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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类(短篇遗珠精选集).pdf
http://www.100md.com 2021年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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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人类(短篇遗珠精选集)是新本格三十周年纪念作,绫辻行人短篇遗珠精选集,诡异华美如梦似幻,带你深度体会绫辻笔下的战栗世界

    内容简介

    新本格推理大师绫辻行人出道三十周年纪念短篇集。

    一个关于"红斗篷"的传说在校园内引发恐慌,答错问题的后果不堪设想。两位女生结伴来到灵异的公厕,没想到真的听到了骇人的低语:"要穿红斗篷吗?"……四个年轻人造访形同废墟的海滨别墅"星月庄",却接连遭遇恐怖的袭击,种种迹象表明,血案的幕后真凶似乎并非人类……

    作者简介

    绫辻行人,日本推理文学标志性人物,新本格派掌门和旗手。

    绫辻行人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出生于日本京都,毕业于名校京都大学教育系。在校期间加入了推理小说研究会社团,社团的其他成员还包括法月纶太郎、我孙子武丸、小野不由美等。而创作了《十二国记》的小野不由美在后来成为了绫辻行人的妻子。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日本推理文学的大变革年代。极力主张"复兴本格"的大师岛田庄司曾多次来到京都大学进行演讲和指导,传播自己的创作理念。绫辻行人作为当时推理社团的骨干,深深收到岛田庄司的影响和启发,不遗余力地投入到新派本格小说的创作当中。

    一九八七年,经过岛田庄司的修订和引荐,绫辻行人发表了处女作《十角馆事件》。他的笔名"绫辻行人"是与岛田庄司商讨过后确定下来的,而作品中的侦探"岛田洁"的原型也来自岛田庄司和他笔下的名侦探"御手洗洁"。以这部作品的发表为标志,日本推理文学进入了全新的"新本格时代",而一九八七年也被称为"新本格元年"。

    其后,绫辻行人陆续发表"馆系列"作品,截止到二〇一二年已经出版了九部。其中,《钟表馆事件》获得了第四十五届推理作家协会奖,《暗黑馆事件》则被誉为"新五大奇书"之一。"馆系列"奠定了绫辻行人宗师级地位,使其成为可以比肩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松本清张和岛田庄司的划时代推理作家。

    目录

    红斗篷

    崩坏的前夕

    洗礼

    苍白的女人

    非人类--B04号病房的患者

    精彩原文

    夜路独行的确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唉,打个车就好了。)

    希早子时不时止步回头看,事到如今,她多少有些后悔。

    六月十八日,星期六。

    傍晚,她和研讨班的两个朋友一起去河源町看电影。现在在回来的路上。看完电影,又去咖啡厅聊了很久,回过神来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朋友们情投意合的一个提议"今晚不醉不归",一个应和"好啊",一起融入了夜晚的街道。希早子莫名的提不起精神,独自回家了。

    希早子住在北白川的学生公寓。她早就错过了开往北白川方向的晚班车。只能打车。正打算打车的时候,开来了北上开往河源町路的公交车。

    坐这趟公交车,中途走到家就好了。

    她突然改了主意,是因为想起上个月参加研究室迎新会回家时,所乘坐的出租车的司机措辞及态度粗鲁得想要投诉。

    在河源町今出川站下车后,走回公寓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

    过了鸭川桥拐进小巷子。刚拐进去就觉得有点糟糕。听闻这一片时常有痴汉出没。停住脚步略略沉思,还是放弃了折返到大马路的想法。

    今年一月,虽然地点和事情缘由与今日不同,但希早子也是在走夜路时遭遇到险些丧命的灾难。那时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她的思维模式似乎天生是乐观的。毕竟那是数月之前发生的事件,同样可怕的事件不会再三遇到--希早子就这样下了定论。遵循这个理论,在河源町没有打车的理由似乎又无法成立了。(人类的行动可不是靠理论和道理解释得通的!)

    她的思路被社会学和心理学的专业书籍所扰时总是这么想。

    夜间的空气颇有梅雨的味道,带来令人不快的潮湿黏热。微风温热。汗水渗入颈后与衬衣中。可踏在黑色沥青上的双脚莫名爬上一股冷意。

    小巷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街灯发出的灰白灯光照映出自己的身影时长时短,希早子看着变形的影子,略略加快了脚步。

    (穿过这条路,就到了由纪前阵子提到过的公园的侧面了。)

    她不知不觉地思索起来。

    "披上红色的斗篷吧。"

    耳畔回响起由纪那时的声音。希早子明明知道那只是个无稽之谈,可眼下这种光景想起它,果真还是会觉得毛骨悚然。

    "红色的斗篷……"

    "这句话好像无意中从什么地方飘过来的。"

    "红色的斗篷……"

    "那样的话,人就会失血而亡。"

    "血像喷水似的往外冒,浑身血淋淋的……"

    希早子原本就不喜欢这类怪谈。

    从小学到大学,无论是修学旅行还是课外小组的合宿,一到晚上必定会有人提出"试胆大赛",或是"百物语"等活动,但是希早子几乎从未参加。也许因为这样,她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架场久茂提及的"很有名"的"红斗篷"怪谈。

    不喜欢怪谈的大致分为两类人。

    一种是从心底里对这种话题感到恐惧,过于害怕的类型。

    另外一类人则是压根瞧不起这种话题的非现实性,一笑了之。

    说起来希早子并不属于以上两类中的任何一类人。

    她并非单纯相信鬼怪的存在,但是也不会全盘否定科学常识。总觉得世上存在着科学无法说明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只是,她从未亲眼得见,故而无法毫不犹豫的选择相信或是恐惧。

    非要希早子选择的话,她讨厌的只是一种气氛,比如做"百物语"游戏时,那种假戏真做的气氛。电视里的目击这类灵异节目特辑中不自然的演出更是令她厌烦。反正他们也是当做儿戏,那样真的好吗,享受着为了害怕而害怕的气氛,希早子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

    人类是多么贪图"享乐"的生物啊--希早子思索着。

    不仅贪图美丽快乐之事,人类从古至今从未厌倦追逐着丑陋不堪、悲痛愤怒,甚至胆战心惊之事,并以此为乐。

    恐怖--这个词语在希早子的心中投下小小的涟漪。

    同龄的年轻人中到底有多少人身处现实却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呢,那种如今自己逐渐逼近死亡边缘的冰冷与清晰的感觉……

    身旁发出咔地一声,令希早子双腿发颤。右手边的花坛里蹿出一个小小的黑影,横穿过昏暗的道路。

    (……是只猫咪?)

    呼--她放心了。

    (真是的,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旦内心失衡,人非常容易趋于崩溃的边缘。夜色笼罩下无人往来的夜路决定了内心是否能够撑下去。

    直至方才,五个月前的那件"人偶馆杀人事件"还未曾令她担忧--那时的"恐怖"记忆无意中鲜活的涌上心头。这阵子关于痴汉的流言,甚至从水岛由纪口中听到的"红斗篷"的怪谈,交织在一起在心中形成一个漩涡……

    希早子不愧为天生乐观的人,无法不让自己往好处想。可她越不愿意想起那些可怕的事情,就越是会想起来。

    是不是有人盯上我了。

    是不是有人尾随我呢。

    是不是有什么人。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这是怎么了?)

    不停劝说自己,强制自己转换思路。

    昨天读过的书。

    昨天看过的电影。

    看完电影三个人在咖啡厅的聊天内容……

    (哎呀……那个人是由纪吗?)

    从电影院出来时,一个强壮的男子几乎蹭着希早子的鼻尖走过去。她记住了男子被太阳晒出的健康肤色与男用古龙水的浓烈香气。以及,对了,那名年轻男子--大约不到二十岁--身旁携手揽腕紧紧依偎着的女子的侧脸在眼前一晃而过。那个侧脸好熟悉啊--希早子想道,这个时候那两个人早已从她面前走过,消失在周末夜晚的人海之中。

    那个女孩子是水岛由纪吗?

    身着白色连衣裙的背影,比希早子认识的高一少女看上去成熟得多。

    如果她是由纪的话,和她一起的年轻人就是由纪前阵子提及的"男朋友"了吧。在希早子的印象中,比起"男朋友",还是"恋人"这个字眼更为合适。

    非人类(短篇遗珠精选集)截图

    书名:非人类

    作者:(日)绫辻行人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0-02-01

    ISBN:978-7-5133-3581-2目录

    CONTENTS

    红斗篷

    崩坏的前夕

    洗礼

    苍白的女人

    非人类——B04号病房的患者

    后记绫辻行人Ayatsuji Yukito(1960— )

    日本推理文学标志性人物,新本格派掌门和旗手。

    绫辻行人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出生于日本京都,毕业于名

    校京都大学教育系。在校期间加入了推理小说研究社团,社团的其他

    成员还包括法月纶太郎、我孙子武丸、小野不由美等,而创作了《十

    二国记》的小野不由美后来成了绫辻行人的妻子。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日本推理文学的大变革年代。极力主张“复

    兴本格”的大师岛田庄司曾多次来到京都大学进行演讲和指导,传播

    自己的创作理念。绫辻行人作为当时推理社团的骨干,深受岛田庄司

    的影响和启发,不遗余力地投入到新派本格小说的创作当中。

    一九八七年,经过岛田庄司的引荐,绫辻行人发表了处女作《十

    角馆事件》。他的笔名“绫辻行人”是与岛田庄司商讨过后确定下来

    的,而作品中侦探的名字“岛田洁”来源于岛田庄司和他笔下的名侦

    探“御手洗洁”。以这部作品的发表为标志,日本推理文学进入了全

    新的“新本格时代”,而一九八七年也被称为“新本格元年”。

    其后,绫辻行人陆续发表“馆系列”作品,截止到二〇一二年已

    经出版了九部。其中,《钟表馆事件》获得了第四十五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暗黑馆事件》则被誉为“新五大奇书”之一。“馆系

    列”奠定了绫辻行人宗师级地位,使其成为可以比肩江户川乱步、横

    沟正史、松本清张和岛田庄司的划时代推理作家。——献给波奇丸——红斗篷

    本篇最早刊载于《小说昴》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号。

    这是发生在馆系列的第四篇《人偶馆杀人事件》(一九八九年出

    版)结束之后的故事。原计划让架场久茂和道泽希早子搭档,担任短

    篇系列的侦探角色——发表这篇故事的时候似乎考虑过,却没有实

    现。只有这篇任其发展。也许这是我撰写的短篇小说中,一篇正常得

    不能再正常的推理小说了吧。

    1

    “披上红色的斗篷吧?”

    低沉嘶哑的声音吟唱般说道。

    “什么?”

    道泽希早子不由得心生疑惑,重新打量起坐在玻璃顶桌子对面的

    那个人的脸。“你怎么了?突然用这么奇怪的声音说话。”

    “哎呀,老师您不知道吗?”对面的少女——水岛由纪扑哧一声

    笑了,而后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家总是私下谈论的那个,这阵

    子真的冒出来了。我没亲耳听到,不过……喂,老师,你相信吗?”

    “什么东西冒出来了?”

    希早子闻言更加困惑了。

    “问得这么突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呀。”

    “还不就是刚才我说的那句嘛。”由纪再度压低声音,哑着嗓子

    说道,“‘披上红色的斗篷吧’——这句话好像无意中从什么地方飘

    过来似的。一起参加课外活动的朋友们,有三个人都听过了。”

    “搞什么啊,是妖怪吗?”

    “不知道是妖是鬼,反正冒出来了,就在学校或是公园这种地方

    的厕所里。听说一到雨天,或是天一黑就会遇到。”

    “不会是痴汉吧?”

    “怎么可能。”

    少女肆无忌惮地咧着淡粉色的唇,笑了。

    “要是厕所里的痴汉,一般不是都会不吭声嘛。再说,据亲耳听

    到的朋友讲,那是个女人的声音。所以才会谣言满天飞,大家都吓得

    要死。听说从前那个厕所里有人自杀,还有人说厕所里住着看不见的

    妖怪……”

    由纪是希早子在补习班中兼职做讲师时的学生。刚才,希早子在

    从大学回来的路上顺道去唱片店时,偶然遇到了由纪,于是问她要不

    要一起喝杯饮料——这是发生在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一日周六下午的

    事。

    由纪是高一学生,十五六岁的年纪。肤色白皙,脸庞略有点婴儿

    肥,看上去温和敦厚,的确很有“生长在京都的千金小姐”的风范。富有光泽的黑发直垂胸口,亮黄色的衬衣罩在纤弱的身体上——即便

    身为同性,希早子也被由纪散发出的惹人怜爱的气息所吸引。

    我和男朋友稍后有约哟——方才由纪开心地说道。“是吗?羡煞

    旁人啦。”希早子若无其事地迎合着,但另一方面“男朋友”和“约

    会”这种字眼,无意中让她产生犹如母亲般的担忧,引起了保护欲。

    “这种话题蛮流行的呀。”

    希早子苦笑着说道。这的确像是在女子高中里风靡的怪谈。

    “由纪也觉得害怕吗?”

    “我倒不觉得……不过,还是会有点不舒服。大家传得太邪乎

    了,说什么的都有。”

    “就像过去流行过的‘裂口女’的传闻吧。大概十年前流行过

    的。”

    “哎,我知道。问别人‘我漂不漂亮’的那个传说吧。”

    “那个时候由纪还没上小学吧。仔细想想可笑之处还挺多的,可

    当时就是很害怕。”

    “比如百米十秒跑之类的?”

    “没错。还有像是害怕金平糖什么的。细节记得特别清晰……

    “当时我家附近有一家精神病医院,有很多人煞有介事地添油加

    醋,说那家医院某间病房里总是有病号逃走。不久,又在某地发现了

    逃走的病号。真是要命啊,小学生们怕得没法回家,引起过不小的问

    题呢。

    “——话说回来,刚才‘红斗篷’的故事,由纪怎么想的,你相

    信吗?”

    听到希早子改口发问,由纪下意识地把脸一沉,看上去多少也有

    些害怕。“又没有做出过分的举动,只是听到奇怪的声音而已。”

    由纪闻言摇了摇头,说道。

    “还有下文呢。”

    她压低了声音。

    “还有下文呀?”

    “是的。被问到‘披上红色的斗篷’时,如果回答‘不要’,那

    个声音会戛然而止,可当你松了一口气正打算出去时,就会发现厕所

    的门打不开。推也好拉也好,门都纹丝不动。发愁该怎么办才好的时

    候,那个声音又会问‘披上红色的斗篷吧’。这时,一声不吭的话,门一会儿就能顺利地打开。可一不留神回答‘好的’——”

    由纪煞有介事地停顿下来。她用吸管喝了一小口没喝完的冰红

    茶,挑眼看向希早子,继续说道:

    “那样的话,人就会失血而亡。身体里有被针扎过似的伤口,血

    像喷水似的往外冒,浑身血淋淋的……像是披上了‘红斗篷’——老

    师,你相信吗?”

    “怎么可能。”

    看来由纪或多或少把这传言当真了。由纪见希早子爽朗地一笑了

    之,瞪起了眼睛,不服似的噘着嘴反驳。

    “老师,大家真的很害怕呀。这一带,喏,那边不是有个儿童公

    园嘛。那里的洗手间就经常会出现‘红斗篷’。据说K大基础学院的洗

    手间也很危险。老师你也要小心才是呀。”

    2“哦?现在还流行‘红斗篷’的传说呀。”

    架场久茂边拢了拢挡住额头的额发边说。

    “听你的口气,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传说。道泽小姐,你不知

    道‘红斗篷’吗?”

    希早子有点吃惊,说道:

    “奇怪了,架场先生也知道这个传闻呀。”

    “有什么知不知道的呢,‘红斗篷’的传说很早以前就很有名

    啦。”

    “真的吗?”

    “是啊。”

    架场点点头,用交叉着的两只手的拇指咚咚地敲着会议室的桌子

    说起来。

    “大概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听到了这个传说。开始在

    班里传,没过多久整个学校都传开了,成为轰动一时的话题。低年级

    的孩子渐渐地不敢一个人去厕所。不过,那会儿可不是什么‘红斗

    篷’,而是‘短褂’。”

    “短褂?”

    “是啊。故事的框架大体相同。上厕所的时候会听到‘披上红色

    的短褂吧’——我记得好像是这么说的,从传来这个声音开始……”

    京都市左京区。社会学共同研究室位于K大文学部旧校舍的四层。

    它的主人就是身为助教的架场,希早子时不时过来找他玩。

    六月十三日,星期一。这一天,希早子像往常一样,在早课上露

    个面后顺道来了研究室。在桌子上摊开专业书籍,架场就趴在那上面

    打盹。希早子泡好咖啡,随便拿出个话题来聊聊——这一次聊的就是

    周六听水岛由纪说的那件怪谈。“不过,当然我事后才得知这个‘红斗篷’的流言最开始可以追

    溯到战前——昭和年代初期,也就是我父亲的孩提时代。”

    架场边说边撩了撩掉下来的额发。

    “当时的小孩子嘴里说的‘红斗篷’似乎是由‘怪人二十面

    相’和‘黄金骷髅侠’混合而成的形象。你听说过‘怪人二十面

    相’吧。”

    “我当然知道。”

    “‘黄金骷髅侠’呢?”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好像在电视上看过动画片。原来是那么

    久远的故事啊。”

    “它的原型出自战前街头拉洋片里的故事。”

    “是吗?”

    “这个故事以‘怪人红斗篷’的形式在孩子们中间广为流传,关

    于故事中的本尊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版本是把小孩子拐走吸血,也就是‘吸血鬼说’。有的版本则是从‘红斗篷’这种可怕的对手,演化成出没于女校的洗手间,从马桶里伸出手帮人擦屁股的滑稽故

    事……好像有各种各样的传闻。”

    “架场先生以前听到的怪谈和如今在女子高中里流传的完全不一

    样啊。”

    “当时也许有类似的情节。不管怎么说,追根溯源起来应该是一

    个故事,以讹传讹之后,才渐渐成为‘红斗篷’的故事了吧。

    “出没于洗手间的‘红斗篷’最开始问的问题是‘你喜欢红色的

    纸?还是喜欢绿色的纸?’但是,这句台词受到‘吸血鬼说’的‘恐

    怖形象’的影响,才变成‘披上红色的斗篷吧’。也有人把‘斗

    篷’换成了‘短褂’。

    “——说起来这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如今这个怪谈再次在女子高

    中生之间流行起来。这个水岛小姑娘是道泽小姐的老朋友吗?”“是啊。这孩子从初中二年级开始来我们补习班上课。她是独生

    子女,说过很希望有一个我这样的姐姐,所以和我关系很好。上完补

    习班,经常会请我喝个茶。”

    “她是个乖乖女吗?”

    “相对来说是个乖孩子。听说她父亲在一家化妆品公司上班,经

    常到国外出公差,很少在家。她看上去也有点孤零零的,不过基本上

    还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对朋友也很热情……”

    “也很聪明吧?”

    “别看她学习成绩一般,但是脑子很灵活。那孩子加入了校戏剧

    部,说她迟早会自己试着写一部戏出来。”

    “这样啊。”

    架场把玩着喝完咖啡的空杯子,轻轻点点头。

    “你是说这样的孩子看上去像是真心害怕‘红斗篷’的传说

    啊。”

    “我看她真的很害怕。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对于那些孩子来说,也许害怕也是一种‘消遣’吧。”

    “消遣?”

    架场放下杯子,眨了眨犯困的眼睛。

    “怎么说好呢。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不管是消遣还是别的什

    么,她们都坚信不疑。再怎么奇怪的流言都愿意相信。发生在她们周

    围的‘现实’是如此的不安定。”

    架场闻言打个大大的哈欠,看着希早子的脸说道:

    “道泽小姐,我想再来一杯咖啡。”“好的,没问题。”

    希早子从桌子旁走向放在房间一角的瓦斯炉。拿起水壶,确认着

    壶中剩下的水量。突然,架场提高音量说道:

    “道泽小姐,这不是挺好的嘛。”

    “什么?”

    希早子完全不知道架场所指何事,拿着水壶回头问道。

    “毕业论文还没开题很头疼吧。以此为题不是挺好嘛。你看过埃

    德加·莫兰写的《奥尔良流言》吗?要是和这事儿扯上关系,在考研

    的时候立刻就能写一篇糊弄教授们的论文了。”

    希早子明明从来没有提过考研,架场从她大三开始就替她定下了

    这条路。

    “架场先生,我……”

    希早子刚想说她没打算考研。

    “哎呀,找到这么好的论文题目真不错。嗯,不赖不赖。”

    架场频频点头,插嘴打岔。看上去依旧困倦的脸庞上浮上一抹温

    柔的笑意。

    希早子喜欢这位三十五岁的助教经常露出包容的笑容,这个笑容

    有时也会让她无可奈何。

    3夜路独行的确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唉,打个车就好了。)

    希早子时不时止步回头看,事到如今,她多少有些后悔。

    六月十八日,星期六。

    傍晚,她和研讨班的两个朋友一起去河源町看电影。现在在回来

    的路上。看完电影,又去咖啡厅聊了很久,回过神来已经是半夜十一

    点多了。朋友们一唱一和地一个提议“今晚不醉不归”、一个应和

    “好啊”,一起融入了夜晚的街道。希早子莫名地提不起精神,独自

    回家了。

    希早子住在北白川的学生公寓。她早就错过了开往北白川方向的

    末班车,只能打车。正打算打车的时候,开来了北上开往河源町路的

    公交车。

    坐这趟公交车,中途下来走到家就好了。

    她突然改了主意,是因为想起上个月参加完研究室迎新会回家时

    所乘坐的出租车,司机的措辞及态度粗鲁得想让人投诉。

    在河源町今出川站下车后,走回公寓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

    过了鸭川桥拐进小巷子。刚拐进去就觉得有点糟糕。听闻这一片

    时常有痴汉出没。希早子停住脚步略略沉思,还是放弃了折返到大马

    路的想法。

    今年一月,虽然地点和事情缘由与今日不同,但希早子也是在走

    夜路时遭遇到险些丧命的灾难。那时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她

    的思维模式似乎天生是乐观的。毕竟那是数月之前发生的,同样可怕

    的事件不会再三遇到——希早子就这样下了定论。遵循这个理论,在

    河源町没有打车的理由似乎又无法成立了。(人类的行动可不是靠理

    论和道理解释得通的!)

    思路被社会学和心理学的专业书籍所扰时,她总是这么想。夜间的空气颇有梅雨的味道,带来令人不快的潮湿黏热。微风温

    热。汗水渗入颈后与衬衣中。可踏在黑色沥青上的双脚莫名爬上一股

    寒意。

    小巷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街灯发出的灰白灯光照映出自己的身影时长时短,希早子看着变

    形的影子,略略加快了脚步。

    (穿过这条路,就到了由纪前阵子提到过的公园的侧面了。)

    她不知不觉地思索起来。

    “披上红色的斗篷吧。”

    耳畔回响起由纪那时的声音。希早子明明知道那只是个无稽之

    谈,可眼下这种光景想起它,还是会觉得毛骨悚然。

    “红色的斗篷……”

    “这句话好像无意中从什么地方飘过来的。”

    “红色的斗篷……”

    “那样的话,人就会失血而亡。”

    “血像喷水似的往外冒,浑身血淋淋的……”

    希早子原本就不喜欢这类怪谈。

    从小学到大学,无论是修学旅行还是课外小组的合宿,一到晚上

    必定会有人提出“试胆大赛”,或是“百物语”等活动,但是希早子

    几乎从未参加。也许因为这样,她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架场久茂提及

    的“很有名”的“红斗篷”怪谈。

    不喜欢怪谈的大致分为两类人。

    一种是从心底里对这种话题感到恐惧,过于害怕的类型。另外一类人则是压根儿瞧不起这种话题的非现实性,一笑了之。

    说起来希早子并不属于以上两类中的任何一类人。

    她并非单纯相信鬼怪的存在,但是也不会全盘否定科学常识。总

    觉得世上存在着科学无法解释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只是,她从未

    亲眼得见,故而无法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或是恐惧。

    非要希早子选择的话,她讨厌的只是一种气氛,比如做“百物

    语”游戏时,那种假戏真做的气氛。电视里的目击这类灵异节目特辑

    中不自然的演出更是令她厌烦。反正他们也是当作儿戏,那样真的好

    吗,享受着为了害怕而害怕的气氛,希早子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

    人类是多么贪图“享乐”的生物啊——希早子思索着。

    不仅贪图美丽快乐之事,人类从古至今从未厌倦追逐着丑陋不

    堪、悲痛愤怒,甚至胆战心惊之事,并以此为乐。

    恐怖——这个词语在希早子的心中投下小小的涟漪。

    同龄的年轻人中到底有多少人身处现实却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呢,那种逐渐逼近死亡边缘的冰冷与清晰的感觉……

    身旁发出咔的一声,令希早子双腿发颤。右手边的花坛里蹿出一

    个小小的黑影,横穿过昏暗的道路。

    (是只猫咪?)

    呼——她放心了。

    (真是的,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旦内心失衡,人非常容易趋于崩溃的边缘。夜色笼罩下无人往

    来的夜路考验着内心是否能够撑下去。

    直至方才,五个月前的那件“人偶馆杀人事件”还未曾令她担忧

    ——那时的“恐怖”记忆无意中鲜活地涌上心头。这阵子关于痴汉的

    流言,甚至从水岛由纪口中听到的“红斗篷”的怪谈,交织在一起在

    心中形成一个旋涡……希早子不愧为天生乐观的人,无法不让自己往好处想。可她越不

    愿意想起那些可怕的事情,就越是会想起来。

    是不是有人盯上我了?

    是不是有人尾随我呢?

    是不是有什么人?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这是怎么了?)

    不停劝说自己,强制自己转换思路。

    昨天读过的书。

    昨天看过的电影。

    看完电影三个人在咖啡厅的聊天内容……

    (哎呀……那个人是由纪吗?)

    从电影院出来时,一个强壮的男子几乎蹭着希早子的鼻尖走过

    去。她记住了男子被太阳晒出的健康肤色与男用古龙水的浓烈香气。

    以及,对了,那名年轻男子——大约不到二十岁——身旁携手揽腕紧

    紧依偎着的女子的侧脸在眼前一晃而过。那个侧脸好熟悉啊——希早

    子想道,这个时候那两个人早已从她面前走过,消失在周末夜晚的人

    海之中。

    那个女孩子是水岛由纪吗?

    身着白色连衣裙的背影,比希早子认识的高一少女看上去成熟得

    多。

    如果她是由纪的话,和她一起的年轻人就是由纪前阵子提及的

    “男朋友”了吧。在希早子的印象中,比起“男朋友”,还是“恋

    人”这个字眼更为合适。

    (恋人啊。)希早子不知不觉地轻声叹息。

    对于她而言,现如今身边并没有可以称之为恋人的对象。考入大

    学那年痛失恋人,之后更是害怕爱上某位特定的男性。尽管如此——

    她还是期盼着有位完美的恋人。此时此刻,希早子自然已经是适

    龄女性。她很怕自己喜欢上什么人,因此也曾考虑过有位霸道总裁现

    身。

    (对了,这时候就算是架场先生也不赖呀,可惜那家伙在这方面

    不解风情呢。)

    希早子总算把“害怕”的心情调整过来……

    4

    前阵子水岛由纪提醒希早子注意过的儿童公园终于出现在她的左

    前方。

    就这类公园而言,它占地较大。樱花树枝繁叶茂,树木之间又被

    低矮灌木包围,攀登架、秋千和滑梯的黑影默默排成一队。不知道为

    什么总令人觉得那副样子犹如博物馆中陈列的恐龙化石——

    希早子觉得深夜的儿童公园构成了一幅恐怖的画面。现在若是有

    一个孩子在荡秋千的话,仅仅如此就足以成为一则怪谈了……

    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公园一角放置着简易藤萝架。旁边预制块制成的方形建筑映入眼

    帘——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红斗篷”出没的洗手间吧。“老师你也要小心才是呀。”

    由纪曾一脸认真地忠告自己。即便她不说,只要没有特别的事

    情,希早子也不会在晚归时去这种公园的洗手间。她还没有到相信或

    不相信传言的地步。

    倾向于“害怕”的心情刚刚调整好,似乎又要失衡了。希早子越

    发加快了脚步。此时——

    “老师。”

    突然身旁有一个万万想不到的声音叫住了她,希早子差点儿喊出

    声。

    “老师……道泽老师。”

    希早子回头看过去才知道是谁。公园的藤萝架下身着白色连衣裙

    的少女的身影,正好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所以她一直没有注意到。那

    名少女——不正是水岛由纪吗?

    “由纪,你怎么在这儿?”

    希早子吃了一惊,走向少女。

    “怎么了?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借着街灯灯光,希早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已经过了午夜零点。

    “老师……哎呀,太好了。”

    由纪站在藤萝架下,轻声说道。

    “太好了,我……”

    “你怎么了?”

    希早子进了公园,直奔由纪伫立的藤萝架下,心里依旧忐忑不

    已。“你怎么在这儿呢?”

    “老师,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我正发愁呢。不知

    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的声音听上去干涩——不,总觉得是十分痛苦的声音。

    “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突然有点难受……肚子越来越疼。可是,离家还很远,忍不到回去。去这儿的厕所又很害怕……”

    “所以才发愁吗?”

    “是的。”

    “没关系。世上没有什么‘红斗篷’啦。”

    “可是……”

    “不用害怕,我就在洗手间外面等你,快点儿去吧。”

    希早子像哄小孩似的说道。

    “不要紧。万一有什么怪事发生,你就大声喊我。好吗?”

    “老师,对不住你啦。”

    希早子推着由纪纤弱的肩头,送她进入洗手间。亲眼目送她进入

    其中一个隔间、关上了门,才回到洗手间入口旁边,站在那里边打量

    着外面边低声叹了口气。

    (还好是我路过了这里。)

    (尽管如此,她这么晚了还……)

    从衣着相同来看,在电影散场后看到的那个人果真是由纪。可

    是,这么晚了让女孩子独自回家,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一想到由纪如此可爱,希早子更是气愤难当,不由得一脚踢飞了

    石子。此时此刻——

    她觉得身后似乎传来相当微弱的奇怪的动静。

    (什么声音?)

    她心头一紧。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由纪,你说了什么吗?”

    转过头,轻声问道。

    “由纪?”

    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

    “……披上……吧……”

    断断续续地传来低沉嘶哑的声音。

    (该不会……)

    她本打算再试着喊由纪的名字,可嗓子发紧、无法喊出声来。

    “……红色的斗篷……”

    又传来了那个声音。嘶哑的低语无法分辨出男女,不绝如缕。

    “由纪,回答我啊。”

    希早子终于可以扯开嗓子大声喊出口了。

    “老、老师……”

    白色掉漆的门后,传来由纪的呜咽声。这时,再一次响起——

    “……披上……红斗篷……吧……”“由纪,里面只有你一个人吗?”

    “嗯。”

    (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希早子立刻查看与由纪所在的隔间的相邻之处,仅看到日式水洗

    坐便器和角落中的垃圾桶——哪里都没有看到人影。

    卫生间里一共有三个隔间。由纪就在正中间的隔间里。建筑物的

    一角还有一扇比其他隔间都要窄的门,里面大概放着清洁用具。那扇

    门外上了转盘式数字锁。

    这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建筑物。灰色预制块重叠而成的墙壁,水泥

    地板——哪里都没有藏身之所。

    (天花板?)

    突然想到这点,令人毛骨悚然。

    (不会趴在天花板上了吧?)

    天花板上有人——不,有什么脏东西……

    (怎么可能!)

    下定决心抬头往上看,不过——

    天花板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可能有。微微发脏、结满蛛网的灰

    色水泥天花板上,只有两根裸露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线。

    “……披上……红斗篷……吧……”

    那个声音又一次传来。

    从哪儿传过来的呢?那声音似乎是从由纪所在的隔间里传出来

    的,似乎又不像。

    “老师,我该怎么办……”“……披上……红斗篷……吧……”

    “老师!”

    “嘘——什么也不要回答,由纪,你赶紧从里面出来。”

    希早子拼命恢复冷静,强硬地命令道。

    “来,快出来。”

    里面传来门闩打开的声音。希早子迫不及待地抓住门把手,但

    是,门没有打开。

    “由纪,怎么了?快点儿……”

    “老师……门打不开了。”

    “说什么傻话呢,打开锁了吗?”

    “这……”

    抓着门把的手更用力了。可是,门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打不开

    了。

    此时此刻,希早子清楚地察觉出自己的身体微微发抖。

    “……披上……红斗篷……吧……”

    由纪歇斯底里地喊着,门怎么也打不开。希早子放开门把手,用

    拳头砸着门。

    “由纪!”

    “……红色的……斗篷……”

    “老师,救救我!”

    “……红色的……斗篷……”“住手!”

    “……红色的……斗篷……”

    “不要啊!”

    突然,所有的声音一起止住了。

    希早子孤零零地站在灰色水泥方体中,一时半刻说不出话,身体

    也动弹不了。

    她不能充分理解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状况。

    综合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只能预示着一个结果。可是,一跃而

    起的理性拒绝接受这个结果。

    不知所措。

    这正是希早子的心态。她不知所措,甚至没有余力体会心中涌起

    的“恐惧”。

    “由纪。”

    她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由纪?”

    无人应答。也听不到那个奇怪的低语声。

    希早子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门把。生锈的金属门把被她的汗水弄

    得黏糊糊的。

    “由纪,回答我呀。”

    再次询问。可依旧无人应答。

    令人窒息的寂静……她知道自己的心脏急促地跳动着。膝盖发

    抖,不能如愿地使上力气。希早子转动着门把。

    咔的一声。

    慢慢转动门把,想不到没有任何物理上的障碍。伴随着发出刺耳

    的嘎吱声,门轻易地被打开了。然后——

    希早子“咕咚”咽了一下口水,整个人僵在原地,甚至都无法发

    出尖叫声。

    门后等待她的是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少女的背部抵在对面的墙,双脚伸开瘫坐在坐便器所在的水泥地

    上,身体瘫软无力。她的脸上、胳膊上、衣服上……全身上下沾染着

    油亮亮的红色液体。

    异常刺鼻的气味,鲜艳刺眼的颜色,以及不断闪烁的灯光,令那

    液体本身看上去犹如活物。

    水岛由纪闭着眼,表情呆滞——

    她刚才还穿着的白色连衣裙,如今却被鲜红的颜色浸染——的确

    披上了“红斗篷”。

    5

    “我真是一头雾水……”

    希早子用小指卷起齐肩发的发梢,摆弄着头发,长着双眼皮的圆

    眼睛不安地转动着。“不过,我立刻发觉那些红色的液体不是从由纪身体里流出来的

    血。味道太呛了……我想原来那不是血,可能是油漆之类的东西。”

    “这是自然的。”

    默默听完希早子的话,架场久茂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浅笑。

    “无论是电视还是报纸,都没有提过周六晚上在这附近发生了这

    样的事情。如果在刚才你说的那种情况下,水岛由纪这个女孩子真的

    流血身亡了,或是受了重伤,就算是怪事一大件了吧,不可能没人报

    道啊。”

    “可是,架场先生呀,那时候我差点儿吓得心脏停跳。直到现在

    我也不清楚,假设由纪死了——事情变成这样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

    还能像现在这样保持冷静。”

    “这倒是啊……”

    架场在衬衣的前胸口袋里窸窸窣窣摸了一阵,才摸出一个快要被

    压扁的高光盒。

    “然后呢?她应该没事吧?”

    “是的,算是吧。由纪只是昏了过去。我把她摇醒,好歹安抚了

    一阵,她才没有那么惊慌失措,之后送她回了家。那天晚上,由纪爸

    爸正好出差回来,两口子正在担心女儿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一看见

    由纪那个样子,夫妻俩光顾着吃惊了……”

    “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很麻烦吧。”

    “可不是嘛。”

    希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时,由纪从回家的路上一直到到家都是茫然自失的状态,怎

    么问都说不知道。最后,还是我如实讲了发生的事情。可是,那时我

    也很混乱,完全说不到点子上……说了一些本就让人无法相信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人家反而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可是啊,由纪没有受伤,就算毁了件衣服,她爸妈也没打算麻

    烦警察。过了一会儿,由纪也稍稍恢复精神,说自己没事了。于是,由纪爸爸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说幸亏自己提前回了家,也不怕弄脏

    了自己的衣服,紧紧抱住了由纪。”

    “没有怪她夜半回家吗?”

    “看上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以前听由纪提过,她家虽然规定晚

    上十点回家,但是有兴趣小组活动的话,稍微晚点也没关系。”

    “她不是独生女吗,管教不严吗?”

    “由纪妈妈倒是不怎么管她。”

    “也就是说由纪的爸爸管教得很严喽?”

    “是啊。他总是觉得自家的闺女很可爱,没办法不担心她。有点

    溺爱吧。”

    “哦,这样啊。”

    架场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他坐在椅子上,消瘦的身体慢慢

    向后靠,同时吐了口烟表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可希早子却不这么认为。毕竟从那一晚一头雾水地回了自己的宿

    舍开始,她伤透了脑筋。

    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披上红色的斗篷吧?”

    希早子的确听见了这个声音。由纪也听到了。可是,那样狭窄的

    建筑物中,根本没有藏身之所。

    希早子听到由纪的叫声,就打开了门,那时只看到浑身沾满红色

    颜料的少女而已。没有其他任何人存在。本不应该有什么人发出那种

    声音,也不应该有人把颜料泼在由纪身上才对……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呢?这就是推理小说中所谓“不可能犯罪”吧。它成立的条件自然是

    利用了某种诡计,那一晚,厕所隔间内到底设置了什么机关呢?

    一旦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希早子的世界观难免就会产生剧烈的

    动摇。即,肯定了超自然的东西——避影匿形的红斗篷——的存

    在……

    “道泽小姐,这么说,难道你觉得‘红斗篷’是真实存在的

    吗?”

    架场仿佛看透了希早子的想法。

    “没错,我觉得——”

    当然存在。

    在此事上,希早子没打算武断地把这当成一件灵异事件接受。在

    此之前,不只还有需要怀疑的问题,基于许多事实研究的结果表明,更是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十有八九这不是单纯的怪事。

    “我也清楚架场先生的想法。毕竟我还不傻,我觉得这肯定不是

    闹鬼,应该不是。不过……”

    “嗯,你说。”

    架场困倦地眨眨眼。

    “不过,你不清楚其中缘由,对吧。”

    “不是。”

    希早子矢口否认,声音听上去却没有以往有精神。

    “其实我也考虑过其中的缘故。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我

    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红斗篷’干的好事,所以,刚才我才说直到现

    在都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架场一听,不知道为什么略显讶异地歪了歪脑袋。“你先说说看吧。”

    希早子在架场的催促下,伸了伸背说道。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那晚的情况只能说明存在两种可能性。当

    然,这是在我和由纪没有串通、胡编一通的前提条件下。所以,假设

    这件事有‘犯人’的话,不是我,就是由纪。只可能是这两种情况之

    一。

    “假如我就是那个‘声音’的主人——我在外面抵住了门所以打

    不开。我一边抵着门,一边踩着凳子,用早已准备好的红色颜料从门

    的上方向由纪泼了过去——就是这么一回事。

    “总之,这一切可能都是我编出来的谎言。但是,我自己最清楚

    这是不可能的。说起来那一晚我是在完全偶然的情况下,在公园遇到

    了由纪。我可没有兴趣把那种颜料塞进包里,带着它四处走——我可

    以发誓,方才我说的话没有半点虚言。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唯一的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说,‘犯

    人’是身为‘被害人’的由纪。这一切都是她为我上演的一出独角

    戏。”

    希早子停下来,窥探着架场的反应。他双手的拇指敲击桌子边,自得其乐地眯着眼。

    “是啊,自然而然得出了这个结论。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解释

    了。”

    “我也试着考虑过利用机器远距离操作,或是自动装置的可能

    性。可是,在那种地方,应该没有地方设置机关。那个‘声音’是由

    纪一人分饰两角,打不开门则是她故意没有拉开插销,红色颜料也是

    她事先准备、自己泼在自己身上的——这种想法更容易接受。由纪加

    入了校戏剧部,有一定的演技。装颜料的容器也许藏进了垃圾桶。那

    个时候我也没有时间调查桶里有没有东西。这样一来,那晚发生的事

    情大致都能解释得通。问题在于……”

    “问题在于她有必要演这出戏吗?对吧?”架场说道。希早子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觉得考虑到由纪不可能做恶作剧,不,不仅仅是她,从常识

    来考虑,不会有人傻到在那个时间,在那种场所,特地还牺牲了一件

    衣服,只为单纯做一场恶作剧。应该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应该有什

    么动机才对。于是,我想到一件事——架场先生?”

    “怎么了?”

    “你知道切斯特顿写过的著名小说吧。那本写树叶隐于……”

    “哦,你说的是那本《断剑》吧。”

    “我在想由纪想做的应该和那本小说里的是一回事吧。树叶隐于

    林,如果没有森林,造一座森林就是了。由纪有无论如何都想要隐瞒

    的事情,为此才会上演这出独角戏。”

    “这倒是非常符合规律的想法——然后呢?”

    “根据这场独角戏来推测,由纪想要‘隐瞒’什么呢?考虑到那

    件事的特征、那件事最惹人注目的地方,以及结果来看……得出的结

    论就是‘红’——‘红斗篷’的红色。

    “她浑身上下沾满了‘红’色——我想也许那相当于《断剑》里

    的‘森林’吧。”

    架场低声嘟囔了一声,停止了手指的动作。希早子接着说道。

    “接下来考虑的就是用‘红’色隐藏起来、不得不隐藏起来的是

    什么呢?首先想到的就是‘血’——对吧。

    “考虑到这点,我不禁想起来昨天傍晚朋友打来电话时聊起的那

    件案子。周六晚上那个公园附近的神社的森林里,发现一具被砍死的

    男尸……”

    “原来如此。你是这么想的呀。”

    架场撩了撩刘海儿。“你觉得嫌疑人就是水岛由纪?杀人的时候,衣服上不巧沾上了

    被害人的血迹。为了隐藏血迹才上演了这出‘红斗篷’的戏?”

    “是的——据说最近那一带有痴汉出没。所以,也许在神社遇害

    的男子就是痴汉,在那一晚袭击了由纪。男子用来威胁由纪的刀子,反而在由纪的反抗下扎死了自己……”

    “可是,你不想相信,是吗?”

    “是啊。”

    架场从低着头的希早子身上挪开了视线,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走

    向煤气炉。

    “喝咖啡吗?——好啦,我来吧,偶尔也让我泡回咖啡。”

    不久,水壶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架场一边把杯子摆在桌子

    上,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有个奇怪之处。”

    “哪儿奇怪了?”

    “刚才你的解释里有一处非常奇怪的地方。比如,让我想想,水

    岛由纪从哪儿搞到那桶油漆的呢?”

    “从哪儿……”

    “按照你的说法,她演这出‘红斗篷’的独角戏的前提自然是神

    社里有具男尸。红色颜料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成为必需品。百万遍

    一带有些绘画用品商店开到很晚,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由纪也能买到

    红色的颜料。可是,身染血迹的她应该无法买东西吧。”

    “可是,这……”

    “假设她用什么方法得到了颜料,之后又遇到了你。这件事完全

    事出偶然,如果没有这个偶然事件发生,她应该计划泼自己一身颜

    料,再和父母谎称被‘红斗篷’袭击了。可是,她偶然遇到了你,于是,她突然想起来不是可以利用你做‘目击证人’吗。暂且不说这个

    ——

    “那时,你不是近距离看过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水岛由纪吗?你没

    看到她衣服上沾着血吧。”

    “那个地方光线不足,没注意到也不奇怪……”

    “如果在光线不足之处注意不到血迹,那也不必特地做这么麻烦

    的准备工作了。和父母撒谎,怎么说应该都可以,比如把衣服酌情破

    个洞,说摔了一跤钩到衣服了。不必提什么非现实的鬼话,例如

    被‘红斗篷’袭击之类的。

    “不过啊,对她来说‘红斗篷’的传说倒是有一个现实的地方。

    也许这么解释就可以理解她的行为了。有个歪理也因此成立,那就是

    既然树叶隐于林,这个森林自然越大越好——咖啡煮好了,请喝

    吧。”

    架场坐在刚才的椅子上,对着咖啡吹了几下,然后喝了一口。

    “不过啊,有一个决定性的难题。你应该不知道——看今天早上

    的报纸了吗?”

    “没有,我还没去拿报纸。”

    “那你回头再看也成。你提到的那件神社杀人案,被社会版大肆

    报道了。”

    “这……”

    “那篇报道写的是——我记住了无意中看到的内容——确实在那

    天晚上,有一名无业的中年男子被人捅死在那间神社。不过,推测的

    犯案时间和你预想中的完全不同。

    “你遇到水岛由纪是在夜里十二点多吧。神社的杀人案发生在十

    九日,星期日的凌晨三点左右,远比你们相遇的时间晚得多。”

    “这样啊,那么——”“很遗憾——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你的推理完全说不通。‘红

    斗篷’案和神社杀人案没有半点关联。”

    架场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然后又对着咖啡吹气。

    6

    “由纪,你的男朋友还好吗?”

    水岛由纪从一进店就低着头,见希早子问她才缓缓抬起眼皮。

    “他比你年长吧。对你好吗?”

    “老师,您为什么……”

    “那天——大概是上礼拜六吧,我偶然在河源町看到了。你们看

    上去关系蛮好的呀。”

    六月二十二日,星期三。这一天是希早子为补习班的高一学生补

    课的日子。

    她有点担心由纪会不会不来补习,可由纪不仅来了,甚至都没有

    迟到。只是和往日不同,希早子察觉出由纪非常在乎自己授课时的视

    线。

    下了课,由纪立刻站起身准备回家,却被希早子及时喊住了。我

    有重要的话对你说——希早子几乎强拉硬拽似的,把由纪拉到附近的

    咖啡店。

    “那天晚上,你那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公园。所以,我一度以为你

    男朋友很差劲。他也不担心你一个人走夜路吗,为什么不送你回家呢?”

    由纪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下去了。

    “我明白了。”

    希早子说道。

    “他应该送你回家了吧?当时还没有那么晚。”

    “老师……您都知道了?”

    由纪乖乖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

    “你不用和我道歉。我多少能理解你的心情。”

    希早子温柔地说着,对少女露出了微笑。

    “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对父母隐瞒才好。无论你们两人交往

    到什么地步,至少要和父母交代一下你谈恋爱了。”

    “我有点担心。”

    由纪脸上布满阴云。

    “我父亲要是听说小优的事情,肯定会生气。他毕业于K大法学

    部,是名高才生……对了,小优就是我男朋友的名字。

    “小优只是夜校生,在修车厂上班。所以,我父亲肯定会特别生

    气。可是,我喜欢小优,也敬仰他……要是我和父亲这么说的话,他

    也许连我都讨厌了。我也很喜欢我父亲,不想被他讨厌……”

    “所以,才会闹出这场戏吧。”

    “是的。”那一晚,由纪在洗手间中上演的那出“红斗篷”的独角戏,其理

    由并不如希早子起初所考虑的那样,是为了混淆衣服上沾染的血迹

    ——由纪的意图并不在此。

    幸而在架场的点拨下,希早子才察觉出由纪真正的意图。

    “可惜了。着眼点非常不错,当红颜料和‘血’联系起来以后,就会得出错误的结论。也就是说——

    “她用这个伪装隐藏的并非是‘红’的‘颜色’,用红色颜料炮

    制的‘森林’并非是‘颜色’的森林……道泽小姐,你不是也说

    过‘味道太呛了’吗?”

    正如架场所说。

    由纪炮制出的是“味道”的“森林”。颜料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她打算利用它隐藏不能为人所知的某种“味道”。

    于是,希早子终于想明白了。

    那一日从电影院出来,由纪和看起来像是她恋人的男人从自己眼

    前经过。那时,希早子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男用香水味——由纪企图隐

    藏的也许就是这股余香吧。

    他们约会那日,也许在某个宾馆开房,度过了一段绵密亲热的时

    光。希早子自然不清楚这些细节,不过,她觉得由纪事后过于在意身

    上沾染了男友的味道,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那名男子送由纪到了她家附近才分了手。那时,应该已经十一点

    多了。就算多少过了门禁时间,妈妈应该也不会太过苛责……由纪边

    想边悄悄潜入家门,这才注意到原本出差不在家的父亲比原定时间早

    回家了。

    这可糟了——由纪想道。

    暂且不提父亲会不会斥责自己晚归,他肯定会如往常一样,给心

    爱的女儿一个大大的拥抱。那时,若是被父亲注意到男用香水的味

    道……由纪非常清楚父亲因为工作关系,对化妆品的味道比常人更为敏

    感。

    她犹豫要不要回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后突发奇想——不

    过,从她的角度看来确实被逼无奈——才想出这个对策。

    把这一切怪到“红斗篷”身上就好了。

    由纪灵机一动想到这个主意,也是因为最近“红斗篷”在朋友间

    是个热门话题。她自然而然发现这个话题存在强烈的真实性。它远比

    希早子感受到的更加妥当。至少在那个时间、那种情况下,由纪觉得

    这似乎才是最佳方案。自然可以想象得到,在完全没有时间考虑其他

    选择的情况下,她陷入某种强迫性的心理状态。于是……

    “由纪。”

    希早子并未打算追问种种不清楚的细节。

    “你那么喜欢小优,你爱他吗?”

    由纪默不作声,却用力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觉得你更应该把他正式介绍给你的父母。你那么

    有信心地默认了对他的爱,何必迟疑烦恼呢。纠结学历之类的条件,对小优来说才是失礼吧?你不是说很敬仰他嘛。”

    “是啊,可我父亲……”

    “令尊能否接受,取决于由纪你自己。”

    “是吗?”

    “有句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用担心,前阵子那出‘红

    斗篷’演得多好。你可是拥用以那么逼真的演技演完整出戏的胆量

    呀。”

    “哎,那是……老师,真的对不起。”“我可真是服了你,我可是被你那可怕的音色完全骗过了。由

    纪,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试着做个演员呢?”

    “这……怎么可能啦。”

    少女的脸上终于又展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希早子看着她的笑

    容,内心默默念叨着“好羡慕”啊。

    “披上红色的斗篷吧……”

    由纪半开玩笑似的再现那晚的“声音”。希早子勉强笑了一下算

    作回应,心中突然浮现出架场久茂包容的笑容。

    (我要不试着考研吧。)

    希早子不由得考虑起这件事。崩坏的前夕

    本篇最早刊载于《小说昴》二〇〇〇年八月号。

    我写下这篇故事,原计划将它作为收录在《眼球绮谭》(一九九

    五年出版)中的短篇《生日礼物》的姊妹篇。一如《生日礼物》那

    样,相比恐怖小说而言,它也是具有浓郁奇幻小说色彩的作品。因

    此,任凭各位读者想象这篇故事和它的姊妹篇有多少千丝万缕的联系

    好了。

    推开水汽氤氲的窗子后我大吃一惊。明明四月过半,已是樱花凋

    零之季,外面竟然下了雪,下得犹如隆冬时节一般。

    吃惊的同时,心中不由得为这一片茫茫雪景而感到万分激动。这

    里断然不属于全年降雪量大之地,所以这激动的心情纯粹因此难得的

    雪景而发。

    这么说——我想起来了。

    二十二年前的四月,在我出生的时节似乎也降下了这种不合时宜

    的大雪。据说,全国范围内持续数日的异常气候令若干流浪者冻死街

    头。

    我压抑着一心赏雪的心思,关上了窗子。

    薄薄的春季睡衣里,全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屋里冷得厉害,呵气成霜。我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毛毯的温暖舒服得要命,让人渐渐地犯

    困。此时,才关掉的闹铃不识趣地再度响起——上午十一点半。

    唉,不得不起床了呀。不然约会就要迟到了。

    我转身趴在床上,下巴压在枕头上,点燃一根烟。

    白色的烟雾与白色的哈气在单身男人冰冷暗淡的房间中相互缠

    绕。目光望着余烟摇曳,被一气吹散,内心却惦念着昨晚的梦境。

    那是……

    那是……那个梦是……

    即便睡意未散,我还是追忆着那个梦。

    难得连梦中的细节都能在脑海中再现,却很难用言语一丝不漏地

    描述出梦境的神韵。

    这个梦不是第一次做。迄今为止,已经无数次做过了。反反复

    复……数不清做过多少次这个梦。

    第一次做这个梦是什么时候呢。恍惚记得是小时候——似乎是刚

    上小学的时候。

    既然不记得了,也许是更早之前做过这个梦吧。不记得了……

    唉,说不定从我一落地,便每日每夜做这个梦。既然不记得了,前天

    晚上、大前天晚上,再之前的晚上,都有可能做过这个梦。

    我被这种想法所左右。

    从出生到现在……成千上万遍地做着同一个梦。

    我把烟屁股摁灭在枕边的烟灰缸中,一下子掀开毛毯。

    睡意出乎意料地退散了,但昨夜的梦境内容执拗地缠绕在脑海,久久不散。

    “世界”一片暗紫色。以床为中心的半径两三米的地面褪了色。其他地方被浓重的深紫

    色囊括无遗。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就连头顶也如是。

    我觉得那暗紫的颜色是活的。

    这并非是我亲眼所见,亦非亲耳所闻,可是,我认为它无时无刻

    不在活动。

    微妙复杂极度有序地活动。

    即便没有亲眼所见、没有亲耳所闻,它的一举一动也会通过我的

    神经清晰地传递过来。

    那时我尚未成年(——通过外表下了这个判断)。上身穿着宽大

    的白衬衣,可不知道被衬衣遮挡住的下半身穿了什么。一眼看去无法

    辨别是男是女。

    紫色的天空——我犹豫着是不是该这么命名——下面,幼时的我

    独自一人蜷着身体蹲在地上。反反复复做着这个简单的动作。

    稍显褪色的宽阔地面渐渐干燥,寸草不生,却布满了无数与大地

    同色的石头。

    我拣选着那些平淡无奇的石头。

    这些石头大抵个头相仿——约莫有孩子的拳头般大小。我用脏脏

    的小手把它们捡起来,放入身边的茶色纸袋中。

    我也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顶着一张不似孩童的毫无

    表情的脸,仿若从事工厂流水线工作的劳动者,冷淡静默、一门心思

    地重复着捡石子的动作。

    一步又一步,每踏出一步,都会发出踩雪的声音。那感觉让人十

    分愉快。

    直到来年的冬季,才会有机会穿上它吧。我这么想,把棕色的皮

    大衣从衣柜里拽出来,走出了公寓。我没有打伞,在飘雪的街道上走

    着。走出数十米后,我一回头,发现只有自己的脚印在无数脚印之中

    有迹可循。从公寓的出口直到脚下,连点成线的每个脚印一直向前行

    进,似乎要和新的脚印一起向身后延伸。

    于是,我稍稍加快了脚步。

    走向车站的这段路,有好几次差点儿滑倒。寒气毫不客气地渗入

    鞋子里面,进站后脚趾快要冻得失去知觉了。

    几近正午,这场雪却也没有停的迹象,依旧洋洋洒洒地下着。抬

    头向上看去,灰色的薄云密布空中,好不容易才在南面隐约捕捉到一

    点太阳的影子。

    我站在白色的站台上候车。

    同样在等候电车的只有稀疏几个人影。大家毫无例外地冬服裹

    身,浑身乏力,好似被空中飞舞的雪之魔力吸取了活力。

    空余一片异样的静谧。

    往来于车站前街道的汽车的动静也好——有不少车子安装了胎链

    ——后巷中孩子们玩耍的声音也好,反而衬托出这片静谧。

    我向冻僵的双手哈着气,捧起站台边铁栅栏上的积雪,试着团了

    一个雪球。

    远处的道口传来警报声。几秒钟后,下一个道口和车站旁的道口

    逐一响起同样高亢的警报声……是的,电车来了。

    我把捏好的雪球扔向铁栅栏后面的空地。

    它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立刻融入雪白的地面看不到了。

    收集的石子终于装满了身旁的纸袋。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开始做起另一件事。这一次,是从纸袋中把

    方才捡到的石子逐一拿出来扔掉。扔的方向没有一定之规,但至少是从自己脚下这片褪了色的地面

    为中心向外扔。因此,石子们全部被包围着我的那片紫色吸进去了。

    虽说是“吸进去了”,被吸进去的方式却是多种多样的。

    有的边滚动着边发出令人愉悦的嘎啦嘎啦的声响,最后消失不

    见;有的还没有做出反应,便被倏地一下吞没;还有一些非常难得,它们一度消失在紫色的远方后,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又被弹了回

    来。

    我漫无方向地丢着石子,直到袋子里的全部丢完。然后,这项工

    作完成后,又开始回到同方才一样的收集石子的工作上。

    我重复着这项(看似)毫无意义的行为。

    可是,毫无意义也好,荒诞不经也好,在看上去年幼的我的心

    中,没有任何疑问或是不安,照做不误。那时的我(也许)什么也没

    有考虑,(似乎)无论有什么目的都无所谓。一心一意地,一味持续

    着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行为。

    从地面收集石子。扔出去。收集石子。扔出去……重复的动作又

    好似划伤的唱片,无止无休。无论持续多久,滚落在地面的石子没有

    丝毫减少的迹象。

    下了车,我心不在焉地眺望着银装素裹的街景,走了十多分

    钟……当我走到大学校园内时,雪已经停了。

    尤其在这个季节,这座古老的大学校园给人的印象比平时更加灰

    尘遍布、藏污纳垢。今天却拜这场不合时宜的纯白覆盖所赐,一转错

    认成美景。

    何况现在是周六的下午,校园内几乎没有学生或教职员工的身

    影。大约拜这场异样的大雪所赐,平时好似一群小动物般横七竖八摆

    放着的脚踏车和摩托车们,今天也屈指可数。

    我漫步在向操场背面延伸而去的小路上。避开其他行人留下的足

    迹,尽可能拣选平整的雪地,用力踩着前行。我伸出揣在兜里的右手,半开玩笑般地碰了一下路旁种植的迷你

    樱树。积雪扑簌簌从树上掉落。也许其中还夹杂着樱花的花苞。如愿

    以偿的结果却让自己羞于这样做,我故意加快了脚步。

    我们约在下午一点见面。

    右手重新揣进兜里紧紧攥起来,手心里轻微渗出黏汗。寒风吹拂

    裸露在外的双颊,不知道为什么,在一瞬间,总觉得自己身处他乡。

    走了不远,可以看到前方有一幢古老的三层建筑。外墙四处贴着

    各个社团招揽新生的广告。混凝土墙面沾染经年累月的污渍,在周围

    雪景的衬托下,宛若影子一般。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经过这幢校舍时,从附近传来一声刺耳的声

    音。直到现在我都被困在一种错觉中,觉得那肮脏的建筑物墙壁被七

    巧板的碎片割裂,眼看就要扑啦啦地剥落。我再次加快了步伐。

    于是,我终于到达和女友约见的地点——大学附属图书馆,一座

    红砖建造的精美建筑物。

    揣在口袋中的右拳里渗出了汗。就在此时,心生异样的黏稠感。

    总觉得从刚才起手汗渐渐增多。

    我不禁有些在意那到底是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呀,就像是……

    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仅此而已呀——念头刚

    转,我就走入了图书馆中。

    我比约定的时间到得早了些,但是女友已经在大厅等候着我。她

    一看到我,立刻开心地挥着手向我跑来。

    “哎呀,等急了吧。”

    经我这么一问——

    “我也刚刚才到。”她忽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十分惹人怜爱。她是这所大学文学部

    的学生,在今年的圣诞夜才满二十岁。我和她同属一个社团,是她的

    后辈。哦,对了,她的名字是由伊。

    “好大的雪呀。早上一睁眼,吓了我一大跳。怎么这个时候还会

    下雪呢?”

    她从白色粗呢短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手套。那是一双淡蓝色的毛

    手套。同色系的长围巾从肩颈垂了下来。

    我们走出了图书馆。

    “没带伞吗?”

    “没带。”

    “这雪不是一直下到现在嘛,下得不小。”

    “我还以为下一会儿就转小了。不得了呀,即使这样也太……”

    “怎么了?”

    “我早上起来立刻飞奔出来了,所以有点不太清醒。”

    “昨天很晚才回去吗?”

    “是啊。这阵子生活规律都被打乱了。”

    “生活太放纵了可不好。”

    “我知道了。”

    我们并肩而行,不久,她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挽住了我的左臂。我

    依旧双手插在外套的兜里,发觉方才在紧握的右拳之中分泌的黏汗明

    显发生了质的变化。就像是某种冰冷无机的……

    到底是什么呢……

    我从口袋中抽出右手。好沉重。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摊开手掌,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手心里有一块褪了色的石子,个头有婴儿拳头大。

    收集石子,扔掉。

    我毫无倦色,不停不休地重复着(看似)毫无意义的行动。然

    而……

    数次——不,数十次、数百次时,我用一只指甲缝全黑的小手攥

    着口袋中残留的最后一个石子——算来也有数百上千个石子了吧——

    用尽力气丢向眼前这片紫色的空间。接着,正在我要重新趴在地上、开始收集石子的瞬间,“异变”突起。

    好似机械的摩擦声,又好似动物的嘶吼声,突如其来的异样声音

    意外地呈旋涡状轰鸣着。正想着,无法抗拒的“压力”向全身倾泻而

    至。我趴着的这块褪色的地面瞬时消失,全部被紫色——那是比以往

    更加浓稠沉重的紫色——吞噬了。

    到底发生什么了呢?

    毫无思索的间隙,我的肉体不受意志控制地仰面游离于空中。此

    间紫色愈加阴沉浓重,终于与黑色毫无二致。可是——

    我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颜色”也好,“形状”也罢,我早已

    无法辨识这些隶属视觉系的情报,渐渐感觉到涌至全身的“压力”本

    身就是某种形色具备的心象。

    无法抗拒的“压力”又化成狂风呼啸起来。不仅没有减弱的迹

    象,加速度令其势愈演愈烈。好似将我的肉体彻底压缩变形,终至消

    灭才算作罢。

    近乎恐惧的冲动向我袭来。

    疯了。

    秩序崩塌。

    有什么东西坏掉了……不对,是有什么东西被毁掉了。而且——是的,肯定是我最后丢出去的石子毁掉了它。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女友诧异地问道。

    “没事,没什么……”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困惑,只好转过脸,躲避她的视线。然后,悄

    悄地把右手的小石子丢到小路一旁。石子陷入雪中,立刻踪影全无。

    “今天你有点儿怪怪的。”

    “是吗?”

    “好像没什么精神。”

    “不会呀。”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

    被她挽住的左臂——插在外套口袋中的拳头里面不知不觉有一种

    冰冷无机的触觉。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边走边把右手揣进兜里。

    “你刚才扔什么呢?”

    女友诧异地再度发问。

    “就是块石头。”

    我淡淡地答道——是啊,那不过就是块石头而已。不过就是……

    在我们散步的小路左侧,是一块纯白的全无人迹的操场。以其尽

    头相连的墙为界,单调的灰色天空犹如贴着肮脏的图画纸。

    “不会再下雪了吧。”女友说道。寒气袭面,染得一片潮红。

    “雪景还会持续两三日,还算不错。”

    “是啊。”

    插在口袋中的右手里又升起新的异物感。我伸出手,打开手掌,里面赫然出现一块褪了色的婴孩拳头大小的石头。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女友纳罕地问道。

    “没事。什么事也没……”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困惑,只好转过脸,躲避她的视线。然后,把

    右手里的石子更加用力地丢到更远的地方。石子飞过铁丝网,飞入操

    场,一下子在纯白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点。

    “今天你有点怪怪的。”

    “是吗?”

    “好像没什么精神。”

    “不会呀。”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边走边把右手揣

    进兜里。

    “你刚才扔什么呢?”

    “就是块石头。”

    “不是吧,我可不这么认为。”

    “什么?”她看着满心疑惑的我,丰盈的唇畔浮现出惊讶般的妖媚笑容。

    “方才扔出去的也许是你左边的锁骨。”

    插在口袋中的右手里不知不觉有一种冰冷无机的触觉。我伸出

    手,好沉重。打开手掌一看,赫然出现一块褪了色的婴孩拳头大小的

    石头。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女友纳罕地问道。

    “没事。什么事也没……”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困惑,只好转过脸,躲避她的视线。然后,把

    右手里的石子更加用力地向前丢去。它击中了沿途种植的迷你樱树的

    枝条,和积雪一起坠落在地,消失不见。

    “今天你有点怪怪的。”

    “是吗?”

    “好像没什么精神。”

    “不会呀。”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边走边把右手揣

    进兜里。

    “你刚才扔什么呢?”

    “就是块石头。”

    “不是吧,我可不这么认为。”

    “什么?”她看着满心疑惑的我,丰盈的唇畔浮现出惊讶般的妖媚笑容。

    “方才扔出去的也许是你的右眼。”

    插在口袋中的右手中又升起新的异物感。我摊开手掌一看,赫然

    出现一块褪了色的婴孩拳头大小的石头。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女友纳罕地问道。

    “没事。什么事也没……”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困惑,只好转过脸,躲避她的视线。然后,把

    右手里的石子向路旁远远地丢出去。石子撞击在校舍黢黑的水泥墙上

    反弹回来,没入我的脚旁。

    “今天你有点怪怪的。”

    “是吗?”

    “好像没什么精神。”

    “不会呀。”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边走边把右手揣

    进兜里。

    “你刚才扔什么呢?”

    “就是块石头。”

    “不是吧,我可不这么认为。”

    “什么?”

    她看着满心疑惑的我,丰盈的唇畔浮现出惊讶般的妖媚笑容。“方才扔出去的也许是你的左肾……”

    我已经失去了被称为肉体的身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

    觉——连并列五感的知觉自然也被剥夺了。

    包裹住我的空间像某种活物般开始乱翻乱滚,蹿上跳下、左倾右

    斜,向各个方向剧烈摇摆,似乎要剥夺我对三维世界的感知,宛如临

    终前的痛苦。

    我无计可施,仍然下意识地团起身体,双手双脚抱在一起,状如

    漂浮在羊水中的胎儿。

    可另一方面——

    我的意识本身反而急剧膨胀(或者说扩散)。

    我的身体舒展开来。

    无穷无尽地舒展着。

    失常的秩序崩塌,破坏与被破坏……如今,也许它正打算回复原

    有的姿态,故而痛苦地喘息着。如此一来,我必须要清楚,必须尽量

    直截了当地用我的意识感受到它的样子、它原本的模样。

    手中的石子如同增殖细胞般接连产生,我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向

    四面八方丢出去。纯白的操场被雕刻出一个个浅浅的斑点,校舍窗子

    上的玻璃被打破,冻结的樱花花苞被打落。身后传来某人的喊声。鲜

    血从女友的面部喷溅而出。手里又出现新的石子。手里一旦有石子,我就会把它们不断地扔出去。

    无论怎么舒展,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形”“色”“声”“香”……六识全失。一切皆无的黑暗空

    间……不对,用“黑暗”来形容已经不合适了,也许连“空间”这个

    概念亦不存在。

    四处皆空。

    万事休矣。只是,此时此刻(本应)存在的我的意识(与我所认知的意识本

    身)无可奈何地不断受到罪恶感的百般折磨,开始急剧收缩。

    不断收缩着。

    无穷无尽地收缩着。

    恢复原“地”原“状”以及原本“密度”后,收缩依旧没有停

    止……终于,我的意识本身缩成没有体积的一个“点”。

    于是,不管愿不愿意我总算搞清楚了。物终更始的意义,是既纯

    粹又残酷的因果。

    遮天的云中裂开一道缝,黄色的太阳谦虚地从中窥探下界。

    右手不断涌现新的石子,而揣在外套口袋里的紧握着的左手里,也一直有冰冷无机的触感。

    轻轻甩开挽住我的女友的手,悄悄地把左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摊

    开手掌一看,果真有一块褪色的石子。

    “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女友纳罕地问道。额头上的伤口淌下数道血,染得脸颊一片鲜

    红。

    “没事。什么事也没……”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困惑,含混不清地答道。此时,我忽然想起一

    件事,把左手的石子拿给女友看。

    “你看这是什么。”

    我下定决心问道。

    “这是我的什么部位?”

    “这个呀,这个是——”她看着我,满脸是血,沾满鲜血的唇畔浮现出惊讶般的妖媚笑

    容。

    “好像是你的……”

    她静静地诉说着答案——她的名字,对了,她的名字是由伊。和

    二十二年前的此时节,在我呱呱落地之后不久便撒手人寰的母亲的名

    字相同……老天,事已至此,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非得想起这件事

    呢?

    我把左手的石子换到右手拿着,对准云朵的间隙用尽全力扔了过

    去。石子摆脱了重力的束缚,一直向高处飞奔而去,最终消失在灰色

    的天空。

    “今天你有点怪怪的。”

    “是吗?”

    “好像没什么精神。”

    “不会呀。”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此时——

    远处传来某种心旷神怡的清脆声音,其中还夹杂着似乎要引起不

    安的刺耳声音。

    我突然仰头向上看,这才注意到在云隙间窥探的太阳,如今已经

    支离破碎。

    “啊,掉下来了。”

    浑身是血的由伊摊开双手、张开双臂,兴奋得天真烂漫。

    寒空中散落星星点点。是方才破碎的黄色太阳的残片,可在我看

    来那就是滴着红黑血污的肉片,格外凄惨。洗礼

    本篇最早刊载于《GIALLO》二〇〇六年七月冬刊。

    本篇由《咚咚吊桥坠落》(一九九九年出版)中《我=绫辻行人》

    的剧情解说集结而成,原计划本格推理(的变数)的系列作品写到第

    五章《出乎意料的凶手》就停笔,却破例继续写下去了——本篇就是

    我不得不继续写下去的中篇小说。它的写作背景正是作品中叙述的

    “现实”。

    此时,我仿佛濒临死亡的独角仙,行动迟缓。身体如此,内心亦

    如此,迟缓得令人厌烦……虽然我不打算如此描绘,可是我曾经体会

    过和它相同的状态。我还记得这件事。

    大脑的血管中四处流淌着甜得过分的红色糖水。浑身的肌肉犹如

    饱含水分的海绵,手脚犹如铁丝工艺品般脆弱……没错,我觉得此时

    我完完全全就是这种状态。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可那到底是什么时

    候发生的事情呢。

    我试着回忆,但是却未能如愿以偿。这一潭死水的精神世界不正

    像独角仙一样迟钝吗?正因为如此……

    一九九八年的……

    无意间,只言片语缓缓地浮上脑海。半天才想起来。

    一九九八年的十二月。在即将迎来毫无惊喜的三十八岁生日的那一晚……

    对了,我想起来了。

    那一晚,我也是现在这个状态,和可恨的青年——U君一起骑着摩

    托车,造访了久违的那个地方……

    没错,的确如此。

    说起来这事已经过去七年半了。无法清晰回想起来也毫无办法。

    原本我的记忆力不太好,年过不惑后,自知会越来越频繁利用这

    个借口。我认真担心过自己是不是得了早老性痴呆症,也曾到医院做

    了脑部检查,可喜可贺的是检查结果并无异常。上了年纪任谁都会多

    少有点记忆力减退,既然大夫都这么劝了,我也只得安之若素。可是

    ——

    像一只濒临死亡的独角仙……这种状态怎么想也不太妙吧。

    还是得采取点儿措施,总得想点办法、做点什么吧……想着想

    着,身心活动变得更加迟缓,我不禁为此感到焦虑。焦虑转为焦躁,焦躁转为忧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毫无意义地叹了口气……

    我暂且过了一阵绝对不想对日日精进的人提起的生活,直到二〇

    〇六年的夏天——八月三日发生了那件事。

    说了不少丧气话,不过回顾这些年我在工作上的表现,似乎还是

    可以担得起“干得不赖”这句话的。

    两年前的秋天,我终于完美地写出一部宛如跨越世纪漫漫征途的

    超长篇。自出道以来,原K谈社编辑U山先生(去年春天已经退休了)

    颇为照顾我。为了完成与他的约定,今年三月在他设立的《推理乐

    园》丛书中也推出了新作。与此同时,和佐佐木伦子合作的推理漫画

    连载也完结了,前阵子下卷单行本亦顺利发行……

    今年上半年,我发觉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随之而来的成就感油

    然而生,从六月份开始,我趁势在K川书店的某月刊小说中开了新的长篇连载。

    工作上的事情和我前面提及的自身状况完全无关,另一方面,让

    我认为上半年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的事态也出现了若干端倪。

    比如,长久以来被外界誉为“新本格推理”的堡垒、K谈社的推理

    杂志《M》休刊了(预计明年整改后恢复发刊)。比如,某个地区围绕

    东野圭吾先生的某部作品产生一连串的争论。比如,最近这些年笠井

    洁先生围绕着所谓的“脱格系→X派”问题不断质疑。问题的起因似乎

    是风传“本格推理危机之年”,或是《“第三波”的终焉》……不知

    道为什么事已至此,本格推理界(不知道为什么连这称呼也会产生

    “怎么搞的”的抗拒感)开始产生隐隐不安的骚动。这的确也是事

    实。

    说实话,即便如此,现下我也觉得无所谓。

    无论降临何种“危机”,本格推理都不会灭亡(说起来上个世纪

    末,也曾流言满天飞,鼓吹“塞尔旦危机”和“寒武纪”)。第三波

    即便结束了,也会留下本格推理的骨架。若是未来某一天“本格推理

    作家俱乐部”解散,本格推理小说家也不会消失。那不是完全没问题

    嘛……对吧?本来我一直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再加上——

    可惜了,现在的我只是一只濒临死亡的独角仙。

    虽不是全然没有兴趣,但我确实没什么心思要皱着眉头考虑并且

    辩论这些问题。强迫自己思索,精神就会发出超负荷的尖叫,如此一

    来,就连自己原本的立场都无法好好研究,只会徒生困扰。

    到底为什么偏偏在现在这个时候陷入这样的状态呢?自己的状态

    本应比平时更加亢奋一些才对,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告一段落”……

    “唉……”

    等我回过神来,又短促地叹了口气。沉重的心情让我有意识地叹

    了口长气,一闭上双眼,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幅场景。

    濒临死亡的——不对,也许是死去多时的巨大甲虫。那是无数只

    乱哄哄聚在一起的红色蚁群。怎么回事?为什么……有这种场景?

    我感到非常困惑,与此同时,内心的某处响起微弱的声音。

    ——你忘了吗?

    ——你不记得了吗?

    忘了呀?是啊……也许是忘了。

    这些年我的记忆力逐渐衰退,所以,即便是多么重大的事情,我

    也会忘干净了吧……

    ——不对。不是这样的。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不是记忆力衰退的问题吧?

    门铃响了,我精疲力竭地从蜗坐的粉红色沙发上起身。顺势看了

    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现在快到晚上八点了——奇怪,怎么才这个点

    儿呀。我还以为早已过了半夜呢。

    我拿起可视对讲机应答——但从显示器里没有看到人,对讲机里

    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您好,请问是哪位呀?”

    我问了一句,没有收到任何回答。

    也许有人按错了门铃吧,还是我回应得太慢了呢。

    我打算出门看看。

    我走到门外,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可是,刚才的确

    有什么人来过了。因为门前摆放着那位留下的东西。那是一枚茶色的大信封。

    姓名地址都没有写下来。自然也没有贴邮票。毫无疑问,这信封

    不是邮递到家,而是有人亲手放在门前的。可是,为什么这么做呢?

    信封里放了什么呢?

    不会放了危险品吧?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一闪而过——

    我捡起信封,当场确认里面放了什么。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信。

    白色竖版的便签纸上以铅笔行文。字体歪歪扭扭的,恭维来说也

    决计不算好看。

    我见过这个笔迹。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呢?我冥思苦想,直到看到信尾署着“U敬上”的字样。

    “原来是U君啊。我们可好久没见了。”

    我恍然大悟地低语道。大约七年半前的一个寒冬之夜,这个年轻

    人突然造访我工作的地方。现在,他的脸隐隐浮上我的脑海。

    “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多好啊……”

    致绫辻行人先生:

    我发现一件让人怀念的东西。

    也许这样东西会招致您的厌烦,但我还是寄来。也许您已经完全

    抛诸脑后,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如此便无可奈何了。

    不过,机会难得……

    之所以借机寄来此物,也许是因为其中含有某种甚深密意吧。所

    谓世间的偶然,大抵如此。

    U敬上信封中,还有一本与信同封的笔记本。那是一本用数十张稿纸订

    在一起的装订笔记本,封面用黑色墨水写着大大的两个字,“洗

    礼”。字体与信上的完全不同,是非常漂亮的蝇头小楷。

    “这、这是……”

    我心生疑惑,尘封的旧时记忆渐渐清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U君执笔寄来“挑战”我“猜凶手的小

    说”原稿。这次也是一样——不对,从附信字面的意义上推测,似乎

    不是这样。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呢?

    可能如过去数十次那样,他今晚也是骑着摩托车赶来的吧?一如

    既往地戴着奶白底色绿条纹的头盔,不过,在这个季节里肯定没法再

    穿那件穿惯的厚皮夹克了……可是——

    放下要送来的东西之后立马回去,怎么说好呢,这可不像是我认

    识的他——不像是U君的作风呀。

    我突然想起来了。

    回到起居室,我又陷入沙发中,从信封中拿出笔记本,姑且翻开

    了第一页。

    稍稍发黄的稿纸上的黑色墨水字迹略显发旧——

    大号字体写下的“洗礼”二字跨越了前两行。接下去的两行,署

    有四个字,是作者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那四个字洇得厉害,完

    全看不出写的是什么。若是用活体字表示,似乎也只能写成

    “■■■■”了。

    洗礼

    ■■■■

    “‘洗礼’——吗?”我喃喃念着,依旧眉头紧蹙。

    毫无疑问,这与我一直以来敬仰的“心灵教师”楳图一雄昔日杰

    作的标题一模一样。不知道该说我胆大包天好呢,还是不胜惶恐好

    呢……

    我翻开了正文,小说以这样的开篇开始了……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

    对我而言,这一日是我一生当中难以忘怀的受难日。

    一九七九年,距今已有二十七年之遥。

    偏偏在十二月十日这个意味深长的日子,“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苦难”呢。

    ——至少在此时此刻,我对“洗礼”这部作品的内容茫然不知,所以才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特地标出了加着重号的条件句,也是因

    为我无法否定存在“原本知道洗礼的内容而今已然忘记”的可能性。

    对了——

    上次U君到访时,曾给我看过一部连续剧的录影带,剧的名字是

    《出乎意料的凶手》……这才想起来,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的那一晚,几乎被抛在脑后的那件事突然在我脑海中变得鲜活起来——就算是我

    胡言乱语好了,可也许正如传说的那样,没错,“所谓世间的偶然,大抵如此”。

    洗礼

    ■■■■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

    对我而言,这一日是我一生当中难以忘怀的受难日。总之,那可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教室中众人云集,我把准备好的“出场人物一览表”和“现场示

    意图”的复印件分发下去,不可避免地极度紧张着。

    “K大推理小说研究会、第六十七次猜凶手活动”——现在正式开

    始。

    每周一,推理小说研究会向基础学院借来教室开例会。其中,大

    约每月都会举行一次“猜凶手”的活动。会员们轮番制作“题目”,现场朗读后,用解决篇之前的“战书”向参加者挑战——说起来,这

    是推理爱好者的传统“游戏”,可是,这次轮到了我这种今年刚刚入

    会的一年级学生来出题。既然轮到了我,就没有推托的理由,无论如

    何也要写出一篇,不得不完成这个任务。这是自从研究会创立以来制

    订的严格守则。

    我把材料分发到每个人手里,搬着椅子坐到教室的角落,特地清

    了清嗓子。之后,从包里拿出数十张稿纸,放在膝盖上。

    接着,我再次环顾着聚集在教室中的会员们的表情。一共十二

    人。他们对我的紧张视而不见,热热闹闹地聊得起劲。

    孩提时代起,我就很喜欢推理小说(所以一上大学就加入了推理

    研究会),参加这种游戏也是开心不已,可一旦轮到自己站在出题者

    的立场时,自然是另一回事了。

    总之,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从刚才开始心跳明显加速,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吧,我还觉得有点

    胃痛。

    昨天熬夜到很晚,辛辛苦苦总算写出来这篇稿子,到底这种程度

    的“题目”是否能镇住在座各位推理研究会的“鬼”呢。我非常不

    安,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不安到有些恐惧。

    如果可能的话,直到现在我都想跪地求饶,然后夹着尾巴逃走

    ——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这种冲动。“那么——”

    我开口说道。

    “这就开始吧。好吗?”

    喧嚣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同时聚焦在我身上。

    我不断深呼吸,定了定神,不徐不疾地念起了原稿。

    YZ的悲剧

    出场人物一览表

    Halloween我猛(即我猛大吾)……摇滚乐队“Yellow Zombies”

    的成员,乐队主唱兼故事旁白“我”

    Fury大友(即大友英介)……同乐队吉他手

    Sentinel笑子(即河田笑子)……同乐队贝斯手

    Manitou高松(即高松翔太)……同乐队鼓手

    Diabolica关谷(即关谷究作)……同乐队键盘手

    Rosemary西(即西亚矢)……“Yellow Zombies”的经纪人

    池垣勇气…………未来酒厂“Phantom”的店员

    美川宫子…………同上

    仲田虫雄…………“Phantom”的客人

    若原清司…………同上

    古地警部…………案件负责人1

    “欢迎光临Yellow Zombies。”

    这招呼很敷衍啊,我想道,不过也没有抱怨什么。

    热身曲自然是乔治·A.罗梅罗 [1] 的Zombie 。Goblin创作的

    [2] 主题曲被大胆地重新编曲为伴奏曲,突然热情地演奏起来——

    沉闷的吉他手Fury大友一贯喜欢速弹。真是受够了,不是和他说

    过不要这么弹了吗?

    “我说你,就是你,喂。”

    键盘手Diabolica关谷龇着龅牙,对大友怒目而视。

    “下一段,弹下一段了。”

    鼓手Manitou高松打着点,开始了第二支曲子。

    今天是大和大学的学园祭——十一月举行故而称为“霜月祭”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般都称之为“漂流祭”)——的第一天。

    我们“Yellow Zombies”的五位成员同为这所学校未来人类学部

    的一年级学生。在漂流祭举办期间,我们召集了志愿者,在学部的教

    室里举行小型的现场演奏会,目前正在演出之中——

    对于我们而言,祭典最后一日的露天舞台才是这次的重头戏,室

    内的现场演奏只作为排练罢了。可即便人少,这毕竟也是一次现场演

    出,我很清楚大家都有些不自然。

    第二支是一首名为FESTIVAL OF THE LIVING DEAD 的原创曲。这

    首依旧借鉴了Goblin的名曲PROFONDO ROSSO ,在它超长前奏的变奏间

    隙,我放下手里的Gibson SG(的国产复刻便宜货),走到舞台中央的立式麦克风前,总算觉得自己稍微镇定下来了。我司职主唱,说实

    话,吉他弹得并不是很好。

    第一首曲子为了增加音色的厚重感,无论如何也需要再加一把吉

    他,在大友的劝说下我才勉为其难。而且,他要求我用变速弹前奏的

    GM和弦而非标准音。我心想这下糟了,可一上手才发现不费力气就能

    弹出理想中的音色——尽管如此,我在唱歌的时候,还是尽量避免拿

    着吉他。天性如此。

    观众席上传来响亮的口哨声。大概是小樱吹的吧。

    “我猛君。”

    又传来女孩子的欢呼声。当然还是小樱。灯光太过耀眼,我看不

    清楚,可现在的声音就是YZ的经纪人西小姐无疑。

    我们乘兴喊来经纪人,平时大家会称呼她为Rosemary西,实际上

    大伙儿视她为乐队的幸运女神。

    她殷勤地看我们练习,每逢演出必定会到场加油打气……她是如

    此珍贵,外形一如《阴风阵阵》中的杰西卡·哈珀那样,是个可爱的

    美女。在德·帕尔玛的《魅影天堂》里,不对,还是阿基多的那部

    《阴风阵阵》里,女主角是个亮点。这实在是我中意的类型,因此,记得在她初次以Sentinel笑子的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录音室时,我的血

    直冲脑门,歌词唱得一塌糊涂。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吧。

    虽然小樱给我们加油助威,可毕竟还有西小姐也来声援了。我必

    须漂亮地给她看到最好的表演……我刚一转念头,身为鼓手的高松就

    踩错了鼓点,大友明显地锁紧了双眉。

    真是的,你们搞什么鬼呢。正式表演的这个气氛……真是尴尬。

    Romero的Zombie 太棒啦!我们五人因此才情投意合地组成了YZ乐

    队。还没到半年,这阵子那两个人的关系处得不太好,令大家为难。

    键盘手关谷斜着眼睛瞥过去,拼命追赶鼓点。就在这个时候,乐

    队中最为沉着冷静的笑子像是掩盖高松的过失似的,和着节拍晃动起肩膀,手指在四根弦上用力地拨弄着,表演出色得难以将她和女贝斯

    手联想起来。

    “笑子。”

    “高松君。”

    如今他们二人的关系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从观众席的各个角落飞

    来调笑的喊声。

    大友最拿手的即兴反复乐节顺利和歌声融合在一起,自然也合上

    了鼓点的拍子——太好了。

    乐队终于恢复到原有水平了。

    2

    YZ是首日演出的压轴乐队。

    一小时左右的表演结束,观众们离开之后——

    打开灯才发现,除了用若干讲台摆拼而成的舞台、PA以及照明器

    材之外,这里依旧是那个和平时毫无二致、煞风景的教室。

    充实感与疲惫感相继袭来,我一屁股坐在角落的位子里,趴在桌

    子上。许是方才一直身处大分贝的环境中,直到现在耳朵仍然嗡嗡作

    响。

    “辛苦啦。”

    “你也辛苦啦。”工作人员们忙不迭地互道辛苦,无聊的玩笑与笑声交织往来,来

    往的脚步声远近交叠,检查乐器与器材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明就里的

    噪音、噪音、噪音……

    有人摇着我的肩头,把我摇醒了。

    “我猛君,差不多醒醒啦。一直趴在这儿睡会得感冒呀。”

    心跳慢了一拍。

    哎呀,这个声音是……

    我扬起趴在桌子上的脸,看到杰西卡·哈珀——不,是西小姐

    ——她的大眼睛看着我。

    “啊……其他人呢?”

    “他们在二楼的‘Phantom’里喝酒呢。”

    房间里只有我们二人。我看了看舞台,为明天准备的打击乐组、键盘组以及功放按原位放在固定位置上,但是吉他只有我的那把

    Gibson SG(的国产复刻便宜货),孤零零地靠在一组功放旁。

    哎呀,这帮薄情的家伙。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就走了呢。

    “我刚才也在上面,后来还是觉得应该喊你一起上去比较好。”

    隐约听到有人劝我,要是累了就早点儿休息。

    “现在几点了?”

    我边看着手表边问道。

    “快八点半了吧。”

    西小姐回答道。

    “什么?都这个时间了?”“是啊,都这个时间了。”

    我在这里趴着睡了两个多小时呀——怎么回事,我有这么累吗?

    “刚才的表演棒极了。”

    西小姐像是宽慰我,缓缓点头说道。

    “尤其是第四首‘岸边的人皮面具’和最后一首‘浴血僵尸暗中

    祈祷’,这两首太惊艳了,都是我猛君写的歌词吧。”

    “嗯,是啊,都是我写的。”

    “你写的词与众不同呢。”

    “是吗……谢谢。”

    “虽然大众很难接受,可是我很喜欢。”

    “是吗……”

    此时,我突然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按照现在的进度不知道要拖

    到什么时候……不对,不是这样的,只是现在我的心里回荡着她的那

    句“我很喜欢”罢了。

    “西小姐,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站起身,注视着西小姐那双似忧非忧含情目。

    “我想、想说的是,我,我一直觉得……”

    我决心已下,却有口难开。

    “我猛君是个老实人呢。”

    西小姐低垂眼眉说道。

    “在表演的时候也是这样。演奏令人血脉贲张的摇滚乐,在互动

    环节明明可以更加释放自我,可你开口就用敬语,队员们喊你的名字时也会加上‘君’字……”

    嗯,确实如此——我只得深表同意。乐队成员们也没少和我说过

    这些话,且不论这是不是我天生性格使然,差不多也该改改了。

    “我猛君这样也没什么错……可是,我……”

    西小姐依旧看着脚边,继续说道。

    “其实我已经有正在交往的人了。”

    她说。

    “所以,我……”

    “哦,哎呀……是、是吗?”

    我拼命想要掩盖内心的震惊,摆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那个……嗯,我知道了。请你别介意。我只是……”

    “对不起。”

    西小姐看着垂头丧气的我,眼神犹如凝视着温斯洛·里奇的菲尼

    克斯一般。

    3

    恰逢此时,店里播放起井上阳水的《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

    西》。人称“未来酒厂”的“Phantom”通宵营业,“未来幻想研究会”

    社团盘踞在它的一隅,而我则酩酊大醉。

    “叫什么Rosemary西呀,真是的,是谁说她不像杰西卡·哈珀,更像米娅·法罗的?根本不像好吗!胡说八道……”

    YZ的成员们都散了。

    我犹如行尸走肉般走进“Phantom”,从一言不发地自己灌自己酒

    的时候起,就没有看到Manitou高松和Sentinel笑子的人影,不久,Diabolica关谷说他“回一趟宿舍,一会儿再过来”,然后就走了。之

    后没过多久,我开始发酒疯,对着Fury大友一遍又一遍不停抱怨“被

    甩了,我被甩了”,而大友喝得酩酊大醉,口齿不清地信口开河说着

    “朋友”什么的,过了一会儿便伏案入睡。十五分钟前,大友突然说

    “出去冷静一下”,摇摇晃晃地走出了“Phantom”。

    时钟的指针指向了十点十分。不知该说店里故意讨嫌,还是他们

    思虑周全,不知不觉把BGM换成了Goblin的“阴风阵阵”。

    我没有什么酒量,还一杯接着一杯灌兑水的威士忌,渐渐变得不

    舒服——糟糕,怎么能这样呢。由着性子喝下去的话,明天会因为宿

    醉上不了台。

    喝完这杯去吹吹风吧——我反而可以冷静地思考了。

    “可恶。那个女人被僵尸咬死才好呢。”

    酒后失言,真是糟糕透顶。

    4如今已是十一月下旬。

    我喝了不少酒,并不觉得冷,但呵气成霜,提醒人们冬季将至。

    我在大学校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途中遇到一对挽着手散步的恩

    爱男女。我暗自惭愧得要命,刚忍不住移开视线——

    “哎,这不是我猛吗?”

    那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熟悉。是高松和笑子,他们泰然自若

    地打着招呼。

    “我猛君,这就回去了吗?”

    笑子问道。我身心俱疲地摇摇头,说道:

    “我喝高了……打算在孤独的黑夜中醒醒酒。”

    “那就待会儿见啦。”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觉得他们这对璧人十分合拍。

    高松比我这个小个子高二十厘米,是个清爽的运动系高个美男

    子。身旁依偎着的笑子则是在舞台上拥有超群的表现能力,私下具有

    奉献精神的典雅和风美女——事到如今虽然不必烦恼,但是我一直不

    明白为什么这二人会成为“Zombie”的发烧友。而且,高松为什么偏

    偏半开玩笑似的给自己起的艺名是“Manitou”呢。至少起个“Omen”

    或“Hell House”的名字,“Tentacles”(是个很时髦的词,我还蛮

    喜欢)这个名字和他本人的形象有些出入,但是用作艺名也不错……

    与他们擦肩而过,我回过头目送这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由得

    叹了口气。想到自己这一身酒气,难免心生厌倦。

    我找了一处长椅,坐下休息。

    仰头望天,深夜无云,星光黯淡。

    ——其实我已经有正在交往的人了。我明明一点也不想回忆起来,可耳边偏偏响起西小姐的声音。

    ——所以,我……

    她到底和谁交往呢?至今为止我没有听过半句风言风语。

    ——对不起。

    她真的有交往的人吗?该不会只是为了躲避我冒冒失失的告白找

    的借口吧?

    我越不愿想起她,心里越是放不下。既然认识到这点,看来我真

    的很喜欢她——即便如此,还是应该干干脆脆放弃才是。说句老生常

    谈的话,天涯何处无芳草。既然《月光光心慌慌》中出现了杰米·李

    ·柯蒂斯,那么,有点吓人的《阴风阵阵》中也会有达里亚·尼科洛

    迪登场。不过,我还残存着一丝希望……

    我完全陷入诸如此类的异想天开时,慢慢从酩酊大醉中醒过来

    了。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十一点半。我已经出来一个多小时了。

    接下来,我也该回“Phantom”了,待会儿喝点软饮打发时间吧。

    我打定主意站起身,突然觉得寒气逼人。

    5

    我刚回到未来人类学部门前便站住了脚,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顺势伸了个懒腰。

    建筑物的正面入口映入略泛泪花的蒙眬睡眼。对面右手边的窗子

    全部敞开,那是用于演出的教室一侧。演出结束,听众们离开后,为了给房间换气才一直开着窗吧。虽说有些不安全……算了,就这样

    吧。

    “Phantom”位于二层的排练室,目前正在营业,它在我对面左手

    边——就是一层室内演奏场地的正对面。钢筋水泥建筑有四层楼,是

    座古老而又整洁的校舍。而此时此刻当光线透过窗子,让我觉得它也

    不过如此。

    我走入“Phantom”,看到Sentinel笑子坐在入口边的桌子旁。

    “高松君呢?”

    “刚才和我猛君分开后,他说要去趟轻音乐教室……”

    说起来我们五个人从认识到组建乐队,都是托了加入全校兴趣小

    组轻音乐部的福。在迎新恐怖电影对谈中玩得十分尽兴,这才知道我

    们五人都是未来人类学部的成员。高松同时在轻音乐部内的另一个乐

    队兼职,大概去那边碰头了吧。

    “笑子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概半个小时之前吧。”

    “乐队其他成员也有人过来吗?”

    “没看到呀——对了,在我到这儿之前,似乎亚矢也过来了。”

    “亚矢”指的就是西小姐。她的全名是“西亚矢”。

    “她似乎醉得厉害,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出去了。我猛君,真是

    可惜了。”

    咚的一声,酒来了。

    我和笑子拼桌的同时就点了一杯啤酒,破了刚刚发的誓。

    “你还是别喝了吧?明天在一层不是还有演出吗?”

    店员池垣勇气劝道。“西小姐刚才也喝多了,顶着惨白的脸出去了。你看,就是那边

    的那两个人刚才和西小姐一起喝的酒,他们也醉得一塌糊涂了……”

    池垣抬了抬下巴,让我看里面那桌,坐在那儿的是二年级的仲田

    虫雄。他在去年漂流祭上的“大胃王吃得快比赛”中以绝对优势拔得

    头筹,在一年级学生中间也十分出名。

    另外一人上了年纪,看上去不像是学生,倒像是老师。

    “那位是未来犯罪学研究室的若原清司老师,据说是万年助

    教。”

    笑子低声耳语道。

    “最近老婆跑了,他看上去特失落。”

    “是吗……”

    仲田拎着袋装零食吧嗒吧嗒地边吃边大口喝着啤酒,同时不停喊

    着“肚子饿”。若原助教双手拿着从裤子上抽出的皮带,走投无路似

    的低声念叨着“我要宰了他”——总觉得这两个人都有点可怕。

    “说起来,也不知道西小姐要不要紧呀。”

    另外一名店员美川宫子说道。

    “她既没说回去……也没结账呢。我猛先生,你怎么看?”

    哎呀,真是的,能不能不要问我这种问题呀。

    “对了,要不要尝尝很好吃的奶油煎蘑菇呀?我劝了半天,西小

    姐也不肯吃呢。”

    每次听到“西小姐”这个名字,我的心里都会隐隐作痛。

    我无视池垣的劝告,一口气干掉啤酒,却食不知味。这酒原本也

    不好喝,可我还是任性地喊着“再来一杯”,向杯子里倒了第二杯

    酒。正在此时——入口的门嘎吱一声开了,Fury大友走了进来。

    嗯,怎么有点儿不对劲——我看到他的脸时突然蹦出这个念头,很快就知道我为什么会做如此想。他怎么在额头点了一颗黑红色的痣

    呢。

    “大友君,你怎么啦?”

    笑子问道。大友不好意思地按着额头说道:

    “我醉得一塌糊涂,出去吹了吹风,却和骑自行车的学生撞上,狠狠摔了一跤。你看我这完全没招架住……疼啊。”

    说着,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拿起我的杯子一口气全干了。

    “受不了你……你这样哪儿像个醉鬼啊。”

    “好啦,不拘小节——咦?关谷呢,他直接回宿舍了?”

    “关谷君已经回去了吗?”

    笑子问道。

    “我记得他说过待会儿还回来……”

    话音未落,当事人Diabolica关谷就一溜烟地跑进店里。

    “糟了、不好了,出事了!”

    他气喘吁吁,满脸惊慌地喊着。

    “下面……下面的室内演奏场地,西小姐、西小姐她——”

    “西小姐怎么了?”

    “亚矢怎么了?”

    “她死了……不是,她遇害了!”6

    我们蜂拥而下,用作室内演奏场地的教室正前方的门开着,我们

    借着门口的灯光窥探房内的情形——

    一时间我们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她那纤细的身躯伏在用讲台拼制的舞台之上。沾满血污的脸朝向

    我们,好似Helena Markos面对着Suzy Banion,双眼圆睁、目不转

    睛。那表情看上去仿佛被贴上一层莫名却强烈的诧异。毫无疑问,她

    就是Rosemary西——西亚矢无疑。

    “有谁帮忙报个警?”

    这句理所当然的话轻而易举地从我的嘴里说了出来,真是太不可

    思议了。

    “骗、骗人的吧?这开的是什么玩笑?”

    大友边喊边飞奔入内。

    “啊,等等……”

    我赶忙阻止他,此时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保护现场”的话。

    我仍拼命克服几欲瘫软的本能,追着大友跑进房间。关谷紧随身

    后,其他一起下楼的人从门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事态发展。现场示意图(大和大学未来人类学部1楼部分图)

    在舞台上,从观众席的方向看过来的最左端摆放着打击乐组,最

    右端则是键盘组。西小姐倒下的位置正好处于二者之间,头部对着墙

    边摆放的功放。

    “没有脉搏了。刚才我已经确认过了。”

    见大友蜷着身体,蹲在一动不动的西小姐身旁,关谷说道。

    “从宿舍回来,顺便过来看看。刚打开灯就看到她……”

    “没错,她死了。”

    大友握着她的右手手腕,爱莫能助地摇摇头。

    “怎么会……到底是谁干的?”

    “看来她是被某种钝器击打头部致死的。太惨了……”

    我战战兢兢地靠近舞台中央,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大友,又从上

    到下打量着再也无法开口说话的西小姐,不由得哇地喊出了声。

    魂飞魄散的她成为一具空壳。再也无法动弹的左手,那只手……

    “我猛。”

    身后传来关谷的声音。“这是你小子的东西吧。”

    一把涂成漆黑的吉他倚在功放旁,Rosemary西,即西亚矢就是被

    它袭击了,手中死死抓着吉他的五弦和六弦断了气。而这把吉他正是

    我那把Gibson SG(的国产复刻便宜货)。

    7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

    我们聚集在学部一层的空教室内。Fury大友、Diabolica关谷、Sentinel笑子、池垣勇气、美川宫子、仲田虫雄、若原清司以及我

    ——共八人。喝过酒的人似乎酒劲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当然我也不例

    外。

    从刚才开始,警察就在隔壁的排练室询问情况。夜更深了,在询

    问结束前谁也不能擅自回家——我们这些“案件相关者”被下了死命

    令。

    现在被传唤到隔壁的是Manitou高松,他在搜查人员即将到达前才

    突然回来。

    高松得知有事发生立马奔赴现场,一边念叨着“怎么回事?为什

    么会这样啊?不可能的,饶了我吧”,一边精神恍惚地俯视了西小姐

    的尸体片刻。大友在他身旁抱头呜咽,笑子在外面的走廊中席地轻声

    啜泣……我故作镇定地照看他们,不过是眼下拼命压抑自己的感情,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像他们一样失去方寸。

    于是——短暂的沉默后,大家纷纷找话题聊起来。而话题自然是关于西小

    姐的死。

    “她为什么攥着我猛的吉他死了呢?”

    关谷故作郑重地提出了问题。

    “这有很大问题呀。我猛,你说是吧?”

    “我……嗯,你说得对。”

    “仔细想想,那应该是某种死亡讯息吧。”

    “死亡讯息?就是推理小说里出现的那种玩意儿吗?”

    笑子有些诧异,百思不得其解。关谷板着脸,点点头,说了声

    “是的”。

    “是弥留之际的留言。被害者临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遗留下的

    消息。通常会有文字留下,也会用文字之外的其他暗号。它多半用于

    告知袭击自己的是什么人……”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西小姐攥着那把吉他的意思是,袭击她的

    人是吉他的主人我猛吗?”

    大友不假思索地随意解释一通后,斜着眼对我怒目而视。

    “别、别开玩笑了。”

    这是多么司空见惯的争论呀——我陷于一丝负屈的回忆之中,仍

    然难以置信地厉声反驳。

    “为什么我非要杀死西小姐不可呢?”

    “当然是因为那个原因呀。爱之深恨之切,恶其余胥……这有点

    用词不当。”

    大友说道,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依旧斜眼怒目。“你不是刚被她甩了吗?”

    “不……”

    “我猛君,你刚被西小姐甩了吧?”池垣勇气插嘴问道。

    我怒上心头。

    “不要捕风捉影。”

    我企图反驳,但还是缄口不言。因为我立刻意识到曾经在

    “Phantom”醉得一塌糊涂,喋喋不休地发过不少令人不安的牢骚。惨

    啦,情形怎么这么糟糕……可是,然而,那且不说——

    “我们是不是该仔细想想。”

    这回是美川宫子插嘴。

    “刚才我也看了一眼现场的情况。问题在于西小姐并不仅仅是握

    着吉他……抓着吉他的五弦和六弦才是重点吧。”

    对,没错。我也一直忍不住想说出这句话。

    “这个嘛,确实如此。”

    关谷板着脸,点点头。

    “只打算留下‘我猛的吉他’这个讯息,通常不会特地用那种不

    自然的方法抓住吉他。”

    “对吧?”

    “这么说的话,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关谷再次故作郑重地发问。美川不安地疑惑,大友依旧斜眼瞪着

    我,默默地耸耸肩。

    “你们听听这个想法对不对。”关谷自己提出一个答案。

    “吉他的弦共六根。从下往上依次是六弦、五弦、四弦……对

    吧。因为咱们的乐队——YZ的成员,包括经纪人西小姐在内正好也是

    六个人,没错吧?假设这六根弦一一对应我们六名成员的话……”

    “这个想法不太靠得住吧。”

    我怯生生地发表意见。

    “包括西小姐在内的六名成员说法本身就让人觉得很牵强了,即

    便真是如此,也不清楚六根弦和六个人的对应方法……何况,即便如

    你所说,那么凶手就是对应六弦和五弦的两个人。这个想法有

    点……”

    “你希望凶手是单独作案吗?”

    “没错。这好歹也是‘猜凶手’的提问篇。”

    “嗯,原来如此,很难反驳你这个说法呀。”

    “我觉得我们还是想简单些更好吧?比如,弦不仅有从一到六的

    序号,也有其他的特征呀。”

    “这个嘛……嗯,也对,还有‘音阶’这个特征,是吧?”

    “啊,我知道。”

    美川举手说道。

    “我也弹过吉他,所以知道这个。五弦是A弦,六弦是E弦。A和E

    ——难道这是凶手的名字缩写吗?”

    “这个想法也是可行的。”

    我边回答边环顾教室中“案件相关者”的表情。这里面(包括我

    自己)名字缩写是A·E或E·A的人……不存在。

    那么,名字缩写有其中一个的呢?名字首字母是A或E的人是……·Halloween我猛(Halloween Gamou)

    ·Fury大友(Fury Otomo)

    ·Sentinel笑子(Sentinel Sakiko)

    ·Diabolica关谷(Diabolica Sekiya)

    ·池垣勇气(Ikegaki Yuki)

    ·美川宫子(Yoshikawa Miyako)

    ·仲田虫雄(Nakata Mushio)

    ·若原清司(Wakahara Kiyoshi)

    再加上现在不在教室中的另一个人——

    ·Manitou高松(Manitou Takamatsu)

    即便列出这些名字,也没有符合条件的人。算上被害者西小姐本

    人的名字亚矢(Ayami),勉强才有一个A字而已。

    然而,若是连YZ的成员们的本名也列出来的话——

    ·Halloween我猛即我猛大吾(Gamou Daigo)

    ·Fury大友即大友英介(Otomo Eisuke)

    ·Sentinel笑子即河田笑子(Kawata Sakiko)

    ·Diabolica关谷即关谷究作(Sekiya Kyusaku)

    ·Manitou高松即高松翔太(Takamatsu Shouta)

    如此一来,就找到那个符合条件的人了。大友英介“Eisuke”的

    E。

    尽管如此——等等,不对呀,我想了想。

    那个吉他——西小姐抓着我的那把Gibson SG(的国产复刻便宜

    货)是……

    “不管死亡讯息传递了什么意思,总之我和这件案子肯定扯不上

    关系。”

    一直保持沉默的若原清司急躁地开口说道。我一看,他不知道什

    么时候又把腰带抽出来,用两只手攥住,几乎要将“谁敢有意见,立

    马勒死他”的话脱口而出。

    “说起来我和西亚矢这个学生,今天晚上在‘Phantom’里喝酒的

    时候才第一次见面。再说,我还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真是的,赶

    紧把我放了吧,我也是很忙的呀。”

    “我的情况和若原老师一样。”

    仲田虫雄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我也一直待在‘Phantom’里。和若原老师同桌对饮……哎呀,烦死了,好想早点儿回家。肚子好饿。”

    “那时候我和美川也在打工呀。”

    池垣说道。

    “我记得西小姐十一点左右一个人走出了‘Phantom’,之后我们

    一直在店里。”

    “可是,我记得你去过一次洗手间吧。”

    美川严肃地眯着眼睛说道。

    “我记得若原老师也去过一次洗手间。”

    “去洗手间?对,不过最多也就花了两三分钟。短短几分钟,哪

    有时间杀人……”说着,若原摇摇头否定了自己是嫌犯的说法。

    “事无绝对。可即便如此,和我也完全扯不上关系。最近我常常

    怀疑人生,可是脑子绝对清醒。所以,我不会杀害刚认识的女学生。

    我肯定不会……”

    他满面杀气,环顾四周。双手拿着的皮带发出啪的一声。这位助

    教还真是个危险人物啊。

    “事先声明,我和这件事也没有半点关系。”

    池垣断言。

    “说起来导致这起案子的原因就在于乐队成员之间关系混乱嘛,这才是人之常情呀。对吧?”

    乐队成员之间关系……混乱啊。这个嘛。

    西小姐晚上十一点离开“Phantom”。我记得关谷发现她的尸体后

    赶到“Phantom”的时间是午夜零点前。所以案发时间就在这一个小时

    之间。验尸的话,也许可以更精准地判定案发时间。

    晚上十一点到午夜零点前有近一个小时……在这段时间内,至少

    YZ的成员们没有任何人拥有彻底的不在场证明。恐怕高松也是如此。

    正如池垣所说,这种场合首先遭到怀疑的恐怕还是乐队成员中的某个

    人……

    此时,脚下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来不及张皇失措,地板便不停地晃动,教室的门窗也发出了喧嚣

    的噪音……我不由自主地双手撑住桌子,蹲伏下腰——地震?!

    8晃动持续了数秒,但已经算是此地难得一见的强地震了。而且偏

    偏在此时此刻发生地震,大家或多或少难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凌晨一点半——

    正在所有人相互窥伺彼此苍白的脸,却又不肯轻易多嘴时,高松

    从隔壁回来了。

    “刚才晃得厉害呀。”

    “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呀。”

    大友愁眉苦脸地说道。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地震。”

    “难道有人能应付得了呀。”

    “可是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地震不可呀。”

    说着,关谷的眼神向我瞥了过来。

    “是不是有什么动机呢?”

    我心怀极端不满地想,为什么要问我啊。

    “天晓得。不过,姑且这也算是‘猜凶手’的提问篇,难

    道……”

    我不知不觉地回答他。

    “接下来轮到我猛了。”

    高松拍着我的肩头说道。

    “负责案子的警部大人在审讯室里等你。我总觉得他听到你的名

    字时,似乎有点吃惊……难道是你的熟人吗?”9

    我被站在入口旁穿警服的警察催促着走进隔壁的排练室。

    虽然高松已经事先给我打了预防针,不至于措手不及,可还是出

    乎意料地喊出了声。

    “您怎么在这里……伯父,好久不见了。”

    房间里有数名便衣——即刑警们,他们之中一人是个胡子拉碴、格外抢眼的彪形大汉。高松猜得没错,他是我的“熟人”。

    “哟,果真是你小子呀。”

    那名男子双肘支在铁质长桌的正中间,皱着眉头瞪着我。年近半

    百的他原本打算蓄一个适合自己的胡子,如今却比汤姆·萨维尼 [3]

    的疯长得更厉害,老实说也不觉得怎么样。

    “大和大学未来人类学部的学园祭的室内演奏。我一听见这些字

    眼,立马有种不祥的预感。说起来,我一想起你小子上中学那会儿喜

    欢的那些什么摇滚乐、鬼片之类的东西,不祥的预感就更加强烈

    了。”

    片区刑警一科的古地警部——我的伯父怒目而视,对我说道。

    他如同家慈的兄长,同住一条街,最后一次见面还是数年之前。

    我听说他追踪着那些灭绝人性的案子,是位极为忙碌的刑警。没想到

    今晚会以这种方式久别重逢,这不是天助我也吗……算了,随它去

    吧。

    “你先坐吧。”

    我顺从地坐在椅子上。隔着长桌,警部用锐利的眼神目不转睛地

    看着我。“我听说被害者西亚矢和你也交往过,跟我聊聊这件事吧。”

    “这个嘛……”

    此时有所隐瞒也是无济于事。我打定主意,要把知道的事实,包

    括演出结束后那一幕短促的失恋剧和盘托出。

    古地警部依旧眉头不展,边听我陈述边时时点头附和,最后,当

    听我说起之前提到的“死亡讯息”时——

    “哼。”

    他不快地哼了一声,捻着汤姆·萨维尼似的胡子。

    “这时候就不追究你们这伙未成年人聚在一起饮酒作乐的事

    了。”

    “谢谢。”

    “真是个棘手的案子啊。仅就现场而言,指纹也好脚印也好,全

    都掺和在一起了,没法顺利提取确切的物证——就连你说的死亡讯

    息,即便知道了其中的含义,事实上也无法作为决定性的证据。”

    “找到凶器了吗?”

    我询问道。

    “从外伤来看,西小姐像是被什么东西殴打过头部。”

    “殴打致死……嗯,看起来似乎是这样。详细情况还要等验尸报

    告出来才知道。凶器以及疑似凶器……目前正在搜寻之中。”

    他的手依旧忙不迭地捋着胡子。

    “尸体头部有两处伤痕。”

    警部继续说道。“一处伤痕在面部的鼻子上面。另一处伤痕位于头部右侧。面部

    伤痕的出血里似乎还混着鼻血。两处伤痕都是被某种坚硬的铁管或是

    金属棒之类的钝器殴打所致,头部侧面的伤恐怕就是致命伤了。”

    “她不是当场死亡啊。”

    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求证道。

    “也就是说凶手离开的时候,西小姐还有一息尚存的可能性。濒

    临死亡之际凭着自己的意志,有余力够到那把吉他。”

    “有可能。”

    “那果然是她留下的死亡讯息啊……”

    “那么,第一个受到怀疑的就是你小子了。刚刚被受害人甩了,还喝得那么醉。”

    “别、别这么说呀。”

    “就算是自己人,也没法网开一面。”

    “我没有。我发誓没有……”

    正在此时,一名身穿警服的警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怎么了?”

    古地警部站起身问道。

    “找到凶器了吗?”

    “不是,没有找到凶器,找到了血迹。”

    “什么?”

    “位于现场一旁的女洗手间内,发现了属于被害者的血迹。”10

    我紧跟在古地警部身后出了排练室,由警官带路,向刚才提到的

    女厕所走去。之所以顺利得到同行的许可,也许是因为话题聊得恰到

    好处……不是啦,不是这个理由,权当是给他这个可爱的侄子一点特

    别待遇好啦。

    与未来人类学部这个时髦的名字相悖,它所在的建筑古老雅致。

    出于空间上的考虑,每一层只有一个洗手间,分配一、三层为女用洗

    手间,二、四层为男用洗手间。

    我既不是痴汉,也不好女装,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踏足女用洗手

    间。进门后,右侧有一扇单间的门。和男用洗手间不同,这里自然也

    没有小便器。

    正面的最里面——正对左侧墙壁有两个洗脸台。那上面染有血

    迹。

    是它们之中靠里面的那台。给水栓的五金件以及洗脸池的陶器

    上,还有面前地板的瓷砖上,沾有星星点点的黑红色物体。洗脸台边

    上叠放着一方亮黄色女士手帕。据说它原本掉落在地板上。

    “是谁发现的?”

    古地警部问道,带路的警官立刻回答道:

    “是一名叫河田的女学生。她候在那边的教室里,也是案件相关

    者之一。”

    河田——是笑子发现的呀。

    “她说刚才就在洗手间,所以发现了血迹,赶紧通知我们……”

    “这样啊。”警部环顾室内。

    “这个洗手间的灯一直亮着吗?”

    这个问题似乎抛给了我。

    “平时应该都关着灯。”我回答道。

    警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在发现血迹的时候,灯是亮着的。”

    说完,他又看向穿警服的警察。

    “血迹确认属于被害者吗?”

    “鉴证科正准备调查。不过,根据发现血迹的学生河田描述,掉

    在这儿的那块手帕的确属于被害者。所以……”

    “手帕是被害者的吗?好,我知道了——总之,还得让鉴证科验

    一验血迹才成。”

    这期间,我注意避开地面的血迹,走到里面的洗脸台前面。我看

    了看脸盆上方贴在墙上的镜子,审视的目光又转向从这个位置看去靠

    近右手边的窗户。

    “臭小子,别擅自在现场瞎打转。”

    “我知道,伯父……不对,是警部大人。可是,我猜这里也许才

    是第一案发现场。”

    “怎么说?”

    “你看,不是经常会有这种杀人后‘转移尸体’的行为模式

    吗?”

    事到如今,哭哭啼啼以泪洗面过日子也于事无补。我暗自强行下

    定决心,这是场为安慰西小姐在天之灵的复仇战,于是我接着说道:“凶手多少都会希望发现尸体的时间推迟一点,才把尸体从这里

    运到室内演奏场。比起这个洗手间,室内演奏场直到次日都无人造访

    的概率更小……”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那样东西。就在向外斜推的老式推拉窗的内

    侧玻璃上出现的水雾……

    “若是我猜得没错,也许留下了什么重要的证据。比如在这个地

    方——”

    我像个名侦探一样指着那扇窗的玻璃。

    “请看,就是这里。”

    “什么东西?”

    警部凑近看清了那样东西后,眉头抽动了一下。

    “这是……”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测呢?”

    我说道。

    “据说西小姐——被害者离开‘Phantom’的时候喝多了,脸色惨

    白。胃里不舒服,拖着步子下楼来这个洗手间也很正常,毕竟二层只

    有男用洗手间。凶手偶然看到西小姐这副模样,心怀杀意尾随其

    后……最后在这个洗脸台前动手行凶。我们姑且不谈行凶后是否立刻

    离开这里,当凶手想到‘转移尸体’的点子时,又折返现场。不过,在这期间奄奄一息的被害者竭尽全力,起身在这扇窗子上留下了

    它……”

    那上面遗留的那样东西——(我认为是)在玻璃的水雾上用指尖

    写下了歪歪扭扭的线条,看上去像是字母“D”。

    “原来如此,还算说得通。”

    古地警部皱着眉、捋着胡子说道。“可是,难怪我会觉得特别奇怪。凶手曾经一度离开这里,又返

    回来……这点很不自然。”

    “你说得没错。可是,刚刚杀了人的家伙,行事会变得古怪吧。

    比如需要重新制订计划之类的……”

    “这样啊。你的意思是他(她)不是预谋杀人吗?”

    “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如果是有预谋的杀人,你不觉得他

    (她)没有必要非得选择办学园祭的大学作为杀人舞台吗?”

    “嗯,这倒是。”

    “如果我考虑得没错,这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的话,那么,在‘第二案发现场’的演奏场地,被害者抓住吉他的行为就是凶手为

    掩人耳目所做的。”

    “总之——”

    警部狠狠盯着写在玻璃窗上的“D”字。

    “必须好好调查一下这个玩意儿。它看上去似乎沾了少量血迹

    ——怎么回事,鉴证科的人还没来吗?”

    11

    随后,我把从古地警部处得到的消息归纳如下。

    被害者西亚矢的死因是头部遭到重击导致颅内出血。右侧头部遭

    受的重击似乎是致命伤。综合验尸结果与案件相关者的证词来看,案

    发时间锁定在晚上十一点至十一点半这半个小时内。在这个时间段内,拥有彻底的不在场证明的案件相关者是身处

    “Phantom”的美川宫子和仲田虫雄二人。池垣勇气和若原清司基本上

    也在酒吧里,但他们都曾去过一次洗手间(且二人都不知道确切的如

    厕时间),无法称得上“彻底”不在场。YZ全体成员都有独处的时

    间,不在场证明不成立。

    凶器是金属棒。它一直被丢弃在校舍门口的立伞架内无人认领,行凶后又被放回原位。其上检验出属于被害者的血迹以及人体组织碎

    片,故而被锁定为凶器。从没有测出指纹这点考虑,凶手行凶后擦掉

    了指纹。

    一层女用洗手间内残留的血迹与被害者的一致。掉落在那个洗手

    间内的手帕确实属于被害者。这方手帕与写在窗上的字母“D”都沾上

    了少量血液。不过,窗上的文字检测不出指纹。

    此外,还有一点——

    解剖尸体后有了新发现。然而,这新发现之于我则是备受打击的

    事实。

    12

    三天后,大和大学的学园祭——十一月起举办的“霜月祭”(可

    不知道为什么,一般都称之为“漂流祭”)——终于结束了。

    案发次日,原定在未来人类学部举行的演奏会取消了。至于祭典

    最后一天的露天舞台,我们自然各有各的犹疑不决,但经过讨论,还

    是下定决心按原定计划演出。我们怀着以此来追悼西小姐的心情参加

    了这场演奏。为了这场演出,我们准备了两首新曲。一首名为“无头尸体做了

    哲学家的梦吗”,另一首为“笑吧!Michael·Myers's”。我们几乎

    泣不成声地唱完这两首歌,整体表现可以称得上十分糟糕,以至于终

    于忍无可忍,收尾十分不愉快。这也在情理之中。

    那晚,我们以反省会的名义聚在大学附近的居酒屋。说是反省

    会,但空气中飘荡着的痛饮通宵的味道更为浓郁。这也在情理之中。

    “他娘的,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Fury大友举起一整扎扎啤,一饮而尽。

    “我们这个乐队按现在这副德行,还混得下去吗?”

    看上去他已经自暴自弃了。Diabolica关谷也一口气干掉了一扎啤

    酒,不明所以地低吼了一声。

    “今天的演奏真是乱七八糟的。中途我都想逃回家了。”

    “心情也是乱糟糟的。我们再怎么悼念西小姐,一想到乐队成员

    中也许藏着杀害她的凶手就……”

    “别这么说。”

    Sentinel笑子胆战心惊地说道。她低着头,泫然欲泣。

    “你不要……这么说好不好。”

    “可这是事实吧。”

    大友高声道。

    “三天前,西亚矢死了,被人杀了。那个杀了她的家伙在哪儿

    呢?在哪儿……说不定就在我们之中。”

    “难道有人会承认自己就是凶手吗?”

    见关谷反驳,Manitou高松长叹道:“别说了。在这儿别乱说这种话。”

    “可是,你小子……”

    “慢着。”

    我开口说道。原本犹豫要不要告诉大家某件事实,最后我决定直

    到今天演出结束都绝口不提。但事到如今还是决定宣之于口。

    “即使我不说,有件事你们迟早也会知道的——”

    四个人的目光一起看向我。我佯装冷静地说道。

    “她——西小姐怀孕了。”

    所有人都十分震惊。

    “什么?”

    “骗人的吧?!”

    “我的天哪!”“真的假的!”悲愤交加的声音错杂四起。

    “我猛,你怎么知道她怀孕了?”

    大友瞪着我反驳道。

    “我不是说过吗,负责这个案子的警部是我的伯父。所以——后

    来……”我不快地回答。

    “尸检后才得知这件事。西小姐有孕尚不足一月,大概连她自己

    也不知道。”

    13乏味的反省会散席,和大家分道扬镳后,本打算回家的我临时起

    意,孤身一人返回校内。

    今晚与三天前一样是个星光暗淡的阴天。就连哈气似乎也比三天

    前更加浓重。结果我在居酒屋一口酒没喝,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大概

    正因为如此,才会觉得更加寒气逼人。

    目的地是未来人类学部。夜更深了,学园祭结束后,校舍更是阒

    无一人……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突然,我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地哼起了一段旋律,变得迫切地想要

    狠狠自虐一把。就以“Rosemary baby”为题吧——其实,我也不是不

    了解自己的心情,算了,管它呢……

    我重振精神,走入校舍,先去了一层那间被当作室内演奏场地的

    教室。

    器材已撤走若干,这里依旧是个煞风景的教室。我似乎还能隐约

    看到倒在匆匆搭建的舞台上的西小姐的黑影,于是慌慌张张地摇晃了

    几下脑袋。

    就在这个房间的那个地方,她死死抓住我的吉他的五弦和六弦,断了气。姑且不说这是不是凶手布下的疑阵——

    吉他的五弦和六弦表示的音阶是A和E,所以……我记得这种说法

    的确出现在案发后的讨论中。虽然中途没来得及说出我的新发现,但

    是上述说法需要在标准音的前提下才能成立。

    那时,为了当天的演出,我的吉他并不是标准音,而是用变速弹

    前奏的GM和弦。如此一来,五弦和六弦就不是A和E,而是分别代表了G

    和D。

    西小姐既然被称为经纪人,自然对乐队成员们的事情了如指掌,怎么会不知道变速一事呢。濒死状态下是否考虑到这个地步尚且存

    疑,假设她想起这件事,假设她暗示的是G和D的话——G D即D G——和这个缩写有关的只有我猛大吾(Gamou Daigo),偏偏是我自己,那么……

    不对。

    我慢慢闭上眼睛,和自己对话。

    这一定是……不对。关键的问题在于,完全不存在……偶然的恶

    意,或是敷衍的障眼法(话说回来,谁做的呢?)——这种想法越来

    越强烈。值得注意的问题不在这里,恐怕在隔壁的那间……

    走出教室,返回走廊,我确认过这一带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后——

    带着些许内疚感,打开了女用洗手间的门。

    洗手间里关着灯,但外面的灯光照射进来,视野没有受到黑暗阻

    隔。我没有开灯,慢吞吞地走到里面的洗脸台前。三天前的血迹已经

    被彻底清洗干净了。

    我看着窗子。

    问题出于此。也许——

    窗子上写下的文字当然也被清理干净了。

    我伸出手,指尖按在冰冷的玻璃表面。稍加用力,窗子就会嘎吱

    作响。看来它经过岁月的洗礼,相当不好用了——

    凭借记忆,我在相同的位置亲手写下一个“D”字。既然没有检测

    出指纹,也许是用指尖划着玻璃写下的。

    “‘D’字……呀。”

    这里被认为是“第一案发现场”,留在这里的“第一条死亡讯

    息”——

    若是一个“D”字,未免难以追查线索。即便仅仅是某个人的名字

    缩写,符合条件的有Diabolica关谷的D,以及我自己再一次上榜了

    ——我猛大吾的D,只有这两个人……不用说,我也考虑过字没有写完就力竭的情况。也就是说,原本

    想写“P”字却变成了“D”字……如果是这样,P就是“Phantom”的P

    吧?不好说。

    无意中我又哼起了那首“Rosemary baby”,慌忙控制住自己,一

    如方才闭上了双眼。

    三天前目睹过的各种情景——人、物及他们的动作——浮现在脑

    海,又一一消散。各种情景,各种情况,各种……

    无意中,某个场景化作意味深长的特写。

    “唉……是这样啊。”

    我喃喃自语,深深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

    【向读者挑战】

    值此阶段,推理所需的材料已经全部呈现——才对。

    凶手是出场人物之一,不存在共犯。故事叙述主线及凶手之外的

    人物对话中,没有半点虚言。作为前提条件载明于此。

    杀害Rosemary西,即西亚矢的人是谁?

    请明确写出推理过程,并回答上述问题。

    作者敬启

    “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读完“向读者挑战”篇,把原稿放在桌子上喃喃自语。

    “想问一句,我该怎么办呢?”我向臆想中今晚送来这份原稿的青年隔空发问。阅读至此,我仍

    然不清楚该如何看待把“洗礼”的原稿送来这件事。

    我躺在沙发上,仔仔细细回想着儿时玩伴的他——U君那张讨人嫌

    的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出的却是绵软无力、脸部扭曲、血色

    尽失的样子……好似溶入脑血管内流淌的甜腻糖水中消失了一般。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又嘟囔了一句,看向桌子上的原稿。

    “怎么觉得这已经……还是个不温不火的‘题目’。”

    用于朗读的“猜凶手”的章节页数反而不少。作为“推理的题

    目”来看,似乎白费笔墨的地方太多了,作为“小说”来看的话,又

    实在幼稚。警察及鉴证科相关的部分交代得太少……身为年纪四十有

    五、工龄十九年的中年推理小说家而言,简直有一车话可以吐槽。

    这一篇还不如以前写过的《咚咚吊桥坠落》或《森林熊熊燃

    烧》。也许那种胡乱编造的小说下笔反而果敢出色吧。

    行动仿若濒临死亡的独角仙般迟缓,隐隐笼罩着一团雾气的脑

    子,慢悠悠地考虑起来。

    不过——

    假设文中那篇《YZ的悲剧》的引文部分所述,这是在一九七九

    年,我上大一的时候写出的话……不对,即便如此,这篇文章也写得

    有待改进。想到这里,焦躁愤怒的负面情绪从心里的某个地方郁郁上

    涌……

    我不禁感慨良多,想到即便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的恐怖类电

    影,故事中多用渲染手法,可这篇也有点写过头了。

    巧合的是给乐队取的名字“Yellow Zombies”,和本格推理的现

    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没有什么值得赞许的,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好了。用于乐队成员艺名的那些电影标题,“Halloween”和

    “Fury”还说得过去,“Sentinel”倒也可以用雅致一词搪塞,但是

    “Diabolica”就很奇怪了。文中担任解说的“我”有时会调侃“Manitou”,与其调侃他还不如先让“Diabolica”搞出些动静。再

    说,没有其他可以用的电影标题了吗。至少用用“Sangeria ”这个

    词……对了,《Sangeria 》在日本上映的时间是八〇年吧。可惜了。

    那么——

    大学及出场人物的名字明显打算恶搞楳图一雄的《漂流教室》

    吧。我绝不认为自己有这种恶趣味,这样对待池垣君、美川小姐、仲

    田君和若原老师真的好吗?我不得不抱有深深的疑问,这篇消遣的文

    章到底有多合读者的口味呢……

    思绪纷飞。

    不知不觉地,我被深深吸引到无聊的思虑之中,机会难得,不如

    试着想想“向读者挑战”篇的答案吧——话虽如此,当我读完提问篇

    的时候,就已经大致知道案件的真相了。正因为如此,才感慨这“是

    个不温不火的‘题目’”。

    杀害西亚矢的凶手,十有八九就是XX。仅仅通读一遍,连得到这

    个结论的证据也可以大致推测得出来。

    难道今晚U君隐身而退的理由就在于此吗?他预计到这种难度低的

    “题目”,和以往一样很难打败我,所以才离开的吗——可是,在看

    原稿之前我就察觉到了,这一次和“咚咚桥”以及“熊熊森林”的时

    候有所不同……

    我起身伸手拿桌子上的原稿。然后,从最初的那页开始重新审视

    这篇稿子。

    洗礼

    ■■■■

    “‘洗礼’——吗?”

    仔细想一想,这个标题颇具深意。文中的“我”加入了大学推理研究会,并向会中的老手们发表自

    己“猜凶手”的处女作,于是……哎呀,难道出于这层意思才用“洗

    礼”这个词吗?就是这个意思吗?

    作者的名字“■■■■”虽然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但我还是

    很在意。非常在意它到底是什么,可是——

    难道这是……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尽量回避也许存

    在的某种可能性。

    “我说这该不会……”

    我不由得低声自语。

    “饶了我吧。”

    于是,记忆静悄悄地出现,头猛地一痛,使我稍感郁闷。我点上

    一根烟,打算让这郁闷的心情随着吐出的烟圈一起吹散,随后接着读

    起原稿。

    当我朗读完题目篇,十二名参加者之间开始热烈讨论——不料,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没有一个人从座位上站起来。

    有人抱着双臂闭目养神,也有人托腮研究“出场人物一览表”和

    “现场示意图”,还有人握着钢笔、铅笔,在眼前的资料或自己的笔

    记本上写写画画。

    新入会的会员初次执笔写下的“题目”,不必与人相商,凭一己

    之力就能解决。这种行为也可以称之为某种——慈悲心吧。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无地自容,为大家分发解题用的报告用

    纸后,说道:

    “解答时间限制在二十分钟内。”

    说罢,我暂时离开了教室。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毕竟是一场残酷的试炼。如果就此离开

    再不现身……不知不觉陷入这样的诱惑之中。

    基本上即便因“初体验”而横下一条心,也会后悔被人轻易猜出

    真相。可是,这么简单的“题目”应该难不住在座的各位。说不定多

    数人已经猜到答案。虽然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心里还是……

    接连吸了几根烟,在焦躁中度过了二十分钟。直到抽烟抽得呛嗓

    子,我才揉着喉咙返回教室。此时,所有人的答案都已经在讲台上放

    好了。

    我打算随后再看,于是,坐回到刚才那张椅子上。

    “那么——”大家的目光一同注视着我,我来不及观察他们的表

    情,环视一圈后,朗读起解决篇的原稿。

    14

    时值深夜,我决定拜访他的住处。

    出租房一如既往急剧减少,但大和大学一带却逐年增加。他也住

    在这种所谓学生公寓内。对于独居的单身男子而言,这间一居室的公

    寓被收拾得相当干净。

    “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他似乎还没睡,诧异地眨了眨充血的眼睛。

    “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我竭尽全力挺直了腰,不容分说进了屋。他不高兴地嘟囔着“干

    吗呀”,但还是准备拿些喝的东西,我制止了他。

    “不用费心了。你已经知道女用洗手间发现了血迹,以及窗子上

    写着‘D’字了吧。”

    我冷不防进入正题。

    “你知道‘D’字的含义吧。不仅如此,也许你还知道杀害西小姐

    的凶手是谁。”

    “真、真的吗?”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目不转睛地重新审视我的表情。我默不作

    声,重重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所谓‘D’字,是某个单词的开头——即第一个字母。不是日语

    的单词,是英语。对于我们这帮搞摇滚乐的人来说,是再寻常不过

    的……”

    “你的意思是?”

    他——Manitou高松,即高松翔太的脸色迅速变得毫无血色。

    “难道是‘Drums’吗?”

    “没错。”

    “怎么会……”

    “我当然不十分确定。有可能是Diabolica关谷的D,也可能是我

    猛大吾的D。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无所谓。但是,如果是‘Drums’的

    D,才是最能解释得通的。”

    “我说你能不能别瞎猜呀。”

    “你别这么说,听我解释。我还没说完呢。”房间里开着暖气,精致的椭圆形矮桌摆在正中。我和高松对桌而

    坐。他点了一根烟,眼神闪烁慌乱。我继续说道:

    “女用洗手间的窗子和其他的洗手间构造相同,都是老式的推拉

    窗。向外斜推后,用一根折叠叉杆撑住窗户。可是,它老化得厉害,很多零件都不好用了……”

    “二层的男用洗手间也是这样呀。”

    “没错。说起来这可是案子里关键点之一。你明白吗?”

    “不明白……”

    高松觉得奇怪,失望地吐了口烟。我继续说道。

    “可是,在三天前——也就是案件发生的那一晚,我被西小姐甩

    了,在‘Phantom’里自暴自弃地借酒消愁,为了醒酒出去散步的途

    中,遇到了高松君和笑子小姐……之后,我在校内的长椅上略作休

    息,又回到‘Phantom’。晚上十一点半,我决定回‘Phantom’,实

    际回去的时间要比这晚几分钟——大概是十一点四十吧。

    “这个时候,我刚回到学部的建筑前,偶然看到了。是我亲眼所

    见,而且直到刚才我才意识到那样东西——它所表示的深意。”

    “你说你看见了……看见什么了。你该不会想说其实在那个时候

    看见凶手了吧?”

    “我看见窗子了。”我回答道。

    “那个时候,我看到正对着建筑物的正面入口,右手边的一排窗

    子全部开着,以为室内演奏场所开窗换气才忘了关。不过,说起‘正

    对面右手边一排的所有窗子’,自然应该也包括女用洗手间的窗子在

    内,没错吧?也就是说,在十一点四十分女用洗手间的窗子是打开

    的。

    “根据警方的排查,西小姐遇害的时间在十一点至十一点半之

    间。十一点四十分时,她应该已经遇害身亡了。遇害时,洗手间的窗

    子肯定也是打开的——到底怎样才能在打开的推拉窗的玻璃上,写下

    死亡讯息呢?”高松低着头,默默思考。

    “正确的答案应该是这样的。”我说道。

    “西小姐无法在女用洗手间窗子上写下‘D’字。那不是她留下的

    死亡讯息,而是除了她以外的某个人——即凶手亲手留下的伪造的信

    息。为了让那个洗手间看上去好像是‘第一案发现场’,为了让尸体

    看上去好像是在死后被移动到隔壁房间,凶手在行凶后,在关闭的窗

    子上写下了那个字……”

    “是吗……”

    “在写下假的死亡讯息时,凶手应该仔细注意不要留下自己的指

    纹。字里检测出西小姐的少量血液,肯定也是凶手干的。比如,用掉

    在现场的手帕蘸上一点血,轻轻蹭在字上面……那么,凶手为什么非

    要特地做这些伪造现场的工作呢?”

    我问道,然后立即亲自作答。

    “为了让所有人确信发现尸体的室内演奏现场不是真正的案发现

    场。”

    “那是……”

    “也可以说,为了让西小姐在室内演奏现场传递的信息被当成伪

    造的。反过来说,西小姐抓住我那把吉他的五弦和六弦,才是指出真

    凶的死亡讯息……”

    “我猛,你停一停。”

    高松插嘴道。

    “在洗手间发现的血迹呢?的确是西小姐的血吧?那也是凶手伪

    造的吗?”

    “不,当然不是。”

    我静静地摇摇头,把事先组织好的想法娓娓道来。“说起来,这个案子的凶手的行动模式属于事后弥补型的。一开

    始,他(她)压根儿没有任何杀人计划,所有这一切都是混淆视听

    ——是充满恶意的偶然所致。

    “西小姐的头部有两处伤痕。一处伤痕在面部的鼻子上面,血迹

    里似乎还混着鼻血。另一处伤痕位于头部右侧,似乎是致命伤——从

    尸体的伤痕推测,就存在以下的可能性。也就是说——

    “那一晚,西小姐在‘Phantom’喝多了,胃里变得不舒服,于

    是,她去了一层的洗手间。在那儿不幸发生了某件事故。在里面的洗

    脸台前,步履蹒跚的她也许脚下一滑,失去了平衡,向前倒下去了。

    这个时候,她的脸撞上了洗脸台给水栓的五金件。尸体的其中一处伤

    痕就是因为这个。而那时她流了血,五金件上才沾上了血。恐怕手帕

    也是那个时候丢了。这些都说得通吧。

    “她因突如其来的事故惊慌失措,按压着脸上的伤,踉踉跄跄地

    走出洗手间。然后,偶然遇到了对她怀有杀意的某个人。”

    “怎么会……”高松说罢,叹了口气不再开口。看来他肯接受这

    件“说得通的事情”了。

    “我们重新回到洗手间窗子的问题上吧。”

    我继续说道。

    “刚才,经过讨论我们已经清楚地知道窗子上写下的‘D’字是伪

    造的。但还有一点不可思议。为什么凶手在书写伪造的死亡讯息时,关上了那扇窗子呢?凶手当然不会自己把窗子关上,若是其他什么人

    关上那扇窗子,自然就会发现西小姐的血迹,进而吵嚷起来——于

    是,这一点变得很奇怪。没有人关上那扇窗。”

    “嗯……”

    “我想了想,立刻得出了结论。窗子不是被人关上的,而是自己

    合上了。”

    “这是什么意思?”“刚才我不是确认过那扇推拉窗老化得厉害,很多零件都不好用

    了吗,也说过这是案子里关键点之一。”

    “我想起来了。被你这么一说……”

    “所以,我觉得窗子向外斜推后,即便用一根折叠叉杆撑住它,多少也会有些不稳。偏巧那一晚,偶然发生了——”

    高松“啊”地喊了一声。我点点头,说道:

    “没错,那场地震。晃松了叉杆,自动让窗子合上了。没错,正

    好就是高松君接受警方盘问的那个时间。我记得是凌晨一点半。”

    15

    “高松君。”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YZ的鼓手,看着他把空烟盒捏扁。

    “你应该清楚我为什么半夜造访,和你说这些吧。”

    高松默不作声。

    “当然是希望可以劝凶手自首啊。”

    “我……”

    “让高松君亲自劝其自首。你应该背负起这个责任。”

    高松君依旧沉默不语,我盯着他的脸,突然提高了嗓门。

    “西小姐的交往对象就是你吧。事到如今你可别装不知道。”“唉……”高松轻轻呻吟了一声,低下了头。看来他不打算否

    认。

    “那晚地震后——说起来那时已经有不少警察在现场附近徘徊。

    应该无法躲开他们的耳目进入那个洗手间……如此一来,只有一个人

    可以潜入因地震震动关上窗子的洗手间,并在窗子上留下‘D’字。”

    “你说得没错。”

    “还有就是那个重要的真正的死亡讯息的意思——西小姐凭借残

    存的意识,寻找身边可以代表凶手真正身份的东西。可是,那时舞台

    上只有鼓、键盘乐器、扩功放和我随手放置的吉他。她把手伸向了吉

    他,然后,怀着某种信念,把才刚刚扯断的五弦和六弦紧紧抓在手里

    断了气。

    “我原以为她不应该扯断这两根弦。它们各自拥有的音阶毫无意

    义。但是,从六根吉他弦中拿走两根,却是有意义的。说起六根弦去

    掉两根,只有四根弦的吉他是什么——没错,就是贝斯。

    “讽刺的是,看到现场的情况后立刻正确读取其中信息的人,就

    是凶手本人。这个人就是YZ的贝斯手Sentinel笑子,即河田笑子。只

    能是她……”

    16

    三天前的晚上,西小姐对我说过的“正在交往的人”指的就是高

    松翔太。高松告白后,两个人从九月中旬开始交往。他们瞒着之前和

    高松交往的笑子,一直暗通款曲。

    笑子自然不知道西小姐怀孕了。就连高松和西小姐本人都不知

    道。所以,那晚高松并非以此为由,对笑子提出分手。被问及分手理由时,他和盘托出。

    就这样,笑子得知自己被男友和闺密双双背叛了……唉,真是麻

    烦,之后的事情也无须一本正经地解释了吧。

    总之,笑子遭受到强烈的打击,对抢走恋人的闺密怀有强烈的嫉

    妒与憎恶。

    于是那晚,当我返回到学部的建筑物前面的时候,笑子偶然遇到

    了刚从洗手间里出来的西小姐。看到情敌烂醉如泥、满面鲜血、步履

    踉跄的瞬间,笑子瞬间失去了理性。她藏起从立伞架里抽出的金属

    棒,引导西小姐走进空无一人的室内演奏现场,然后……

    关谷发现了尸体,导致案件出乎意料地过早曝光,当她察觉出西

    小姐瞒着自己留下的死亡讯息的含义时,想必也大吃一惊,进而惊慌

    失措了吧。警方到达后开始取证,就在她想对策想得快要被烦死时,发生了那场地震……之后,无意中在洗手间发现了那个血迹。于是,她想到一个好点子。立刻在窗子上写下了“第一条死亡讯息”,让洗

    手间看上去像是“第一案发现场”。当她开始实施这个计划,就通知

    警方发现了血迹。

    笑子在窗子上写下的“D”意味着什么呢?

    讽刺背叛了自己的高松的“Drums”吗,仔细想想多少都能解释得

    通,但也未必一定就是正确答案。有可能是Diabolica关谷的D,也可

    能是我猛大吾的D……无论如何,原定计划没有改变,都是为了从真正

    的死亡讯息转移视线。总有一天笑子会亲口告诉我们“D”字的真正含

    义。

    我独居的房间约有六块榻榻米大小,凌乱不堪,被窝摊在地上没

    有收拾。我一到家便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被窝上。

    心里难受得要命。

    高松打电话给笑子,她这才下定决心,准备明日一早就去警局自

    首。YZ自然迟早要解散,这也无可奈何。不仅仅是笑子的问题,倘若

    找到了替代笑子的贝斯手,我也没有自信可以像以前一样,和高松继

    续来往……

    仅仅半年,乐队生命犹如朝露溘至。

    我“啊”地叹息一声,拿起放在枕边的笔记本。这是一本大学笔

    记本,用于写作歌词。我哗啦啦翻着本子,视线最后停留在新曲的题

    目上——《本格僵尸的华丽逆袭》。

    我再度“啊”地叹息一声,撕下这一页,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终

    那一晚——

    我独居的房间约有六块榻榻米大小,凌乱不堪,被窝摊在地上没

    有收拾。我一到家便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被窝上。

    我“啊”地叹息一声,拿起放在枕边的笔记本。这是一本大学笔

    记本,用于在完成今日“猜凶手”那篇的时候,记下一些素材或情

    节。我哗啦啦翻着本子,再度“啊”地叹息一声,将它丢了出去。

    一台小型电暖器紧挨着被窝。我用它当桌子,用被窝当坐垫,千

    辛万苦地写下了这篇《YZ的悲剧》——

    我打开书包,从里面抽出一个信封。信封里是已经完成任务的原

    稿,以及十二名参加者的所有答案。原稿和笔记本丢在了一起,然

    后,我从信封里抽出写有答案的报告用纸。

    电暖器上放着满是烟屁股的烟灰缸、尚未清洗的咖啡杯、钢笔、修正液以及稿纸……我把这些东西推到一边,把十二份答案摞在一

    起,放在眼前。

    “我服了——”

    我边嘟囔着,边叼了根烟。“真是……服了他们了。”

    这十二人份的答案,都准确地切中要点,继而得出正确答案。比

    如,从“打开的窗子”的叙述推理出女用洗手间的窗子上的“D”字是

    凶手所做的伪造工作,并因地震才合上了窗,能写下“D”字的仅有一

    人,真正的死亡讯息指的是贝斯……正解率百分之百。

    我已经做好一些心理准备,可是——

    发表解决篇后,实际上看完这十二份完美的答案,我受到的冲击

    更是前所未有。我目瞪口呆,随后才感到后悔和无能。

    “全员正解——大家辛苦了。”

    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说这句话,战战兢兢地窥探全员的反应。

    “鬼”们看着我的表情都十分和蔼可亲。

    “处女作都是这种水平啦。”

    “我也是,刚入会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能猜出我的题目。”

    “不过全员答对的情况不常见呀。”

    “一般来说既然大家都给出了相同答案,就算闯过第一关了。”

    “还是很有天分的。”

    “努力写好下一篇呀。”

    散会后,会员们各自用诚挚的话语鼓励着我——随后,当我们去

    了咖啡店,大家却话锋一转,纷纷指责我那里不合逻辑、这里掉以轻

    心了、误导得不够高明、某个部分的构成不合情理,总而言之诡计太

    过简单……最后演变为一场教育性的指导。

    我逐一点头称是,心情渐渐沮丧,早一步出了咖啡店。熬夜写出

    的作品,不仅被大家百分之百地答对,还被吹毛求疵,让我不要太失

    落才是强人所难。充其量就是“猜凶手”,有什么可笑的——唉,算了,这的确

    “充其量就是‘猜凶手’”了,愿意笑就笑吧。

    无论如何——

    就这样,让我终生难忘的苦难日结束了。

    当晚,我明明睡眠不足,却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才进入浅眠。YZ

    的曲目明明只是有个曲名而已,却在脑子里轰鸣作响——“浴血僵尸

    暗 中 祈 祷 ” 和 “ 笑 吧 ! Michael·Myers's” 混 入 实 际 存 在 的

    “PROFONDO ROSSO”和“Rosemary baby”的主旋律内,其中还莫名其

    妙地交织着参加例会的十二个人恶魔般的哄笑声……

    我再也不想……

    我在半梦半醒之中,苦恼得辗转反侧——

    我再也不想……写什么见鬼的推理小说了。这辈子都不写了。有

    什么可写的。

    ——我坚定地暗自发誓。

    ——终

    第二天——即八月四日下午,我接到原K谈社U山先生急逝的电话

    通知。

    三日晚间,他死于家中的起居室。他的太太K子因故外出,次日回

    家时,才发现U山先生倒在塞满心爱的歌剧碟的CD架前断了气。死因尚

    且不明。

    突然而至的讣报吓坏了我,使我陷入了极度混乱之中——

    U君的U是U山先生的U……吗?事到如今,这个想法犹如一道新符咒,在我这个濒死的独角仙的

    脑子里一闪而过。

    我愕然失色,从桌子上拿起昨晚送来、刚刚又被我随手丢开的

    《洗礼》的原稿。

    ——恰逢此时,恐怕它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随稿同封的信中,是略觉矫揉造作的文章。我见过这个歪歪扭扭

    的笔迹,即便是恭维也算不上好看。

    ——所谓世间的偶然,大抵如此。

    U山先生与世长辞了,我仍然无法真切感受到这个悲伤的现实。翻

    开原稿的第一页——

    我从笔托中挑选一根笔尖中细的红笔,拿在手里。

    然后——

    被钢笔水洇得无法辨认的作者名字“■■■■”——我在其上认

    认真真写下四个字,“绫辻行人”。

    注释:

    [1] 乔治·A.罗梅罗,美国恐怖电影大师。

    [2] Goblin乐队活跃于二十世纪六十至八十年代,为众多意大利恐怖片配乐。

    [3] 汤姆·萨维尼,美国演员,出演过多部乔治·A.罗梅罗的恐怖电影。苍白的女人

    本篇最早刊载于《读卖新闻》关西版二〇一〇年八月三十一日

    期。

    本篇是投稿至《读卖读书 芦屋沙龙》,一篇九页四百字的短篇怪

    谈小说。发表当时,在小说中出场的编辑名字为“A氏”,本书变更为

    “秋守氏”。如此一来,这篇作品就成为《我=绫辻行人》的叙述主线

    “深泥丘”系列作品的番外篇。按时间顺序排列,本篇应排在《深泥

    丘奇谈·再续》(二〇一六年出版)中收录的《未曾减少的谜团》之

    前。

    这是发生在二〇一〇年夏季某个夜晚的故事。

    突然那名女子的脸吸引了我,让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奇怪,她怎么了?

    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我慌忙移开视线。总觉得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我不由得这

    么想。

    “你怎么了?”

    隔桌相对而坐的秋守氏纳闷地问道。

    “没事,没怎么……”我边搪塞边再度暗中窥探那名女子。

    没错……果真如此。

    我们坐在这一层靠里面设置的吸烟区桌座,那名女子独自一人坐

    在眼前这片禁烟区的角落里。离我们坐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其中隔着

    若干柱子和屏风等障碍物,但是,从我的位子看过去,视野的边缘正

    好可以捕捉到她的上半身。

    她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

    身穿白色衬衣,外罩藕荷色薄开衫,茶色齐肩短发,年纪在二十

    五六岁。就长相而言是个美人坯子……在注意到这些细节之前——

    反正先注意到的是她那苍白的脸色。

    苍白得让人一眼看过去不由得屏住呼吸。是身体太弱吗,从她身

    上感受不到一点儿朝气。

    她旁边的座位有几名客人,我试着拿他们做个对比。店内的灯光

    用了偏暗的灯泡,在那样的灯光照射下,只有她的脸依旧苍白,看起

    来好像要倏地一下飘上去。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老实说,这幅景象太过毛骨悚然。

    那名女子的惨白脸色是怎么回事呢?

    秋守氏是某出版社的责任编辑。我和他聚完餐,却突然天降大

    雨。我们为了躲雨,狼狈不堪地闯入地下二层的店。这家店位于整个

    闹市的正中间,却低调地挂着木质招牌,给我留下了印象。

    “誰彼屋”咖啡店。

    立秋后的暑热之夜。暑气几近体温,浑身黏腻不爽,店里的空调

    却十分清凉。同行的秋守氏喝了一点小酒,心情很好。当他得知这家店里没有

    酒精类饮料时略显失望。但是,对于我这种不会喝酒的人而言,可以

    在这样的咖啡店中歇一歇,就已经感激涕零了。

    我喝了一口黑咖啡,点上一根烟,好容易才缓过气。

    就在此时,独坐在禁烟区角落里的女子的脸突然引起了我的注

    意。

    我边和秋守氏聊着无聊的话题,边不断浮想联翩。思索那名女子

    的脸色为什么那么苍白。

    可能性之一,她的身体非常弱,导致脸色如此苍白。

    可能性之二,她身体健康,只是原本脸色就很苍白。

    可能性之三,脸色和健康状况无关,她只是化妆化成一个大白

    脸。

    正在我思绪万千之时,另外一种“可能性”无可奈何掠上心头。

    她是鬼,所以才会脸色惨白……哎呀,我说什么鬼话呢。

    我较真地否定了自己。

    偏偏“她是鬼”的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肯定不可能。

    身为作家,我偶尔写一些恐怖小说,可是,老实说我一点都不相

    信这世上有鬼。花样百出的超能力也好,外星人乘坐的UFO也好,以及

    闹鬼下咒的灵异现象……这些都不切实际,并非真实存在的。几十年

    过去了,我拥有的这种世界观从未改变。即便如此——

    虽说只有一丝怀疑,可此时我的想法已经动摇了。

    不会吧……她是鬼?那就是鬼?

    说不定这是我的初次灵异体验。这想法秘而未宣,不久,我起身去洗手间。这一次,我特地穿过

    横切禁烟区的过道,近距离观察那名女子。

    结果,真相大白了——

    我恍然大悟,同时松了一口气。

    坐在角落中的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边的手机屏幕。总而言

    之,由于屏幕的反光,误使女子的脸远远看上去惨白漂浮。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在心里自言自语道。

    也是,肯定是这么一回事呀。

    现实生活中当然不会有鬼啊,怎么会有鬼呢。

    我竟然还在探究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真是难为情。

    “你怎么了?”

    我刚回到座位,秋守氏便开口问道。也许他刚才多少发觉出我有

    点不对劲吧。

    “说来话长,事实上……”

    我准备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一遍,但秋守氏阻止了我。“对不

    起,我先接个电话。”

    他从上衣口袋中拿出手机,但是——

    “哎呀,没信号呀?”

    他立刻说道,然后关上手机屏幕。

    “我们稍后再聊可以吗。”

    怎么没信号呢。这里位于地下二层,手机信号肯定比较差。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我的手机和秋守氏的手机运营商不同,但

    也显示没信号。

    我环顾店内。也许因为是周五的晚上,上座率只有百分之七十。

    我们邻桌有若干名年轻人,他们人手一只流行又吸睛的智能手

    机。此时,我也听到他们抱怨说“这儿怎么没信号”……

    看来,运营商不同也不会造成“有没有信号”的差异。

    那名女子呢?

    我自然而然有点放心不下。

    在没有信号的咖啡店角落里,孤身一人的女孩子打开手机看什么

    呢?她在做什么呢?

    我设想了几种可能性。

    其一,调制手机设置。

    其二,重读已收发的信息。

    其三,正在写准备发出的短信。

    其四,使用无须信号的其他功能。比如日历、备忘录、相机或是

    游戏等……

    我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

    但是,无论哪种可能性都不太对劲,怎么都觉得与她这个人格格

    不入。

    我越来越在意,终于又偷偷窥探起那名女子的动静。可就在此时

    ——

    店内四处响起手机的短信音——各式各样的电子音和旋律,以及

    手机震动的声音。恐怕这一层所有手机全部……秋守氏的手机也响了。

    我的手机也震动了。

    不是“没信号”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头雾水地拿出手机,打开屏幕。看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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