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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沙场
http://www.100md.com 2012年11月1日 知识窗 2012年第11期
     在故乡,家家门前都有块空地,人称“局面”。

    局面是乡村的脸面,漾着一股暖暖的笑意,也是乡村灵动的舞台,生旦净末丑,呼啦啦你方唱罢我登场。局面迎风接雨,沐日纳月,忙时翻晒谷子、豆子、花生、芝麻和油菜籽等,平时鸡飞狗跳猫趴,偶尔牛们也逗留一小会儿。局面藏着一颗包容心。偶有人来,不管亲与不亲,熟与不熟,往局面上一站,或是打局面路过,主人皆奉上笑脸,真诚地问候。局面像孩子的眼神,藏不住事。谁家谷子晒得一天一地,掩不住的丰收景象;谁家红爆竹屑落满地,那是喜事盈门;谁家晒满稻秆,是为积烧柴,或为铺牛栏;谁家堆积木料,说明主人是木匠;谁家竹子遍地,说明主人是篾匠;如果谁家有银粉屑,说明在帮爆竹厂做下手活呢。但是,如果你看到我家堆满了河沙,就武断地下定论——肯定是开沙场的,要不就是要动工做屋或者装修房子了。

    那你错了。那时,我家新屋刚落成不久,无需更无力再造新居。当时乡村压根就没有装修的概念,谈装修就太不切实际了。我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村小赤脚教师(后称民办教师),离沙场老板尚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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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沙堆从何而来?清风穿越时光隧道传来答案:是父亲从流经村前的河里捞上来的。

    父亲像勤劳的工蚁一样,从河里将湿沙一粒一粒铲至沙滩,稍稍晾晒后,装入箩筐,用鸡公车(一种独轮小推车),有节奏地喊着号子推上坡,推过九曲十八弯的田间小路,卸至家门前的局面上。

    上世纪80年代后期,农村掀起一股建房潮,建青砖瓦房取代土坯房,对沙石的需求很大。父亲从中嗅到商机,起早摸黑,到河滩挖沙运沙,还不能缺课,休息日更是全天候地为河沙提供优质的搬运服务,只为累积一处自己的沙场,换三五块小钱。

    那时,父亲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听到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马达声。生意来了。父亲一铲一铲将局面上的沙堆削平,装满斗,临末,还很厚道地用铲子拍严实,堆出一个漂亮的沙尖来。

    河沙铁重铁重,全凭手工挖运,对一个人的体力耐力是极大的消磨,即使是一个吃苦耐劳、身强力壮的农民,也是心力的极大折磨。有一天,父亲有意识地拉我陪他。我没怎么帮上手,从河滩到家门口,来来回回地走,一天下来,就已经累趴下了,双脚酸痛难忍,夜里不得好眠。在床辗转反侧,心想,只走一次就累成这样,而父亲几乎日日如此,却从不喊苦叫累。那一刻,感觉父亲太厉害了!父亲在我心里的形象渐渐崇高起来,伟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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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父亲一直喘粗气,汗水涔涔。我心疼地说:“爸,这么累,休息一下吧。”父亲笑而不答,不曾停下手中的活。父亲为何疲累而不休,苦做而不停,形成一个巨大的疑团,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些疑问,时间是最好的解答者。历经岁月淘洗,那片疑云终于飘散,我豁然明白。父亲再苦再累而无怨言,不就是为了生活吗?当时家里刚刚造好一幢新屋,不仅用光所有积蓄,还背负了债务,仅凭他教书的低廉薪水和种田的微薄收入,如何能支撑一家人的吃用,还有我上学的费用?

    不到两年,建房潮渐渐退去,父亲的沙场彻底停摆,一堆尚未出售的沙子,一直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历经风吹日晒雨淋,它渐渐变小了。起初,松软的沙堆还有小孩子去玩耍,过年过节也有人挖一盆去插香烛。

    后来,沙子被踩实了,低矮了下去,但突兀的隆起无声地告诉人们,这里曾因沙粒而让一个男人非凡过,让一个被困难缠绕的家庭稍稍摆脱了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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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中学后,我在课文里读到“沙场秋点兵”的诗句,父亲的沙场就像断崖的瀑布一样,在我脑海里壮阔地浮现。父亲运沙时满脸的汗珠,艰难而不乏快乐的劳动号子,一遍一遍重现我心。

    不错,父亲曾有过真正的“沙场秋点兵”的豪迈。年轻时,他是一名炮兵,在榴弹炮营、火箭炮营和85加农炮营做过炮手,足迹遍布福建前线,参加过著名的“8·23”炮战,在北京炮兵特种技术学校念过书……而他的人生终点,却是卑微的农民外加民办教师。

    从“沙场秋点兵”到“沙场苦卖沙”,父亲的人生落差,远非我能想象。看他年轻时一身戎装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英姿飒爽的风采,再回想他推个鸡公车蹒跚运沙的艰难落魄样,不禁悲从中来。世事变幻无常,人间沧海桑田,父亲迎着人生波涛勇敢往前行,隐忍且坚韧。这一点,值得我用一生的时间去品味、去学习。

    一晃,父亲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没有父亲的日子,每当回到故乡,在家门口的“局面”上看到那个微微的隆起,总能想起父亲的沙场。那是一个男人的战斗遗存。在沙场,父亲不再秋点兵,战斗武器不是炮弹,而是一把简单的铁锹和一辆简易的鸡公车,用尽蛮力推沙,推出一家人对美好未来的期许!, 百拇医药(陈志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