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诀别的军礼
http://www.100md.com 2018年11月1日 《幸福家庭》2018年第11期
     年少时的记忆中,父亲像冷脸暴君,除了用浓重的河北口音训斥我“木出息”,基本不说多余的话。每逢周日,他整个上午都在书桌上铺纸写字,拿红蓝铅笔圈圈点点,吸烟吐雾陷入沉思。当他起身离开,我会忍不住扫上一眼,红格纸上写了什么?天哪!只见纸上全是老帅、将军的名字和部队番号。有一次,我看见在粟裕大将的名字后面写着:“虚怀若谷”,忘记他在哪位元帅名字后写了一行小字,大意是:“外表冷漠的人,却有着极其丰富的内心世界。”现在看来,这行字很像在说父亲自己。如果不到睡觉时间,父亲肯定是站如松、坐如僧,声音似洪钟,甭管多热的天,他都穿着背心,不肯袒胸露背。他是古板的老军人,大校军衔离休,我见他一本正经行军礼的场面总共4次,旁观他的4次敬礼,却让我对自己亲爹由好奇、猜忌,转为慨叹、震撼,从满腹怨恨变成敬畏之心。尤其那个寒夜,他穿的是蓝白条病号服,为向主管军医请求结束生命,父亲完成了戎马一生中最后的一次军礼,苍凉悲壮,似无言的结局。

    5年前的“八一”建军节,父亲晚年的老伴儿王姨打电话告诉我:“你爸查出晚期肺癌,他本人還不知病情。”我体味着什么叫血浓于水,一个人哭了很久。虽然来不及想清楚,怎样在他最后的岁月,弥补父女互相亏欠的关爱,但我决定,利用最后的宝贵时光多去看望他、陪伴他,用我的暖情感化他的冷漠,将来可以问心无愧,最好能够找回,哪怕只是一点点父亲是爱我的证据。

    很快,聪明过人的父亲察觉出自己已身患绝症。忘不了,他坐在北京军区总医院诊室里老泪纵横的样子。为了不给大家添麻烦,父亲决然选择离开北京,重返天津254医院。天津这所陆军医院与我有着生死之缘,1965年,我的母亲在这里生下我,而我的父母竟然也是在这个医院撒手人寰,“254”是我宿命之地。

    肺癌折磨了父亲4个多月,这段日子,解除了我们父女间不少隔阂。我有了与他单独聊天的机会,却也像君子之交淡如水。父亲表示愿意孩子陪伴他,我们兄妹开始轮班。每回我们临走,他非得给我们100块钱,我不要,他就把钱扔地上。这让我想起年轻时候,有很多回他跟我歇斯底里地说:“我老了不用你们管,你们也别想给我找麻烦,自力更生吧!”是的,父亲这辈子的确从不给子女添麻烦。他童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偶(我继母),70岁娶的新老伴儿,大病后一直在医院照顾他。有老战友来探视,父亲还主动地指着我跟人讲:“这是我闺女。”如此这般向别人介绍他的闺女,也是前所未有。

    转眼冬天到了,父亲耗尽所有体能,靠输液和吸氧维持骨瘦如柴的身体。他倚在床上紧闭双眼,蹙眉摇头,脸上挂着泪水。我一时找不出安慰他的话,哭着说:“爸,将来我给您写本书。”岂料,这话深深触动了父亲,他睁大眼看我,吃力地点头。

    给父亲写书,纯属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真诚地认同并期待。以父亲的生平,写不出名人传记,况且我这女儿也从未走进他内心。确切地说,我们应该是一种离奇古怪的父女情。也许没人相信,爸爸,这个地球人都可以通用的称谓,在我嘴里,却20多年张不开嘴,直到我结婚离家,才很正式地当着父亲的面,低声叫过他一声爸爸。而今想来,从小我自觉地疏远父亲,只是为了减少自尊心受伤的次数,少听那些扎心的责骂,父亲最擅长用高亢的军人嗓门儿,把我说得一无是处,好在,君子动口不动手。

    奶奶去世那年,我家送葬的只有一个花圈,上面写着奶奶5个子女的名字。父亲和长辈们为奶奶举办了最简朴的葬礼,虽然瞒着部队所有人,上级领导知道后还是赶到了火葬场。我看到父亲第一次向首长敬礼,跟电影上的解放军一样规范。

    几年后,第二次见父亲行军礼,是我将要去参军,接兵的女排长来家访。一进门,她先给父亲敬礼,父亲回礼。快要成为解放军女战士的我,看着眼前两位标准军人,有种难以名状的激动。感觉军官父亲还是让我很有面子。

    在我入伍的第三年,父亲到京丰宾馆开会,打电话让我周日去找他。那天,我清早出发,穿越大半个北京城,从西北奔东南,辗转很多辆公交车。虽然我和父亲没什么话说,也算是有个家里人来看望我,别人的父母像走马灯似地来部队给孩子送零花钱、送好吃的,我的家长虽没来过,至少,这次可以要点零花钱啊!

    找到京丰宾馆时已近中午,我心想这时间父亲会带我吃顿午饭,解个馋吧?想得美!进了父亲的房间,他只让我坐了十几分钟,那尴尬实在是度分分秒秒如岁岁年年。父亲问我有什么困难?我说想要10块钱。他立刻瞪眼说:“你有津贴,管吃管穿,要什么钱?我马上开饭了,你回部队吧!”我的眼泪下来了,紧咬嘴唇,开门就走。父亲喊住我,拿出钱夹子找了半天,凑了8块钱。我可真是父亲眼里的“木出息”,接他的钱,算是人穷志短吧,如果一分钱拿不到,回部队战友们都会笑话我,还以为我能吃上京丰宾馆的美餐呢!父亲出门岗送我,见他给卫兵还了军礼,这是他在我眼里行的第三个军礼,好难看!当时厌恶他像厌恶电影里的军阀。

    该说到我见过父亲的最后一个军礼了,那是在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之时。

    他老年再婚后,第三年就写好了遗嘱,并注明拒收任何礼金,拒收花圈,把骨灰撒到故乡的土地上。他从38岁至80岁每天坚持晨练,风雨无阻。他见过前两任妻子被癌症夺去生命,到自己与癌细胞抗争的时候,也曾恳求医生,看在他14岁就入党的份上,帮他会诊,想办法救治,让他能过上马年春节。可随着病情恶化,父亲只能向死神妥协。他跟我说:“许世友上将多坚强,受过7次重伤,晚年被肝癌折磨,几次自杀未遂呀!我没有许将军勇敢,忍不过这关了。”

    肿瘤疯长,使得父亲每天跟受刑一样呼吸艰难,憋气胸疼,两周的煎熬挣扎,不能吃饭喝水。后来,他不再配合治疗,拒绝一切有创检查和插管维持生命。他昏睡,没力气说话,睁不开眼,我猜想,难道是父亲开始绝食求死了吗?突然有天下午,父亲精神好些,可以坐起来,就是不能说话。他主动要求咽下几口米汤,头脑清晰地朝着每个人点点头。深夜将至,父亲竟然慈祥地双手合十,最先谢过老伴儿,然后,给在场的每个子女作揖行礼,包括我的丈夫和妹夫。听着孩子们声声呼唤,他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门口的主治医生看到了这一幕,走到父亲身边。此刻,父亲没有向亲人一样双手合十,而是缓缓举起右手,五指并拢,颤颤巍巍地朝着主治医生敬了一个便装军礼。这就是我生命中见到父亲的第四次敬礼──诀别礼!

    接近中年的主治军医没有还礼,而是背过身去,等他回过身来,眼里闪着泪光,哽咽着说:“郭政委,我懂,懂您的意思。”

    是啊!还有谁会不懂,父亲是在理智而庄重地谢幕人生。我的妹夫是外科医生,他跟主治军医商定立刻用上吗啡。在用上吗啡的第二天早晨,父亲奄奄一息。

    雾霾深重的早晨,我刚走上254医院的电梯,哥哥催我的电话猛响。我拼命朝病房跑,站到父亲病床前,对着他耳边大声喊:“爸爸!我来啦!”我坚信,父亲绝对听到了我大声地喊他。不到三分钟,父亲安详离世,一行细弱清澈的水液,慢慢爬出他右边眼角儿,老人们讲,那叫辞别泪。父亲的老伴儿王姨说:“如果你不到,你父亲也许还会挺着,他是竭尽全力等你来了才肯咽气。”

    唉!我怎敢有这样的奢望和贪心,却又渴求王姨说的话属实。假如父亲西去之前,果真是想见我一面才肯闭眼,这份无比珍贵的挂念出乎意料,又让人受之不起,这应当是父亲给不孝之女此生最大的安慰啊!

    爸爸,您走后的第4个建军节,我用文字记录着您在女儿眼中帅气、从容敬礼的身影,记录下了您达观慈祥,完美谢幕人生的永恒瞬间。在我有生之年,一定给您写书。假如人死真能转世,等着我吧,30年,或许40年后,我会带上这本书见您,重新当一次您的闺女,让我们共享今生来不及补救的父女天伦。

    (摘自《天津日报》2018年8月30日) (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