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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4450
他割了又长的生活.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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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537KB,135页)。

     他割了又长的生活是何小竹写的短篇小说合集,包含了16个故事,讲述了作者对于现实生活,婚姻生活,人生理想的思考感悟和追寻答案,是每个人的生活写照。

    内容介绍

    《他割了又长的生活》为何小竹的短篇小说集,全书共收录了16个以“他”为主人公的小故事,如:他在读一本书,他在梦中喊出一个女人的名字,他想拍一部电影,他割了又长的生活……作者用熟练的手法,大胆的创意写下这些故事,却又让人很难分辨它们究竟属于哪一类,在这些故事中作者的描写有些荒诞,有些魔幻,又有些伤感;有超现实的,又有后现代的感觉。作者笔下的“他”有如生活中的你我,有着对现实生活的无奈与思考,有着对婚姻生活的探讨,有着对人生理想的追寻,想从中寻找答案却又似乎难以找寻。每一个故事都是单独的个体,却又以“他”为线串联起来,读完全书不免让人产生思考,思考人生,思考婚姻,思考理想,思考自我存在的价值……

    作者简介

    何小竹,重庆市彭水县人。1963年生。苗族。1979年考入涪陵地区歌舞剧团,从事乐队演奏和编剧。1979年后历任四川涪陵地区歌舞团编剧,黔江地区文化局干部,四川省作家协会文学院专业作家,成都市广达软工程公司策划人员,黔江地区艺术馆馆员,三级编剧。黔江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2017年11月12日,“中国新诗百年”全球华语诗人诗作评选结果活动颁奖典礼在北京举行,何小竹获评获评新诗百年“百位最具实力诗人”。

    章节预览

    他在读一本书

    他在梦中喊出了一个女人的名空

    他感觉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对一个女人的回忆

    他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的一次夜游的经历

    他的失眠症又变成了嗜睡症

    他的婚姻传奇

    他被隔离了

    他为什么这么倒霉

    他确实是一个天使

    他是一个叶公好龙分子

    他割了又长的生活

    他想拍一部电影

    他看见了梦中看见的那个女人

    他一直在写一部小说

    他割了又长的生活精彩书摘

    前妻不是搞艺术的,但跟艺术沾点边,是一家美术用品商店的售货员。由于经常接触前来购买画材的长发飘飘的艺术家,就决心找一个这样的人做自己的丈夫。想象自己可以抓着他的长发睡觉,感觉很浪漫。正好有一天他去她那里买颜料,相互聊了几句,特别有感觉,便留下电话,第二天就开始约会。周围的人都很看好他们,因为男的有才,女的有貌。于是,顺理成章地,他们就结婚了。婚后的生活刚开始还是比较惬意的。他那时候也不拒绝每个月画一幅《蒙娜丽莎》或是《向日葵》这样的世界名画。拿到定金就足以让他们去看好多场电影,吃好多次韩国烧烤。拿到尾款,他们就去太平洋百货买衣服或皮鞋。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看见蒙娜丽莎和这些向日葵我就想吐,他对她说。这时候她还爱着他,还没感觉到钱是什么问题,于是支持他画自己想画的画。她甚至躺在他的怀里说,你可以超过梵高,我相信。

    事实证明,他确实超过了。他的画比梵高当年还要无人问津。他很勤奋,一天到晚没离开过画架。但一个月,两个月,两年,三年,画了几十幅,几百幅,却一幅都没卖出去。画廊的人委婉地建议,还是画点以前那样的世界名画,不一定非要画自己的。老婆也变得唠叨起来,尤其在床上的时候,脾气越来越坏。

    “你可不可以专心一点,有激情一点?”她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对他说。

    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因为他目前的状态,让她损失惨重,不仅去不了电影院,吃不成韩国烧烤,买不成自己喜欢的衣服和皮鞋,最关键的是,他成天心不在焉,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那个肌肉男也是画画的,画的是广告画。他经常去她那里买颜料,聊了几次,觉得有共同语言,便留下电话,开始了约会。先是在他的工作室,后来是在他的卧室,然后是电影院,韩国烧烤和太平洋百货。她又恢复了当初的活力。

    于是,她决定告诉他真相。

    “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你的选择是对的。”他平静地听完她的故事,一点没有表示出因妒忌而恼羞成怒的样子。

    对于他的反应,她有点失望,也有一点内疚。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拖着自己的旅行箱搬出了他的出租屋。

    离婚之后,他的行为越来越古怪。基本断绝了一切社交,包括与画廊的联系。家里该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除了那一堆古怪的画,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当吃完最后几个煮土豆,喝光最后一瓶啤酒,他拿起一把水果刀,对着镜子,拉住自己的耳朵,将其割了下来。

    他不吃不喝,迷迷糊糊的在床上睡了几天。其间似乎也做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只是醒来之后,一个也不记得了。以前,他一觉醒来之后,总是记得刚刚做过的那个梦。他就是靠了这种对梦的记忆,才画出了自己想画的画。但割了耳朵之后,他对梦境的记忆完全消失了。他很奇怪,并且还有一点恐慌。这是不是在暗示他,你不能画自己的画了,你的艺术梦已经醒了,完蛋了?

    阳光照进窗户,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暖洋洋的调子。他翻身下床,并惊喜地发现,地板上还剩有半盒香烟。

    他坐在地板上,看着窗户抽了几根烟。当意识渐渐清醒,他闻到了一股怪异的味道,还有一种嗡嗡的声音。他循着味道和声音看过去,发现有几只苍蝇正围着一只苍白的耳朵盘旋。这让他有点恶心。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缠着布片的脸部,想起了几天前割耳朵的情景。他扔下手中的烟头,站起身来,找了一张废报纸,小心地收拾起地板上的那只耳朵,将它抓在手上,拿进卫生间放进了垃圾桶。然后,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手,对着墙上的镜子,慢慢地解开裹住脸颊的那块浸着血迹的布片。

    他割了又长的生活截图

    目录

    文前

    他在读一本书

    他在梦中喊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感觉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对一个女人的回忆

    他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的一次夜游的经历

    他的失眠症又变成了嗜睡症

    他的婚姻传奇

    他被隔离了

    他为什么这么倒霉

    他确实是一个天使

    他是一个叶公好龙分子

    他割了又长的生活

    他想拍一部电影

    他看见了梦中看见的那个女人

    他一直在写一部小说后记文前

    一团毛线从梦里

    滚到了梦外

    停靠在客厅沙发的边上

    如果我不说

    你肯定看不出

    它是从梦里滚出来的

    一团毛线

    他在读一本书

    1

    他在读一本书。书中写道:“一切皆有可能。”他联想到自己,走了一会儿

    神。当他重新回到书中情景的时候,窗外下雪了。这让他茫然,茫然中又有些兴

    奋。他想到了爱情。这半年来对爱情的感受,似乎全都集中在了那些纷飞的雪花之

    中。书中的故事再次变得扑朔迷离。他决定暂时合上书页,让思绪回到现实。

    但是,除了眼前的雪花,他没有别的可思索的事物。现实如此糟糕,“在停滞

    不前的地方开始一种旅途……”他又想起了书中的这句话,有了些犹豫,一种自我怜

    悯的情绪,突然纠缠住他,让他有点透不过气来。他伸手去拿香烟,但烟盒里一支

    香烟都没有了。又是猝不及防,现实真是糟糕透了。他站起身,在房间里四处寻

    找。他几乎搜遍了所有可能暗藏香烟的角落。他想让沮丧的情绪在徒劳的搜寻中被

    分散和化解。“人在这世界上没有位置。”这又是书中的一句话。还有房子。故事

    发生在一栋房子里。这半年来,时断时续,他在这栋虚构的房子里进出。终于,他找到了一支香烟。严格地说,是半支。几天前,甚至可能是几个小时前,他抽过几

    口,因为某种原因,中途掐灭了,然后,受一个偶然因素的支配,滚落到了桌面的

    那个缝隙中。但是,他却没能体会到一种意外的惊喜。这意味着,那个沮丧的情绪

    已到了多么严重的程度。“唯有爱情。”这个句子是他临时想到的,并非出自书

    中,更不是那栋虚构的房子所要表达的主题。那栋房子没有主题,只有故事。一个

    与鬼魂有关的故事。这半年多来,他被这故事所吸引,几乎成为他生活的部分,觉

    得自己就是这故事中的一个有关联的人物。但有时候,他一不留神,又会从故事中

    游离出来,对现实反而有一些陌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他从未有过如此孤独的时候。尤其离开那栋房子和那个鬼魂(哪怕是暂时

    的),便明显地体会到一种空虚。就现实来说,他确实需要一个女人。但现实如此

    糟糕,这一点需求说到底也不是那么重要了。“还记得上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

    吗?”事实上没有人这样问他。是他自己想到了这样一个滑稽的问答情景,不由得

    暗自笑了起来。他决定重新打开书页,尽量让窗外的雪花在脑海中退去,以便让那

    些隐没在暗处的故事重新浮现出来。

    2

    他习惯躺着看书。他的体会是,躺着更能够让自己脱离现实而进入到书中的情

    景。他尤其喜欢在火车或轮船的卧铺上躺着看书。在这种封闭的空间里,他感觉阅

    读起来更加安全,一点也不担心什么。读累了,就在书页上折一个角,然后睡上一

    觉。他喜欢火车和轮船上伴随着睡眠的那种特有的振荡和摇晃,以及唯有火车和轮

    船才有的汽笛声。他从未奢望过许多男人乘坐火车和轮船时幻想过的那一类艳遇。

    这与其说他知道那终究是一种极不可靠的幻想,不如说因为他有在火车和轮船上阅

    读的喜好,而将那一类幻想移到了别处,即书中的世界。这从他每次总不急于下船

    和下车的举动就可以证明。他甚至有些不情愿,怎么这么快就到终点站了呢?好

    在,他马上就可以去旅馆了(想到旅馆他倒有些迫不及待起来),这样,他又可以

    躺在旅馆的床上继续看他未看完的书了。

    可以说,他从没有过坐着读进去一本书。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他在学校总是

    学不好任何一门功课。他曾经设想,要是中学的课堂不是那种座位,而是一张张可

    以躺着的床铺,也许他真的就考上某个大学了。但是,这么多年了,他并不懊悔自

    己没有上过大学,这也基于他知道,大学依然是一个需要坐着读书的地方。当然,他也听说过,大学是可以逃课的,可以不去教室而成天躺在宿舍里读自己喜欢的

    书。但他真的没有懊悔,因为,他已经很早就做到了其他人在大学所能做到的,即

    逃避教室的座位而成天躺在床上读自己想读的书。这期间,唯一有过的麻烦是,他

    结婚了。也就是说,他必须和另一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这无疑为他躺着阅读的习

    惯增添了诸多不便。他与她之间因此而经常闹一些矛盾。毕竟,她并不是一个喜欢

    阅读的人(尽管结婚之前她总是要带一本书前去与他约会)。事实上,她只是一个

    普通的女人,躺上床的唯一理由和目的,就是为了睡觉。而他呢,躺上床并非因为

    睡意,而是想一册在手,神游物外。她洗了澡,走进卧室,然后一丝不挂地躺在他

    的身边。“还不想睡吗?”她问。“嗯,还想看几页。”他说。开始的时候,她还

    为自己拥有一个睡前要看看书的丈夫而感到自豪。她单位的一个女同事私下告诉

    她,自己的那位一上床就睡得像头猪一样(而且还是一头打呼噜的猪)。女同事说

    完,瘪了一下嘴。于是,她望着她,两个女人很默契地相视一笑。女同事的丈夫是

    修配厂的一名二级钳工。两相比较,一个睡前阅读的丈夫无疑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

    极大的满足。但是,时间久了,她就觉得不对劲了。“你就那么讨厌我?”她问

    他。她不再把他的睡前阅读看成是带有某种生活品味的习惯,而认为是对自己的漠

    视,乃至敌意。她终于忍无可忍,带着歇斯底里的神态,说:“你要看书也可以,把任务完成了再看。”

    他当然也没想到她会对自己的倒床阅读起这么大的反应。他有点委屈,并因这

    样的委屈而说不出话来,那一点委屈就被他更加地放大了。尤其,当他听到她将那

    件美妙的事情称为“任务”的时候,就不仅仅是委屈,而是所谓的悲从中来了。他

    强忍着内心的巨大悲哀,放下手中的书,开始与她实施她所要求的那个“任务”。

    任务是完成了,但可想而知,两人都并不感觉到愉快。于是,他有了上床恐惧症。

    他是那么渴望着阅读,但他更害怕上床。每当夜幕降临,他就开始紧张。之前,他

    是很讨厌电视的。但自从患了上床恐惧症之后,他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电视

    迷。“你不是很清高吗?这么烂的电视也会看得津津有味,你什么意思?”她已经

    很少跟他说话,但只要一说话,就感觉到潜藏在自己体内的那种歇斯底里即将爆

    发。他握着遥控器的手顿时僵硬起来。他是说过,电视是这个国家最烂的东西,看

    电视是世界上最愚蠢的行为。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今非昔比,倒不是说他在审美

    趣味上有了多大的变化,而是他觉得坐在电视机前更安全。他打定主意,宁可被电

    视愚弄,也不想被“任务”所折磨。在这样的犬儒主义面前,歇斯底里的妻子也终

    于没了脾气。“我们离婚吧。”她说。

    3

    当他把这本书读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冬天已经结束。但他事实上并不怎么喜欢

    春天。他同意古人的说法,春天不是读书的季节。哪怕是他手上正在读的这本书,到了春天,也奇怪地变得枯燥起来。窗外明媚的阳光,迫使他多次把书扔到一边,好像书中的那些故事一下都失去了意义。他决定带书出门,重拾旅途阅读的乐趣。

    他选择了一个通火车的目的地,秀山。硬卧车厢。发车时间是下午五点,第二

    天的同一时刻即可到达,即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他的行李简单,一只包,一本

    书。没有旅伴,一如多年前那样的旅行。火车逼仄、封闭的空间,以及一种言语无

    法描述的(仿佛脱离现实的)气息,让他很快又进入到书的故事中去。

    他依然秉持过去的旅途原则,不与陌生人说话。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是一个外表冷漠,但内心深处无时不充满羞怯与愧疚的人。他很难拒绝别人主动

    送上来的热情和好意。或者,仅仅是对方基于好奇的那种攀谈。所以,当火车一开

    动,他就爬上了属于自己的那张卧铺(16号车厢8号中铺),拿出书来,有种躲进小

    楼成一统的意味。

    故事已从高潮处开始往下滑行,许多谜底依次解开。他预先的猜测在多处得到

    印证,这让他暗自得意。再高明的叙述都是有破绽的。他暂时折上书页,将目光转

    向窗外的风景,以延缓的方式释放内心的愉悦。

    世界的偶然性存在于必然性之中。看着晃过眼前的那些风景,他愉快地思索

    着。没有什么是不可或缺的,但故事除外。他继续想到,所有的悬念皆因人的欲望

    而生,而所有欲望……他正准备在一个刚刚冒出的念头上展开推导的时候,车厢喇叭

    里的轻音乐戛然而止,传出了列车播音员特有的那种懒散而又做作的声音,她告诉

    大家,可以到餐车去用晚餐了。

    4

    从卧铺车厢到餐车,中间要穿过四个硬座车厢和一个软卧车厢。车厢喇叭里,女播音员继续用她懒洋洋的语调播报着餐车为乘客们准备的晚餐菜名,而他只听清

    楚了其中的两道菜,鱼香肉丝和番茄鸡蛋汤。到这时候,他算是彻底从那本书的故事中走了出来。他发现,硬座车厢的景象

    跟十多年前他坐火车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除非用老照片进行对比,才能看出其中的

    细微变化,即乘客的服装款式不一样了,但脸上的表情依然如故。这种熟悉的表情

    被他称为火车硬座车厢里的表情。十多年前,他坐在硬座车厢里阅读金庸小说的时

    候,就是周围的这些表情,将他从武侠的世界拉回到现实。而这种由硬座车厢里的

    表情构成的现实,又将他引向另一个虚构的世界,这个世界与他读过的迪伦·马特的

    一篇荒诞小说相连接,那篇小说写的是一列火车永无止境地向着黑夜的纵深开去。

    他就在这样的思索和联想中,穿越过四个硬座车厢和一个软卧车厢,终于抵达

    位于列车尾部的餐车。

    这里烟雾缭绕,有一股呛人的气味,且比别的车厢更加摇晃,更加闷热。他从

    上火车后还没有抽过一支烟,而餐车里摆了烟缸,正好是可以抽烟的。他并不是十

    分的饿,到这里来,也就是为了抽支烟,喝点酒,一会儿回到卧铺上,熄了灯,不

    能阅读了,便可以晕乎乎地睡觉。这也是他过去积累下来的经验。很多人对夜行列

    车都有过性幻想,尤其是那些在车站和火车上兜售的杂志热衷于编织那样的情节。

    但以他坐了十多年火车的经历,他认为那些故事都是发生在作者的想象中的,至少

    他本人从未遇见过。他也曾经问过身边的人,有无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回答都是否

    定的。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不厌其烦地在文学作品(尤其是那些低俗的色情小

    说)中寄托着关于夜行列车的种种幻想。这就是欲望。而所有欲望都必须用悬念来

    支撑。他在喝着啤酒的时候,终于又接续上刚才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

    来餐车用餐的人越来越多,服务员领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过来,要与他

    拼成一桌。他没表示异议,而是将自己的餐具和椅子挪向靠窗的位置。女人坐了下

    来,并没有如通常想象的那样,说一声谢谢。

    餐车墙上悬挂着一台电视机,一个地方卫视频道正在播放一部港片。一个男人

    (周星驰扮演的)正装模作样地对一个女人(朱茵扮演的)说话。餐车太吵闹,他

    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字幕的字又太小。同桌的那个女人也侧着身注视着电视上的画

    面。她点的菜还没有来。

    他虽然还看着电视,但注意力却早就暗暗地朝向身边的这个女人。他猜测她的

    职业,有可能是做生意的,特别像开服装店的那种女老板,身上穿的,就是她自己

    店里卖的服装。他还注意到(用的是眼睛的余光)她的皮肤有点黑,尤其搁在餐桌上的那只手,像是干过粗活的那种,手型不怎么好,但与手腕上那条显眼的金手链

    倒是很般配。他们的目光有过一次短暂的相对,那是她的菜被服务员送上餐桌的时

    候。她点的菜偏多,超出了一个人吃的分量。他不得不再次将自己的碗碟朝旁边挪

    动一下。她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点笑意,但只一瞬间,她就躲闪开去,专注于自己

    的饭菜了。

    5

    车窗外的景物已经越来越暗淡。他喝完最后一口啤酒,她的饭菜也临近尾声。

    他们几乎同时结了账,同时走出餐车。一前一后,先经过了软卧车厢,然后在硬座

    车厢的过道上穿行。他在前,她在后。他走路的姿态完全不像之前穿过这些车厢朝

    餐车走的时候那么轻松自如了,因为他始终感觉到背后那个女人的目光的存在。走

    快点或是走慢点,背要不要伸直,头要不要抬起来,都成为他需要考虑的问题。在

    这样的情景中,时间似乎被延缓了,四个硬座车厢的路程漫长得没有个尽头。他几

    次想找个合适的理由停下来,让后面的女人走到前面去,但他已经变得有点僵硬的

    脚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本来上洗手间是个很好的借口,但洗手间门前排队等候的

    人,又成为他放弃这个借口的另一种借口。

    就这样,当终于走回自己所在车厢的时候,他衬衫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紧

    贴在了他单薄的背上。

    他在梦中喊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1

    有一次,他在梦中喊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被老婆听见了。

    老婆问:“苏无艳是谁?”

    他事实上并不知道苏无艳是谁。他认识的女人中,没有谁叫这个名字。也就是

    说,即使他有什么越轨的行为,要在梦中喊出这个女人的名字,那也不应该是“苏

    无艳”。

    但老婆并不相信他的解释。她一定要追问,苏无艳是谁?他试图回忆做过的那个梦,但怎么都回忆不起来。这种状况很糟糕。好多天,他茶饭不思,跟老婆的关系也极不和谐。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在梦中喊出一个人的名字。既然喊出来了,就是有原因

    的。你老实说,她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种无休止的追问,让他心烦意乱。他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她故意捏造出来

    的,他并没真正在梦中喊过谁的名字。

    “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他的声音近乎哀求。

    她冷笑一声:“哈,你还想抵赖?是因为没有用录音机录下来,你就想抵

    赖?”

    这以后,他开始失眠。他不敢睡,生怕自己在睡梦中一不小心真的喊出了“苏

    无艳”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

    果然有一天,他好不容易睡着之后,突然被她推醒。

    “你又喊了。”老婆说。

    而且,这次是有证据的,老婆用录音机将他在梦中的喊声录了下来。

    这已经没法抵赖。但他确实又说不出来,这个梦中喊出的名字,她究竟从何而

    来?

    老婆证据在握,自然是步步紧逼:“说吧,她是谁?早点说出来,或许我还可

    以原谅。”

    他指天发誓,但连他自己都知道,有那个录音作证,在老婆面前,他说什么都

    是白说,除非他承认,他确实与那个“苏无艳”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2

    他快疯了。但绝望之际,他反而冷静下来。他决定改变策略,不承认,但也不

    辩解。在这种冷战的氛围中,他首先要为自己寻找到一个答案,我为什么会在梦中喊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女人的名字?

    他不再害怕和抗拒睡眠,而是有机会就睡。既然这名字是在睡梦中喊出来的,那答案也只能在睡梦中去寻找。

    老婆已经很久不跟他说话了,但也没忽略他的存在。她经常冷冷地看着他,嘴

    角挂着一丝明显的轻蔑和嘲笑,那意思是,我看你熬得了多久?想躲是躲不过去

    的,这事情,你总要有个交代。

    他尝试了几次,这才发现,梦这个东西,是完全不受人的意志所控制的。连续

    几次睡眠,根本就没如其所想的那样做过一个梦,这觉算是白睡了。他很沮丧,也

    很奇怪。他想起自己以前喝了酒之后,梦是比较多的。于是,每次睡前,他都用整

    瓶的葡萄酒把自己灌个半醉。但这样一来,梦是有了,却没有一个梦是成形的。支

    离破碎,乱七八糟,这样的梦,不仅于事无补,还让人醒来之后十分难受,仿佛整

    个人在睡眠中被肢解了一次。

    他开始研究梦的原理。教科书自然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实在说,这书

    他有点看不懂。但其中的一个术语,让他产生了一点感觉。“潜意识”,这个发

    现,为他在黑暗中的摸索提供了一线光亮。他开始朝这样一个方向去思考,认可了

    在自己意识不到的某个地方(即意识之下)存在着有关“苏无艳”这个名字(以及

    名字所指)的相关记忆。虽然他不是很乐意认可这一点(认可即意味着承认老婆的

    怀疑和指控),但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答案,解除这一莫名其妙的名字给自己带来

    的困扰,他必须认可这个,即“潜意识”中的“苏无艳”的存在。

    事实证明,理论不完全是苍白的。自从得到了“潜意识”这一理论的启发,他

    的梦开始“正常”运转起来。基本上,每次睡眠都有梦,而且质量还比较高。

    3

    他已经是一个有心人。为了不让那些梦在醒来之后无端地消失,他放了一个小

    本和一支笔在枕头边上。每次握着笔,摊开小本记录梦的那种过程和状态,让他颇

    感刺激和兴奋。他甚至觉得自己于无意中为自己平庸的生活找到了一种新的乐趣

    (或说是一种新的价值和意义似乎也不为过)。实际的情形是,只要还没有行诸笔

    端,那些梦随时都可能化为乌有。它们像闪电,像轻烟,稍纵即逝。一种活性分子(他这样形容他将要记录的梦)。他还感觉到,这种过程和状态,既像是在记录,又像是在捕捉,有时候甚至是在创造。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思维紧张而迅捷。只

    有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当年没有跟随潮流去学速记是多么遗憾。

    也有这种情况,本来是一个情节完整,色彩丰富的梦,醒来之后,刚要提笔书

    写,竟然连一个细节,乃至一个影子都捕捉不到了,就好像他根本没做过梦一样。

    他把这样的情况称为“事故”。

    起初他以为导致这种“事故”的原因是他的卧室过于凌乱,装修风格也不够简

    洁和明朗,以至于醒来之后,易受眼前环境的干扰。于是,他对卧室做了较大的改

    造。好在冷战开始之后,他与老婆就已经分房睡了,他的“卧室”其实就是他的书

    房,是他可以自由支配的个人“领地”。他首先拆掉了墙上那些多余的壁挂和画

    框,实际上,他早就对那些玩意儿心生厌倦了。他又把桌子、椅子和古玩架之类的

    家具统统请出去,让它们集中到客厅。这样一来,他的卧室就只剩下一张床和一个

    床头柜了。

    这一系列举动都是在老婆的眼皮底下进行的。老婆出乎意料地表现得很克制,自始至终只是看着,未有任何言语和肢体上的表示。他自己有点心虚,试探着问了

    一句,我这样做会不会引起你的反感?老婆好像根本不认为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转

    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进了自己的卧室(也曾经是他们共同的卧室)。这样的漠视自

    然让他的内心有一点不平静,有一点受伤害的感觉。他回到改造过后已经变得很简

    洁的书房(他的卧室),抽了几支烟,把自己好好地调整了一下。天黑了,他拉上

    窗帘,打开床头的台灯,然后静静地躺到床上。

    4

    他开始做梦了。这其实是他做过了若干次的一个梦。熟梦,他自己还在梦中这

    样自嘲地笑了一下。可以说,对于做梦这一道,他已经是颇有经验和心得了。因

    此,他并不着急。先在这个熟梦里待着,通向新梦的门随时都可能向他敞开。他只

    需要在意,一旦离开熟梦,进入到新的梦境,就得迅速做出判断,这个梦是不是有

    探寻的价值,以免浪费时间。所谓的“探寻价值”,就是看这个梦,是否具有“潜

    意识的皮肤”的那种形态。因为据书上的理论观点,“苏无艳”就躲藏在那块“皮

    肤”的下面。一般来说,做出这样的判断也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完全凭感觉。比如,梦中

    出现一只兔子,这是不是通向“苏无艳”的一条有效路径?实际上很难说。再比

    如,一个女人,她出现在你的面前,是你从未见过的,而且看上去还行,那么,要

    不要跟她去?去了的结果会不会是一无所获(也就是说,她跟“苏无艳”毫无关

    系)?这都说不清楚。好在,他的感觉一向不错,判断也基本准确,具备遨游梦境

    的天赋。

    为了减少前面说的那种“事故”的发生,他还练就了一个本领,就是当梦做到

    某个关键时刻,他觉得很有价值,有必要马上记录下来,于是,咔嚓一下,拉

    动“主观闸门”,立即中断梦境,以便不失时机地拿起枕边的小本进行记录。

    这真的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一件事情。比如在一个梦境里,他路过一个橱窗,看

    见里面有许多喝咖啡的人,其中有一个女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觉得这很奇怪,我并不认识她,她为什么那样看我?于是,他推开旁边的门,走进了这家咖啡馆。

    几乎没什么寒暄,他就和那个女人坐在了一起,而且轻而易举地让那个女人很亲密

    地坐到了他的腿上。正当他们开始接吻,彼此都迫不及待地挪出手来探寻对方身体

    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似曾相识”这个成语像一道闪电,释放

    出存储在他大脑里的许多信息和线索。按道理,他应该在此时咔嚓一下,拉动那

    个“主观闸门”,以免等到醒来之后,那些信息和线索又重归于黑暗(如前面所说

    的“事故”)。但是,人是喜欢享乐的动物,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要他舍弃已经

    到手的愉悦,去做另一件枯燥乏味的工作,都是很痛苦很矛盾的。而且他知道,像

    这样的艳遇,纵然在梦中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碰到。销魂一刻,唾手可得。但是寻找

    答案,也事关重大。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精神盖过了肉体,他咬紧牙关,拉

    动“主观闸门”(睁开眼睛),及时地中断了梦境,将几条十分关键的线索记录了

    下来。

    5

    是到了向老婆“摊牌”的时候了。根据对梦的一系列记录的整理(这项工作甚

    至用到了计算机),他对自己为什么在梦中喊出“苏无艳”这个名字找到了答案:

    很久很久以前,看过一部电影,这部电影在当时给了他十分强烈的震撼,原因

    就是,电影中的那个女主角太丰满,太漂亮了。而且,也是第一次看见一个丰满而

    又漂亮的女人在电影中穿得那么少。他沉溺于电影的情景长达数年,并经常在梦中回放电影中那些精彩的片段。无疑,那个女主角的名字就叫“苏无艳”。随着时间

    的推移(主要是他恋爱并结婚了),电影的影响开始减弱。到现在,他几乎都不记

    得电影的主要情节了。但是,不得不承认,“苏无艳”这个漂亮、丰满的女人在他

    心灵中留下的印记实在是太深刻了。即使因为某种原因(主要是他恋爱并结婚了)

    导致这一形象淡出了他的日常意识,却没法阻止她(丰满而漂亮的“苏无艳”)转

    而进入他的“潜意识”,在那里隐居(或者说“潜伏”)下来。

    答案已经很明确了,正如书上所言,梦境是释放“潜意识”的最佳场所,隐居

    (“潜伏”)在他意识深处的丰满而漂亮的“苏无艳”,到了适当的时候,借助于

    梦境,重新“复活”,并迫使他“忘乎所以”地喊出声来。

    老婆十分专注地听着他的解释,但嘴角上那丝嘲讽的表情却十分明显,几乎是

    故意地不加任何掩饰。

    老婆看着他,问道,说完了吗?

    他说,说完了。

    老婆又问,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导演是谁?中国的还是外国的?

    他皱了皱眉头,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真的。

    是吗?那这个你记得吗?老婆拿出一只旧信封,晃了晃,递到他的眼前。

    老婆说,这段时间,我也没闲着。

    他问,你在哪里找到的?

    她说,哪里找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记不记得?

    他打开信封,开始看信。这的确是写给自己的一封信。看到最后一页,看到落

    款处那个名字,他惊得哼出声来。这不可能,他说,我一点都不记得有过这么一封

    信。

    算了,老婆说,我本来就没指望你承认什么,我只是在等着,看你玩什么花

    样,看你还能编一个什么故事出来?哈,电影,女主角,这故事不错。他感觉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1

    你要到哪里去?老婆问他。我要去医院,他说。你病了?老婆感到一点惊奇,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他。好像是,他回答说。好像?老婆冷笑了一声。什么病?她

    问他什么病的时候,嘴角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笑意。笑没有了,剩下的就是冷。谁知

    道?他说,所以才去看医生嘛。他从桌子上端起一杯水,一口气喝光,就准备出门

    了。你是该去看一下医生了,老婆冲他背影这样说了一句。

    2

    医生问他,什么地方不舒服?他回答说,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医生听他这样回

    答,迟疑了一下,目光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把舌头伸出来,医生命令道。他

    张开嘴,伸出舌头看着医生的脸。这是一张宛如银盘的脸。五官的分布说不上漂

    亮,但也中规中矩,没什么缺陷。头发梳得光光的,在脑后盘成一髻,透露出医生

    特有的严肃。她一定是结了婚的,块头还不小,掩藏在白大褂底下的胸脯十分成

    熟、饱满。她的丈夫一定是个方脸盘和留着络腮胡的男人。他们一个礼拜做爱一

    次,或做爱两次。她中规中矩略带严肃的五官在做爱的时候会有些扭曲。比如,眉

    毛紧缩在一起,鼻孔(医生有着一个圆润的大鼻头和两个小巧而匀称的椭圆形鼻

    孔)会放大,嘴唇(医生的嘴唇质地厚实,线条圆润而精致)将微微开启。她也会

    在这个时候伸出舌头吗?阿——,他听见医生发出了这个颤音。阿,跟我念,阿

    ——。医生用一支小木片压住他的舌头,示意他学她的样子,发出一个略带颤抖

    的“阿”音。阿——,在小木片没有任何味道的压迫和刺激下,他发出了一个明显

    沙哑(且有几分羞涩)的“阿”音。阿——,再来,医生命令。于是,他加大了一

    些气流,并按四分之四拍的节拍长度,再次发出那个“阿”音,其音高比刚才提高

    了二度半(最后高起来的那个半音是在快结尾的时候,也就是四个节拍中的最后一

    拍升上去的)。医生又用冰凉的听诊器探进他的胸脯,戴着耳塞的表情显得全神贯

    注,尤其那双成熟的眼睛,看着他,像要一直看透他的心脏。做一个全面检查,既

    然你全身都不舒服。医生把听诊器从他胸脯上收回来,埋头开出若干张单子,递给

    他。去吧,一会将检验报告拿回这里来。3

    先是验血。他将右手食指伸给一位脸上有小酒窝和小雀斑的护士。但马上他又

    将伸出去的食指缩了回来,换成左手的食指。小护士本来已经准备接受他的右手食

    指,却没想到抓了一个空,显得有点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当他重新伸出的左手食指

    被小护士捏在手中的时候,他看见了小护士另一只手上捏着的针头。他下意识地又

    想缩回来。但这次却没那么容易了,小护士既然已经将他的那根犹犹豫豫的食指捏

    住了,当然不肯轻易松手。你这么怕痛啊?小护士一双漂亮的凤眼露出与其年龄和

    相貌都不太相称的威严训斥道,都成年人了,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勇敢。他偏起脑袋

    看了看旁边的一个小姑娘,嗯,她是够勇敢的,血从她的小指头上渗透出来,她既

    没退缩,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表情还那么沉稳。哎——哟,他突然大叫一声,再

    看自己被小护士捏在手中的指头,指头上冒出了殷红的血珠,小护士已经放下了手

    中的针头,用一块长方形的小玻璃片将血珠从指头上粘了过去。然后,拿了一支棉

    签压住指头上还在渗血的针眼大的小孔。自己将棉签压住,别松手。小护士用一种

    恶狠狠的语气告诉他,并连同棉签一起,将他的左手食指还给了他。他用右手压住

    左手上的那支棉签,又看了看旁边的小姑娘。小姑娘也一直在看他。要等多久?他

    问小护士。过一刻钟来拿化验报告,小护士的语气比刚才缓和多了。然后查大小

    便。做B超和心电图。他在不同的楼层之间上上下下。有时候电梯拥挤,他不得不爬

    楼梯。对于用于探测他身体的任何一样仪器,他都很畏惧和反感。他也不喜欢医务

    人员的那种自以为是的冷漠。幸好这一路上总有一两个漂亮的女病患可欣赏,以及

    想到一会还要去见那个脸若银盘的医生,才没有让他对医院这个地方厌恶到绝望的

    地步。

    4

    他把一摞报告单放到医生的面前。他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期待,是那种带着

    信任与敬意的期待。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性有过这样的目光。你没病,医生说。他

    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无奈之下,她又说了一遍,检查结果,你什么病都没有。他还

    是不相信,怎么可能?我浑身都不舒服,没胃口,要么整夜失眠,要么成天昏昏欲

    睡。我对任何事情都缺少兴趣。还有……还有阳痿。他不好意思地看了医生一眼,便

    迅速地将目光移向别处。医生看着他,善意地笑了一笑。检查的结果就是这样,她

    说。也可能你确实有点什么,但我们现有的设备和手段查不出来。停顿了一下,她

    又说,如果你还不放心,可以去看看中医,或许他们有些办法。他收回自己的病历和那一大摞报告单,比来时的神情更加沮丧地站起来同医生告别。谢谢医生,他

    说。等一等,她叫住了他。她犹豫的神情让他在回头的瞬间感到了一丝温暖。你干

    什么工作?原来她叫住他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他显得有几分失望。做点小买卖,他说。是老板?她又问。此时他沮丧到极点,以至于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女人产生了

    一种莫名的怨恨。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看了看她,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匆匆离开了

    医院。

    5

    这天晚上他没有回家。他在录像厅过了一夜。

    录像厅到后半夜开始放毛片。他被毛片里面的喊叫声吵醒了。他翻身从座椅上

    撑起上半身,像做梦一样地盯着电视机屏幕,看了半天,眼神里才流露出回到现实

    的迹象,原来是放的毛片。他起身去到录像厅外间,解了小便,又拍醒门口守小卖

    部的老头,买了一瓶矿泉水。他手里拿着那瓶矿泉水,坐在椅子上,一边喝水,一

    边看电视屏幕上的性交表演。他看录像的姿势很专注,但脸上的表情却一点不显得

    兴奋。他几乎就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逐渐地,他的表情中才有了一点惊异的神色。

    他发现,将他吵醒的喊叫声不仅来自前方的电视机,也来自他脑后的墙壁。当他发

    现这一点之后,基本上没做任何思考,就转过头去。他看见在最靠墙壁的那排座位

    上,一对男女正在做着与电视机里类似的颠簸动作。那个正在做颠簸动作的男人发

    现了从前排转过头来的他的目光,一下便停止了动作。而那个女的是背对着他的,并不知道前排还有人转过头来看他们,非但没停止颠簸,而且,由于身下的男人突

    然停止不动,使得她上下颠簸的幅度还有加大的趋势。那个与电视机遥相呼应的喊

    叫声,就是随着她颠簸的节奏而震荡出来的。尽管那个男人已经注意到了他回头的

    目光,但他却没想到马上转回头去,而是以他刚刚看电视机的表情和姿态看着他

    们,仿佛他们是另一个电视里的画面。你妈×!那男的终于愤怒地喊叫了一声。这一

    声喊叫中断了女人的喊叫。女人也停止了颠簸,回过头来,与他打了个照面。直到

    那个女人看着他露出奇怪的笑容,他才恍如梦醒一般,慌忙将头转过来。此时,电

    视机里面仍然是一片呼天抢地的喊叫。而画面上已经不止一对男女,而是一群男

    女,那情景完全像一片繁忙的建筑工地。

    6

    好不容易,繁忙的工地才沉寂下来。一对恋人穿着泳装在海滩上追逐,伴随的音乐是舒缓的,与海浪的节拍大致吻合。他再次出现困意,重新靠在椅子上睡去,直到定时的手机闹钟将他吵醒。

    7

    约会地点离他昨晚睡觉的录像厅不远,就在较场口旁边的一栋大楼里。他不记

    得是第几层了,点开手机上的记事本,查看4月4日的记事:去三友公司谈广告方

    案,较场口路128号附3号,向阳大厦12层B座12号。阳光很明朗,这在多雾的山城

    十分难得。他在楼下的摊上买了两个包子,一瓶豆奶。结果,包子吃了一个,第二

    个咬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他匆匆将豆奶喝光,剩下的包子扔进垃圾箱,用餐巾

    纸抹了抹嘴,进了大楼的电梯间。这是上班高峰,两台电梯根本不够用。他总是比

    较谦让,不去拥挤。每当到了最后关头他站上去的时候,电梯就发出超员的尖叫。

    叫归叫,进了电梯的人根本就不理睬,宁肯电梯不启动,也没人让出来。没办法,只好由他从电梯里退出来。最后一次,他坚决不打算退了。跟他一起挤在门口的是

    一个胖子,他觉得胖子退出去比他这个瘦子退出去更解决问题,一个顶他三个。他

    的背后是一个女人,这女人也比较胖,丰满的胸脯压住他的后背。胖胖的女人一副

    急躁的样子,嘴上不停地唠叨,说下去几个不就行了嘛,并一个劲地用她软绵绵的

    胸脯在他背后冲撞,有要把他推出去的不良用心。他假装感觉不到,稳住身子,面

    无表情。这样一来,倒也没有人敢指名道姓把他轰出去。他的样子天生就长得不讨

    喜,眉毛倒立,眼睛还是单眼皮,鼻梁像刀片那样架在脸上,薄薄的嘴唇还不能完

    全包住他已经被烟熏得半黑的牙齿。幸好他还戴了一副眼镜,使他看上去还有几分

    像个知识分子。要是把眼镜去掉,说他像个杀手也不算夸张。这也是他能硬撑着不

    下去的外在因素。另外,在心理上他也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支撑的理由。我是病人,昨天还去了医院,我很虚弱,我本来就是需要被照顾的人,而不应该我去照顾别

    人。况且,我已经主动让出了几次机会,这次我要把机会留给自己,我不能也不应

    该再让出去了。他一脸冷漠的表情正好对着胖子的一脸横肉。胖子一双鼓凸的眼睛

    一直在和他戴了800度近视眼镜的眼睛对视。开始他也无所谓,看就看吧,你敢把我

    怎么样。但渐渐地,他的眼睛就不行了,像是起了雾的那种感觉。他心里一慌,看

    来不仅块头不敌这个胖子,就是瞪眼睛也是瞪不过他的。正这样想的时候,胖子抓

    住他的胸口,一把将他从电梯里拽了出去。

    8他站在电梯口,看着电梯关上。他看见电梯里的人都在冲着他笑。他也笑了

    笑,还莫名其妙地朝他们挥了挥手。他穿了一件灰白色的皱巴巴的灯芯绒西服便

    装,一条牛仔裤。他的头发浓密,坚硬。但就是显得有点蓬乱,有点不修边幅的艺

    术家的那个样子。他抄着手看电梯门上的楼层显示器。还有几个人也围在他旁边,也抄着手,盯住那个显示器看。2、4、6、8……21。显示器上的数字停滞不动了。

    电梯在21这个数字上挂了大约一刻钟,数字便开始往下滑动。19、17、15、13……

    1。停顿了约三秒钟,电梯门缓慢地打开。电梯里的人群鱼贯而出。接着,电梯外面

    的人拥进电梯。这次,他站到了电梯的最里面。电梯没有发出尖叫,而是顺利地关

    上门,启动,向上提升。他有点失望。他觉得奇怪,电梯里的人数和前几次差不

    多,也是挤满了的。但前几次都尖叫了,这次却不尖叫。他迫不及待地挤到电梯的

    最里面,这自以为聪明的行为却被证明完全是多余的。12,电梯晃了一下,停下

    来,门开了。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电梯的门已经关上。13、14……电梯继续向上

    提升。他皱了一下眉头,索性安下心来,自暴自弃地随电梯上到最顶层。

    9

    随他一同上到顶层的就剩下两个。他们是一男一女,都比较年轻,相互依偎的

    亲密动作看上去像是一对恋人。为什么是恋人而不是夫妻呢?他为自己的这个判断

    在心里暗自一笑。就在电梯还在往上提升的时候,那个女的还仰着头用嘴唇在男的

    那个有点胡须的下巴上蹭来蹭去的,完全就没把他的存在当回事。当然,他也没避

    讳。他就看着那个女的在男的身上蹭。而且他发现,那女的其实并不漂亮,还可以

    说有点丑。男的在长相上倒是没什么特别可挑剔的地方,就是眼神(感觉自己正在

    为爱情而沉醉的那种眼神)显得比较平庸,可猜想出平常是个不大动脑筋的人,品

    质不坏,但也不像有幽默感的人。正当他准备进一步去猜想这男孩的职业的时候,电梯已经到了顶层。女孩用自己的嘴唇迅速地在男孩的嘴唇上做了最后一次亲吻,便双双出了电梯。他们出电梯的时候,身子都还是黏在一起的。然后,上来一个女

    人。这个女人进了电梯,将手按住电梯操纵按钮的停止键,侧过头看着他。他也看

    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可能她还在等什么人?他于是又看了看外面,一个

    人也没有。女人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不下吗?用的是极有礼貌的普通话发音。这

    是一个穿着和举止都十分优雅的中年女人。他马上明白过来,说,我要下,但不是

    下电梯,我到12层。说着,他朝女人那边靠了靠,伸出指头在12这个按键上点了一

    下。我刚才坐过头了,他退回到原来站的位置。可能是听到他一口气做了这么多的

    解释,女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然后,她没有再看他,而是侧过头去,看着别处。他也不看她,也看着别处。但这样看了一会,总觉得有点不自然。

    他于是又看了她一眼。刚好,她也在此时回头,目光相遇在一起。他心一慌,把头

    偏了过去。但马上他就有些后悔,为什么是我要先躲开她的目光,而不是她躲开我

    的目光呢?电梯分别在19层、17层都停了一下。门打开了,却不见有人进来。也许

    是谁按了外面的按键之后又离开了。电梯门无声地自动关上,继续往下坠落。这意

    味着,如果一路上都没有人要进电梯,或者,她不在中途下电梯的话(基本上她不

    会了,她按的是1层),那么,他和她就要这样孤男寡女相伴到第12层。他又看了她

    一眼,这次她没有侧过头来用目光与他交接。他于是得寸进尺,将目光固定在她身

    上,决意就这样固定住,不拿开了。而中年女人呢,也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你爱

    看就看吧。她应该是阅历很丰富,内心很成熟的那种女人了,应付这样的场面已经

    很有经验,不会流露出那种小女生的脸红心跳。她还在中途很从容(当然也是不失

    优雅地)用手指梳理过几次垂在耳鬓的头发。其实她的头发并没有乱,电梯里的小

    排风扇还不足以吹乱她的头发。这不过是习惯动作而已。但也未必不是想掩饰一下

    内心的什么。她上身是一件浅灰色的两件套时装,下身包裹在一条大面花的长裙

    里。长裙的下摆露出一双米黄色的高跟鞋。她是侧对着他的。所以,应该说她无意

    中(或是出于不想要正面对着他的无奈)将自己的身体曲线以最佳的角度展露给他

    了。

    10

    但就在电梯到达13层的时候,她出乎意料地偏过头来,与他的目光相对。他本

    想坚持住,坚持到对方不再坚持的时候。但是,她的眼睛(一双阅人无数且带有一

    点儿风尘味的美丽的眼睛)中表现出来的那种看透了一切的神态让他感到了几分心

    虚。她看透了他什么呢?幸好电梯很快就到了12层,他慌忙收起目光,匆匆地出了

    电梯。

    11

    你搞什么名堂嘛?他刚出电梯,过道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穿着一双笨重的靴

    子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向他又是跺脚又是瞪眼地训斥。看看都几点了?她的怀里抱

    着一只沉甸甸的资料袋,背上还背了一只苹果牌旅行包。她继续以训斥的口气对他

    说,人家卢总都把我骂惨了,说就凭你们公司当头的都是这个样子,毫无时间观

    念,公司管理不晓得有多混乱,哪个还敢拿业务给你们做?他几乎是被她拽着往写字间里走,好不容易顺出一只手来,以一种父亲爱抚女儿的动作,慈爱地在她的头

    发上抹了一下。讨厌,女孩生气地挥了挥手臂。我看你怎样向人家卢总解释?她用

    那双画了蓝眼圈的眼睛朝他撒娇似的恨了一眼。他这次没有去摸她的头发,而是鼻

    子冲着前方轻轻地哼了一声,球莫名堂。

    12

    总经理办公室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一圈人。唯一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着的是一个

    胖胖的长了一张娃娃脸的秃顶男人。他正在埋头看一份资料。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同时也抬起手来,摘下了鼻梁上的一副眼镜,捏在手上,以舒缓的节奏,敲击着腿

    上那本打开的资料夹。卢总好,卢总冲他点了点头。他还想说点什么,便看见卢总

    按了按手,示意他坐下。他朝身后看了一眼,沙发上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但沙发

    的旁边还有一张单人皮椅。他就在这张单人皮椅上坐了下去。小辉,你也坐。卢总

    用他捏着眼镜的那只手朝那女孩晃了一下。坐在卢总旁边的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年

    轻人马上站了起来,将座位让给了女孩。女孩乖巧地先是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又说

    了一声谢谢,就在卢总的旁边坐了下来。咳咳咳……嗯,在场的人在这个时候都不约

    而同地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喉咙。

    13

    OK,我们开始吧?卢总说道。

    14

    检查出来了吗,什么病?老婆问道。没什么病,他说。西医说我没什么病,但

    我还想去看看中医。老婆就笑了一下,你是一定要检查出一个什么病来才满意吗?

    他想了想,很郑重地告诉她,我是确实觉得自己不对劲,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

    希望你能同情我,把我当成一个病人。老婆说,你那么紧张干吗?你干你的,我管

    过你吗?他看着她,不说话。老婆又说,好了,别做出一副疲惫不堪可怜兮兮的样

    子,想睡就去睡吧,看不惯你这副样子。

    15

    他如释重负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对一个女人的回忆

    他认识她是在M之后。之前他听说过她跟M的关系。

    她那时候,年龄应该不小了。大约三十二了吧。也许实际年龄还不止,因为听

    说她是改过年龄的。

    这其实没什么,她看上去并不显老,比同龄人至少年轻十岁。

    她一般不在他面前提起和M的事情。也不是敏感。可能只是觉得,那些事情与他

    无关。没必要去了解你的前任,的确是这样。

    当然,她也知道,他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事实上,她自己也没这样打算过。

    这是他感觉出来的。从一开始,他就从她的眼神中感觉出来,他不可能是最后一

    个。他们也曾经讨论过这样的问题,我们一起能走多远?他的观点是,能走多远走

    多远,说不定时间一晃,就走到老了。但她却对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明确的主张。说

    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眼神既迷离又深邃。她对未来还有幻想,这是他得出的结

    论。

    有一次,他喝醉了,问她,为什么不跟M结婚呢?她没回避,更没生气,这一点

    表现得很不平凡。她说,M身体不好。

    这个回答让他很意外。不是说对M的身体状况感到意外,而是她用这个作为理

    由,让他没想到。他马上就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体,这时候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身

    体还算过得去。他便说,身体这个东西,确实很重要。

    她看着他笑了笑,那意思是,这其实不是问题,所谓身体,无非是能够拿来说

    一说的托词。

    他跟她相处不到一年,时间其实是很短的。这中间再扣除她到外地隐居(实际

    上是没打什么招呼就消失了)三个月,算起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更短了。所以,说不上对她有多么深的了解。有时候她也跟他聊一聊她的过去,但聊的那个过去多

    数都是她的童年,每次好像都没有足够的时间聊到离现在更近一点的事情,比如初

    恋什么的。当然,他也隐约知道一点她过去从事过什么职业。但也仅仅是“演员”、“记者”等为数不多的几项,而不是全部。在他的感觉中,她应该还干过更

    多的职业。从他见到她那天起,她的面相、表情,她的言语以及身体,都给人一种

    阅历颇深的感觉。有那么一点风尘味。但有时候,偶尔,她也会表现出极其天真的

    样子。这应该是一种本性的流露吧。总的来说,她还是一个比较善良的女人。说她

    是坏女人,他完全不能同意。

    但要说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确实很不好说。感觉她很神秘。真的就是

    这样。很多时候,就是当他们两人无遮无拦地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会莫名其妙的有

    一种陌生感。这种感觉很奇怪,两个亲密到如此程度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陌生

    感?这个时候他们几乎都无话可说。这个时候,唯有身体的感觉是真实的。至于身

    份,她究竟是谁,她是否也同样不清楚他是谁,以及他们怎么会相处在一起,却是

    很虚无的事情。

    也许是他想得太多了。人在想得太多的时候,总是很迷茫,很虚幻的。

    所以,关于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爱?或者有多少,多深?他与她采取

    的方式都是只做不说的。也许,他们都有那样的一种默契,很多东西不说出来,比

    说出来更真实可信。比如,我们在一起,我们在做爱,我们的身体和心灵在那片刻

    都感到很愉快,这是不用怀疑的。这个过程中,她的习惯,包括一些很小很微妙的

    特殊癖好,他都了如指掌,并能给予恰当的回应。同样,她对他也是如此。他喜欢

    什么,她似乎都知道。

    确实,他不否认,这么多年了,他很怀念她,经常会想起她。也只有当他回想

    起她的姿态、体温(而不是他们说过些什么)的时候,才不会有那种梦幻感,才能

    够相信,曾经他们相处的那段时间是真实的,并非虚构。

    他觉得他们互不相欠。她没图他什么。实在要说,也是他欠她的(我没能给予

    她更多实际的帮助,甚至我都不知道她跟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否真正快乐,尽管

    我自己是感觉到快乐的)。所以,他不像其他人,那么耿耿于怀,那么恨她。就算

    他们后来分手了,或者如人们说的那样,是她把他抛弃了,但他还是觉得,她没有

    伤害过他。至于他是否有伤害到她的地方,他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们后来也基

    本没什么联系。只是前几年,她回来过一次,是她母亲去世,她回来奔丧,他们见

    过一面。她显得很憔悴,没他们在一起时那么光彩照人。也许是因为处在这样一个

    特殊的时间,虽说那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但悲伤是必然的。而他从她悲伤的神色中,感觉到这些年她自己也生活得不是很顺。

    她看上去差不多已接近实际的年龄。尤其服丧期间,没怎么化妆,穿着也比较

    素,难免显得要老气一些。他尽量避开那些敏感的话题。但整个晚上,他们相对而

    坐,却感觉任何一个涉及过去的话题都可能是敏感的。他尝试过说点别的什么,比

    如跟彼此都毫不沾边的那些时事和八卦,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样刻意地回避更不

    对。于是,他开始谈论起自己。他告诉她,过不久他会有一个变动。她问,是要离

    开这个地方吗?他说不是要离开这个地方,只是离开原来的单位。她“哦”了一

    声,对他将要发生的变动,似乎并不十分感兴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他要去的

    是个什么单位说了出来。那是一个比他现在的单位更有实权的地方。他说,职务上

    也会比现在高一些,而且是正职。她点了点头,轻轻说了句,这是好事。她微笑

    着,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短暂的静默之后,她突然问,你还在写东西吗?对她这个

    问题他毫无准备。她还记得当时他是喜欢写点什么的,这让他感动,也有点不知所

    措。他记得曾半开玩笑地跟她说过,不定哪天自己会辞了职去当一名自由撰稿人。

    但时隔多年,他自己却几乎完全忘了这回事。他说,谢谢你还记得我曾经的这个理

    想,但事实上,我不是那种人,没那个才华,这早就被证明了的。当他这样对她说

    的时候,免不了带起了内心的一点伤感。这种伤感源于一种感激,感激她还记得他

    曾经做过的文学梦。你呢?他问她,是否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她突然大笑起来,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事?

    她突如其来的笑声让他很诧异。但他马上就明白,这是自己的不对。我越了

    界,触及敏感的话题了。

    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下收住笑声,尴尬地将目光转向窗外。突然无

    话可说,场面显得十分难堪。当时是在她下榻的那家酒店的茶坊,这个特殊的场地

    让他们彼此之间很难确定谁主谁客。从大的方面说,她远道而来,他应该是东道之

    主。但他们落座的茶坊偏偏是在她下榻的酒店之内,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又是她请

    过来的客人。他之所以要纠缠于这种主客关系,是因为他其实是想告辞而去了。但

    正是这种模糊、矛盾的主客关系,让他不便主动告辞。而她迟迟没有告辞,或没有

    下逐客令,估计也与他是同样的一种心理。正当夏天,茶坊里虽然有空调,但他还

    是开始大颗大颗地出汗。他看见她也时不时下意识地将一张纸巾拿在手上扇动。这

    期间,他们都没防备地相互看了一眼,这一眼更加深了这种场面的窘迫。这时他才

    发现,原来大家都是如此小心翼翼,且特别优柔寡断的人。那么,早些年她的不辞而别,似乎便一下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里太热了,上我房间去吧?她又是很突然地说道。

    好,他说。几乎是不加考虑地,他附和了她这个有点唐突的提议。但仅仅几秒

    钟之后,他就后悔了。到了她的房间,我们又该做什么呢?这将是一个比现在还要

    让人窘迫,让人难耐的问题。

    事实上,到了房间,他们还是什么话都没说。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双方都确定

    身体比言语更真实。这样的结果在见面之前是没想到的。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她哭

    了。他一下慌乱起来。他分不清楚她这样是因为喜悦,还是因为悲伤?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他自然也不便询问(无论出于哪种原因,这样做都会被视为不解风情,十足的傻瓜)。于是他只好任其哭下去,直到她从床上起来,去了卫生间。

    第二天她就离开这里回去了。他们再没见过面。

    这真像做梦一样。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关于前面提到的那个M,他一直是不在意的。其实他的身边就有与他相熟的人。

    但很长一段时间,他刻意回避着不与其碰面。他们也算是同道中人,即跟他一样,也是在官场里混的。说来可笑,他恰恰瞧不起这样的人(尽管他也是其中一员)。

    但最终,不可避免地,他还是与他碰面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还成了朋友(仔

    细想来,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同为官场中人,必有相通的气息。而且,正如很多

    男人一辈子喜欢的女人是同一种类型,有的甚至连长相都差不多。女人似乎也是这

    样,其遭遇的男人大都有着相近的德性和趣味)。交往下来,他跟M几乎无话不说

    (顺便说一句,加深他们友谊的主要是麻将,他们都算是资深的麻将迷)。但唯一

    被他们坚守着的一个原则(也可以说是一种默契),就是绝不拿他们共同经历过的

    女人当话题。他说,这也是我们得以延续朋友关系的主要原因。

    这些年,他多次出差到她所在的城市。每次M都知道(麻将场合少了一人,总有

    知情者说出其去向)。但他们碰面之后,M从不问,去见了她没有?甚至都回避着不

    提那个城市的任何事情。而事实上,他真的没去见她,虽然他有她的电话(上次见

    面时他主动要的)。不见的理由是,见了没什么意义。如果说他真的还在意她,那

    么,不见反倒是有意义的。这意味着他还能够回忆。他认为,她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那次见面之后,她也从未打过一次电话。

    他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样的,总之,他跟M在这方面比较相像,他们都不会刻意

    去打听她的任何情况。这在外人看来,可能有失冷漠。但他认为,这恰恰是对她的

    一种尊重。那种好奇心,无论出于什么动机,都是对对方的一种打扰,甚至伤害。

    最近他离婚了。表面上看,这跟她有关系,直接说就是因她而起。但实质上却

    与她无关。妻子不知从何种渠道听说了他跟她的陈年旧事(有亲密照片为证),于

    是勃然大怒,提出离婚。他知道,这无非是有了一个结束他们十年糟糕婚姻的明确

    理由,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更主要的是让她占了“提出”的先机)。他同意了,很快就办理了离婚手续,反正没小孩,财产分割也不复杂。唯一让他觉得气闷的

    是,她一点没给他面子,一个月之后(也就是上周)就喜洋洋地跟她的上司结婚

    了。

    这段时间,M给了他不小的安慰。他有这个经验,因为他比他早离婚。他在劝说

    中给了他一些暗示。他明白他的意思。但他私下认为这不可能。不是他不想,而是

    觉得,这不公平。对她不公平。为什么我不在那个时候(也就是她最可能需要的时

    候)离婚呢?现在这种状况了才去找她,怎么说都像是……他想到了一个比喻,但说

    不出口。总之,他还爱她。但正是这样,他不能对她提出这个要求。倒不是害怕被

    拒绝,而是考虑到她的感受。他一直认为,她是那种很看重自身尊严的女人。她不

    是弃妇,更不是妓女。纵然是弃妇和妓女,像我们这样的男人(肉体已显衰老,心

    灵也几乎等于残废),说实话,又有何资格居高临下地去施舍什么呢?能“施

    舍”的也无非是你那点残汤剩饭。

    他没有保存纪念品的习惯。当时可能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她送给他的东西(都

    是些很女性化的小玩意)他都转送给他人了。倒是离婚之后,他拥有了一件和她有

    关的纪念品,就是妻子用来提出离婚的物证,他与她的那张亲密照片。在他被扫地

    出门的时候,妻子很慷慨地将它送给了他。这张照片怎么到妻子手上的,至今还是

    一个谜。照片是在一家酒吧里拍的。光线比较暗淡,用了闪光。应该是一次朋友聚

    会,因为照片上不单单只有他们两个人,只不过,他与她处在这张照片最突出的位

    置。她靠在他的肩上,一张被闪光灯照得苍白的脸对着镜头傻笑。他正在抽烟,一

    只手将她搂在怀里。拍摄者按快门的时候,一口烟正从他嘴里喷出来,弥漫在眼

    前。照说,他可以不承认照片上那个面容有些模糊的人是自己。但当妻子拿出这个证据的时候,他二话没说,一口就承认了:没错,那就是我。

    他不知道当时是谁收藏了这张照片(是那种宝丽来一次成像照片,又叫拍立

    得。这样的照片现在不会有了,据说宝丽来都停产了)。当照片出来之后,在座很

    多人都在传看,最后传到了谁的手里?当时很乱,根本顾不上去注意。他想,总不

    会是那个拍照片的人将它收回去了吧?我们可是为那张照片付了钱的。当然,谁付

    的钱,也都不记得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朋友中有人收藏了这张照片,然后,有

    意无意地,将它传到了妻子的手里。

    那时,他与她经常结伴出现在各种场合。一些不是很熟的人,以为她就是他老

    婆。她长得很漂亮,举止得体,到哪里都受到欢迎,给人留下好印象。她并不介意

    别人的误会。但总的说来,她很低调。有人暗中追求她,这他很清楚。但她从不炫

    耀,更不将此作为向他要求什么的资本。对这些暧昧的事情,她总是淡然处之,表

    现出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有好事者在他面前暗示,知道她的过去,想要告诉他一点

    什么秘密。但他没兴趣,宁肯让他们觉得他傻,也不给他们这个机会。除非她自己

    想告诉我什么。

    有一次,她接到一个电话,他一看她脸上的表情,知道不是一个寻常的电话。

    他知趣地从旁边站起身来,准备避开一下。但她一边接听电话,一边伸出手来将他

    紧紧拽住,动作十分惊慌。他也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他抬起头,看见她也同样

    在看着他的那双眼睛,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惧。她抓他的手越抓越紧。

    她呼吸急促,应答电话的语调很不流畅,连声音也变了,沙哑中透出一种疲惫和绝

    望。这种一反常态的表现,让他心生怜悯。同时,又隐隐地有一丝快感,觉得自己

    是可以保护她的。他们认识以来,她的淡定与独立都让他很欣赏。但也有一种被拒

    于千里之外的失落。他们的亲密止于肌肤,始终走不进那个内心的世界。

    这个电话打了十多分钟,她终于失控,大叫一声(一种歇斯底里如同母兽般的

    号啕),将电话摔在了地上。

    他扶她坐下,给她倒水,给她湿毛巾,让她平静下来。她蜷缩着身体,想哭却

    哭不出来,情景十分悲惨。他一改过去的习惯,问了她,怎么回事?她憋了很久,然后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胃痛。他一下慌了起来,明白这可能是过分激动导致的胃

    痉挛。他要求马上送她到医院。但她晃了晃手,拒绝了。其实这时候她能哭出来,就是最好的解药。但这个没办法,他羞于说那句话,说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这种台词在这个时候极其滑稽。他能做的只有一下

    一下地用他的手去揉她的背,直到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过了一会,他看了看她前面的地上,实际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做了个呕吐的

    动作,发出一种撕裂的声音。或者说,吐了一口气。但就算这样,似乎也让她好了

    许多,胃部痉挛没那么严重了。

    她还是没哭,而是略微放松了一下蜷缩的身体,将头偏过来,靠在他胸前。静

    默了一会,他探过手去,摸了摸她的脸,是湿的。他很惊讶,她流泪了?他侧过

    头,俯下身去看她,眼还是闭着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淌出来,漫延过脸颊。他扯了

    茶几上的纸巾,准备替她擦一擦。但她忽然抬起手来,挡住了他。

    “你相不相信爱情?”她睁开眼,第一句话就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他们认识以来,都没触及过这个问题。她现在突然问,的确有些奇怪。

    “是跟刚才那个电话有关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她瞪着他,不容他躲避。

    “我相信。”他说。

    “你撒谎。”她短促地笑了一下,眼睛就看向了别处,并表现出很累的样子,不打算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

    我与她之间的关系?这问题他想过,觉得不好界定。像朋友?但比朋友好像又

    多了些什么,或少了些什么。是情人?按习惯的说法,应该算是。但如果往深处

    想,他又开始困惑了。情人不仅仅是一种身体关系,多少应该有点爱情吧?而他不

    确定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这种东西。他一度以为是有的。甚至觉得,她就是他一直

    在等待的那个人。后来发现,这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幻觉而已。她的反应(冷静和客

    气,再加上一点若即若离的神秘)很快就让他恢复了理智。他恍然明白,他之于

    她,只是一个驿站。当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她也就背上自己的行囊(那属于她自

    己的秘密)走了。好像就是这么一种关系。这其中有没有爱情?他不知道。

    他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在这之前,他很少有朋友。他跟家人也很少说话。曾经有一篇文章,说像他这

    样的人,应该养一养宠物。但是,他对任何一种狗都没有兴趣。对猫也一样。小时

    候,他集过邮。长大之后,这个爱好也没有了。主要是他发现好邮票都被人集完

    了,能够集到的邮票大家都在集,这样集下去没什么意义。他问过医生,要不要把

    集邮的爱好恢复起来?好歹这也算是一种消遣,可以转移注意力。但医生说,千万

    不要。医生的意思是,这会令他的病情更加严重。医生又问他,会打麻将吗?他

    说,不会。医生满意地笑了笑,我猜你也不会。然后,建议他学一学。适当地打打

    麻将,可能对你会有些帮助。医生说。

    我不想用我的失败例子来证明医生是错的。我的情况可能是一种个案。他这样

    想。

    从医院出来,他就去书店买了一本《麻将入门》的书,又买了一副麻将,回家

    开始研究。他对麻将是中国的国粹,里面蕴含着博大精深的文化这样的说法早有耳

    闻。他还听说,打麻将会上瘾,不亚于吸毒。但他拿着《麻将入门》阅读的时候,半天都读不进去。他又将那些刻有汉字和图形的塑料麻将块从盒子里搬出来,码在

    桌上,照着书上说的那样摆弄,但还是弄不明白。他想,不会是我的智商有什么问

    题吧?这疑问被妻子知道后,她嘲笑他说,哪有人是看着书学会打麻将的?妻子跟

    他一样,也是一名公务员。只不过,她所在的部门比他所在的部门更有权力。他们

    是同一年毕业的大学生,所以工资的级别差不多。但是,一年下来,她拿到的额外

    奖金,是他工资收入的数倍。所以,多年来,她养成了一种居高临下跟人说话的习

    惯。她说,周末的时候,我带你出去拜师,实打实地上桌打几圈,不就会了?

    妻子给他找的麻将师傅是几个生意人。他们的称呼依次是张总,李总,王总,谢总。但他们都热情地要求他不要这么客气地称呼他们。张总说,你就叫我老张,叫张大毛更好,不见外。李总说,叫我老李。王总说,我喜欢下围棋,下得还可

    以,都叫我王二段。谢总说,我在家排行老二,兄弟不嫌弃的话,就叫我二哥吧。

    妻子笑着在一旁点头,表示他可以这样叫。他们显得很高兴,不是因为他叫他们老张、老李和王二段,而是妻子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王二段还说,这样的机会他

    们争取了好久。刚见面的时候,他们叫妻子章处,即姓的后面带上官衔。上桌子打

    了几圈之后,他们便改叫美女了。他发现,对这两种称谓,妻子接受起来都很自

    然。他们是大学同学,同级不同系。她是政治系,他是中文系。她有与人打交道的

    天赋,不像他,从小就面浅,诧生。刚开始,妻子让他坐在王二段的旁边,让他先

    观摩一下。王二段一边抓牌,码牌,出牌,一边为他讲解,什么叫顺子,什么叫对

    子,将牌是什么,如何碰牌,如何开缺?等到老李打出一张三万的时候,便告诉

    他,什么叫和牌。他说,现在我就和牌了。边说边倒下自己手上的牌,然后拿过老

    李打出的那张三万,与自己的四万和五万靠在一起。你看,三、四、五万,成一码

    牌。如果他打的是六万,四、五、六,也成一码牌。这手牌,下的就是三、六万的

    叫。如果这张牌不是别人打出来的,而是自己抓起来的呢?那就是自摸。自摸和

    牌,收三家的钱。现在,老李放炮,只收老李一个人的钱。王二段说得很清楚,但

    他还是听得晕晕乎乎的。妻子在一旁笑了一下,对王二段说,我看还是你起来,让

    他自己坐上去,手上摸着牌,感觉自然就来了。

    据他所知,妻子从不打麻将,但说起话来却十分内行。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

    猪跑?妻子爱用这样的谚语表达她的观点。她头脑聪明,性格开朗,语言生动,长

    得也不难看(有人说她长得像黎姿,但他不知道黎姿是谁),坐上这个处长的位置

    对她来说并不十分费力。几位生意人虽说穿着上刻板了一点,那种油光水滑的发型

    他也不怎么喜欢,但他们的谈吐还是比较儒雅的。尤其那个叫王二段的王总,他好

    像知道他是学中文出生的,便故意引出一些文学上的话题(诸如诗歌要不要押韵,韩寒的小说是文学还是垃圾),让他在这样的场合也多了点说话的机会。他是做医

    疗器械生意的。老张和老李也都是做医疗器械生意的。只有那个姓谢的二哥,还没

    听说他做什么生意。

    妻子的话总是对的。他的智商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低。坐上桌子之后,那种实战

    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加上之前读过一下《麻将入门》,多多少少有一些知识储备;

    最主要的是,有王二段在旁边指点,几圈下来,他基本上知道哪些牌该留着,哪些

    牌该打出去了。那天是初次拜师学艺,终场清账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没输,还赢

    了几百元。他们也很高兴,连连说,黄棒手硬。他知道,这是在夸奖他。他有点不

    好意思,本来应该是我交学费的,现在搞得……要不,我请大家吃夜宵吧。几位也很

    爽快,笑着点头说,赢家请客,要得要得。他对麻将有了一点兴趣,但与几个生意人却没能成为朋友。他们在牌桌上有他

    们自己的话题,他插不上话,也没兴趣插话。王二段的文学知识好像也很有限,打

    了几次牌,就才思枯竭,黔驴技穷了,只好跟着老张老李他们说起了自己的行话。

    他终于知道,姓谢的二哥是做药品生意的。他们的业务都跟他妻子所在的部门有关

    联。每次和他们打牌,他都是赢家,且赢的数额越来越大。就算他每次都请他们吃

    夜宵,心里也总觉得不踏实。有一天,妻子对他说,你不要跟他们几个打牌了。他

    松了一口气。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因为这无须问。倒是医生问他,怎么不继续打下

    去了呢?他说打了麻将回来还是没用,似乎还更严重,睡觉的时候,脑子里全是麻

    将,晃来晃去的。医生沉默了一会,就问,你对女人还有没有兴趣?他说,你是问

    我们夫妻关系?医生笑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的面孔。你们一周几次?一边

    问,一边拿笔在处方笺上写划。他想了想说,没有几次,平均算下来,可能有0.3~

    0.5次。医生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想了一想,说,还算正常。

    算起来,他有一个月没去看医生了。医生对他的重新出现也根本不感到意外。

    他是本市比较有名的神经内科医生,找他看病的人很多,单是固定的病人就让他应

    接不暇。如果他要去就诊,一般是选择下午,因为医生的病人很多都是一大清早就

    跑去那里排队了。他们通宵没睡,有些迫不及待地需要得到治疗和安慰。到下午的

    时候,人相对要少一些了。他是下午两点过到的医院,三点进入诊室的。排的号是

    33。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前面还有32个病人。事实上,大多数病人已经拿着处方离

    开了,留在诊室外面等候的,只剩下三五个。由于多数是长期来这里就诊的病友,彼此已比较熟悉。他挨着他们坐下,并客气地回应着他们的问候。

    他从兜里拿出一沓报纸开始阅读。挨他旁边坐的那个病友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

    人。他从没问过她的姓名。但他记得,她是最近半年才开始在这里出现的。从衣着

    上看,不像是机关公务员,也不像是公司白领,倒有点搞艺术的模样。她的长相,身材,也可以佐证他的这种猜想。但是,她不太爱说话。

    他看报纸总是先看国际新闻版,然后娱乐版,再然后才是社会新闻。体育版一

    般是不看的。对报纸上的那些广告,无论是整版的,还是那些豆腐块一样的分类广

    告,他都没有丝毫的兴趣。就算他比较关注的版面,也是先浏览标题,觉得有必要

    细看,才看一看正文。所以,一份报纸落在他手里,通常情况下,几分钟就翻完了

    (细想起来,这很对不起报纸的编辑和记者,以及那些出钱打广告的人)。他将打

    开的报纸折叠起来,拿在手上,开始看着过道对面的墙壁发呆。医院的墙壁很白,上面一尘不染,实在没什么看的。但他并不焦虑。他跟单位请的是一个下午的假,既来之则安之,总有排到自己这个号的时候。就像失眠一样,睡不着就是睡不着,急也没用。但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却频频看表,并伴有轻微的叹气声。不得不说,她

    烦躁的表现多少对他也产生了一些影响。是病都会有传染的,纵然是精神疾患也不

    例外。于是,他又重新打开手中的报纸,把那些先前浏览过标题而没兴趣看的内

    容,再看一看。这时候,他发现她在注视自己。不知为什么,这一发现竟让他的心

    脏哆嗦了一下。接着就听见她说,我可不可以借你的报纸看一下?声音很轻,语气

    却比较急促。当然可以,他说。并把报纸折起来,全部递给了她。谢谢,她接过报

    纸,还对他笑了一下。她的眼睫毛很长,这使得她的眼神更显忧郁。她也是因为睡

    不着觉,才来看医生的?她今天穿的一件紫色的毛衣,头发是往上绾起来的,这使

    得她的颈项更显细长和白皙。她不绾头发的时候他也见过,头发十分浓密,像瀑布

    一样披垂至胸部。她真的是搞艺术的吗?但他还是没好意思借机与她攀谈。他的性

    格就是这样,对任何事情都不积极,有点懒,即使好奇吧,也宁肯让这种好奇在心

    中枯萎,而不愿为难自己,更不想有丝毫的麻烦。如果她是一个热情开朗话很多的

    女人呢?也就是说,如果她主动找他说话,他当然是不会拒绝的。比如刚才,她问

    他可不可以把报纸借她看一下,他就没犹豫。当然可以,他用了“当然”二字,好

    像他一直就等着拿报纸给她看似的。

    诊室的一个助理医师打开门探出半截身子,喊了一声30号。他旁边的女人神经

    质地抬起头来,然后将报纸塞进他的手里,什么话也没说,收拾起自己的包(一只

    超大的棉布印花挎包),慌慌张张地就进了诊室。

    他又开始读报。但注意力已不在报纸上。眼睛虽然一行行地扫描着文字,脑子

    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这种情况是常有的。用领导的话说,是思想涣散。用妻子的

    话说,是心不在焉,想入非非。而按医生的说法,属于轻度植物性神经紊乱。医生

    有一次开玩笑地对他说,你要是艺术家就好了。他的意思是,艺术家都有类似的症

    状。发散性加跳跃性思维,联想特别丰富,天性敏感,好幻想,但不能持久,兴趣

    和注意力易于转移,并伴随有失眠,多梦,厌食等症状,长此以往,导致神经衰

    弱,更严重一点,就是身心疲惫,万念俱灰。那么,导致这种植物性神经紊乱的原

    因是什么呢?医生说,这很复杂,有社会的,有个人的,先天的,后天的,混在一

    起,相互作用,且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他又问,那我属于什么情况?医生笑着

    摇摇头说,你的情况我们已经有过讨论,但那都是表面现象,真正的病根隐藏着,我找不出来,你自己也未见得清楚。于是,医生建议他可以尝试看一下心理医生。但他对心理治疗这种方式很排斥,便一直没有接受他的建议。

    终于听到叫他的号了。他在起身走进诊室的时候,才发现由于刚才自己又处于

    植物性神经紊乱的状态,居然没注意到先前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看完病出来,又是

    什么时候从他身边经过,并离开医院的。有可能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还跟我打了

    招呼(毕竟我把报纸借给她看过),而那时我正神思恍惚,未做任何回应。他这样

    想。

    医生坐在桌子后面,正忙着写什么。当抬起头来看见是他,便笑了笑,那意思

    是,我知道你还会来。医生示意他坐下,看他手上拿着一沓报纸,便问他,报纸上

    又有什么新闻?他很奇怪,难道医生自己不看报纸的吗?但马上他又想到了,他每

    天有这么多病人,没时间看报纸是很正常的。他便问,医生对哪一类新闻感兴趣

    呢?这问题好像一下子把医生难住了。他想了想说,有关于我们医院的新闻吗?医

    生的这一提醒,倒让他想起,前几天看报纸的时候,有一则新闻,是关于医院的,但新闻的发生地是在北京。况且那则新闻对医院而言是比较负面的,他觉得在医院

    里把这样的新闻讲给医生听不是很合适。他问医生,你希望医院有新闻吗?医生看

    了他一眼,便会意地笑了起来。医生问,那你对什么新闻感兴趣?他说,国际新

    闻。医生有点诧异。然后,马上表现出很有兴趣听他解释一下的样子,问他为什么

    对国际新闻有兴趣。这一下,倒是把他又难住了。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对国际新闻那么有兴趣。可能是因为那些事情离我们的生活很遥远吧,他含糊地回

    答。为什么离我们生活遥远的事情就会引起你的兴趣呢?医生又问道。他觉得被他

    这样问下去自己又要“紊乱”了。于是他说,也不是对离我们生活遥远的事情我就

    有兴趣,我同样也会看国内新闻。国内哪些新闻呢?医生追问道。他说,这就不一

    定了,总之,觉得有意思的就看一下吧。他一直是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说出这些似是

    而非的理由,但医生一定看得出来,他竭力在控制着内心的某种烦躁。医生没再问

    下去,而是看着自己手中的钢笔,陷入了沉思。但医生很快就从这种沉思的状态中

    挣扎出来,开始像以往一样,询问他的病情。关于病情的一问一答,都是些老生常

    谈了,没什么新意。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医生照样可以给他开处方。当医生最后把

    处方递给他的时候,再一次(神情慎重,语气诚恳地)建议他试一下,去看看心理

    医生。这一次,他做出了比较积极的回应。他说,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这天晚上,他故意没吃安眠药,想借失眠的机会想一些问题。人活着为了什

    么?诸如此类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已经倦于思考了。但他曾经是要思考的。也可以说,很大程度上,他的失眠症就是因思考这样的问题而患上的。包括灵魂的问题,真理的问题,以及人的命运与世界的偶然性等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是一个

    有控制力的人。当他开始意识到这样下去自己的精神可能崩溃的时候,他迫使自己

    从这些问题中逃离了出来。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原则,非具体的问题不思考,没有

    答案的问题不思考,与己无关的问题不思考。其实,这样的控制力并非出自理性,而是源于恐惧。他害怕成为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疯子。这样的疯子他很小的时候

    就见过。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年长的,也有年少的。他们疯癫的原因他不是

    很清楚,但他们疯癫的模样却深刻地印在了他的记忆之中。他们行走在街上,最初

    还会引来好奇者或好事者的围观与戏弄,但久而久之,更多的时候,他们是被冷

    落,被忽略的。他认识的那几个疯子都没有攻击性。因此,他们得以在大街小巷自

    由地、漫无目的地穿行。一个叫雷明初的疯子,他的爱好是读街上的那些大字报。

    不是默读,而是大声地、字正腔圆地朗读。那是一个时兴在街头张贴大字报的年

    代。雷癫子蓬乱着头发,无论寒暑都裹着一件破败的沾满了污垢的棉袄。有人说他

    曾经上过大学。但也有人说,他上的是一个中等技术学校。他有老婆,有儿子,老

    婆和儿子都很正常。后来没有大字报了,但他朗读的习惯并没因此改变。无论春夏

    秋冬,他继续在街头朗读。墙上贴着什么,他就读什么。各种节庆的宣传标语,蔬

    菜店、百货商店以及各政府机关的告示,法院的布告,寻人启事,电影院的影片海

    报,等等,都是他朗读的对象。其中,法院的布告,是他最爱朗读的:判处×××死

    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立即执行!他的声音在街头回荡。

    还有一个疯子,他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但他记得,他是他小学同班同学魏书平

    的哥哥。他高中毕业,本来应该响应领袖的号召,作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落户,所

    谓上山下乡,到广阔的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但是他却在这个时候疯了。他

    衣着干净,头发也修饰得跟平常人一样。他走在街上从不跟人说话,即使有认识他

    的人喊他,他也听不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常常迈着细碎的步子,沿着

    街边的墙根急急地行走。他的左手任何时候都插在裤兜里,右手则露出来,紧靠在

    胸前,伸直的食指伴随着口中轻微的嘟嘟声,做有节奏的颤动。有人说,他是在发

    报。或者说,他在模拟发报的动作。曾经有人粗暴地上前将他拦住,问他在给谁发

    报?他张皇失措,从那人手中挣脱出来,以更急促的步子逃窜而去。

    他不能成为这样的疯子,很小的时候他就这样告诫自己。尽管他不知道一个人

    疯了之后其意识处于何种境况。直到现在,他还是时刻警惕着,不能失控,不能变

    成像他们一样。他必须让自己的意识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清醒,哪怕这种清醒让他彻夜难眠。他们也许不是因为思考抽象问题而疯癫的,但他却因为对疯癫的恐惧,坚持着他的原则,只思考具体问题,有答案的问题,以及与己有关的问题。

    妻子侧卧在枕头上,脸庞被散开的头发遮去一半。她咕哝了一句,我要睡了

    哈。便闭上了眼睛。没多久,她微微张开的嘴唇配合着鼻翼的翕动,表明她已进入

    了梦乡。这个时候,他做任何事情她都是不会醒来的。于是,他掀开被子,从床上

    爬了起来。

    他的一次夜游的经历

    1

    按约定,夜游从零点开始。

    夜游开始的地点离他的住地不算近,需打车过去,大约十二分钟的车程。那是

    一个连接着步行街的小广场,著名的卡夫卡书店就在广场的边上。

    他提前五分钟到达,却看见广场上空无一人。会不会是一个恶作剧?他突然冒

    出这样的念头,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在离卡夫卡书店不远的地方蹲下

    来,点了一支烟,决定等到零点再看看,是否真有夜游的人到来?广场周围的店铺

    均已打烊,只有几盏路灯照着,显出几丝诡异。距离零点还有两分钟,突然传来哗

    啦哗啦的声音,他抬头一看,是三个清洁工在广场上清扫垃圾。接着,一只野狗从

    广场上跑过,一只拉布拉多犬。他再次看了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距离零点还有一

    分钟。但广场上除了三个清洁工,依然空无一人。距离零点还有三十秒。他扔掉烟

    头,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广场,由远及近,是一个中年男人,戴

    一副近视眼镜。眼镜男走到广场边的一盏路灯下站定,开始做一些弯腰、扩胸、踢

    腿的动作。他也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扩胸的动作,然后朝眼镜男走过去。就在他走

    向眼镜男的时候,广场上的人影突然多了起来,多到让他吃惊的程度,就好像鬼魂

    一样约好了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他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刚好零点。此时,他已

    置身于略显拥挤的人群中,已没必要去靠近眼镜男了。那个可能是恶作剧的猜测纯

    属自己多疑,CC425没有骗他,夜游活动是真的。人群开始移动出广场,他跟随着移

    动的人群,朝西边一环路的方向走去。同行的都是陌生人,只走路,不说话,哪怕身体挨得很近,也没有任何交谈的

    迹象。保持陌生与沉默,难道是夜游的潜在规则?

    他又看见了那个眼镜男,在他右侧五步远的地方,眼镜的镜片不时反射着路灯

    或汽车驶过时的灯光,在镜片上形成一种闪烁的光点。右侧三步远紧挨着眼镜中年

    男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身材瘦削,但却有着一副高耸向前的丰满的胸脯。走路

    的姿态也有点滑稽,接近T台上那种时装表演的猫步。他猜她可能是某个文艺团体的

    演员。他看她的时候,她刚好也偏过头来,看见了他在看她。虽说是面无表情,但

    他还是感觉到了她那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上有一种这个年龄的女人掩饰不住的忧

    伤。他迅速地挪开自己的目光,假装自己一直是直视着前方在走路的。

    零点以后的街道突然有一种梦幻的感觉,虽说也还有汽车驶过,但车流量相对

    于零点以前已经大为减少,路面陡然开阔。此时街上的行人也十分稀少,夜游的人

    走在两边的人行道上,与其他零星的行人混在一起,如果不是知情者,是察觉不到

    这些人是被组织起来夜游的。即便是进入更偏僻的区域,街道上除了夜游的人,几

    乎没有其他行人,但在不知情者的眼里,还是看不出他们就是一些刻意而为的、专

    门的夜游人。就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是因为实际需要而在这个时候行走在这个地方

    的普通人一样。

    人群在一环路上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在高升桥路口左拐,朝二环路方向走去。

    这一带曾经是他熟悉的,但现在不熟悉了,不仅是因为晚上,暗淡的灯光让街景变

    了模样,最主要的是他很久没到这一带来了,发现曾经熟悉的那些房屋基本上都不

    在了,新的楼房耸立起来,天际线上升,街道被拓宽,除了街名,已经不是原来的

    街道。他很想跟旁边的人分享一下他此时此刻的感受。这些年深居简出,很少有什

    么感受了。但是行走在他旁边的人,都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一位戴眼镜的年轻

    人,不仅眼睛直视着前方,还将随身听的耳机塞进耳朵里,从听觉上拒绝这个现实

    的世界。他猜不出他的职业,但他估计,这个年轻的眼镜男最多二十二三岁,大学

    刚毕业,也许还没谈过恋爱,不然他何必深更半夜跑来夜游呢?他已经观察到,夜

    游的人,以像他这样的中年人居多,其中男性又多过女性。当然,也有年轻的女孩

    夹杂在夜游的人群中,就在前面五步远的地方,他虽然只看见她的背影,但从她的

    身段,尤其是腰与臀部之间所呈现出来的曲线,他断定,这女孩不会超过二十五

    岁。他也看见了头发花白,甚至纯白的老头和老太太,但他们的步态一点不显老,挺直了腰板,昂扬着头颅,感觉比中年人乃至年轻人还充满信心。只是带着这样的

    信心夜游,在他看来,确实有些奇怪。

    在一座巨大的立交桥下,夜游的人进入了二环路。路面变得更加空旷。行道树

    在路灯的映照下像被放大的人影,与夜游的人混在一起,形成某种象征性的关联。

    他突然有些犹疑,不知道这样走下去要走到何时何地?他想停下来抽支烟,但马上

    就打消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决定加快步伐,以免陷入更深的胡思乱想。

    2

    “喂,你是新加入的吧?”旁边一个声音问道。

    他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有人主动跟他攀谈。他扭过头去,寻找说话的人。一个

    年龄与他相仿的男人走在他的旁边。可能就是他,因为只有他离他最近,并且也像

    他一样,正在看着他。

    “是的,今天才加入。”他说道。

    “你也失眠?”那人问完后,自己笑了一声。

    他点了点头,想问他,你也失眠?但又觉得不应该这么白痴地重复他人的问

    话。如果想将这种交谈继续下去,那么,就得有点自己的语言,倒不一定是惊人之

    语,但至少得让人觉得还有点意思。但什么样的话才是有意思的呢?他一下被困住

    了。

    “你不爱说话?”对方感觉到了他的困境。

    但这个问题让他更加困窘,更加不知如何应对。我不爱说话吗?他在内心重复

    着这个问题。不,他回答自己,我不是不爱说话的人,只是不善于和陌生人说话。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像回答自己一样,去回答对方的问题,因为对方就是一个陌生

    人,这样回答显得很没礼貌。

    “你也失眠?”他反问道。唉,情急之下,情急之下,他自己在内心念叨着,为自己终于免不了这种白痴似的表现而自责和羞愧。“十年了,睡不着。”对方回答道,语气轻松,完全没有他的那种纠结和紧

    张。

    听到这样的话语,他也开始松弛下来。

    “为什么睡不着?”

    “没有原因。”那人朝他笑了笑,问他:“你能说出失眠的原因吗?”

    “我,”他想了想,我失眠的原因是什么呢?之前应该是知道原因的,但被他

    这么一问,反而说不出有什么原因了。或者是,一下觉得造成自己失眠的原因很复

    杂,有点一言难尽的感觉。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希望这样的回答可以消解对方继续提问的兴趣,因

    为他自己已经没有了这个兴趣。

    对方果然不再提问,恢复了两人之间沉默相伴的状态。

    但就在他以为已经摆脱了说话的困境,为此而感到轻松的时候,对方再一次打

    破了沉默。

    “你有什么期待?”

    这问题很突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什么期待?”

    他的语气既像是反问,又像是自言自语的。

    “对这种活动的期待。这种夜晚的漫游的活动,你加入进来,希望获得什么,或者说期待着会发生点什么?”

    对方明确了自己的问题,语气中有一种让人不愉快的东西,他虽然说不出究竟

    是什么东西,但感觉上就是不愉快。

    “难道一定要期待什么吗?”他反问道。这种反问也将自己不愉快的感觉明确

    地传递给了对方。“诚实地说,总会期待点什么吧?”

    对方的话已经不是让他不愉快,而是更进了一步,让他有种被激怒了的感觉。

    他决定不再开口,因此而给对方造成很无礼、很傲慢的感觉,那也无所谓了。或者

    更好,谁叫你先这样傲慢无礼地跟我说话的呢?

    但那人对他的沉默似乎也很无所谓的样子,继续问道:

    “是谁邀请你来的呢?”

    他一下停住了脚步,用一种仇视的眼光看着对方。但对方却好像丝毫没察觉到

    他的反应,继续走他的路。他终于忍无可忍,冲着那人的背影爆发出来:

    “你是什么人?查户口的吗?”

    那人一下就加快脚步消失了。夜空中留下他突兀的喊叫声,惹来其他夜游人的

    侧目。

    这时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向他靠拢过来,神情比较友好,表现出想与他说话的

    意思。他也友好地朝她点了点头,但由于刚才自己的失态,情绪上还有些别扭,点

    完头之后,并没主动说话,而是等着对方先开口。

    “别理他,他是神经病。”微胖的中年女人先开了口,声音还比较好听,跟她

    圆润的体型很吻合。

    “你是CC425吗?”他问道,问过之后才发现自己很唐突。

    “不好意思,”他马上又说道,“我是CC425邀请来的,但我并不认识她,CC425是她的网名,我是在网上被她邀请的。”

    “你认为她是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她,就太好了。”

    他话一出口,马上心跳加速,紧张起来。他自己也分明听出话中的暧昧成分,好像他在期望着什么,尽管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意思。但微胖的中年女人半天不说话,证明她也感觉到了什么,已经有误解了。气氛一下尴尬起来。他下意识地拉开

    了一点与她的距离,内心的窘迫让他连走路的姿势都变得僵硬起来。

    “我不是,让你失望了。”微胖的中年女人终于回应了他。

    3

    来到了一个公园的入口,是清水河公园。夜游的人减慢了速度,并朝着公园的

    入口鱼贯而入。莫非这就是今晚的目的地?他也跟着进了公园。他还是第一次在夜

    晚进入一个公园,联想到有些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地方,思绪便有

    些纷乱。好在他不是一个人。公园里也不是漆黑一片,一种人造的类似于月光的光

    源,透过树枝,零零星星地洒落在一块半月形的草坪上。大家在草坪上分散开来,有的喝自带的水,有的抽烟,也有的转动颈项,活动着四肢。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也拿出香烟来点了一支。他想在草地上坐一会,坐着抽完这支烟,但接下来大

    家的举动让他惊讶得呆住了。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场面。眼前的这些人,不分男女

    老幼,纷纷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变成了赤裸的人。他一下脸颊发烫,不是因为他看

    见了这些赤裸的人,而是这些赤裸的人都在看他,这时候只有他身上还穿着衣服。

    很多年前,他曾经听一位朋友说过,在国外有一种天体浴场,大家都赤身裸体,他

    的这位朋友却穿着一条裤衩,这时候的感觉,就好像大家都穿着衣服,自己却是赤

    身裸体的一样。但是,他的这位朋友又害怕脱掉自己的裤衩,因为他是第一次遭遇

    这样的场面,他不确定脱掉裤衩后,自己会不会献丑?现在,他面临的困境也一

    样,当我脱光衣服之后,暴露在外的生殖器会不会不由自主地勃起呢?

    “你不要紧张,”这时一个圆润的声音出现在身旁,“你初次参加,可以先适

    应一下,大家不会责怪的。”

    是那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她此时也是赤裸着身体。朦胧的光影下,他先看见了

    她的乳房,小腹,大腿和手臂,然后才看见了她的脸。还是那张跟她穿着衣服时一

    模一样的圆圆的脸,脸上的表情祥和,宁静,既像母亲,又像女神。很奇怪,他真

    的没那么紧张了。他越是看着她,内心越是平静。

    “别光看我啊。”微胖的中年女人带着笑意,挥了挥胖乎乎的手,示意他也将

    自己的衣服脱掉。他看着她,不再迟疑,把衣服全脱了。很奇怪,身体并没如想象的那样发生意

    外,而是很平静。

    “你肯定是CC425。”他看着她说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她表情认真,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那你一定不是第一次。”

    “嗯,不是第一次,很多次了。”

    “每次都会是这样吗?”

    “是的。我第一次参加就是这样的。每次都是。”

    “你不害怕吗?我的意思是,没有一点紧张的感觉吗?”

    “有点紧张,第一次,特别是我又长得这么胖……”

    她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用手在自己的胸前和小腹上抚摸了一下。

    “你并不胖,只是比较丰满而已。”他看着她说道。

    “你真会说话。但我的确是有点胖,生了小孩之后,胖起来的地方就再没复

    原。我就是想要减肥才来的。你呢?为什么来夜游?”

    “我睡不着。失眠。长期失眠,很难受,有时连死的念头都有。你能理解

    吗?”

    “嗯,应该能理解,虽然我丈夫常常说我,睡得像猪一样。哈哈。”

    她又轻轻地笑了起来,两只乳房跟着她的笑声在胸前轻微的晃荡。

    “你真是一个开朗的女人。”他说道。

    “我丈夫也这样认为。不过没你说得这么委婉,他总是说,你真是一个没脑子

    的女人。哈哈,他就是这样说的。”“你很爱你丈夫,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

    “嗯,他没有我这么开朗,但很善良。”

    “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一个作家。你能理解吗?”

    “理解什么?”

    “理解他这种职业。因为很多人不理解,我的同事就说,作家都是疯子。”

    “我也是一个作家。”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看见她的反应很惊讶。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惊讶。

    “你怎么会?”她欲言又止。

    “怎么,我不像吗?”

    “不是,我相信你。只是,你跟我丈夫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说不出来。嗯,我要去小便,你去吗?”

    他点了点头,跟在她后面,朝草坪边沿的一棵玉兰树走去。

    4

    微胖的中年女人走到那棵玉兰树下,先蹲下去,但马上又站了起来。

    “我想站着小便,这是不是很疯狂?”她回过头,问道。

    他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说,在这个时候,做什么都不算疯

    狂。但又觉得不妥。不能这样否定。她需要支持,支持她这个疯狂的念头。

    “是很疯狂。”他终于说道。“也很色情。”他又补充道。

    “色情?你认为女人站着小便很色情?”她转过身,表情有些疑惑,但也有一

    点挑战的意味。

    他觉得自己失言了,心里突然慌乱起来。

    “我说的色情不是那个色情,而是一种形式上的,比如,就像是……”他卡住

    了,思维混乱,完全说不下去。

    “我明白了,你想说的是这不符合常规,是吗?”

    “是的,不符合常规,所以很疯狂,很疯狂,也就很色情。”

    他说完,松了一口气。

    “我丈夫也说,这不符合常规。但他没说这很色情。所以,你们不一样。”

    她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摇晃了几下脑袋,显出很烦躁的样子。

    “不说了,我要小便了。”

    她将双腿分开,站成一个八字。但马上又改变姿势,蹲了下去。接着,他就听

    见了她小便的声音。从她的肢体动作,他能猜测出,她的内心已经没有了那种疯狂

    的感觉,仅仅是完成一次普通的小便而已。他突然内疚起来。虽然没有明确的理

    由,但他还是认为,是他的原因,导致这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失去了一次疯狂的机

    会。

    “我完了,你来吧。”

    中年女人晃了晃臀部,站起来,离开了那棵玉兰树。离开时,也没看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完全没有了尿意,倒是有一丝悲哀的感觉从小腹一直弥漫到胸口,并有继续

    往喉头和眼眶弥漫的趋势。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丝悲哀压回到腹腔。作为一个中

    年男人,他已经具备了一定的自制力,大多数情况下,是能够化解那种突如其来的负面情绪的。

    “你还好吧?”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沙哑,但语调不乏温和。

    他转过身,看见说话的人戴着一副眼镜,赤裸的身体可用干瘦或单薄来形容。

    他在广场第一个见到的就是这个眼镜男。

    “我没事。”他回答说。

    眼镜男站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开始小便。

    “那个女人你不要去惹她。”眼镜男一边小便一边说道。

    “你认识她?”

    “她是我朋友的妻子。”

    “她丈夫,那个作家?”

    “对。我的朋友,春节前死了,自杀的。”

    那丝悲哀的感觉又从他的小腹窜起,一直窜到胸口的位置,被他压住。

    “很不幸。”他叹了口气,说道。

    “所以,你别惹她。”

    眼镜男说完,抖了抖身体,转头与他对视了一下,便走开了。

    他呆在原地,感觉胸口像要爆炸一样。他想大吼一声,但只是张了张口,在空

    中挥舞了一下手臂,并没真正叫出声来。

    陆续有人将衣服穿回到身上。他也走到自己放衣服的地方,用很快的动作穿上

    了衣服。然后,跟随大家离开公园,重新回到马路上。

    夜游的人群开始向着灯光闪烁的城区往回走,并在途中逐渐分散,消失。最后

    回到广场的,只有他、眼镜男和那个微胖的中年女人。他想过去与他们告个别,但想到眼镜男刚才说过的话,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眼镜男和那个微胖的中年女人从不同的方向离开了广场。

    他回到家,意外地睡了一个好觉。

    他的失眠症又变成了嗜睡症

    1

    回到家,已是深夜(接近零点)。他虽然身上带着钥匙,但还是想了一下,决

    定先按门铃。不多会,妻子就把门打开了。她穿着睡衣,头发披散着,有点湿,好

    像是刚洗过。她开了门,没说话,也并不看他一眼,自己就转身上了楼。他换了拖

    鞋,进到客厅,把背包搁在地板上,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坐好还是站好?最后,他

    决定在沙发上坐下来,先抽支烟。但抽着抽着,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怎么搞的就睡

    着了。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身上还盖了一条毛毯,想必是妻子拿下

    楼来给他盖上的。

    与他走时相比,家里的一切还是原样。没有少一点什么,也没有多一点什么。

    成都的天气也是老样子,打开窗帘,外面依然是灰蒙蒙的,不见一点蓝天。他的那

    只背包还在原来的位置放着,妻子没去动过一下。他去楼上的卧室,妻子不在,床

    上是揉得皱巴巴的棉被,几件颜色、款式各异的衣服散落在棉被上,让人仿佛看见

    女主人起床之后的匆忙。打开衣柜,他找了一套内衣,连同一件浴袍一起带进了浴

    室。浴室还是那么整洁,洗发水、沐浴液、牙刷牙膏以及香水等玩意儿都搁放在原

    位,就像他压根没有离开过一样。直到热水从头上淋下来,他才确切地记忆起,我

    是有许久没像这样洗过澡了。有一瞬间,一些模糊的情景在脑中闪回,他顿时感觉

    到一阵晕眩,便赶紧冲掉身上的泡沫,裹上一件浴袍走出了浴室。

    他走进厨房,想从冰箱里搜罗出一点剩汤剩菜,给自己做一碗烩饭。但冰箱空

    空如也。他想,我不在的时候,妻子显然是没在家开伙,至少昨晚就没在家吃饭。

    他关上冰箱,走到燃气灶前,架上铁锅,自己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

    整个上午,他在自己的书房里磨磨蹭蹭,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中午又睡了个午觉(还是在沙发上)。下午出门去买了些菜,回到家做了一顿比较丰盛的晚饭。

    他认为妻子回来之后会有所反应。但她看见桌上的菜,并没表示出格外的惊讶,仿

    佛事情就该是这样的,很平常,并无什么特殊的含义(尽管他做这顿饭是有特殊含

    义的)。吃饭的时候,他和她也说几句话,但都是日常事务性的,诸如“路上堵车

    吗”、“鱼买成多少钱一斤”、“花园里那株黄桷兰好像不行了”、“抽油烟机的

    灯坏了”、“国庆节你们放几天假”、“明天可能要下雨”,等等。尽量小心翼翼

    地不去触及内心的东西,不去触及这几个月来发生在各自身上的那些事情。就好像

    这几个月的时间他哪里都没去,一直都在家里。而她也跟平常一样,刚刚下班回

    来,他做了饭,然后他们一起吃。就这样。真的就是这样,尽管事实上不应该是这

    样。只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假装很正常。

    不过,到了晚上,有一件事情是不能回避的了,那就是睡觉。

    “你今晚上还睡沙发?”她问道。

    “那我睡卧室来吧。”他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觉得我应该睡哪里?”

    “你想睡哪里就睡哪里。”丢下这句话之后,她也不理会他有什么反应,自己

    上楼去睡了。

    他进退两难。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一般来说,只要他主动一点,僵局就会

    打破。但这次不一样,彼此之间像隔着一堵墙。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每延迟一分钟,就意味着那堵墙会增加一寸的厚度。

    上楼还是不上楼,都得给自己找到一个恰当的理由。但现在的问题是,没有一个理

    由是恰当的。

    楼梯上传来了柔软的脚步声。妻子穿着睡衣和拖鞋走了下来。走到楼梯的一

    半,便停住了。他以为看见了一线转机,可以等待阳光的降临了。

    “你把你那个背包处理一下,楼上都闻得到大股气味。还有这身衣服,你自己把它洗了,我受不了这种味道。”

    她像扔垃圾一样,把他早上换在卧室的衣服弃置于地,然后依然无视他的反

    应,转身上楼。这次,他听见卧室的门是被明确地关上了。

    2

    印象大书坊旁边是一家叫作“欧洲房子”的咖啡店,以前在家里写不出东西的

    时候,会带上笔记本电脑,到这里来坐一坐。但事实上,坐在这里也没有写出过什

    么。更多的时候,都是拿着刚从隔壁买来的新书,就着一杯炭烧咖啡,消磨掉半天

    时光。

    这天,他走进欧洲房子的时候,突然有种身在异乡的感觉,这感觉也得到了咖

    啡店那几位他曾经熟悉的服务员的印证。她们好像都不认识他了,看他的时候,脸

    上露出的那种微笑,既陌生而又客气。环境其实没变。甚至邻座的几位客人,他也

    似曾相识。他们应该就是这里的常客,其中一位,他似乎还知道她的名字,那也是

    过去坐在这里的时候,常听别人这样称呼她的。她叫言菊(同音,是不是这两个字

    他不敢确定),一位体态丰盈,打扮入时的少妇。她好像也认识他,看他进来的时

    候,还仰着脸朝他微笑了一下。但也许,那只是她出于礼貌的一个习惯,即对任何

    一个投向她的有那么一点似曾相识的目光,她都会恰如其分地如此回应。

    他在临窗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这也是他以前常在这里落座的位置。但此刻他

    却像一个异乡人一样坐在这里,姿态不无拘谨。

    窗外,不时有陌生的美女经过。有时是迎面而来,有时仅仅是一个让人猜测的

    背影。

    他要了一杯咖啡(老口味,炭烧),又抬起头来问那位系着蓝色围裙的女孩,有什么吃的吗?女孩微笑着向他介绍了几种西式牛排、面食及甜品。他想了想说,就牛排先来一份吧。以前他从未在这里吃过任何东西,包括点心,因为他没有食

    欲。所以,当他问那位女孩有什么吃的时候,自己也吃了一惊。但事后证明,他也

    只是脑子里觉得应该吃点什么,实际上还是没什么胃口。

    牛排送上来了,他尝了一口,就不想吃第二口了。他把牛排推到一边,只喝咖

    啡。这时候,那个叫言菊的少妇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过来。

    你好。你好。能坐一下吗?当然,可以。很久没见了,去旅游去了?算是吧。

    去西藏?没有,接近那个方向,但没到。你认得我吧,我叫言菊。我知道,常看你

    坐在这里。是的,我也是经常见到你,就是没一起聊过。你家就住在附近吧?在附

    近,不远,你也是吧?嗯,在蓝天路。很近啊,我在神仙树北路,比你稍远一点。

    你做什么的呢?我吗,猜猜看?不好猜。呵呵,那就别猜了,你好像很累?有一

    点,经常是这样,总像是没睡醒的样子,呵呵。我会不会打搅你了?不会,你太客

    气了,我正想有人聊一聊。那就好,旅途还愉快吧?还行,嗯,出去总比在家好。

    是吗,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看来你是个好动的人,心有点野哦。你呢,常出去旅游吗?很少,我心不野,还有点懒。

    她说到自己“有点懒”之后,他一时竟无言以对。就这样,彼此沉默了片刻。

    虽是片刻,却让人窘迫不已,仿佛时间凝固了千年以上。

    成都这几个月天气还好吧?他终于以此话题打破沉默。她莞尔一笑,并斜睨了

    他一眼。你看,都说到天气了,好像我们真的没什么话说了,呵呵,你刚才说,你

    离开有几个月了,是吧?嗯,我五月下旬离开的。那你算是把夏天躲过了,成都今

    年很反常,天气暴热。这样说我还很幸运。是啊,出去玩一定发生不少故事吧?你

    喜欢听故事?哈,有不喜欢的吗?但我讲不好,不知道该怎样讲。你卖关子吧,你

    是谁我们都知道的。你们?是啊,就是我们这里的这些人,都知道您(她开始操起

    了普通话)是有名的剧作家,还会讲不好故事?不好意思,但我真不是卖关子,这

    故事太长,也比较复杂,我到现在心里都还有点乱。是这样啊,不过我不急,我闲

    人一个,有的是时间,你慢慢讲。这个,我试试吧,但是,好像,还是不太好讲,很抱歉,我真不是故意,实在是,你知道,有些事情。是隐私,对吧?差不多,是

    这样。明白,那就不为难你了,虽然我很好奇。谢谢。哈哈,谢我什么?谢谢你的

    理解。你太客气了,那我也只好说不用谢了,呵呵,跟你聊天很愉快,虽然没听成

    你的故事,我现在要回我的座位去了,你慢用,你看你的牛排都还没动呢,要不要

    拿回去让他们再打一下?不用了,我本来就没胃口。那好吧,告辞,拜拜了。拜

    拜。

    她看来是有事才回到自己座位上去的。两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打扮乃至身

    材也相仿)和她坐在一起。她们像是刚刚到的,坐下之后就不停地在说话。后来又来了一个年轻的男人,身材高大,穿着十分考究,手里夹了一只棕色的皮包。年轻

    男人坐下后,经另一个女人介绍,又马上站起来,与言菊握了握手。然后,打开那

    只皮包,拿出一叠纸,有点毕恭毕敬的样子交给言菊,让她看。他们像是在谈一件

    十分严肃的事情。这期间,他也跟言菊有过两三次目光的交接,就在她听那个男人

    说话的时候。每一次,她都向他报以那种礼貌性的也是习惯性的微笑。最后一次,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用眼神向她示意,我要走了。她微笑着,并轻轻扬起手,配合着无声的口型,向他做了一个“再见”的示意。

    3

    妻子又不在家。作为一名幼教工作者,她依然是早出晚归,这使得他们在一起

    共处的时间并不多。由于嗜睡,他多次忘记做饭,在她回家的时候,餐桌上还是空

    荡荡的。但她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满,更没有半点责备,而是说,那就出去随便吃

    点什么吧。正如她以前对他的失眠症比较难以理解一样,她对他现在的嗜睡症也保

    持着沉默,不作任何评论。那意思就是,你爱睡就睡吧,我无所谓。照说,回来这

    些天了,他们应该有点亲密接触才是。但由于在一起睡觉这个最基本的形式都被取

    消了,平常的接触就更难往亲密的方向靠近。有一次,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看一部

    香港的电视连续剧,里面有黎姿扮演的一个角色。这部剧他回家之后才开始看的,到现在断断续续看了十多集了。可能是受了剧情的感染,他突然有一种对亲密的幻

    想和冲动,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

    “有啥事?”她转过头来问道。

    看她的那个眼神,他知道自己此举太冒昧了。于是,他一边说“没事”,一边

    站起来去拿茶几上的一个什么东西,那个东西的位置是比较靠近她的,就好像他本

    来打算让她帮自己把那个东西拿过来,但现在他改变主意,决定自己去拿了。

    这以后,他变得更加谨慎和克制,并以自己习惯的方式,将欲望消灭在欲望发

    生之前。他觉得,如果两个人心理上的距离已经放大,生理上的问题便是小问题

    了。就算她有时候身不由己做出一个可能导致他想入非非的举动(比如在换衣服的

    时候让他给她拉一下背上的拉链,或是在浴室里叫他的名字,让他拿一件她忘了拿

    的东西进去),他也总是会提醒自己,一定不要朝那方面去想,以免产生误会。

    他躺在沙发上,开始看一本书。但看了不到一页,意识就涣散起来。为了不被那种无聊的睡意所控制,他站起来,决定做点什么。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到处井然

    有序,可谓窗明几亮,连地板上也是一尘不染。无论什么情况下,妻子始终保持着

    她那爱整洁、勤打扫的习性。于是,他又躺下去,换了一本书看。这次一口气就看

    了长达十页。书名叫《等待戈多》,作者贝克特。这次虽然没有睡着,但看过的那

    十页讲的什么内容却一无所知,完全没进入意识,算是白看了。于是他放弃抵抗,让睡眠自然来袭。但这样他又反而睡不着了。他开始变得坐立不安,在楼上楼下的

    房间里毫无目的地窜了一会,最后站在屋顶的露台上,把头仰起来,做了几个深呼

    吸。这时候,一架飞机从天上飞过。飞机飞得很高,他听不见它的引擎声。他本来

    对飞机不感兴趣,平常也没有特别的关注。但现在看见这架飞过头顶的飞机,他觉

    得自己开始跟这个飞行物有了某种关系。我应该结束这种昏昏欲睡的状态,去坐一

    次飞机。他这样想。无所谓去哪里,只是单纯地坐一次飞机。他觉得自己目前的状

    况都是地心引力导致的,是成都的低气压导致的。而飞机可以把我带离地面,带到

    四千米之上,乃至八千米,一万米之上。我只要透过飞机的舷窗看见云层是在自己

    的下面而不是上面,心情就一定会好起来,就不再受失眠症或者什么嗜睡症的困

    扰,我也就正常了。

    舷窗之外,是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空间(都不能把它称为“天空”了,因为人

    不是在它的下面,而是置身其中,与它是一种平行的关系)。在这个高度上,人的

    思维变得纯粹而博大,很容易(无须借助任何至理名言)就突破了自身狭隘的小宇

    宙,真的像书中说的那样可以自由地翱翔了。曾经带给你烦恼乃至让你陷入困境的

    那些东西,此时都统统抛在了几千米高空之下的地上,并随着地面的渺小而越来越

    渺小。飞机上还不用开手机,这可是航空管制,你现在打不通我的电话就怪不得我

    了,那不是我的错。飞机有时候会倾斜一下,颠簸一下。但在这一望无垠的蓝色空

    间里,一点不让人有什么担忧。只要心无牵挂,飞机就会永远这样飞下去,因为宇

    宙是无边的。

    4

    有一天,他又在印象大书坊买了几本书,路过欧洲房子的时候,出于习惯,他

    走了进去,坐在靠窗的老位子上,要了一杯咖啡。那个叫言菊的少妇看见他之后,又主动坐过来,跟他聊天。好像是跟戏剧有关的话题,她似乎说到有个台湾的剧团

    要来这里演出,由于他当时注意力不是特别集中,也可能是时间不大对,中午一点

    到一点半的那个样子,正是他平常睡午觉的时候。总之,他不是显得很有精神。但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跟人家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大概也没睡多久,几秒

    钟?几分钟?但不管是多久,出现这种情况都是很糟糕的。他醒来的时候,看见她

    还坐在对面,正翻看着他放在桌上的新书。

    “不好意思,我刚才是不是睡着了?”他问道。

    “好像是的。我正在看你买的书。”她说。

    “我打呼噜了吗?”

    “哈哈,你说呢?”她把书挡在自己嘴上,“你睡觉总会打呼噜的吗?”

    “我不知道,但听别人说过,我睡着了是要打呼噜的,所以担心。”

    “有什么担心的呢?这很正常啊。”

    “在这样的地方,这种时候,还是很不礼貌。”

    “嗯,其实也没什么。不过,也是哈,我们还在说话你就睡着了,究竟怎么回

    事呢?昨晚没睡好?写作很辛苦的吧?”她说话的时候,手里依然拿着他买的书,那本书刚好是奥地利女作家耶利亚克的一个剧本集。

    “没有啊,最近什么事都没干。也睡得多,没有你说的那种辛苦。我感觉是回

    成都后就开始这样了,随时都很疲倦的样子,老想睡。”

    “是这样啊,也挺好的嘛。我是睡不着。”

    “我以前也是睡不着。”

    “呵呵,人就是这样,睡不着觉得是问题,睡着了也觉得是问题,怎么办嘛?

    活着真没啥意思。这算是剧本吧?你刚才睡的时候,我翻了一下。”

    “怎么样?她也写小说,《钢琴课》就是她的小说改编的。那部电影你看过

    吧?”

    “没有。我很少看电影。睡不着的时候我喜欢看点书。”“是吗?那很好啊。看什么书呢?”

    “小说吧,看小说多一点,历史的也看,反正混时间的,抓到什么看什么,不

    一定是多么高深的那种。他们说看高深的书可以催眠,但我试过,还是不行。像这

    种剧本,以前真没看过,说不定可以催眠?呵呵,我乱说的。你呢,看什么书?你

    一定看了不少书吧?很高深的那种,像名著什么的,是吧?”

    “看过一些,像你说的名著也有。但也不全都是那样的。通俗一点的也看,比

    如侦探小说,还有武侠小说,以前(就是年轻的时候,不不,现在老了)看得很入

    迷,一看就是通宵,后来的失眠可能跟看这些有很大的关系。”

    “那现在呢,你又睡不醒,是因为看什么了?”

    “可能是看这种剧本了吧,呵呵。”

    “哈哈,要是真有这种作用的话,我也要买一本拿回去看。”

    虽然聊得很投机,但他自己知道,身体里还是潜伏着某种东西,让人犯困。他

    害怕像刚才那样再在她面前出丑(不管有没有打呼噜),不敢与她深谈下去,便找

    了个时机,起身告辞了。临走的时候,他听见她说,下周他们有个聚会,问他有没

    有时间和兴趣参加?他问是什么样的聚会?她说,小范围的,也没什么主题,就是

    谈得来的几个朋友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他又问是在哪里聚呢?她笑了一下说,就在自己家里。他想了想,便答应下来。他说,那我们留个电话吧,到时候好联

    系。与他之前猜测的一样,她的名字就是语言的“言”,菊花的“菊”。

    5

    就在他等着那个聚会,百无聊赖的时候,一个意外的电话打了进来。是孙小林

    打来的。孙小林是他刚到锦城艺术宫时带过他的那位电工师傅孙富林的儿子。他很

    诧异,想自己跟师傅有好几年没联系了,跟他的儿子就更没什么交往,他此时打电

    话给我会是什么事呢?这种反常的举动让他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对方

    在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跟着就告诉他一个坏消息,师傅去世了。

    他得知,师傅是今天凌晨三点十分在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内科住院部去世

    的。病因是肝癌。现在已停放在殡仪馆。孙师傅家已经布置了灵堂,接受亲朋好友的悼念。悼念时间从今天下午到次日早晨七点半。也就是说,明天一早,孙师傅就

    要从殡仪馆转到火葬场,彻底告别这个世界了。

    他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过。这天是星期天,妻子没上班。他告诉

    她,孙师傅去世了,我要去他家看看,并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说,你自己去吧。

    他跟妻子结婚的时候,孙师傅是来参加了婚礼的。所以,他想的是,师傅的葬礼,妻子也应该去参加一下。她当时正在家里自己做面膜,并看着电视。他到浴室去洗

    了个澡,换了衣服,便对她说,那我去了。她没吭声,由于脸上敷着面膜,也看不

    出是什么表情。

    师傅的家在西门新二村的一个老宿舍区里。他到的时候,看见已经有很多花圈

    摆放在了宿舍区的门口。灵堂就搭建在师傅住的那个单元外面的空地上。灵堂外面

    摆放了一些桌凳,先到的人已经坐在那里喝茶,抽烟。他在人群中转了转,发现没

    一个人是他认识的。正当他东张西望的时候,孙小林把他看见了。然后把他领进灵

    堂,陪着他给师傅磕头,烧香。这套仪式完成之后,他又站着看了一下师傅的遗

    像。照片上的师傅还显得比较年轻,应该就是他进艺术宫刚成为他徒弟的时候照

    的。那时候不觉得,现在看上去,师傅的五官长得还蛮英俊的。他想起自己最后一

    次见到师傅,是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次也是偶然从艺术宫的一个老同事那里听说,师傅生病了,在住院。于是,他买了些水果去医院。那是夏天,师傅躺在医院的病

    床上,身上穿着一件带条纹的病号服,面容苍老,身体十分消瘦。但精神似乎还比

    较乐观。师傅说,看见你我很意外,但也很高兴。师傅还说,即使你平时抽不出时

    间来看我,但我坚信,如果哪天我死了,你肯定会到火葬场去为我送上最后一程。

    他当时听到这话,差点掉下泪来。后来他又打过一次电话,询问师傅的病情。师傅

    哈哈笑着说,已经出院了,没死成,送葬的事看来要暂时缓一缓了。

    他走出灵堂,在旁边一张桌子前签到,并送上祭礼(现金五百)。孙小林拿过

    纸笔,让他把自己的名字和祭奠语写在为他准备的一个花圈上。我听我爸说,你的

    字写得好,孙小林说。以前师傅确实夸奖过他的字。正是因为师傅的鼓励,他才由

    一名电工变成了一名编剧。于是,他拿着笔,先在一条纸上写了“孙富林师傅千

    古”,然后,又在另一条纸上写下某某敬挽的字样。孙小林待纸上的墨迹干了干,便拿去贴在了一只花圈上。他问孙小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吩咐,不要见

    外。确实,从内心深处,他是把师傅当自己的父亲看待的。孙小林说,别的也没什

    么事,你字写得好,就在这里帮着写一下花圈上的字吧。晚饭过后,阴沉的天空终于飘起了雨。孙小林指挥着一帮人在院坝里搭起了雨

    棚。在成都,出殡之前是要守夜的,而守夜通常就是大家各围一桌打麻将,又叫打

    丧伙。初到成都的北方人有点看不明白这种习俗,觉得死了人还这么娱乐和喜庆,有点不可思议。在成都,还有这么一些闲人,专门到这样的场合打丧伙麻将。他们

    与死者非亲非故,但也受到跟亲朋好友一样的接待,比如该吃盒饭的时候,也有他

    们的一份。可能在主人家看来,有这些凑热闹的角儿,也不失为一种人气。

    他一直没有打麻将的爱好,所以,到了晚上,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虽

    然时不时有孙小林来陪着说一下话,但还是被阵阵袭来的睡意搞得很狼狈。后来,孙小林也看出他很无聊,又很疲倦,便提议他到楼上的房间里去睡一下,等早上出

    殡的时候再叫醒他。他先还客气了一下,后来实在是扛不住,就同意了。

    睡在孙师傅家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围绕着一个巨大的湖泊像藏人转经

    一样行走。湖泊的周围是寸草不生的灰色浅山,有点像火山灰堆砌而成。湖面平静

    而光滑,犹如一面深蓝色的玻璃。他看见湖的中间升起了一个银白色的平台。平台

    上晃动着一些人影,这些人手里拿着刀,像是在打架。这时候,来了一架飞机,围

    绕在平台的上方盘旋。飞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梦境都是寂静的。突然,也没

    有任何征兆,这个梦境就消失了,场景转换成艺术宫的舞台。他看见孙师傅坐在舞

    台上喝酒。舞台上还有别的演员,他们根据剧情说着自己该说的台词。但喝酒的孙

    师傅好像跟他们都没什么关系,只是喝着酒,并不时地朝着观众扮鬼脸。他很着

    急,便跑到侧幕旁边给打手势,想让孙师傅下来。但孙师傅毫不理睬,继续喝他的

    酒,并朝观众傻笑。他只好跑到舞台上去,想把他拉下来。有几个五大三粗的人也

    跑上了舞台,一把将他抱住。他们嘴里说着脏话,然后将他举起来,往下扔。他开

    始坠落,不是从舞台上往下坠落,而是从一个悬崖上往下掉,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山

    谷。就在他惊恐万分的时候,孙小林进来把他叫醒了。

    送葬的人分坐五辆车,其中一辆是二十多座的旅行车,往东郊的火葬场行驶。

    他坐的是一辆桑塔纳,跟孙小林同车。天刚蒙蒙亮,外面还在下着小雨。他问孙小

    林,师傅呢?孙小林说,已经有人负责将他从殡仪馆送到火葬场去了。

    6

    他不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如果说去医院你会感觉到死亡随时就可能在身边发

    生,那么,在火葬场,你感觉到的便是死亡已经是一个既成的事实。每次到这里,有意无意地都会多看几眼那几根高大的烟囱,尤其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那些若有若

    无的烟尘。多年前,他试图将一个葬礼的场面放进他的一部戏中,让它呈现在舞

    台。但在接受审查的时候,这个场面被删去了。后来就连他自己也不太去想死亡这

    件事情。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开始写喜剧。大家都倾向于认为,喜剧可以回避人生

    中许多根本性的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认为,许多问题依然是存在的,我们只

    是假装它不存在罢了。就像我们没生病的时候,医院是不存在的一样,意识中总想

    到那是别人的医院。火葬场就更是这样,没有人愿意在平常的言谈中去提及那个不

    祥的地方。包括在公共媒体上,也几乎很少有它的身影。只是,当有身边的人必须

    得去那个地方了,我们才显得猝不及防的样子,感受到死亡的真实存在。他注意

    到,同来火葬场的人,彼此都很沉默。他想这可能不是因为对死者的哀痛。

    下了车,他和车上的人一起,被一个工作人员领去一栋平房,遗体告别室就设

    在那里面。他进到告别室,便看见师傅已经躺在室内的灵床上,周围环绕着一圈塑

    料做成的花卉,以及同样是塑料做成的类似于松柏和万年青的绿色植物。死去的孙

    师傅穿着一套生前从未见他穿过的蓝色西服,显得很陌生。平仰着的那张脸经过整

    容和化妆之后,看上去也像是假的。孙小林是长子,由他代表死者家属念了一篇篇

    幅不算太长的悼词。孙小林还有个姐姐,两个妹妹。她们在孙小林念悼词的时候,就开始哭泣。念完悼词,也没安排来宾说什么,大家便在工作人员的示意下,一个

    跟着一个,按逆时针方向,默默地围着灵床走了一圈,瞻仰遗容,跟死者做最后的

    告别。然后,他跟随着大家从告别室出来,齐聚在火化室的门口。门前,一个由四

    人组成的铜管乐队已等候在那里。一个工作人员打开门,问哪些是死者的亲属?孙

    小林和他的姐妹们都举了举手,然后他们就被放了进去,其余的人则继续留在这扇

    门的外面。等候的时候,他点了一支烟抽。他发现,在这里面来来往往的人还并不

    少,就像你平常不去医院,去了才发现,无论经济如何不景气,这里永远都是人挤

    人,生意爆好。从告别室到火化室,中间是一块开阔的空地。他看见有人不停地抬

    着担架跑过去,又抬着担架跑回来。去的时候,担架是空的。回来的时候,担架上

    便躺了个人。很多时候躺在上面的是一个老人,但有时候也有中年人和看上去更年

    轻的人躺在上面。其中一次,他还看见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的一只手臂赤裸裸地从

    担架里滑落出来,悬挂在担架的外面。随着担架的晃动,那只赤裸的手臂也跟着在

    空中不停地摇摆。那是一只干瘦得不像是人的手臂。他马上转过头,尽可能将眼前

    看见的情景从脑海中抹去。这时候,刚才那个工作人员又打开门,轻轻地对门口的

    乐队说了声:“可以了。”那四个拿着铜管乐器的人互相点了点头,便开始吹奏起来。但他们吹奏的并非那支公认的葬礼哀乐,而是一首流行歌曲。

    7

    离开火葬场,天空突然晴朗起来。他没急于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天府广场。

    广场被一些蓝色的铁皮围着,几台红色吊车的吊臂耸立在空中,表明地铁中心

    站的工程还没有结束。

    他买了一瓶鲜橙多,独自坐在塑像台前的台阶上,看着从自己脚下经过的车辆

    和人流。百货大楼,新华书店,清真寺,以及锦城艺术宫这些建筑依然耸立在原

    处。一面印有男女明星头像的巨幅广告覆盖在艺术宫的西墙上。阳光下,广告牌上

    的一行白色行草大字清晰可见:暗恋桃花源。这是台湾导演赖声川的一出舞台名

    剧。有路过的行人停下来,向着墙面上的广告仰头张望。

    他很早以前就看过这部剧的舞台录像。作为同行,他很佩服编导的想象力。把

    两个不搭界的故事放在同一个舞台讲述,看了之后一点也不觉得牵强。戏的起因

    是,有两个剧组,因为剧场方面时间安排的不得当,排练的时候撞上了,双方互不

    相让,只好在同一个舞台上各排各的戏。一个戏叫《暗恋》,另一个戏叫《桃花

    源》。《暗恋》讲的是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延续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爱情故

    事,故事的发生地起始于大陆,终结于台湾。不用说,这是一个悲剧。《桃花源》

    的时间背景设置在年代不明的古代,是一个婚外恋加私奔的故事,一个渔夫的妻

    子,受到一个书生的蛊惑,跟着他离家出走,去寻找爱情的桃花源。可以想象,这

    应该是一个喜剧。两台戏,两拨演员,同在一个舞台,各说各的台词,相互间会有

    干扰是难免的。作为悲剧的《暗恋》,演员们沉浸在刻骨铭心的爱情煎熬中,说出

    的台词既抒情又充满了哲理。而《桃花源》作为一部带讽刺意味的喜剧,里面的主

    人公说的话听上去都有点不靠谱,让人捧腹。两边的演员在台词上互相打架不说,两个导演也不甘寂寞。他们除了监视自己一方的演员在台上的表演之外,免不了

    (甚至可能是有意的)会瞟上一眼对方的戏,对方演员的台词也自然而然地要被他

    们听进耳朵里去。于是,双方导演开始出言不逊,以“同行相轻”的惯例对对方的

    表演及台词予以揭短和讥讽。自然是,《暗恋》的导演以戏剧的高雅性和严肃性,抨击《桃花源》是一出低级趣味的戏。同样,《桃花源》的导演对《暗恋》这出戏

    的所谓高雅与严肃大加嘲笑,认为它假模假式,迂腐不堪。比如说到“爱情”,这

    个主题也许是这两出相互不搭界的戏唯一有关联的地方,但是,双方对“爱情”的理解却大相径庭。两个导演运用自己的知识和口才,唇枪舌剑,却谁也说服不了

    谁。奇妙的是,看到最后,两出戏几乎就融合在了一起,观众很难分出彼此。

    此时,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他又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一个衣着邋遢的中

    年男人走到他的跟前,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看了看他,给了他一元钱。过了不到一

    分钟,一个头发蓬乱的小女孩走过来,也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她的脸上除了一块污

    垢,便看不见任何表情,但他也给了她一元钱。最后,来了一个身上挂着三只布口

    袋的老头。老头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像猴子走路一样,充满了童趣。这次,没等老

    头向他伸手,他就先将手朝老头伸了出去。老头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头上也戴了

    一顶红色的帽子(顶上有绒球的那种毛线帽),再加上那只流淌着鼻涕的红色的鼻

    头,状若马戏团的一个小丑。老头眯起眼睛看了一会他伸出的那只手,然后又瘪着

    嘴看了看他的脸,突然就笑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天真的老头真的在他摊开的手

    掌上放了两毛钱,然后笑着跳着地离开了。

    哈,他突然莫名地高兴。我得到了一个乞丐的布施,这是件多么奇妙的事情。

    于是,他以最惬意的姿势,放下自己的腰板,躺到了台阶上。

    他的婚姻传奇

    1

    他曾经很厌世,多次企图自杀,但都没死成。他大彻大悟,决定结婚,寄希望

    于可怕的婚姻把自己折磨至死。

    他看上了邻家的一个姑娘,这姑娘容貌并不出众,也没读过什么书,之所以确

    定她为结婚对象,是因为两家是世交,他与那姑娘可说是青梅竹马,姑娘自小就比

    较喜欢他,如果找人去说媒,不费什么周折,肯定能成。果然,这事情从提出来到

    举行婚礼,仅两个月时间不到,十分顺利。就这样,他结婚了。他竟然还有了幸福

    的感觉,这让他有点恐慌。妻子很贤惠,对他真是太好了,什么事都不让他干,每

    当同房的时候,也显得格外的温柔和体贴。这东西(即婚姻)怎么不是想象的那么

    可怕,那么折磨人呢?随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他的恐慌由最初的一点点,逐渐放

    大,并在妻子怀孕的时候达到顶点。不行了,他想,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于是,他提出离婚。这件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搞得双方父母都很难堪。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能说出一个离婚的理由。那姑娘(即他的妻子)也十分委屈,不知道自己做错

    了什么。但她一如既往的贤惠,没有跟他闹,也没有逼迫他说出为什么,而是悄悄

    地跑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并同意跟他离婚,让他自由。

    2

    他有所反省,认为这次婚姻的失败,在于选错了对象,不该找这么一个好脾气

    的姑娘。离婚不久,他便把新的婚姻目标锁定在本单位一位女同事身上。她也是刚

    离婚不久,跟他一样,正处于婚姻的空档。听说她脾气很古怪,就是因为这样,她

    丈夫终于忍无可忍,与她离了婚。有好事之徒私下散布,说她简直就是个魔鬼,她

    丈夫如果再不离开她,怄都要被她怄死。对于这样的女人,大家唯恐避之不及。但

    这恰恰是他所需要的。他就要一个像她这样脾气暴躁的女人做老婆,以求速死。

    但是,想要跟这位讨人嫌的女同事结婚还并不那么容易。他为达目的,颇费了

    一番周折。女同事虽说脾气不好,但长得却颇有几分姿色。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女

    同事从来都不拿正眼看人,显得自恋而高傲。还有一种说法是,她很有文化,读过

    很多女人没读过的书,是个才女。相对于容貌的虚荣而言,这种文化上的优越感才

    是她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真正原因。他先是给她写了一封信,在信中表达了想与她

    结成百年之好的愿望,也找了一些想和她结婚的理由,当然他没敢说是为了找死。

    但女同事没给他回信,只是,从她偶尔看他一眼的那种眼神,表明那封信她可能是

    收到了的。他不死心,觉得还有希望(事在人为)。一星期之后,他又给她写了一

    封信。这封信写得要委婉一些,有耐心一些。信中回顾了他们一起在干部培训班同

    学的那段特殊经历,感谢她当时在学习上给予自己的帮助(特别提到她曾经借给他

    课堂笔记),对她在言谈中表现出来的才华推崇备至,结尾还诚恳地提了几个关于

    读书的问题,期盼她能够拨出时间,指点迷津。不久,他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在

    回信中比较矜持地表达了对他的好感,并大谈周围人的庸俗,而相比之下,他还算

    是有点与众不同的。这让他大受鼓舞,立马又给她写了一封信。他开始对她的容貌

    和身材进行赞美,连他自己都很吃惊,怎么会记得这么多华丽的辞藻?更让他吃惊

    的是,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爱慕之情,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假的。女同事很快就给

    他写来回信,信中的措辞不再是那么生硬,那么愤世嫉俗。在保持必不可少的骄傲

    的同时,她也开始对人生和命运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怨。她还在信中引用了一首古

    诗,以作目前心境的自况。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进入了恋爱状态。他们之间的信件往来日益频繁,一种

    迫不及待想要超越文字而表达的心情在双方都已经很明显。终于,她向他传递出一

    个信息,他们可以不用书信,而直接见面了。

    作为同事,他们其实是天天见面的。但现在所说的见面,却有着一层特殊的含

    义。女同事还特别暗示,见面的方式可以由他决定,只要不是那么老套,有一点与

    众不同就可以了。他读着她的信,陷入了沉思。作为一个厌世者,他之前从未对爱

    情有过想法,不知道该怎样去和一个女性约会,且还要有一点与众不同。最后他决

    定,约她去看一场电影。

    “这么老套?”她虽说用了责备的语气,但还是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那天看

    的什么电影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经过了一番文字的激烈碰撞之后,现在又有了

    让彼此的身体碰撞在一起的机会。想象中这是很艰难的一步,但他却发现,电影一

    开始,她的手就很自然地放在了他的手上。接近两个小时,他们的眼睛都看着银

    幕。但那仅仅是眼睛,真正隐藏在内心的目光,却一刻也没闲着,早就缠绕成一个

    什么了(是什么呢?直到后来,他才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比喻,而她听了他的比喻,赞同说,是这么回事)。所以,电影散场之后,他不知不觉地就随她去了她的宿

    舍。

    直到她开始往浴缸里放水,他才有了异样的感觉。难道我是这样的人吗?是

    的,作为一个厌世者,他从来就以能够控制自己的性欲而骄傲。更准确地说,厌世

    者之为厌世者,就是已经不再有任何欲望。与女同事相恋,是为了达到结婚的目

    的,也就是为自己造一座坟墓,而不是获取肉体的欢愉。听着浴室的水声,他提醒

    自己,我不是为这个而来的。当女同事裹着浴巾邀请他一同沐浴的时候,他告诉

    她,自己还有事,恐怕不能久留。女同事开始很惊讶,浴巾一下从身上滑了下去。

    她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赤裸着身体,一下扑倒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面对这样的

    场面,他很惶恐,僵直地站在床前,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最后,在一种自责与怜

    悯之心的驱使下,他咬咬牙,猛扑上去,一把将她压在了床上。这情景看上去就像

    是一场强奸。完了之后,他还是很惶恐,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而女同事倒是很镇

    静。她从床上爬起来,也没什么扭捏,直接就去了浴室,看来刚才那一缸水没有白

    放。他呆坐在卧室,其间,尝试着碰了一下自己搭在椅子上的裤子(那条牛仔裤皱

    皱巴巴的看上去十分猥琐),马上又将手缩了回来。他开始抽烟,并打开了卧室的

    电视。3

    好像没有任何悬念,他又结婚了。消息传出,人们议论纷纷,都说他鬼迷心

    窍,是在找死。他不以为意。人们越这样说,他越高兴。

    他想到了《画皮》这个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书生,娶了一个美貌的女子,结

    果这个女子是鬼变的。女鬼每天晚上都要把自己的皮肤揭下来,用笔在上面描画,才能保持美貌。有一天,书生半夜起来,无意中撞见“画皮”这一幕,顿时被吓得

    半死。他猜测,人们现在是不是也在这样想他和女同事的婚姻呢?不禁暗自笑了起

    来。

    但是,他笑得太早了。婚后的生活,跟他们恋爱时没什么两样。女同事(即现

    在的妻子)并没有露出魔鬼的真面目。传说中的性格古怪,脾气暴躁,就像是一个

    谎言。作为一个妻子,她用她的行动再一次让他感受到了幸福。这怎么回事?这怎

    么可能呢?他感到恐慌,想抗拒这种幸福,却又完全无能为力。她太像一个妻子

    了,比那位曾经青梅竹马的前妻还要像。她挖空心思,玩出各种花样,让他完全没

    有任何时间和空间去感受婚姻的沉闷与枯燥。真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她读过很多

    书,这些书虽说不全是有关情爱的,但无疑都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派上了用场。他

    没有任何理由抱怨什么。就算有所抱怨(无理取闹,骨头里挑刺),也被她的学识

    与修养于无形中化解。那么,她前夫被她折磨,以至于忍无可忍愤而离婚,难道都

    是谣言,是假的?他百思不得其解,并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他不能浪费时间,因为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了,他决定主动找死。

    他听说婚外恋是比较能够让妻子暴躁起来的,再有学识和修养的女人都过不了

    这一关。他想,先尝试着搞一搞婚外恋,逼一逼她,情况或许会陡转直下。

    但是,如何搞,去哪里搞呢?

    4

    刚好,正在他转动这个念头的时候,单位就分来了一位女大学生。人长得漂不

    漂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凭直觉认为,她是目前最可能实现自己这个念头的目

    标。他开始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女大学生初涉人世,有这么一位前辈(顺便说一

    句,人长得还比较帅,尤其眼神像谁谁谁那么忧郁)给自己献殷勤,自然不会拒绝。虽然她知道他的妻子就在这同一栋办公楼里,而且听说脾气还很坏。但是,我

    怕谁?这是女大学生常常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自信中透着一丝无畏。

    他又用老一套,请她去看电影,她也去了,但她的手并没顺理成章地搭在他的

    手上。他还不死心,觉得非完成这个婚外恋的任务不可。于是,他给她写了一封

    信。信的内容没什么值得说的,还是老一套。女大学生收到信,没有给他回,而是

    直接到他办公室,对他说,现在已经没人用这么传统的方式写信了,更别说写情

    书,她很高兴,很感动,要把它收藏起来,还表扬了他的文笔不错。他受到鼓舞,于是,又请她去看电影。然后送她回家。当女大学生表示,他可以索取他想要的任

    何回报的时候,他却被吓倒了。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难道我应该这样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吗?但是,他所谓的“无辜的人”,究竟是妻子,还是这位女大学生呢?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是暧昧的,确定不了的。

    那次落荒而逃之后,女大学生就彻底不理他了。不久,便听说她已经有了正儿

    八经的男朋友。这其实不关他的事,但他却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妻子问他,最近

    工作不顺吗?他回答说,顺得很。妻子又问,那是因为什么?他突然提高了嗓门,什么也不为!妻子笑了笑说,我们很久没去看电影了,今晚去外面吃饭吧。

    他们在电影院附近选了一家馆子。进电影院的时候,意外地碰见了女大学生和

    她的男朋友。他开始想假装没看见。但妻子却把那位女大学生看见了,那不是我们

    单位的谁谁谁吗?并主动过去与她打招呼。妻子问,这是你男朋友吗?女大学生便

    把男朋友介绍给他们认识。他尴尬地与那个男孩握了握手。女大学生也表现得不是

    十分自在,就对他妻子说,你比上班的时候还漂亮。妻子看了看自己的一身休闲打

    扮,笑了笑说,反正是晚上,没人看得见,可以乱穿。女大学生说,但还是被我看

    见了哦,不过真的很漂亮。妻子便和女大学生一起笑了起来。她们站着聊了一会,电影就要开映了,妻子拉着女大学生的手,邀请她周末到家里来玩。女大学生愉快

    地接受了邀请。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客套,但到周末的时候,女大学生真的来了,是一个人来

    的,手上捧了一只用彩色纸带缠着的小盒子,是送给妻子的礼物。妻子拉着她的

    手,夸她身上穿的毛衣很漂亮,并问,她的那一位怎么没一起来?女大学生说,他

    在补习英语,准备考研。妻子便又夸奖她的男朋友,是个有上进心的人,有这样的男人做老公,将来一定很幸福。就这样,妻子与女大学生成了知心的朋友。她们常

    常一起讨论彼此读过的书,并由书而延伸出彼此对人生的看法。有时候,她们故意

    压低了嗓音,说一些让旁边的他听不见的话,边说边发出一种怪怪的笑声。他眼睛

    盯着电视,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这样的婚姻,继续下去显然没什么意义了。他故伎重演,提出离婚。妻子很惊

    讶,问他,好好的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他自然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说,反正是不想这样过下去了,要离婚。妻子哄着他,像每一次对付他闹别扭的时候那

    样,释放出无与伦比的魅力,让他神魂颠倒。完了之后,还与他一起规划五一大假

    去什么地方旅游。她提出了多套方案。不得不说,她的每一套方案都无懈可击,他

    没法反对,尽管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旅游爱好者。最后她充满信心地说,出去散散

    心,保证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5

    五一大假到了,他们最终选择了去云南丽江旅游。订机票,订房间,一切都是

    妻子在张罗。直到去了机场,他才知道,女大学生也将与他们同行。因此,这趟旅

    游从上飞机开始,就让他忐忑不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还不知晓危险的具

    体所在。

    三人一起飞临丽江,下榻在古城一家名为“木家苑”的客栈。这是一个古色古

    香,又有一些时尚风格的院落。他们要了楼上的房间,他与妻子住一间,女大学生

    在隔壁住一间。丽江阳光充沛,完全不像他们所在城市那么荫翳和潮湿。他们在古

    城的店铺里购物,吃当地的风味小吃。妻子给自己选了一只银手镯,又选了一只同

    样款式的送给女大学生。女大学生买了两条摩梭女手工刺绣的披肩,一条留给自

    己,另一条送给了妻子。他开始什么都不想买,但妻子一定要他选一件什么,作为

    到此一游的纪念品。最后,是女大学生帮他选了一个纳西族的布玩偶,妻子也说好

    看,并抢在女大学生掏钱包之前付了款。他拿着这只花哨的玩偶,随同她们一起去

    看了纳西族的古乐演奏。然后,又到河边一个咖啡馆喝咖啡,晒太阳。有个手上托

    着一只雕的中年男人坐在咖啡馆门口,向路人炫耀他的雕。妻子对那只雕发生了兴

    趣,过去与那位中年男人攀谈。他与女大学生坐着没什么话说,便感到有些困乏。

    他过去给妻子说,他有点累,想回去休息一下。妻子正在逗弄那只雕,并与中年男

    人谈得很投机,就说,那你先回客栈去睡一会吧,吃饭的时候再电话联系。他一个人回了客栈,倒在床上却又睡意全无。过了有一会,他听见门外的走廊上有高跟鞋

    走过的声音,那声音在隔壁房间的门前停下,然后又在房间里面响了起来。是女大

    学生回来了。他以为妻子也回来了,但等了一会,却没听见有敲门声。他开始胡思

    乱想,妻子一个人跟那个带雕的中年男人在一起吗?他们会干什么呢?他翻身从床

    上起来,去敲隔壁房间的门。门没锁,他一推就推开了。女大学生正在换衣服,并

    转过身来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他很慌乱,正准备关上门走开,女大学生说,进来

    吧。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就进去了。女大学生说,把门关上。他就真的

    把门关上了。然后,他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本来是想问,怎么是你一个人回来的?

    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女大学生继续换她的衣服,就好像面前根本没他这个人存

    在一样。他看着看着就朝她走了过去。正当他伸出手,摸到她身体的某个部位的时

    候,她一下僵直起来,然后说,你就不怕她回来看见吗?但这话已经对他不起作用

    了。他抓住她抱在胸前的衣服,一把扯下来,扔到了床上。女大学生站在原地,一

    动不动,随他怎么动作。他在她身上胡乱地摸了一会,然后放开手,开始脱自己的

    衣服。他很紧张,自己的衣服半天都脱不下来。女孩也不帮他,就那样赤裸着,一

    动不动,看他挣扎。他终于将裤子从两只脚上褪了下来。女大学生看见他暴露出来

    的身体,一直不动声色的她,此时却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这一笑让他有了一点清

    醒。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只好上去将她一把抱住。女孩还在笑,笑声让她的

    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抖。他有点狼狈,但又不愿放弃。终于,他将女孩抵倒在床角,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结束了自己的动作。

    妻子来电话了,让他去四方街汇合。他慌乱地穿上裤子,准备逃出门去,却被

    女大学生叫住了。你就不等等我?他站在门口,不敢回头,只含混地说了一句,我

    在隔壁房间。

    他终于将婚外恋搞成了。但这就是婚外恋吗?他很惶惑。旅游回来后,女大学

    生就告诉他,自己跟男朋友吹了。吹了?他问,什么意思呢?她说,什么意思你不

    明白?他摇了摇头,他不是在装,是确实不明白。女大学生可能也看出了他是真的

    迟钝,出于怜悯,便决定用世界上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让他明白自己说的那句话是什

    么意思。

    她对他说,我跟他吹了,我要和你结婚。

    6女大学生要和他结婚,就意味着他要和妻子离婚。他不能责怪女孩的要求有什

    么不对。但是,离婚却不是他搞婚外恋的本意。他只是想让妻子暴躁起来。但是,这事情还被隐瞒着,如果不让妻子知道,就不能达到那个让妻子暴躁起来的目的。

    但是,他又不想自己主动去坦白,这对他来说太难为情了。我搞了一个婚外恋,你

    看着办吧。这话他说不出口。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让女大学生自己去跟妻子

    摊牌。先让她们俩去闹,等妻子暴躁起来,自己的好日子就来了。

    但是,妻子表现得意外地平静。她把属于他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收拾好,装

    进一口箱子,放在客厅的地板上,然后,和颜悦色地打电话把女大学生叫来,当着

    他的面,对她说,从现在起,我把他交给你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第二次婚姻,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提着箱子走在这座城市

    夜晚的街道上,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一个厌世者从未体会过的凄凉。女大学生兴高采

    烈地走在他的旁边,憧憬着他们未来婚姻的美景。这美景中包括他们爱情的结晶,一个可爱的小宝宝。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一个厌世者,一个千方百计找死的

    人,最最害怕的就是扮演父亲这样的角色。但是,毫无悬念的是,第三次婚姻已经

    不可避免。无论这次婚姻是天堂还是坟墓,他都已经别无选择,只有先进去了再

    说。

    他们住在一起了,结婚了。这次的婚姻让他十分麻木。他们像通常的夫妻那样

    正常地生活着,一切都井井有条,按部就班,无惊无诧,连女大学生(他现在的妻

    子)的脾气是好是坏,对他来说,都已经毫无感觉。他对生活完全失去了判断,真

    正的心灰意冷。只有一件事,还能在他内心激起一丝波澜,唤起一点恐慌,那就

    是,每当妻子出现什么异常反应,他就会想,是不是怀孕了?这次怕是真的要做父

    亲了吧?

    他被隔离了

    1

    他给她打电话,说明天中午见一下。不是说好了这期间尽量不见的吗?她说,并发出嘶嘶的笑声。不行不行,我要疯了,他说。语调夸张,他知道她吃这一套。

    你不要命了?她故作严肃地吓唬他。他笑了,说,这样憋着,生不如死。但是她说,我可不想陪你做风流鬼。怎么能说是陪我呢?他说,你也是主角啊,……喂,还

    在听吗?电话那头出现沉默。过了一会,才听见她问道,你说吧,在哪里?莫斯科

    饭店,他没加考虑就说出了见面地点。又是那个破地方,你烦不烦啊?她语气明显

    不悦。莫斯科饭店位居闹市,但由于基本上是接待外地旅游团队,本城人少有光

    顾,不失为一个隐秘之地。也是这一年多来他俩约会的定点饭店。那你说不在那里

    在哪里?他也略略表现出一点不悦。我哪知道?她说,随便吧,只要不是那个破饭

    店。他沉吟了一下,本想发作,非常时期,还这么挑剔?但是,也正是想到非常时

    期,他决定不去计较她的脾气。温哥华怎么样?他问。温哥华是另一家酒店,他们

    仅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住过一次。太贵了吧,有压力啊,她说。能贵多少嘛,他

    说,少吃一顿海鲜,多吃一次面条,无非如此。她又嘶嘶地发出了笑声,好吧,我

    喜欢温哥华。

    2

    温哥华酒店是一家坐落在东城双林路十字路口的五星级酒店。它的建筑外观既

    像一座仓库,又像某个时期的历史遗迹。据说这是一种后现代风格的建筑设计。造

    型简约、笨拙,外墙是那种水泥抹出来的灰调子。但它的内部装修以及家具、饰物

    却又是极其奢华的。每个细节都十分讲究。除了像餐厅、商场、室内恒温游泳池、桑拿、酒吧、茶坊、夜总会、棋牌室、健身房、保龄球馆、网球场这些五星级酒店

    普遍有的设施外,温哥华酒店还另有画廊、图书馆和一个小型的歌剧院(兼放电

    影)。在这里住一周都不腻,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但事实是,那一次他们只在这

    里住了一个晚上。那晚上他们几乎没怎么睡觉。她太兴奋,有点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的那种土里巴几的兴奋。游泳、打网球、去夜总会唱歌、在图书馆装模作样地阅览

    (主要是巴黎时装杂志)、看电影、参观画廊……将酒店有文化含量的设施玩了个

    遍。可想而知,留给他们在床上的时间就十分有限了。说实话,与她相反,就这一

    次,他对这家酒店的印象并不好。也幸好是第一次约会,他有足够的激情储备,算

    是应付过来了。但当实施第二次约会的时候,他坚决地(当然也是巧妙和理由充分

    地)将地点换到了莫斯科饭店。一是,莫斯科饭店相对于温哥华酒店房费要便宜一

    半,去一次温哥华等于去两次莫斯科。虽说是收入不菲的医生,但他十分注重实

    惠,不喜欢在不该花钱的地方花钱。二是,莫斯科饭店没那么多消耗时间和体力的

    项目,仅一张床供他们折腾。这很符合他注重实惠,直奔主题的约会目的。这是他

    说服自己的理由。而他用来说服对方的理由则是,在温哥华碰上熟人的概率太大。

    他俩的身份,一个是本城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一个是电视台节目主持人,或多或少也算是公众人物。所以,他的“熟人”之说很奏效。她尽管留恋温哥华的浪漫和

    奢华,但还是每次都通情达理地去了莫斯科。毕竟,她也是有丈夫的女人,出来玩

    乐信守的仍然是“安全第一”的准则,并不想闹得满城风雨。

    3

    第二天中午,他比她早15分钟到达温哥华。如果按过去他们在莫斯科饭店的惯

    例,他先去总台办理入住手续,然后拿着房卡乘电梯上楼开房,沐浴,裹着浴巾半

    躺在床上读报,抽烟,等待她的到来。但这一次他没按照这样的程序进行,而是领

    了房卡之后,先去了咖啡厅,就像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的约会那样。他已经在电话上

    告诉她了,我在咖啡厅等你。他觉得在这种非常时期,他有义务让她感受到一点浪

    漫,而不是直奔主题,如她讽刺的那样,像两只老鼠一样地交配。她来了,看样子

    对他这样的安排比较满意。妈的,你真的不要命了?她这样骂他的时候,自己也笑

    了,我不是也同样不要命地跑来了吗?他以一个外科医生的镇定面对她的一番唠

    叨。事实上,他是喜欢她这种骂骂咧咧的说话方式的。他不喜欢温文尔雅的女人,这很怪。这一年多来,她一直都是这样骂骂咧咧的,抱怨他,动辄就跟他发脾气。

    他从来就说不过她,但他就是喜欢她,几天不见就熬不过去。听你急成那样,还有

    闲心喝咖啡?她又开始损他。她明明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博取她的欢心,却要装作

    不领情的样子。喝了咖啡再去游泳,他把这话说得十分的文质彬彬。她笑得喷了出

    来,你别这样肉麻好不好?是不是也要给你量一量体温啊?她就是这样,如果直接

    上床,她会抱怨没情调,像动物。但当他真要搞点情调的时候,她又会认为他很傻

    帽。他是一个外科医生,具备外科医生应该具备的一切优良品质,诸如镇定、严

    谨、克制和务实,等等。唯独缺少的就是像她那样喜怒无常的艺术细胞。那我听你

    的安排,他冷静地说。她看了看他,然后压过身去说,我的安排就是马上上床。

    4

    她的主动让他感到吃惊。她从来是喜欢女下位的,她说在上面自己来不了高

    潮。但此时她却主动要在他的上面,而且动作夸张得像个体操运动员。他从来没像

    这样省力过,因为以往都是他在她上面忙乎。一次,两次,今天她居然自己在上面

    折腾出两次高潮。真是不可思议。看着她煞有介事地在上面甩动头发,几次他都差

    点笑起来。但他知道,笑不得,这时候笑是要闹地震的。他太了解她的脾气,当她

    说你没有幽默感的时候,你千万别去迎合她,以为她真的想要什么幽默。因为你一幽默她就生气。每次都是这样的。所以,在床上,他一贯是表情严肃,恪尽职守。

    累了吧?他问她。她已经躺下来,在他的身边,用手臂遮挡住自己的眼睛,一言不

    发。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今天的反常,是不是在暗示,这是一种最后的疯狂?她

    想结束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这是她前几次与他做爱之后明确表示过的。为什么?

    他开始还这样问过。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关系是很好的,完全没有结束的必要。

    她回答说,你不觉得我们像两只老鼠吗?所以,当后来她说,我们分手吧,他便不

    再傻乎乎地问为什么了。而是说,如果分得了的话,我不反对。这话显然激怒了

    她,你想说是我在缠你,我犯贱?对于这样的歇斯底里,他从不吭声。他知道,她

    的坏脾气如她的做爱高潮一样,让她发作出来,她才会变得安静和柔顺。所以,关

    于分手的问题,他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不去与她认真计较。她说她的,骂也好,哭也好,由她闹,无须接招。闹过了,他们就做一次,那么,这一次的问题就算解

    决了。至于下一次,等下一次到了再说。你恨我吗?她将自己的手从眼睛上拿开,翻过身来,捧住他的脸,柔声地问。哈,爱还爱不过来,哪有时间恨?他说。

    5

    完了才想起,他们都还没有吃午饭。看看时间,十二点五十了。上次在温哥

    华,对于这里西餐厅的比萨,他记忆犹新,她对这一食物的胃口是极好的。去吃比

    萨吧,于是他这样提议。这当然有讨好的成分,因为他本人并不爱吃那洋玩意儿。

    下午还要上班呢,你有时间?她问,脸上关切的神情是真的。有时候,她表现出来

    又是一个善解人意,很通情达理的甜心女人。他拍了拍她的脸蛋,说,你也知道,这几天医院挺紧张的,让人心烦,也想乘机逃避一下,再多待会没问题。乘机?她

    真的是很敏感。他的“多待会”完全不是为了她,而是“乘机”为自己而已。他自

    然是看出了她眼神中那个跳动的苗头,便打趣地说,我给自己找点借口都不可以?

    好吧,她说,就你借口多,我认了。说完,她光着身子从床上下来。走到浴室门

    口,她转过身说,你也来洗一洗吧。

    6

    两个人淋浴过后,出房间,进电梯,再出电梯,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很多人

    在那里议论纷纷。有的三五成群,有的一个人也在嚷嚷。出什么事了?他望了她一

    眼,她也望了他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想到的都是,尽快躲到角落上去。这么多人,万一有本城的,即使不是熟人,你不认识他,他也可能认识你。他们站到一根圆形柱头的后面,旁边还有一盆叫不出名的热带植物作掩护。还是新闻工作者嗅觉灵

    敏,她先于他判断出眼前发生了什么。酒店被隔离了,她对他说。当然,他听

    到“隔离”二字,就完全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并没有像电影里通常有的镜头

    那样,找到有关负责人,亮明自己的医生身份,然后以一种潜伏着英雄气概的语调

    询问(虽是询问,却也是不容置疑的那种):需要我帮助吗?他想到的首先是另一

    种紧急情况,隔离后必然会有检查和登记,他与她的身份不可避免地要暴露。所

    以,如何才能将他与她的关系进行隐藏?这是迫切需要应对的。你赶快用你的身份

    证去另外开一个房间,他对她说。显然,她与他的心思一样,她也完全明白了他要

    她去另外开一个房间的意图。但是她说,我没带身份证。见鬼!他轻轻地,但却是

    有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我怎么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情?她白了他一眼。她不想被

    他责备,何况,这也不是她的什么错。他当然也不是想(就算想也不敢)责备她什

    么,骂一声“见鬼”,仅仅是疏导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现在,他的大脑飞速流转

    的是,如何才能避人眼目?见他焦躁不安的样子,她却笑了起来。说你是一技术人

    才,没点想象力,你还老不承认。谁说我在酒店就一定是住店的呢?更没依据说我

    和你住一个房间,除非你自我招供。她笑道,我就不可以是来玩的?来探视朋友

    的?这也是酒店的好处,酒店是一个开放的场所,亏你还是老住酒店的,这个都不

    明白,急傻了吧?被她一顿抢白和点拨,他本来应该像以往一样,嘿嘿笑两声,做

    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样子,博她高兴。但这次,他的表情还是那样阴郁

    着,紧绷起来的神经并未因此而松弛多少。于是,她也不笑了,而是背过脸去生起

    气来。

    7

    事情确实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严重。他所焦虑的难题被她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

    她直接找到大堂副理,说明自己是来酒店健身的,现在既然不准离开了,她需要有

    一个房间,但她又没有带身份证。大堂副理是个圆脸的漂亮女孩,她荡漾起圆脸上

    的两个小酒窝,告诉她这个事情不用担心,酒店正在对客房情况进行清理,以便对

    未住店的客人做妥善安排(而且是免费的)。我很喜欢你主持的节目,大堂副理

    说。这样的表白证明她确实是一个名人,这让她心情愉快了不少。谢谢,她马上而

    且是很自然地就露出了她那标志性的荧屏微笑,并主动伸出手去和她的崇拜者握了

    一握。警察和卫生防疫人员进驻了酒店,但没有召集客人集中听取情况通报,而是

    要求客人疏散,各自回自己的房间,以免交叉感染。随后,卫生防疫人员将分别到

    客人的房间做解释工作。没有住店的客人去总服务台登记,领取房卡。还要去吃比萨吗?他问她。怎么不?她一脸轻松。但是,他却忧心忡忡地说,还是回房间泡方

    便面吃吧,小心一点总是对的,这话在此时无论用什么语气说出来,都是无可辩驳

    的。于是,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则去了总服务台,办理入住手续。这时候,酒店

    的气氛变得空前地严肃。已经有记者赶到了酒店,其中也有她所在的电视台的记

    者。但记者们被隔离在酒店大堂的一个区间,没有允许他们在酒店自由行动。有人

    在喊她,是从记者圈那边传来的。看来,某某主持人也被隔离在这个酒店的消息,将很快在这个城市传播开去。她拿到了房卡,一看房号,和他不在一个楼层。他在

    11层,这时候正在房间里接受卫生防疫人员的体温检测。他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是

    认识他的。知名外科医生,中午时间住进酒店来干什么呢?他们嘴上没这样问,但

    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检测人员说,你是医生,所以我们就不做过多解释了。简单

    地说,就是今天上午,医院(也就是你所在的医院)收治了一位“非典”疑似病

    人,他是从北京来的,昨晚就住在这家酒店。所以,就是这样,酒店宣布隔离。你

    的体温正常,但还是得跟大家一起等待观察期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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