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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大褂到病号服(1)
http://www.100md.com 2012年9月1日 《读书》
     坊间有关医患间恶争的传闻不绝于耳,社会仇医情绪不断燃起火苗,让人不安。在中国古代,良相、名医被珍视为社会道德的承重墙,如今,这两堵墙都倾塌了,不只关涉医患关系,还会波及整个社会道德底线的滑落。手电筒思维驱使人们都从身外找理由,而忽视自身德行的检讨与修补,即便有千般理由归罪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技术主义飙升、消费主义盛行,以及体制的不善,但医界的道德失血似乎难辞其咎。

    当务之急还不是细辨何以道德失血,而是尽快找到失血点,强力“止血”,从职业价值与现实的落差来看,最大的失血点在于医者利他主义职业信仰的迷茫与素养的缺失。由于医患专业知识与技能的落差,诊疗活动中实行代理决策机制(完全不同于商业关系中的平等博弈),患者的诉求是痛苦体验,而不明白诊疗活动的设计与安排,医生既是诊疗服务(科目)的定义者,又是服务项目的提供者,服务计价的受益者,服务品质(疗效)的评估者,诊疗预后的解释者(如病情恶化免责)。有人将这种境遇形象地比喻为摇篮呵护图,此时,医生是父亲,护士是母亲,患者只是摇篮里的婴儿,代理决策机制要求医者必须保持对委托人(病人)利益的真诚与忠诚,必须建构利他主义的职业品质。所谓以病人为中心,就是利他超然于利己之上,它是对家长制医患关系的深度调整,体现了对医生“代理决策”机制的伦理学约束,也体现了医生对人类苦难的悲悯与同情。然而,在市场经济格局下,医院与医者的利他主义价值根基动摇了,行为失范了,辩护失语了,道德失血便在所难免。对此,传统的止血钳有两把,一是道德箴言(希波格拉底誓言,大医真诚论)训诫,二是道德偶像引领,但这两把止血钳对于当下的困境似乎都不太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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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第三把止血钳吗?有!美国医学人类学家罗伯特·汉提出了“换衣服”穿越体验的方案:从白大褂到病号服(如同从警服到囚服,据称这番体验可以改善监狱的人道境遇)。换衣即跨越,一次身份、地位、心理、社会境遇、伦理角色的跨越。罗伯特·汉在他的《疾病与治疗》一书的第九章开掘出一个新的伦理空间,将道义伦理、责任伦理推衍到境遇伦理,展现了医生—病家两个世界之间的身心重叠——生病的医生(医生病人),当医生成为病人,医患两个角色此刻便重合了,医生既是痛苦的体验者,又是疾病的观察者,既是蒙难者,又是拯救者。“一体”同情取代了“异体”同情。此时,以病人为中心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利他就是利己,敬悉病人就是敬悉自己,伤害病人就是伤害自己。

    罗伯特·汉提供的是医学人类学、叙事医学的双重视角,医学人类学视角里,医生通过生病,不仅躯体回到疾病现场,情感、灵魂也回到疾苦现场。而叙事医学训练将医生的疾苦体验,从默默的躯体忍受中析出,成为对疾苦、生死的知—情—意叙事与身—心—灵领悟、反思。中国古代有“三折肱为良医”之说,柏拉图也认为只有生过重病的医生才能成为好医生。罗伯特·汉显然不是要诅咒医生,因为每个人都会生病,医生也难免,然而,医生有生病的经历与体验(普通疾病与恶疾存在巨大的差异),未必有穿越疾病体验的叙事、反思与领悟。即使没有个体恶疾的体验,也可通过文学叙事实现移情和共情的精神历程(常常因为不符合医学界的实证主义价值取向而被轻视)。因此,不是医生疾苦体验的隐匿性,而是医生疾病叙事文本的匮乏,医生亲历的疾病叙事的不足,对疾病文学叙事(虚构)的轻视,从而关闭了由叙事抵达疾苦共情、伦理反思、职业批评的通道。罗伯特·汉有意重启这一通道。在这里,罗伯特·汉揭示了疾苦的两分,即知识之途与体验之途的殊异。医生穿越疾苦的自我体验之途,更能理解医生诊疗主导权的强势与患者的无助,疾病中的抗争(悲壮)与放弃(无奈)。医生通过对自我疾病的自诊与自治,体会诊疗技术的缺陷和代价。通过病中自我焦虑与恐惧的咀嚼,体察到医生安慰语言与技法的苍白。而遭遇同行医生掩不住的职业冷漠与逃避,更渴望疾病中的恩宠与勇气。当疾病袭来时,医生也会软弱,也会崩溃,也会沮丧,可能是最差劲的病人。超越疾病的体验可以促使他们实现对疾病意义的超越,既有的技术主义、客观主义立场有所软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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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伯特·汉分析的医生病人有外科大夫麦克(Mack,患恶性肿瘤)、诺伦(Nolen,患心绞痛)、科恩(Cohn,患恶性肿瘤),儿科大夫穆兰(Mullan,患恶性肿瘤),内分泌医生拉宾(Rabin,患脊髓侧索硬化症),全科医生盖格(Geiger,病患不详),神经科医生萨克斯(Sacks,滑雪中发生严重创伤),急诊科医生弗里曼(Freeman,病患不详),医院院长、内儿科兼病理科主任刘易斯·托马斯(Thomas)谈了自己三次患病经验(最后一次是癌症),还有研究主管斯特滕(Stetten,患黄斑变性,渐进性失明)。

    其中穆兰的故事最真切。穆兰 三十二岁,儿科大夫,三个月来,睡梦中时常会因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痛醒,三周前患流感后一直在咳嗽。职业警觉让他请放射科大夫给拍了一张胸片。片子上心脏的右侧有一块毛茸茸的阴影,有一粒葡萄那么大,形状像一朵朦胧的西兰花。放射科大夫看完穆兰的胸片,一改往日的随和,变得警觉和严肃,癌症的阴影顿时笼罩在穆兰心头。蓦然间,穆兰从一个职业上非常自信、完全有能力驾驭疾病、自身健康无虞的医生,变成忧心忡忡的病人。任何医学训练和实践都无法帮助穆兰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做好准备。盖格也有同感,一两个小时前还是健康状态,突然被推入疼痛、无能、恐惧的深渊,从医院员工变成住院者,从医生(精英,技术高超,充满权威)降格为病人(被病魔击垮,依赖技术与依附于他人,焦虑)。真是五味杂陈。

    很自然地求助于技术同行,但他们的反应完全不尽如人意,盖格、穆兰、萨克斯都记述了同行对患重病医生的反应。当他们遭受病痛极度折磨时,许多同行走开了。随着病情的加重,同事们越来越不热心,有人假装视而不见,选择主动逃避。同行中的技术专家大多伴随着冷漠,只给一些技术方案,而不给生活的建议,甚至失语。萨克斯(运动骨折)在康复中心遇到一位热心交谈的大夫,当问及为何这般热心,回答是:这很简单呀,我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有一条腿受过伤,我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http://www.100md.com(王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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