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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
http://www.100md.com 2018年8月1日 《爱你·健康读本》 20188
     我们决定搭火车。从广州到衡阳,这521千米的铁轨是1949年父母颠沛南下的路途。那时父亲刚满30岁,母亲只有23岁,虽说兵荒马乱,但他们有的是力气。人群再怎么挤,他们站得起来哪怕只有一只脚沾着踏板,一只手抓着铁杆,半个身子吊在火车外面像风筝就要断线,他们还能闻到那风里有香茅草的甜美,还能看见大地绵延不尽,想迎风高唱“山川壮丽”。

    “火车突然停了,”母亲说,“车顶上趴着一堆人,有一个女的说憋不住了,无论如何要上厕所,就爬了下来,她的小孩儿还留在车顶上头,让人家帮她抱一下。没想到,她一下来,火车就动了。”

    母亲光着腳坐在地上织渔网,讲话的时候,手来来回回地穿梭,片刻不停。头也不抬,她继续说:“女人就一直哭喊着追火车。那荒地里坑坑洼洼的,还有很多大石头,她边跑边摔跤,但是火车很快,一下子就看不到人了。”

    “后来呢?”我坐在母亲对面帮她缠线。她扑哧一笑,看了我一眼,说:“哪里有什么后来呢?我看那小孩子一定也活不下去了,谁能带着他逃难呢?”

    “还好你们那时还没生我,要不然,我就让你们给丢了。”15岁的我说。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更用力地织起网来。尼龙线极强韧,拉久了,先在手指上压出一道道很深的沟来,再久一点,皮破了,血就汩汩地渗出来。要缴我一学期的学费,她要打好几张跟房子一样大的渔网。我知道我说错话了,因为他们确实把自己一岁的孩儿留在了衡阳,自己上了火车。他们以为放在乡下,孩子比较安全,没有人料到,这一分手就是40年。

    此刻,她仍旧坐在我的对面,当年那个眼睛明亮、俏皮的姑娘已经83岁了。卧铺里上层的兄弟们都睡了,剩下我在“值班”。火车摇晃着车厢,像一个大摇篮催人入梦,但是母亲笔直地坐在卧铺上,全身备战。

    “睡吧,妈妈。”我苦苦求她。她斩钉截铁地摇头:“我要回家。”

    我坐到她身边去,贴着她说:“你躺下,我帮你盖被子。”她挪开身体,客气地说:“谢谢你。我不睡。”

    她一客气,我就知道她不知道我是谁了。于是我说:“妈妈,我是你的女儿,小晶。你看看我。”她转过脸来,盯着我看,然后又礼貌地说:“我女儿不在这里。谢谢你。”“那至少让我把你的被子弄好,好吗?”我坐回自己的卧铺上,就这么和她默默对坐,在这列静寂的午夜火车上。

    火车进入一个中途站,我把窗帘微微拉开,看见“韶关”两个大字。

    母亲坐在我对面,忽隐忽现的光落在她苍老的脸上。

    (摘自《目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http://www.100m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