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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还在,我却遗失了海
http://www.100md.com 2016年10月1日 《知识窗》2016年第10期
     在海岛上居住的日子,是一段柔软得近乎轻奢的时光。

    那些年间,每天下午清悦悠扬的钟声响过,我像冲出樊篱的鸟儿奔向海边,沿着狭长的水岸,晃悠悠地朝家走去。母亲曾叮咛我放学后走大路,不要离海太近,她的话一出口,便被风吹散了。我喜欢沿着岸边走,边走边眺望大海,小小的心,快乐得像一张张满了的帆。

    海水蓝得梦幻,蓝得纯澈,荡着令人迷醉的光泽。幽邃的海面上,不时有浪花溅起,如千万朵白莲绽放,旋开旋落。彼时我眼中的大海,比一万个故乡的水塘还要大,还要美,我甚而庆幸逃离了故乡。

    初夏的某一天,母亲带着我随军去往海岛。在老式的绿皮火车上,母亲默默啃嚼着冷硬的窝头,却很大方地买了块面包,递给我当晚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面包,焦灿灿的,又软又香。对于年仅7岁的孩子来说,一块面包的清香,可令其遗忘掉记忆的来路。

    从初见大海时的惊诧,到后来每日与海相伴,大海成了我难舍的依恋。有时走着走着,霞光如透明的薄纱落在海上,晕染出或浓或淡的胭红,水面泛起瑰丽奇异的波光,常引得我好一阵遐想。

    到了一栋废旧的欧式小楼前,抬头仰望,那时我只知道它的来历,跟一处历史的伤口有关。楼顶盘旋着成群的海鸥,从一排破损的窗户飞进飞出,它们羽翼洁白,身子轻盈,是可爱的海精灵。我总觉得小楼里隐藏了许多秘密,这里向来大门紧锁,我从未走进去过。

    我痴望一会儿,霞光逐渐散去,有轻微的凉意升起,该回家了。沿着小楼北侧的石板路,向上走不远就到家了,我并不急着进屋,扭身钻进菜园子里。

    在海岛上住下后,母亲在绣花厂里谋到了份工作。但她似乎对土地有着天然的亲近感,说这一大片地要搁家乡那可是宝地,这么荒着可惜了,不如辟出种菜!她那拈绣花针的手,锄起地来同样灵巧,一园子的菜,被弄得青幽幽、水汪汪的。

    踏进飘香的菜园,我如鱼儿游在水中般清欢自在。顺手拧下根黄瓜,在手心中很快转几下,便大口地嚼起来。园子里有蝴蝶、蚂蚱、磕头虫、花大姐……我左扑右抓,追得满园子跑。来来回回折腾一阵儿,玩累了,将篱笆上的花摘下几朵,胡乱斜插到头上,这才转回屋去。

    我的家掩映在绿瀑布般的爬墙虎中,宛如童话中的小屋。屋后有山,山的后面仍是山,岛由三座山抱合而成。苍郁的密林里,是另一片清幽的好去处。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趁家人午睡,我揣本书悄悄出门,奔往山后的丛林。

    森林里草木蓬勃,山野浩荡,空中弥散着潮湿的海的气息。林中树木有的已有百年,树干遒劲粗大,筛落一地浓阴。我坐在一棵老树下,欣然地翻起书来。我已忘记了书名,书中提到一个“丢了故乡的人”。我被这句话击中,歪头回想着故乡的模样。记忆的珠链却兀然断掉,一片模糊,似乎我就是个没有故乡的人。

    这让我感到忧惧与不安,连那些清浅的欢乐时光,也变得不那么真实了。想起母亲曾说过,在山后有一片青青的竹林,跟故乡的竹林一样丛密而幽静。我着了魔似的想去寻找那片竹林,好像只有到了那里,才能拨开缠绕心头的薄雾。

    我奔行在一片绿意中,越过荆棘、青草与苔藓,走得太累了,倚着一棵树喘息。一扭身,忽然看见一条蛇,足有尺余长,灰白花纹,诡异地蜿蜒爬行。这让我恐惧极了,两腿绵软,蹲下身不敢动弹,直到它蹿入草丛,隐没不见。

    我起身继续向前,孤独地走了许久,在树林里转了又转,没有发现竹林。竹园,竹园,我默念着故乡的名字,心中满是怅然。无奈只得往回走,身上的力气似被卸掉,我摇摇晃晃,脚步踉跄起来。仓促间脚下一滑,身子沿着陡崖下坠,快速地向前滑去。我被一株长在崖边的野桃树拦住,树上结满了青涩的小桃。我抱着树,身子紧紧地依偎着,漫出一脸的泪。

    蓦然间,往事如茶杯中注入沸水时的茶叶,“扑腾腾”地翻涌而出。千里之外的故园,门前也有一株桃树,这难道是一个暗示,或是一种隐喻?我忍住疼痛,慢慢挪动着身体,终于爬上崖顶。

    到家时天色已黑,我急促地推门进屋,多想将这一路的惊魂凶险,全都向母亲吐诉。她正在做饭,回头看了我一眼,轻淡地说:“你可回来了,准备吃饭吧!”在母亲看来,那是个寻常的下午,我的话被挡在唇边。

    那夜,我携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入睡,身体里汹涌着一股暗流。第二天醒来,忽觉自己一夜长大。

    我16岁那年,随父亲转业回到内地小城。无数个寂静的月夜里,我梦见自己漫步在海边,聆听着阵阵波涛声。雪白的浪花、轻柔的沙滩、低徘的海鸥,俨然一幅清美的画面,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十余年后的一天,我回到梦绕魂牵的海岛。依旧沿着岸边走,眼前的景象让我惊讶不已,沿途尽是摆小摊的,充斥着嘈杂的叫卖声。随处可见花园式的景观,却少了未凿的天真,昔日宁静幽僻的小岛,已成为喧闹的旅游胜地。

    那栋神秘的欧式小楼,大门敞开,楼顶不见成群飞舞的海鸥。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过,楼内有厚厚的鸟粪,还会有海鸥蛋,却失望地发现里面空荡荡的。站在一扇窗前,我朝远处眺去,偶见两三只海鸥,受到惊吓似的,将白色的身影射向天空。

    海岛,我的第二故乡,曾一度是我精神上的原乡。而今,它已隐匿在渐行渐远的岁月里,遥远得恍如一个迤逦的梦。 (顾晓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