠢、任性又暴戾,同时又很无能,况且对自己的无能不自知。这家伙

    简直就是我嘛。于是,我将李尔王比作自己最擅长描写的陈腐大学生,妄图写一篇

    能重现《李尔王》风采的小说。我选择这么做也是因为可以省去构思故事的麻烦。

    国王徘徊过的那个电闪雷鸣的荒野化作四叠半大的宿舍,他的跟屁虫小丑化作

    一个能说会道的男性生殖器“乔尼”,三位女儿就变成蠢货学生主角所向往的少女

    们。如此一来,我就迅速断定能将《李尔王》压缩到京都出柳町方圆两公里(我的

    行动范围)之内,并将其重现。虽然蛮不讲理,却有趣极了。

    高纳里尔和里根[1]这两个名字好似“哥斯拉”系列里怪兽的女儿,就改编成无

    情背叛主角的女大学生好了。她们利用甜言蜜语装出一副对主角有意思的样子,而

    实际上,一、劝诱他加入新兴宗教;二、向他推销百试百灵的万能厨房用具;三、妄图夺取主角珍贵的贞操。她们使出种种暴行,将他踢入人生苦恼的深渊中。然

    而,还有个小女儿叫考狄利娅,这个一听就命中注定是可人的小女儿该怎么处理

    呢?在这个角色的位置镶嵌一个“对主角一心一意的可爱大学学妹”,即便对每日

    与过激的浪漫撕打成一团的我来说也想得太美了,实在有点羞耻。于是我考虑了很

    久。我认为两个姐姐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出甜言蜜语,而考狄利娅则应该沉默寡言。

    哪怕她一句话都不说也没关系。一句废话都不说,便不会打破男人任性的妄想,可

    以永恒地维持清纯可怜的形象,同时令人产生宿命般的情欲。这样至高的存在,恐

    怕只有极尽现代科学之所能而打造出的“那个”才能实现了。于是我把考狄利娅写

    成了一个情趣娃娃。

    我曾经调查了不少有关情趣娃娃的资料。

    当和朋友们一起畅谈男人的欲望时,某种意义上处于话题极点的“情趣娃

    娃”是不可避免会触及的。这时候,与其称呼为情趣娃娃,叫它“抱枕妻”[2]更加

    合适。然而,在我们日本绵延不绝的成人玩具史上,抱枕妻这个东西,与其说是男

    人的向往,倒不如说是令人忧伤的产物。“万不得已被流放到爱之荒野中的男人,施展苦肉计方敢悄悄购买,又让哀愁愈深几分、令人沉吟的道具”恐怕才是大多数

    人的见解。说白了,成人玩具本身就并非能够满怀憧憬高声谈论的东西,而“抱枕

    妻”乃具有等身或接近等身尺寸的“人偶”,更是脱离身为道具的本分。在“露骨

    的拟真倾向”与“现实”之间那个充斥着苦涩的深渊,何尝不催人泪下、引人欢笑

    呢?

    我们下定决心,绝不沉溺于此种自虐行为,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然而一切都

    止于一场命运般的邂逅!

    从下定决心的我们眼前拂去偏见迷雾的,正是某著名制造公司生产的抱枕妻。

    不,已经不该叫“抱枕妻”了,她有了“情趣娃娃”这个新名字。她的价格贵得异

    乎寻常,而她也美得异乎寻常。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现代文明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

    了。这令我们兴高采烈。

    正当我们还围绕着这个话题三言两语的时候,我突然得了个小说奖,轻而易举

    地收到了一笔与身份不相称的巨款。而此刻在我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主意,并非

    把老家的屋顶重新粉刷一遍,并非支付学费,也并非去祇园花天酒地一番。我想到

    的其实并不是现实的需求,而是“买得起情趣娃娃了”。那是通往未知世界的入

    口,也是男人的浪漫。毕竟某著名制造公司推出的高级情趣娃娃要卖五十多万日元

    呢。能像这样一掷千金的机会,如果错过当下就再也不会有了。

    从结论而言,我终究还是没买情趣娃娃。因为在查了不少资料之后,我发现情

    趣娃娃打理起来很麻烦,也因为现金到了手上就舍不得花出去了。更因为我未尝体

    会过足以令人越过最初那一线的孤独感。而最大的原因,便是当我在网上读过一些

    对情趣娃娃有着非凡热爱的先人所写的文章后,才意识到“这并非我以轻浮的好奇

    心便能贸然踏足的道路”。到了这一步,情趣娃娃早已不是用来处理性欲的道具,而是理应倾注爱情的同居对象。

    曾几何时,我觉得人偶是很可怕的。我很厌恶妹妹心爱的法国洋娃娃,甚至无

    法理解为什么她睡觉时要把娃娃放在身旁。如果我真的把情趣娃娃请回家会怎么样

    呢?我感到害怕,是因为感觉娃娃仿佛是活物一般。情趣娃娃其实也挺可怕的,但

    我会先用性欲来蒙骗自己。那么要是借着性欲与情趣娃娃厮混熟了,我那发自根源

    的恐惧感一定很快会转化为强烈的爱情,这比着了火还要明显。因为我对人偶的恐

    惧感正是来自从它身上感受到的生命力。也就是说,如果我得到了情趣娃娃,或许会与她一起封闭在温柔乡中。我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越过这条线。走上遍布荆棘

    的道路去追求情趣娃娃之爱,这不符合我的做派。于是我只好放弃了。

    我的情趣娃娃购买计划受挫,反倒在日后给我计划书写的李尔王现代版带来了

    灵感。

    把考狄利娅写成情趣娃娃是个好主意,可这么一来我就更害怕写结局了。李尔

    王最初是因为考狄利娅不善言辞拒绝了她,而他所看重的另两个女儿背叛了他,令

    他陷入绝望,最终与考狄利娅一同死去。被现实女性背叛而坠入失意深渊的男主角

    会与情趣娃娃一起走入温柔乡,从此皆大欢喜吗?我可没有那么心胸宽广。于是,现代版李尔王彻底失败,根本看不出哪部分像李尔王。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篇小说

    的原型是《李尔王》。

    尽管我没有踏足那个世界的勇气,但我能够理解那亦是一种爱情的世界。迷上

    情趣娃娃也好,迷上现实女性也好,其中都交织着重重错觉与妄想。我们每日都费

    尽心思去克服人际关系的破裂,而这样的心思也使得爱上情趣娃娃成为可能。毕竟

    现代科学已经将情趣娃娃提升到了“外表酷似人类”的程度。情感代入越来越容

    易,之后全看本人的意向如何。很难说这条路最终将通向哪里。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做出“情趣娃娃等同于现实女性”之类荒唐的断言,我丝

    毫没有这样的意思。虽然我对情趣娃娃很有兴趣,但心中依然偷偷怀揣着对现实女

    性的梦想,只能说我实在是精神可嘉。

    (Eureka 2005年5月号)

    [1]李尔王的三个女儿分别叫高纳里尔、里根、考狄利娅。——译者注。

    [2]日式外来语“Dutch Wife”,是情趣娃娃的早期名称。——译者注。淋湿的英雄

    即便自诞生于世至今已经经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不管多少次痛感自己的无

    能,我依旧无法抛弃“世界以自己为中心旋转”的地心说。正因为我是这种人,所

    以能让我真正景仰的人几乎不存在。

    这个世上的确有出类拔萃的聪明人、艺术才能超群的人、在体育中大显身手的

    人,或是擅长经商的人。我对他们都分别致以一定程度的敬意。可是说到底,他们

    终究也不过是“卓越人群”其中之一而已。他们只是在他们的领域肆意展示才能与

    努力成果而已。光是这些还不太足够。我不会轻易地向他们表示景仰。

    值得我景仰的是一个男人。我们先把他叫作“明石”好了。

    他毕业于大阪一所私立男校,据说高中时期就因别有特色而驰名全校。他与生

    俱来又深不可测的头脑与感性在男校这个残酷的环境中得到了千锤百炼,接着又延

    续到了大学中。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大放异彩呢?

    我们属于同一个班级,一见面就意气相投。

    他的头壳大概天生能比别人多装一些脑子,眼神锐利如炬。他对一切事物都抱

    有不动如山的宽广胸怀,对看不惯的人却无比冷酷,谈锋锐利地将其批至体无完

    肤。他比我遇见过的任何人都聪明,逻辑极其严密,他向往以知性解读感情的瓦肯

    星人(出自《星际迷航》),却又是个浪漫主义者。常言道“英雄皆好色”,他也

    不例外地很好色,可是与现实中的女性接触时却屡屡碰壁。他自然陷入了郁结。他

    无可奈何地将郁结转化成了妄想。妄想又变成了笑料。于是他便将自己高速运转的

    头脑一次又一次毫不吝惜地浪费在妄想上。看到他的处事风格,想不折服都不行。

    在大学时期,我从他身上受到了许多熏陶。我学会了拥有自尊心,学会了以自

    我为中心的同时又保持客观,学会了放飞妄想,学会了抵抗排山倒海而来的感伤主

    义并反过来利用它的“精神柔术”。他或许会说,我根本没想教你这种玩意儿,我

    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们明明在说这么愚蠢又有趣的话题,却只有我们自己在听。太浪费了。我

    们得把本钱赚回来啊。”

    我曾经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

    书写拙作《太阳之塔》的契机也正源于此。

    留级的我和参加司法考试的他,一同度过了大五的苦闷日子。独自负担学费的

    他因为财政危机,最终还是放弃了留在大学。他从大学五年级的秋天就突然开始找

    工作,只有一家大银行肯招他,而他也顺利地入职。另一方面,我也总算考进了研

    究生院。从那年晚秋起,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写《太阳之塔》。

    在研究生院的第二年,《太阳之塔》得了奖,确定要出书的时候,我给他打了

    个电话。

    “你那些羞耻的过去就要公之于众了,没问题吗?”我问。

    “无所谓。我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可耻的。”他说。

    如是这般,假如《太阳之塔》真的值得一读,那其中一半的趣味都归功于他这

    个人中英杰。

    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我们莫名其妙地穿着典礼西装,拿着毕业证书就去了三得

    利的山崎蒸馏所。上学时好多次说着要去看看的,总是没能去成,所以这次怎么也

    得去一回。走出车站的时候,我们遭遇了倾盆的雷雨。特别害怕打雷的他死死护着

    肚脐[1]四处逃窜,淋成了落汤鸡,连毕业证书也遭了秧。我们在山崎蒸馏所买了小

    瓶的山崎威士忌,并约定在彼此迎来四十岁时再喝。到时候,我们会一边痛饮山崎

    酒,一边对“四十仍惑”的自己一笑了之。我们为人生埋下了如此雄壮的伏笔。

    接着我们分别了。我回到了京都,而他去了大阪。

    给予我决定性影响,又创造出独一无二之“我”的人究竟是谁呢?毋庸置疑,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因此,可以说他就是“我的英雄”。

    从那之后又过去了两年半,我从研究生院毕业后找了工作,继续住在京都,时

    不时会写些文章。那么他怎样了呢?他当了两年孤高的上班族之后,从银行辞职,如今又回到了校园,在法学研究生院如同恶鬼般地刻苦用功。所以我们现在依旧时

    常一起吃饭。

    我也依旧能从他身上学到很多。

    (《小说宝石》临时增刊2005年10月号)

    [1]日本有打雷时要护住肚脐的民间习俗。——译者注。致歉文

    现今我人生的主战场就在书桌上。

    离开书桌的日常事务都如同在客场作战。打扫房间、做饭洗涤、上班、恋爱、工作、酒桌礼节、与编辑磋商,一切都无法随心所欲。有一些人或许能在客场作战

    中取胜,并发现其中的意义,我却避之不及。一离开书桌,我的身体就变得僵硬,头脑无法正常运转,事务处理能力不知会消失到哪里去。因此我会发生各种故障现

    象。如果开始为这些小事一一道歉,那就没完没了了,最终一定会像伟大先贤所写

    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一样,从此钻牛角尖。所以我不会为日常生活中那些芝

    麻绿豆大的小事道歉,反而要傲然处之。

    那么在我的主战场——书桌上,就没有任何可道歉的事了吗?

    非也。

    我在书桌上也有许多该道歉的时候。其中最严重的应该就是“对不起,我说谎

    了”。写小说这种古怪书籍的人中,恐怕不存在敢于向天地神明发誓“我没干

    过”的。不过我却总是在书中撒谎。

    因为我把陈腐大学生主角在陈腐大学时代的故事写成了小说,读者往往会产生

    误会:“书里那个古板妄想家兼纯情大学生应该就是森见登美彦本人吧?”我可以

    直截了当地说,没这回事。我非但不古板,还挺会变通的。我不会蔑视他人,也没

    那么沉溺于妄想。大学时期我只是窝在四叠半房间里而已,一次都没发过狂。我特

    别喜欢圣诞节,会数着手指头等着那一天。受不受异性欢迎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小

    事。再说我早就不住四叠半房间了。我那铺着波斯绒毯的宽阔书斋中广罗古今名

    著,头顶上挂着掉下来立即能把我砸死的豪华大吊灯,令我每日心惊胆战。别以为

    我一年到头都不收拾床铺,其实我睡在日本老派成功人士那种三层的柔软床铺上。

    我一只手拿着每日源源不断收到的女读者来信,另一只手往嘴里送一口红酒,欣赏

    着京都的夜景。兴起之时,我会在平安夜跟黑发美女卿卿我我,像藤原道长一样穷

    奢极欲。正所谓“如月满无缺”[1]啊!著作才区区四册,他就已经忘光了初心。简

    直丢人现眼!我想为自己落得这步田地而致歉。

    而我还会在小说中继续撒谎。

    我为什么成了这种人呢?起因恐怕是幼年时期的痛苦体验吧。在那个炎炎夏

    日,小学的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装在书包里的酸奶爆炸了。那段惊恐的记忆扭曲

    了我的本性,最终让我沦落为大骗子。一定是这样没错。这是何等的悲哀啊。

    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又在这篇短文里撒谎了,我想为此而致歉。

    而且,我还要为这段毫无诚意的致歉而致歉。

    (《hon-nin》2007年3月号)

    [1]藤原道长是日本平安时代的公卿,掌握了极大的权势,曾写下和歌“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茂吕

    美耶译)来形容自己的荣华富贵。——译者注。姑且写下去

    先要有个截稿日,我会把过去写下的笔记都翻一遍,然后尝试写下新片段,接

    着无所适从。喝咖啡,抽烟,截稿日迫近,姑且先写一点。

    一般都是这样开始的。

    我写小说时,有条绝对不变的唯一方针,那就是“姑且写下去”。虽说这是理

    所当然的事,但我找不出别的方式来形容。由于世上有截稿日的规则存在,基本上

    都会自动发展到这一步。

    当然,我也没法儿从零开始“姑且写下去”,只好依赖笔记。我会把浮现在脑

    海的碎片胡乱记下,双臂抱胸审视,思考如何高效率地将其写成故事。这就好比三

    题噺[1],顺利的话就能找到连接碎片与碎片的丝线。主题未定,文笔先行。此时还

    不存在什么主旨。有时候写到最后都不存在主旨。

    如果去思考文章的走向,心里就会没底,我只敢盯着眼前的文字,只考虑下一

    句怎么写。说得极端一点,相比故事将如何发展,我更关注眼前即将诞生的下一句

    话。隔天再动笔的时候,我会从头读一遍,对细微之处进行修改,然后去想下一

    句。我淡然地重复着如此机械化的工序。这种写法很耗时间,也没法儿保证能够在

    预定的地点着陆。可我就是没法儿一气呵成地写完。

    有时不论事先备好了多少笔记也写不出文章来,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我一整

    天都躲在房间面对书桌并非因为精神有多么集中,而是因为不面对书桌动笔写字就

    无法集中精神。所以我很羡慕那些能在电车或咖啡厅写作与创作构思的人。我在电

    车里会睡着,在咖啡厅里光是喝咖啡抽烟,根本集中不了精神。

    我愈发觉得能够绵密地组织构思的人都很厉害。严密地说,我是觉得在构思阶

    段能加上不少好点子的人很厉害。我写作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没想明白就写了起

    来。哪怕我想在构思上下点功夫,也写不出令人惊叹的创意、绚烂华丽的意象或是

    出人意表的故事情节。我是个平凡到极点的人,作为引子写下的笔记也不甚出彩。

    有趣的地方大多是写着写着发现的。在书写的过程中,很多自己从未想过的点子会忽地冒出来,也会发现碎片与碎

    片之间意想不到的关系。有时输入法切换汉字出错都能给我启发。我会抓住它们来

    丰富行文。假如首尾不合逻辑就重写前面的部分,或是换上一段文字。在书写的过

    程中,原本作为参考来开启小说创作的笔记甚至也会弃用。

    小说的优点就在于仅靠文章就能完成,况且体裁十分灵活。这是众所周知的,也是绝对重要的特点。所以我才可以这边改改,那边改改,添油加醋,删删减减,在进行各种摸索的同时,一点点靠近完成状态。如果不这么做,我就没法儿创作出

    东西来了。

    话是这么说,可当我写完之后,便会觉得故事在我的笔下必然会走向那样的结

    局,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写的时候感觉一寸之外皆是黑暗,把文字一个个码上去让

    我费尽苦心。完成时倒也有一些“写完了”的满足感,但这份喜悦很快会化作茫

    然,搞不清文章究竟是否有趣。之后就交给编辑们来判断吧。

    (《新刊NEWS》2007年10月号)

    [1]由落语家三笑亭可乐创造的一种落语,由观客出任意三个主题,落语家即兴编成一出落语。——译者

    注。这篇文章不打草稿

    这篇文章我要不打草稿地写完。

    我如此下定决心。

    池内纪先生的文章里提到了卡夫卡的笔记本。据说卡夫卡从不写小说构思笔记

    一类的东西,就躲在小小的工作室里,不打草稿地往笔记本上写文章。如果写了一

    些觉得不对劲,就立刻用线画掉,再写别的。如果有了“手感”,就会继续写下

    去。

    这简直是帅过头了吧!

    倒不是自诩神童,其实我也有那样一段时期。从小学到初中的那段时间,我根

    本不记得有过“组织构思”或是“思考登场角色”这种经历。当时我用的就是原稿

    纸或是大学笔记本,直接用铅笔沙沙地往上写。我的故事都是写着写着就会从后面

    几行生生地冒出来,我也从不重写,只要能写到最后,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么一形

    容,我仿佛成了真的神童。为了防止引起误会,我要重申一下——我并非神童。

    写文章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时常会写着写着遇到新发现。有时登

    场角色会做出自己都未曾想过的事情,有时能够不经意地完成恰到好处的描写,有

    时随便写的词语却推动了新的情节发展。即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发现,也总是令人

    愉快的。接二连三的发现能将原本的自己向前推得更远。我认为这就是写文章的乐

    趣。假如不依靠写文章的这种机制,本就没什么深刻思想的我是不可能写出取悦读

    者的文章来的。我的脑袋能想出来的故事是很有限的,也许让文章自己想出来的故

    事比我动脑想的更有趣呢。

    我经常会这么想。

    对了,我的书桌下面囤了堆积如山的笔记本。大约两年前,我太过害怕写不出

    小说来,便兀自妄想“如果多买些笔记本,也许就能文思如泉涌了”,下班之后就

    老往文具店跑。结果,笔记本再多也没改变我灵感的产量,于是发现了“灵感守恒法则”。我终于意识到有空去买文具用品还不如多写几笔,可那时已经留下了够用

    十年的笔记本。

    我要是也能像卡夫卡那样写作,该有多好啊。我心想,干脆我也带着小小的笔

    记本,钻进小小的工作室去吧。然后写什么都不打草稿,根本不去想故事的走向,信笔写下去吧,就像小时候一样!

    那样一定开心极了。

    就不必像商务精英一样到处捧着台电脑了。笔记本很轻,动笔也快,更不占地

    方,在哪儿都能写。在风和日丽的一天去鸭川河畔写小说,简直就是小说中的场景

    嘛!看到我这副英姿,正在跑步的美女一定会爱上我的。还能去咖啡厅写小说,这

    样也特别像个“小说家”呢。我自己都要爱上自己了。旅途中还能在列车座位上写

    作,然后把笔记本递给旅馆邂逅的黑发少女看。“后面怎么样了呢?”“我也不知

    道。谁知道明天的风朝哪边吹呢?”一定能够来上这段光想想就起鸡皮疙瘩的对

    话。

    但那都是不可能的。

    第一,我根本上缺乏在笔记本上写大量文字的体力。

    就算是用中性笔或是钢笔,手写毕竟也是个体力劳动。为了敲键盘,我过度锻

    炼了第一关节,结果连笔都握不动了。自从高中改用键盘打字,我一次都没手写过

    小说。森见登美彦的卡夫卡化计划,必须从磨炼体力开始。这计划也太过远大了。

    第二,手写时非常难推敲词句。

    若是没有推敲,我写的文章必定不值一读。我认为真正擅长写作的人,就是不

    必在措辞上纠结太久的人。可是我呢,必须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把文章打磨好几

    遍,否则就难以达到满足的状态。我还会把同样的内容写两遍,把标点的位置改得

    怪异些,把主语改得怪异些,一直修改到极限为止。我没法儿行云流水地写作,正

    是因为没有掌握自己文章的节奏。正如上文中写到的“发现”那样,如果不经

    过“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阶段,就很难写出来。

    第三,有截稿日的问题。这是最可怕的。我如果在鸭川河畔悠然地翻开笔记本,信笔书写,恐怕会华丽地错过截稿日。

    如果为了赶着截稿而在血淋淋的手中握上一支笔,发了疯地冲向书桌……就一点都不

    美好了。我一直想成为有气量说出“截稿日尽往矣,往者不追”的人,可如果气量

    大到了那种程度,也许就不再是森见登美彦了。

    写到这里,我才明白截稿日就是万恶之源。

    我没法儿“不写草稿”,总是在张罗筹备,也是因为一想到“万一到截稿时还

    写不完”就会心神不宁。所以我会提前思考故事走向,时常写下笔记。这就是我一

    切不安的来源。啊啊!好心烦!

    有时准备了太多,反而会起反效果,不是吗?

    完全不做准备,一边写一边摸索思考,不也是个好方法吗?

    不正是这样才能写出更出人意料的文章来吗?

    不就能写出更加胡作非为的文章,让大小姐高声叱责般说出“你这么写下去,到底要怎么收拾残局啊?”之类的话了吗?为了赶上截稿日,一般不都会编些中规

    中矩的故事情节吗?这一切不都仅仅是权宜之计吗?大家不如扪心自问一下!

    于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我没打草稿写完了这篇文章。

    目前,我还正在扪心自问中。

    (《yom yom》2008年7月号)漫画版《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寄语

    第一卷

    我一直以来写了不少邋遢的男人玩弄阴谋诡计的酸臭小说。再这样下去,我就

    要被男人味熏死了,于是我乾坤一掷,将自己内心中可爱的一面凝聚在一起,便写

    出了《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不出我所料,这本书在我的作品中可谓是一骑

    绝尘,成了最可爱的小说,成功诓骗了多到难以置信的少女读者。太过成功反而让

    我很害怕。我用尽了气力,只得再次回到写臭男人的孤独道路上。正当此时,另一

    部书名相同又可爱得出奇的作品横空出世。当然了,这不是我的功劳,全都是琴音

    兰丸老师的功劳。读第一话的时候,我就想:“这未免有点可爱过头了吧。”太可

    爱了,这是有问题的,然而可爱是一件好事。于是我决定暂且默默观望这部同名漫

    画会走向何方。在我固守于京都的时候,琴音兰丸老师已经毅然在“可爱之道”上

    突飞猛进了。连载次数越多,我就越觉得“画得有道理啊”。我随随便便写出的角

    色有了固定的形象并站稳脚跟,然后畅通无阻地行动了起来。不过,除了少女可爱

    得让人“呜哇”叫出声之外,其他部分仍旧足够蠢。刚开始我害羞得只敢用被子蒙

    住脑袋才敢看,现在已经放下心来,可以睡前坐在被窝里读了。尤其是那些我没在

    原作中提及的部分,琴音兰丸老师会与登场角色们一起绞尽脑汁来完成创作,总让

    我非常期待。我身为原作者,有时反倒束缚了琴音兰丸老师的自由发挥,真想说声

    抱歉。如此愉快又幸福的漫画,必须躲在温暖的被窝中阅读才对。稍稍一读就能给

    读者带来一场美梦,而美梦会照亮人生,日后想必还能给日本带来和平。当然,我

    是很谦虚的,不会说“看过漫画后也请看看原作”这种煞风景的话。没必要用原作

    来对漫画多加注解。不过,我在搁笔之前要陈述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除了漫画

    之外还有小说。同时享受这两种乐趣的人,不仅将福泽深厚,一定也是胸怀宽广、人格高贵、出类拔萃之人。”

    原作者森见登美彦记

    二〇〇八年二月二十八日第二卷

    少女啊少女,你将往何处去?前阵子刚出第一卷时,我还在想“可喜可贺

    呀”,没想到第二卷也快出了。虽说“光阴似箭”,也未免快过头了吧。不,我明

    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琴音兰丸老师却是日夜苦思,将书中的少女成分与傻瓜成分

    催熟发酵,最终让努力在这本明朗愉快的第二卷中开花结果了。这本漫画的成分就

    是少女加傻瓜。过去,当我还愚不可及的时候,我以为少女与傻瓜就是两条平行

    线,并且永不会相交。这就是欧几里得几何。然而某一天,当我在四叠半房间中辗

    转思索的时候,我从草席缝中获得了天启。我发现原本绝不会相交的少女与傻瓜也

    有可能在无限远的尽头交会!这一定是非欧几里得几何。于是,本是相互平行的少

    女与傻瓜在一个梦幻的地点交会了——非欧几里得几何级的原作《春宵苦短,少女

    前进吧!》诞生了!在写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时,我渐渐都不知自己在写些什么

    了。因为我的纯情表白已经在第一卷的寄语中都写完了,况且,写本文的时候,我

    个人的截稿日也有些紧张。人只要活着,就迟早会遇到这种悲哀。同为在书桌上战

    斗的人,琴音兰丸老师一定也体会着同样的苦楚,即便握着钢笔的手再疼痛,也得

    继续画这种明朗愉快的漫画啊。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想说:“大家一起加油

    吧。”相比画漫画来说,我的手只需要敲敲键盘,一点都不疼。简直轻松极了。当

    然,我是很谦虚的,不会说“看过漫画后也请看看原作”这种煞风景的话。没必要

    用原作来对漫画多加注解。不过,如同上次那样,在搁笔之前,我要反复陈述一个

    不可动摇的事实:“除了漫画之外还有小说。同时享受这两种乐趣的人,不仅将福

    泽深厚,一定也是胸怀宽广、人格高贵、出类拔萃之人。”

    原作者森见登美彦记

    2008年5月26日

    第五卷

    身为原作者的我在京都的街角溜到东溜到西四处游玩的时候,琴音兰丸老师却

    风雨无阻,连肚子疼的日子都未颓丧,孜孜不倦地作画。她的努力终于化作了这璀

    璨的五卷漫画。当然了,也许有人还没集齐五卷,也许有人只是“偶然间买了第五

    卷而已”。我绝不会指责这样的读者。毕竟,从第五卷开始买漫画,这个人胆子得有多大,胸怀得有多么宽宏大量啊!一定是个值得爱的人。像这种理应得到全国人

    民祝福的人,要是未曾体会到集齐漫画《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全五卷的快乐

    就走完一生,也未免太过遗憾了。我可是等着这套漫画一卷一卷发行,早就期待着

    把它们摆放在桌面上了。就让我们盘腿坐在椅子上,一览面前这几本漫画的封面

    吧。琴音兰丸老师笔下那灿然闪烁的少女四季,简直像美妙回忆的定格汇总一样,展开成一幅五彩斑斓的全景绘卷。有机会欣赏到这幅全景绘卷的人,愿你们获得应

    有的幸福。而未尝体会到这幅全景绘卷,仅仅手握一卷就走完人生路的读者,我只

    能饱含哀愁地说声:“你好,再见!”不过,也愿他们获得应有的幸福。总而言

    之,愿所有人都能获得应有的幸福。说到底,原作《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这

    部作品,讲的就是冥冥之中走在冥冥道路上的少女与一个傻瓜抓住了他们应有的小

    小幸福。这是一个善良的傻瓜与善良的少女得偿所愿的世界。这么一形容,我那些

    莫名其妙的描写也算是有了个结论。对于将仅存在于一次元的文章转化成华美二次

    元世界的琴音兰丸老师,我要再次郑重表达谢意。当然,我是很谦虚的,不会

    说“看过漫画后也请看看原作”这种煞风景的话。没必要用原作来对漫画多加注

    解。不过,我要陈述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除了漫画之外还有小说。同时享受这

    两种乐趣的人,不仅将福泽深厚,一定也是胸怀宽广、人格高贵、出类拔萃之

    人。”与此同时,我还要祈愿遍布全天下的善良傻瓜与善良少女都能有一场幸福的

    邂逅。这回是真的彻底搁笔了。

    原作者森见登美彦记

    2009年1月22日

    (原作·森见登美彦、漫画·琴音兰丸《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第一卷2008年3月

    第二卷2008年6月

    第五卷2009年2月)舞台剧版《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寄语

    我的小说很古怪。古怪这个词,听上去有几分可爱,可说得难听一点,就

    是“破绽百出”。自打我开始写小说,就未尝写出过正儿八经的故事,不管我下多

    少功夫,总是能从各种位置找到破洞。这样下去可是不像话的。

    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要靠文章把破洞弥补起来。即使是不合理的情节、超现

    实的现象、明智读者的疑问,也要用千方百计来克服,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头,抓紧

    时间向前赶。如果能一路冲到结局,就是我赢了。在御都合主义[1]的大旗下,我只

    靠文章的气势强行向前冲,道理逻辑被我推到一边,二者摩擦生热,于是小说也维

    持了莫名其妙的热度——这就是我在三天前左右为了自我正当化而构想出的“小说

    热力学理论”。

    因为我的写法太过肆意,听说要搞舞台剧的时候,其实是挺担心的。因为《春

    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有着无数的破洞。如果一个个揪出来说,一天一夜都讲不

    完。我是靠文章姑且将那些破洞填上了,如果上了舞台,我的文章就无能为力了。

    数不清的矛盾与破绽,就要曝于白日之下了。危险啊,少女!你的画皮或许就要被

    扒下来了!

    我一边心怀作家生涯即将终结的预感,一边在鸭川的堤坝上来来回回,终于收

    到了舞台剧的剧本。我乍一读,便发出了“哦呀!”的惊叹。我发现“破洞基本上

    都被填上了”。失去了我的文章来弥补的“少女”世界在即将彻底崩塌的千钧一发

    之际,从长串色彩斑斓的灯笼点缀的石砖小巷中跑出了一个东先生(剧本兼现场导

    演,东宪司),用千方百计,华丽地串联起那些软绵绵、亮晶晶、湿答答的要素,将“少女”世界从崩溃中拯救了回来。我总算懂了。原来小说中有小说的千方百

    计,舞台上也有舞台的“千方百计”。于是我便无比期待起来。

    只存在于文章中的“少女”将如何呈现在舞台上呢?

    我已经满心期待着开幕的那一刻了。

    (舞台剧《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宣传册 2009年4月)[1]御都合主义指虚构作品中,作者为了创作需要,不顾叙事规律强行加入设定或情节的做法。——译者

    注。被嘭嘭假面追逐的我

    ——写于连载小说《神圣懒汉的冒险》完结时

    在《神圣懒汉的冒险》中,我究竟想写些什么呢?事到如今拿出来解释,就仿

    佛打麻将没能和牌,却在事后把牌摊开来说“只差一点点而已了”一样,实在丢人

    现眼,太像狡辩了。更何况,我最初的创作意图在半路上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所以这些事情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过分自信,心想“莫非我拥有每日都能即兴流畅写作,堪称现代传奇说书人

    的出色才能?”,我总会时不时像这样自高自傲起来,这是我的弱点。而到了紧要

    关头,才发现这只是我的妄想,只剩下“一寸之外的黑暗”,陷入一场苦战。

    只因为我的一点点疏忽大意,吾之挚友小和田青年的周末冒险就彻底不对劲

    了。将近半年都没能从“星期六”逃出去,究竟是怎么搞的?我还曾想过,恐怕会

    永远逃离不了星期六,我和他都这样默默无闻而终。我真的是原本就定下了计划,打算花半年时间写三天里发生的事。这件事在连载开始前的预告中就留下了证据,只能老实招认了。我们就把它忘了吧。

    不过报纸这个东西,会把每天发生在现实中的事情都告诉我们,而现实的一寸

    之外便是一片黑暗。刊登在报纸上的小说,说它是在“一寸之外的黑暗”精神下写

    出来的,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你瞧,我又给自己找借口了。

    对于明明毫无责任,却不得不在“一寸之外的黑暗”状态下画插图的藤本胜老

    师,我深表歉意。正是因为有了藤本老师那细致入微的插图,小和田的冒险才变得

    热闹又立体。能每天在自己写的文章旁边看到美妙的插图一张张串联起来,是在别

    处绝对无法经历的奢侈体验。我见到藤本老师的插图登报时,经常会暗自信

    服:“啊,这个登场角色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啊。”真的非常感谢。

    我觉得在连载过程中,被嘭嘭假面追逐的或许并非小和田青年,而是我自己

    吧。还是快饶了我吧。即便从故事和连载的层面来说,能够让一切结束真是比什么

    都好的事。如果诸位读者还会回想起身穿黑斗篷的嘭嘭假面,认为“虽然是本不着调又胡来的小说,但每天看一看却也莫名其妙发觉有点意思”,便是我最大的荣幸

    了。

    (《朝日新闻》晚报 2010年3月3日)为了与内心中的虎重逢

    写小说的并不是我。

    写小说的是我内心中的虎。这么写总有种装腔作势的感觉。而实际上,完成

    《神圣懒汉的冒险》全书那迂回曲折的过程,也可以说是我想尽办法与消失在内心

    森林深处的老虎重逢的过程。

    《神圣懒汉的冒险》其实是以《朝日新闻》晚报连载小说的形式开始写的。

    我认为对小说家来说,报刊连载就好像是歌手在红白歌会上一样。我会莫名其

    妙地用力去构思,却什么都想不出来。更何况当时的我又是忙着结婚,又是忙着从

    京都调动到东京,周遭的琐事简直混乱得不可开交,甚至让人想喊“这样还怎么

    写!”。虽然我知道找借口不好,但确实不得不在接近赶鸭子上架的状态下开始了

    连载。

    结束了半年间忙乱的连载后,我才明确地肯定“这样下去不行”。说白了,我

    连载的小说根本就不符合《神圣懒汉的冒险》的书名。更大的问题是,我在连载中

    一次都没遇见过老虎的踪影。这还是第一次。要是从前,在写小说的过程中,老虎

    迟早会从森林深处现身,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

    其实在那时,就应该发现是内心中的虎在助我写作。可是愚蠢的我又接着被其

    他工作逼得团团转,没能好好抚慰我的虎。所以我内心中的虎发怒了:“这小子什

    么都不明白。我怎么能给这小子出力!”

    那之后没多久,虎就消失在森林深处。

    虎离去之后,我简直惨不忍睹。不管是吹笛还是打鼓,虎都不肯来。可截稿日

    却接二连三地来了。因为我的虎不在了,我只好靠自己来写。可我自己写的东西怎

    么都称不上小说。啊啊,即便如此,截稿日还是迎面而来。那段时期我接了太多并

    行的工作,同时进行着七部连载。

    渐渐地,我丧失了改善现状的意志,面对行将到来的惨剧,也只是表情呆滞地坐以待毙。于是到了二〇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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