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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英雄
http://www.100md.com 2017年10月8日 《知识窗》2017年第9期
     1

    那时,我念的初中位于城乡结合部,班上部分同学来自附近的留守家庭,从平原放马的氛围中长大,嚣张跋扈惯了,最擅长结群欺负其他弱小的同学。我虽不混迹其中,好在因为学习成绩优异而颇受老师关照,所以与那一帮霸道男生之间的相处还算相安无事。

    仁勇是在初一下学期转学来班上的,黑黑瘦瘦,相貌普通,沉默寡言,是那种不太引人注意的类型。我们交集不算多,至多停留在彼此问好、互借橡皮的阶段。

    在我印象中,他家境不算太好,文具盒锈迹斑斑,书包已褪色大半,某次无意中发现他的秘密,也让我的这个猜想得到了印证。在班主任遗失于讲台上的工作手札里,仁勇的名字下方,触目惊心地标注了“父母双亡”四个字。这个凝结人生至悲的词语字字千斤,一度将未曾经历过人生风浪的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知道自己的秘密被掀开后,仁勇倒是很坦诚,索性直接告诉我,他的父母丧生于一场车祸,自己现在由大伯抚养,大伯一家待他不冷不热,日子过得勉强将就。

    在我尚显浅薄的阅历中,少年过早经历眼泪丰富的残酷生活,即便没有被压抑成扭曲的形状,但在生理与心理的细枝末节上,也总会遗留一两道疼痛的裂痕,隐秘而又如影相随。

    2

    到了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仁勇在班上的人缘越来越差,或者说他从头至尾就没拥有过人缘。残缺的成长环境给了他浑身尖刺,不断刺痛着每一个向他靠近的人,在仁勇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人正将拳头上的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那是放寒假前的下午,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楼梯拐角,仁勇被班上那群霸道的男生团团围住,紧张的氛围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黑夜,让人喘不过气。

    我恰好撞见这一幕,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走上前去挡在仁勇身前,与面露凶相的男生勇敢对视,并喊道:“你们不要乱来,我刚刚看到仁勇的爸爸在校门口”。

    男生们狐疑地看着我,不再轻举妄动,丢下几句咒骂的话后,纷纷作鸟兽散。此时,整座校园在黄昏下沉睡,寂静得像一处人间缝隙。我扶着惊魂未定的仁勇走出校园,直到看见神色慵懒的保安和来去匆匆的行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胳膊还在微微颤抖着,而我的手心,早已在虚张声势下的惶恐中渗满冷汗。

    “你快回家去,当心他们杀回马枪,路上跑快一点儿,注意安全。”我一边放开仁勇,一边像小大人一样叮嘱他。他被吓得不轻,脸色苍白,甚至都忘了向我道谢,定定看了我几秒后,就转身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没有父母保護的孩子,只能自己努力奔跑,那个惊恐又孤单的背影,让我难过到说不出话来。即使时隔多年,我依旧无法揣摩透当初的坚定是从何而来,也再不复年少时挽危急于倒悬的勇气。

    3

    春天开学的时候,仁勇没有出现,听说是转学去了远方。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落叶归于深秋,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来来去去,不会在他人的世界掀起太多波澜。仁勇于我而言,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少年,谈不上彼此间的友谊是多么坚不可摧,甚至连一个联系方式、一张照片都不曾留下。

    故事到这里,本该戛然而止,但在我这里,迟迟没有落下结局。十年一瞬,星沉月移,以狼狈的姿态挣扎在成人世界,棱角磨平,热血凉却,不断与普通的自己握手言和,学会了衡量、观望与计算,英雄豪气消失殆尽,想再见仁勇一面的念头却从未放下,仿佛着了魔一样,执拗而又不可动摇。

    我通过各种方式追寻他的下落,沿着以前的同学圈步步摸索,在同城论坛发寻人帖,甚至到他大伯家住的小区蹲守,但全部无果而终。

    最近的一次,我感到我们只隔了一层纸。高三寒假,有同学把在城南中学打球的照片发在朋友圈,照片边缘处撩起衣摆擦汗的男生,在模糊的像素下与仁勇长得极其相似。我迅速穿戴整齐跑出门,迎着寒风一路疾驰抵达城南中学。还好,球赛尚未结束,但遗憾的是,那个人并非仁勇,仅是眉眼长得相似而已。

    我坐在球场边,看球员们生龙活虎地跳跃着,猜想而今的仁勇身在何方,又长成了什么模样,是依旧像当年一样孤单伶仃,还是像这些球员一样活成了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

    十年漫漫征途,想找到仁勇的念头早已被模糊掉初衷,转而成为一种惯性,一道无解的命题,一场自己跟自己的较量。

    4

    在我24岁那年春天,中央商圈天桥下卖烤红薯的婆婆,忽然红遍网络。80岁的高龄老人,不接受任何施舍资助,用亲自烤制出的一个个香甜红薯,为老伴凑着无底洞一般的医疗费用。

    在朋友圈看到这条新闻后,胸腔中久违的少年冲动开始破冰沸腾,与当年拯救仁勇时的体验如出一辙。同事方叔也大受感动,下班后同我一起来到中央商圈,找到红薯婆婆,共同花钱买下了她所有的红薯。

    两个平时严肃正经的职场男人,就这样提着一堆红薯,旁若无人、勾肩搭背地行走在天桥上,一边龇牙咧嘴地将滚烫的烤红薯吞下肚,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唱着《真心英雄》。

    那一刻,我们有一种拯救众生的感觉,也在肆意挥霍、享受着这种感觉——因为当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时,方叔将变回那个被严妻掌握所有财政大权的温和男人,而我将变回那个在老板面前唯唯诺诺、潦倒且毫无建树的蚁族一员。

    也是那一刻,我忽然释怀,明白了自己这些年对仁勇的追寻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在多年以后想要见他一面,并非是想他报答恩情,或是有着怎样的无端思念,仅仅只是想确定一下,那个身世不幸的男孩现在过得很好很好,为我多年前给予他的善意画上一个圆满句号,然后从此相忘于江湖。并且,向他道一声祝贺与感谢:祝贺你,没有被生活击垮,终于在人世浮屠间占据了一座自己的城堡;感谢你,给我机会能扶着你走出慌乱迷茫的青春,让我在多年以后变得平庸时,在每一个自己被不断否定的时刻,还能以曾经那么勇敢而光芒万丈的自己,熨平生活给予我的伤痕。

    周华健唱到: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是的,这世间哪有会屠龙之技的侠客?有的只是人间烟火里的贩夫走卒。他们相貌平平,性格温和,会恐惧,会沉默,会犯错,会逐渐因为生活的压力而变得平庸,但是英雄的火花埋在他们心底,并在不经意间忽然被点燃,与生活一招一式温柔对抗,并且向上勃发。

    仁勇,方叔,以及我自己,都是平凡天地里的真心英雄。 (程宇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