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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遁(1)
http://www.100md.com 2014年3月15日 《特别文摘》 2014年第6期
     最初,杨家只有四口人,把十亩地的庄稼种好,日子就很滋润了,白家也只有五口人。杨家在开业先祖去世时,已有家口三十人,开垦土地三百亩,白家也有三十五人,开垦土地三百亩。遇到天旱,一步宽的独流水只剩下半步宽了,杨家用完,剩下的不能满足白家需要,白家便上门商量,都是代代儿女亲家,亲上加亲的,杨家格外通融,白家的日子还可凑合。两个家族的人像是两团三伏天的发面,呼呼呼,家口快速膨胀,越是水的上游,河边的台地便越窄,杨家把能开垦的平地都开垦了,人均土地日渐减少,只有靠精耕细作,提高亩产量,才可维持生计,这样就需要大量用水。白家人占据着下游,河边台地倒是宽敞,他们连下游水流可以到达的沙漠地都开垦了,可是,没有水浇灌,有多少土地都没有用处。两家人因为用水起了纷争,嘴上的道理讲不清,就动手,动手还不能解决争端,就动家伙。这时,谁也顾不得亲戚不亲戚了。该结亲时,照样结亲,该械斗时,下手用不着掂量轻重。同一个械斗场里,对打的可能是舅舅和外甥,可能是表兄弟,也可能是姐夫妹夫大舅子小舅子。

    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如今,自家人再也无力械斗了,两家准备倾家荡产雇佣刀客,做一个最后了断。

    独流水的水流今年只有半步宽,水流能够蔓延半步宽的河床,并非水量有这么多,而是得益于河床的过于平整,要是谁能够把水流聚拢起来,恐怕只有最瘦弱的女人的大腿那样粗。白家人到上游也看过了,即便杨家一滴水不留,都放给下游,也浇不了几亩地的。打械斗莫非能感天动地,让老天爷甘霖普降?谁也没有这个把握,有把握的是,两家已经打不起械斗了,除非都让女人上阵。但,必须做出选择,这是一场毕其功于一役的战争,谁家输了,谁家或走或死,赢了的,哪怕此后天上不下一滴雨,河里不流一滴水,那是天意,心甘情愿。

    杨灭白正在指挥全族各家各户清理家产,准备变卖筹集雇佣刀客的经费。说是变卖,卖给谁呢,这里距大路隔着五十里沙地,各家也没有多少可以拿到市场上的东西,无非是将女人的若干首饰细软尽数搜罗起来,权充刀客佣金罢了。

    杨修平的适时回家,让杨灭白眼前一亮,乃至于收刹不住那一把把浑浊的老泪,全族老少跟着眼睛一亮,跟着便失声大哭。杨修平不知道他们都在哭什么,他也无心去问。杨灭白指着已经收拢起来的黄白之物说,列祖列宗显灵了,咱杨家有救了。他给担任保管的堂弟杨敌白说,谁的东西让谁领回去吧,咱杨家用不着了。杨修平觉得事情有异,便说,爷爷,已经收上来了,就慢点发还吧,万一有什么急用呢。杨灭白是杨修平的爷爷,当年,爷爷是送他去省城兰州投考皇家功名的,不料,这个他最钟爱寄予希望最大的孙子,没有下科场,而是直接去东洋留学了。听到这个消息,杨修平已经东渡一年了,杨灭白当即被气得半死,不去学孔圣人的修平齐家之学,跑到不说人话不穿人衣的东夷那里,能学到什么东西,难道要变成茹毛饮血不知礼义廉耻的畜生么?那时候,杨灭白对外面世界的理解就是这样的。过了几年,皇上降旨取消了功名,而留洋回来的人,成了人们眼中的宠儿。人们纷纷传说,洋人个个都是修行千年成精的妖怪,金发碧眼,个个习得腾云驾雾乘风破浪之法,日行千里,风雨无阻,个个手中一件宝物,随手一指,百步毙人,无有不中。难怪了,人家哪怕只有独流地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就可把我皇皇圣朝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我的好孙儿啊,我的乖孙儿啊,你吃过的白面还没有爷爷吃过的咸盐多,可你的见识给我当爷爷都够数儿的啊。可是,五年了啊,你到哪里去了呢,你学到的本事再大,杨家人都死绝了,家不在了,又有什么用呢。

    此时,在杨灭白的眼里,杨修平已经不是他的孙子了,那是天上派来拯救杨家全族老小的救星。虽然,杨修平只是比离家时长得高了些,壮实了些,并没有变成传说中的妖怪模样,但,杨灭白和杨家全族人都相信,自家儿郎胸中是掌握了妖怪本领的。果然,杨修平一开口说话,就给杨家人的肚子里吃了一颗硬扎扎的大号秤砣。他站在高处,对闻讯聚拢来的全族老小说:

    “爷爷,父老兄弟们,不要再浪费本来就不宽裕的钱财了,更不用再打什么械斗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天下的事情天下人自会解决的,在天下那里,独流地还没有一粒芝麻大,这点小事情都解决不好,何以定国安天下?都回去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吧!”

    杨灭白挥挥手,全族老小心里疑惑着,脸上灿烂着,如释重负又不堪重负,各自都把万千意思汇聚在投向杨修平的那一瞥。剩下本家人了,家中老少几代女人早已为杨修平备好洗脸水,额外地,还给他烧了一份热热的洗脚水。家中人多年都不怎么专门洗脚了,要说洗脚,也只是在天气暖和时,伸脚在水渠里漂一漂,脚上的泥垢随水进了田地,一些儿也不浪费水的。饭适时端上来,五年没有在家里吃饭了,东洋的饭菜淡而无味,嘴里肚子里真是要淡出鸟来的,家乡的饭菜口味重,大辣大咸大酸,一口下肚,就是一肚子的精气神。眼见得,精气神上来了,三天两夜,连续奔波千里,只有在马吃草喝水的间隙迷糊片刻,当下真的困乏难当了。可是,看见爷爷和全家那久旱盼甘霖的神态,顿时困意全无。在外几年,已养成了凡事自己动手绝不差遣他人的习惯,他强自起身,挪过行李包,打开,里面赤橙黄绿青蓝紫,一片绚丽。这是给家人的礼物,有从东洋带回的,有在上海选购的,全家老少都得到了各自的心中所爱,笼罩在整个庄院的晦气无风而逝。

    在兰州的日子,还没有忘记给爷爷买回一箱上好的兰州水烟。兰州水烟行销全球,据说,国内国际市场上八成以上的水烟都出自兰州,在东洋,在上海,在河西,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可买得到的。他不懂得水烟,心想原产地的水烟品质总会高一些。爷爷就好这一口,当下,把一肚子的家族大事都让水烟取代了,奶奶早已拿来了一应烟具,爷爷捻出一个烟条儿,揉进那只羊腿骨烟锅里,就着清油灯点着,只听烟管里咕嘟咕嘟一串水响,爷爷从嘴里拔出烟锅,美美地出了一口长气,全家人随着爷爷也美美地长出一口气。

    一锅水烟眨眼间便抽出一方祥和的天地。

    家里人知道,该到男人们说正经事的时候了,都给杨灭白打个招呼,也不忘了给杨修平安顿一声,无非是山高水长走累了,早点休息的意思。杨修平的爹杨存志自觉在这个场合,他已属多余,自己的父亲当然是主角,自己的儿子哪怕有多大的本事,也是自己的儿子,但他知道,目下自己的角色会有多尴尬。在儿子那里,当爹的不只是一种血缘辈分,更要紧的是一种责任,一种权威,一种担当,当不起这些,也就当不起爹。他就是一个当不起爹的人。儿子离家的那一年,与白家打械斗,他的一条腿被敲瘸了,虽不影响日常生活,但瘸了腿的男人,心气儿也瘸了,在人前说话做事,总感到晃晃悠悠的,不稳当,不稳重,如同一根晃晃悠悠的梁柱,谁敢在你的屋檐下避雨避寒。与此相对应的是,儿子披着一身光环,意气风发,器宇轩昂,打马进村,上下独流地已然侧目而视洗耳恭听,他不敢正眼看儿子,偶或瞥去一眼,直让他气沮心怯,觉得自己竟是那样猥琐龌龊。猥琐倒还罢了,瘸腿的男人,犹如一栋房屋塌了半边,哪怕把一条腿尽力支棱起来,还是脱离不了歪歪斜斜的衰败样儿。可猥琐和龌龊毕竟是两回事儿,猥琐主要是形体上的,龌龊可是偏重于内心和行为的,我想什么龌龊事儿了,我做什么龌龊事儿了?, 百拇医药(马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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