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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人的植物生活全文.pdf
http://www.100md.com 2021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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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并非种植指南!野路子植物爱好者在阳台的奋斗手记,写给阳台种植的同好

    本书并非种植指南!伊藤正幸充满哲学思辨和自我纠结的植物生活集锦。无论你是否养花,都能在阅读的过程中为之一笑。

    阳台人与空间斗,与季节斗,与自己的贪心和懒惰斗。

    植物们冷眼旁观笨拙的人类,忽然花开。

    阳台人 暂且的十条戒律

    一:愿适当疼爱

    二:坚信植物枯死是由于摆放位置不当

    三:不可将土扫向邻居阳台

    四:别人抛弃的要收留

    五:食用后应找寻有没有可栽种的种子

    六:只要浇水总能成活

    七:不求缝隙家具只求缝隙花盆

    八:且凭观察力独断专行

    九:老太太是信息源

    十:狭小乃智慧之泉

    内容简介

    选择了没有庭院的都市生活,利用阳台的有限空间种植花草的“阳台人”,其植物生活有种种规则。愿适当疼爱、坚信植物枯死是由于摆放位置不当、不可将土扫向邻居阳台、别人抛弃的要收留、食用后应找寻有没有可栽种的种子……伊藤正幸充满哲学思辨和自我纠结的植物生活集锦。无论你是否养花,都能在阅读的过程中为之一笑。

    作者简介

    伊藤正幸,日本小说家、散文家,同时兼任说唱艺人和演员。小说《想像收音机》获野间文艺新人奖。散文集《阳台人的植物生活》获讲谈社散文奖,后改编为电视剧《植物男子阳台星人》。

    阳台人的植物生活预览

    目录

    出版寄语

    1996 年

    10 月 芦荟:落下来的芦荟

    多头菊:多头菊的由来

    鳄梨:作为基督的鳄梨

    日日草:起搏器及领跑者

    11 月 十一月的天候:植物冷硬派

    蟹爪兰:短日照处理的日子

    12 月 十二月的房间:冬天的都会派

    水草:想要的只是水草

    球根们:雏鸟的诞生

    朱顶红:荣获最优秀盆花奖

    1997 年

    1月 蝴蝶兰:第二次人生

    风信子:解冻生命

    2月 水草:那可怖的策略

    阿拉比卡种咖啡:安静的老资格

    3月 阳台:那些消逝的东西

    金鱼:白一号之死

    4月 六出花:窗边一族之豹

    绿萝:反观叶主义者的无力抗争

    5月 阳台:绿意萌发

    芍药:切花中的帝王

    6月 西洋菜:徒长的香草

    阳台:搬家与阳台

    7月 七月的阳台:与夏季战斗的阳台人

    牵牛花:颜之空间

    8月 金鱼:反向生存者

    莲:憧憬的尽头

    牵牛花:阳台人的矛盾

    9月 文心兰:抛弃弃儿

    茄子:千里挑一的永远

    10 月仙人掌:仙人掌一家

    曼陀罗:谜之入侵者

    11 月十一月的阳台:大丽花之紧急治疗

    昙花:徒长的怪物

    12 月朱顶红:圣诞节的新恋人

    翡翠木:小小的死者复活祭

    野梅:病愈的回忆

    朱顶红:荣获最优秀盆花奖

    [1996.12.28]

    无论如何,本年度最优秀盆花奖应该颁发给朱顶红。这家伙十二月来到俺家的餐桌上,突然开始绽放巨大的花朵,让俺的眼睛得到了长时间的快乐享受。

    从三个球根伸出好几根粗壮的枝茎,每一根都水灵灵的,而且强壮有力,其纤细空洞充满了优雅。眼见那染上淡绿的枝茎渐渐长高,不久便在顶部长出婴儿双手合掌那么大的花蕾。花蕾稚嫩得令人几乎为之落泪,俏生生地注视着天空。同时,眼见它渐渐染上紫红色,随即展开紧绷的花蕾。

    令人震惊的是,那花蕾内侧还有三四个花蕾在呼吸。也就是说,直到最近还只是跟枝茎同样粗细的花蕾中间,还潜藏着大个儿的花蕾。不知它用的是什么样的魔术。虽然不知道,但其中充溢着让你根本不会想要用神秘之类的脏兮兮的字眼来形容的不可思议之感。洋溢的生命。朱顶红有力而迅速地完成了变化,赋予房间不该有的豪华之感。说来惭愧,俺不知道朱顶红竟是如此华丽的植物。

    花蕾刚一开放,那里便出现一朵小锅底那么大的花。花朵光泽圆润,花瓣浓厚。让人有种感觉,去触摸的话,很可能会留下粘而油腻的触感。如此浓厚的大花,为什么会从那样的空洞中出现呢?简直教人怀疑眼睛,怀疑现实。

    三个球根分别是不同种类的朱顶红。分别是如同在乳白色上挥洒了红色液体的品种,花瓣像是被喷了红色粉末的品种,还有遍染桃红色的品种。这些花一朵接一朵地开放,自身的重量几乎把枝茎压得渐渐失衡。

    这才是俺喜欢的类型,喜欢的花。

    哪怕说朱顶红终于超过芍药,一跃成为首位,也不为过。

    卑微的花没意思。

    但如果只是花朵颜色鲜艳,美丽却弱不禁风,那也少了点儿什么。

    叶子和枝茎粗犷而强壮,一旦绽开又能压倒那强有力的茎叶的花。支撑着美的生命是强韧的,美丽和强韧随后将在自身内部争霸的植物。花朵是那么艳丽而巨大,并且是能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成长的草本花。在非现实般的速度之中,这花的存在本身就能声张其不容置疑的现实性。

    这才是让俺着迷的植物,让俺无比喜爱的花。

    朱顶红最棒。

    若是跟它的话,结婚也行。

    但是,如果要给那枝茎戴上戒指,会是一笔相当肉痛的费用。

    阳台人的植物生活全文截图

    书 名 阳台人的植物生活

    作 者 【日】伊藤正幸

    译 者 吴菲

    责任编辑 肖海鸥

    出版发行 上海文艺出版社

    ISBN 9787532176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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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见反馈:@你好小巴鱼目录

    CONTENTS

    阳台人暂且的十条戒律

    出版寄语

    1996年10月

    芦荟:落下来的芦荟[1996.10.2]

    多头菊:多头菊的由来[1996.10.16]

    鳄梨:作为基督的鳄梨[1996.10.16]

    日日草:起搏器及领跑者[1996.10.25]

    1996年11月

    十一月的天气:植物冷硬派[1996.11.6]

    蟹爪兰:短日照处理的日子[1996.11.27]

    1996年12月

    十二月的房间:冬天的都会派[1996.12.3]

    水草:想要的只是水草[1996.12.4]

    球根们:雏鸟的诞生[1996.12.24]

    朱顶红:荣获最优秀盆花奖[1996.12.28]

    1997年1月

    蝴蝶兰:第二次人生[1997.1.27]

    风信子:解冻生命[1997.1.29]

    1997年2月

    水草:那可怖的策略[1997.2.4]

    阿拉比卡种咖啡:安静的老资格[1997.2.24]

    1997年3月

    阳台:那些消逝的东西[1997.3.24]

    金鱼:白一号之死[1997.3.25]

    1997年4月

    六出花:窗边一族之豹[1997.4.17]

    绿萝:反观叶主义者的无力抗争[special Ⅰ]

    1997年5月

    阳台:绿意萌发[1997.5.20]芍药:切花中的帝王[1997.5.26]

    1997年6月

    西洋菜:徒长的香草[1997.6.19]

    阳台:搬家与阳台[1997.6.24]

    1997年7月

    七月的阳台:与夏季战斗的阳台人[1997.7.9]

    牵牛花:颜之空间[1997.7.23]

    1997年8月

    金鱼:反向生存者[1997.8.8]

    莲:憧憬的尽头[1997.8.22]

    牵牛花:阳台人的矛盾[1997.8.25]

    1997年9月

    文心兰:抛弃弃儿[1997.9.20]

    茄子:千里挑一的永远[1997.9.28]

    1997年10月

    仙人掌:仙人掌一家[1997.10.21]

    曼陀罗:谜之入侵者[1997.10.27]

    1997年11月

    十一月的阳台:大丽花之紧急治疗[1997.11.11]

    昙花:徒长的怪物[1997.11.23]

    1997年12月

    朱顶红:圣诞节的新恋人[1997.12.25]

    翡翠木:小小的死者复活祭[special 2]

    野梅:病愈的回忆[1997.12.31]

    1998年1月

    一月的阳台:西向的苦肉计[1998.1.21]

    那个男人:再见了,朋友![1998.1.31]

    1998年2月

    绿萝:受苦的圣者[1998.2.24]

    空气凤梨:意外的礼物[1998.2.28]

    日日草:一切为了春天[special 3 ]

    1998年3月

    槭树:长期寄养物[1998.3.22]

    蒲包花:气球与金鱼[1998.3.31]

    1998年4月

    香草:一本正经的杂草[1998.4.16]

    野梅:擦边的盆景[1998.4.21]1998年5月

    碗莲:小小的棘手之物[1998.5.29]

    植物生活:一切都是阳台植物式的[1998.5.29]

    苗木集市:阳台人狂喜[1998.5.31]

    1998年6月

    芍药:沮丧的典型[1998.6.24]

    含羞草:杂草的价值[1998.6.25]

    1998年7月

    虫们:梅雨的现象[1998.7.16]

    阳台人思想:火箭的去向[1998.7.19]

    1998年8月

    睡莲:节祭之后[1998.8.20]

    木槿:老蝉之恋[1998.8.23]

    1998年9月

    仙人掌:仙人掌倒塌[1998.9.22]

    垂吊蕨:卫生间大作战[1998.9.25]

    1998年10月

    文心兰:蝴蝶报恩[1998.10.19]

    1998年11月

    青鳉:学校[1998.11.26]

    1998年12月

    仙客来:歌曲的功过[1998.12.29]

    1999年1月

    再度槭树:哆啦A梦独立[1999.1.26]

    1999年2月

    槭树:哆啦A梦的瀑布浴[1999.2.24]

    鸽子:不请自来之客[1999.2.25]

    1999年3月

    拼盆:一盆乱麻[1999.3.16]

    春:大家都已知晓[1999.3.26]

    1999年4月

    阳台:所谓忙得想找猫做帮手[1999.4.19]

    四月的思考:为何我们将花儿置于近前[1999.4.29]

    1999年5月

    五月的鱼:青鳉增殖[1999.5.24]

    1999年6月

    落地生根:喜新厌旧[1999.6.20]1999年7月

    洇色:六出花[1999.7.20]

    1999年8月

    大忙特忙:青鳉与幼虫[1999.8.30]

    1999年9月

    醉芙蓉:纪州与东京[1999.9.4]

    1999年10月

    花束:作为花瓶的花盆[1999.10.24]

    1999年11月

    水虿:发育不良[1999.11.30]

    1999年12月

    花盆:永远的反复[1999.12.31]

    文库版后记

    注释阳台人暂且的十条戒律

    一:愿适当疼爱

    二:坚信植物枯死是由于摆放位置不当

    三:不可将土扫向邻居阳台

    四:别人抛弃的要收留

    五:食用后应找寻有没有可栽种的种子

    六:只要浇水总能成活

    七:不求缝隙家具只求缝隙花盆

    八:且凭观察力独断专行

    九:老太太是信息源

    十:狭小乃智慧之泉出版寄语

    这是一部阳台人的手记。

    阳台人(verandar)。这称呼与园艺家(gardener)的不同可说

    是一目了然。我们选择了没有庭院的都会生活,在阳台上享受着植物

    生活。

    有一个词叫阳台园艺。从而也有阳台园艺家的称谓。然而与真正

    的园艺家不同,我们这个阶层,是没有时髦的英语词可对应的。因

    此,明明没有庭园,却落得阳台园艺家这么个充满了语义矛盾的词。

    这到底,算什么呢?教人不禁想问个清楚,打理的是阳台还是庭院。

    但是,今后尽可放心了。敬请各位堂堂正正地自称阳台人就好。

    在报上此名的瞬间,会不可思议地感到振奋,甚至生出一股蛮勇之

    气,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屑于拥有庭园什么的。住在如此狭窄房间里的

    我多么悲哀,这里不过是暂居之所,诸如此类的消极情绪也顿时飞到

    九霄云外。人生万事需肯定。也可称之为自我欺瞒。

    那么,已经先瞟了一眼正文的读者当中,大概有不少人会不适应

    “俺”这个第一人称吧。也可以想见,会有高雅的太太们皱起眉头,认为“俺”这样的词,对于园艺而言太过粗鲁。

    如果说自己喜欢种盆花,喜欢在阳台上浇水什么的,总会让人觉

    得你是个非常和善高雅的人。在恶性犯罪事件之后的采访中,常常听

    到人们说,“(罪犯)平时是个很好的人”之类的评语,实际上那很

    可能不过是“平时经常给蜀葵浇水”的意思罢了。喜爱植物即是“好

    人”的象征。然而不论多么冷酷的人或是残暴之徒都一样栽种植物。

    不管是散漫又自私自利的人,还是勤恳又体贴周到的人,都同样会对

    绽开的花朵露出笑脸。

    不同之处,仅仅在于是否用心而已。本人却总是不够用心。天气

    太冷时,便懒得开窗,于是拖延一天不去照拂。眼见植物已完全枯萎,却仍然不想承认事实,甚至将后事拖到一个多月以后才去处理。

    施肥的方式也很草率。直到盆土干透了都不浇水也是常事。也曾把柔

    弱的花儿放置于西晒之下,自己却在一旁悠然地抽烟。从植物的角度

    来看,俺一定是个缺乏爱心的人。

    但即便如此,俺已经非常尽力了。为花枝枯萎心痛,看见盆土表

    层长霉便大惊失色。每当这时,俺已是前所未有地爱着除俺之外的生

    命。

    自身人格的不完整,由植物来守护。也许,这才是阳台人这个词

    的真正含义。

    正因为是这样一个不完整的植物爱好者,本人才特意粗暴地使用

    “俺”这个词。算不上本着正确的知识培育植物,也并非总能把植物

    整饬得漂亮可人。简直就像土匪掳掠了美女一般毛手毛脚,并且提心

    吊胆,俺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观赏植物的。

    这就是这本阳台人植物生活之书的全貌。

    某一天很突兀地,这份手记开始了。

    并非受了谁的嘱托。也并非一时兴起要拿去给哪里的杂志发表。

    是个人主页。

    也就是说手记始于读者是自己、编辑也是自己的状况之下,但不

    知为何,俺每月一直不停地写着。不存在实质上的截稿日。也没有规

    定的文字量。这种自由度让俺特别有新鲜感。每月每月,想写到无法

    自已,俺任由着文章生长,不停地敲击着键盘。

    原先就曾为卡雷尔·恰佩克大师的名著《园丁的一年》深受感

    动。俺被洋溢在全书中的那种不求回报的爱击中,意想不到地流着眼

    泪读完。

    俺无法抑制地也想写点儿什么。当然不可能跟大师比,也并不是

    想模仿一下。总之,就是被一种“这不是迫不及待什么是迫不及待”

    式的激情驱动着,俺开始重新仔细地审视盆花,将它们的成长情况写成了文章。脑子里根本不曾想过谁会读的问题。一心只想写下来。如

    同豆芽突破豆壳成长起来般不需要理由。

    然而,来自读者的邮件逐渐多了起来。一旦偷懒,就有人来催

    促,问“下次什么时候更新”。不知不觉间,读者成了直接编辑。俺

    最讨厌的就是被催促。原本就鲜有拖稿的问题。自认为自我管理算是

    相当严格的。所以,明明不是截稿日,却有编辑来探听情况,怎不教

    人生气。于是,稿子反倒写得慢了。也是相当的矫情。

    不知情的读者们越发带劲地催了起来。这边因为不愿被催促,于

    是奋勇地写了一篇又一篇。为了胜过对方,把稿子哗哗地发上去,就

    是要让他们没法再催第二次!

    就这样,在自以为出招其实是中招的过程中,岁月流走了。这期

    间,神奇的是,纪伊国屋书店的i feel(也是一份网络杂志)将这些

    文章用作了连载。而且截稿日和文章长短都保持了自由。机遇难得,于是写得越加带劲。

    出于网页的特性,随便从哪个章节开始读都是可以的。因此成书

    之后,显得冗长的部分也很多。把在意的地方做了修改,但修改太过

    的话,气势又会消减。不请自作这种给人添乱的热情若是凉了也挺可

    惜的,所以大多任其保留。还请多多谅解。希望读者从想看的章节开

    始,随意阅读即可。反正就是些土匪的胡话而已。

    保留了日期,是因为阳台人同好们可能会由此生出“啊,那天刮

    了台风啊”“那年干旱了很长时间呢”之类的同感。植物的循环不用

    说大多以一年为期。虽说是一样的发芽开花,但毕竟每年的状况还是

    会有稍许变化。没注意到花芽,或是没能及时修剪其他新芽的话,就

    不能期待结果了。仅仅是花盆的位置变了一点点,其后的生长也会发

    生激变。更不用说还有人类无法掌控的气象影响。

    然而,只要有太阳,那变化就会不断重复。

    就算人类死绝之后也会继续重复下去吧。

    因此,小小阳台上的这些琐碎的随笔,也不过是与周而复始持续

    的植物生命那短短一瞬的嬉戏记录而已。不,正因如此,想要坚称这些随笔在多年后读来依然恒久,那原

    因其实是一种无谓的不甘心,因为,俺只能是个人类。

    唉,与其说些艰涩的事,何不到阳台上去浇浇水呢。1996年10月芦荟:落下来的芦荟[1996.10.2]

    捡到一根芦荟。是叶子的尖端。

    而且是在斑马线附近。

    发现时并没有任何想法。心跳在一瞬间稍稍加速,之后只是理所

    当然地捡起。锯齿状的绿色叶子,正好像章鱼的脚爪,也许周围的人

    反倒颇有些震惊。一个把帽子深深扣在头上的男人,在斑马线前方蹲

    下来,随后将绿色的章鱼爪拿在手里,再次迈开了脚步。

    而且,男人面带着微笑。

    他一边笑着,一边瞟着章鱼爪,那模样就像拿了糖果回家的孩子

    一样。

    并且,即便是发现有东西落在地上,他的动作也太过自然,脸上

    亦是一副极其理所应当的表情。

    一边等绿灯,一边甩动章鱼爪。那感觉完全就是拿着自己的东

    西,连看都不看,只是用指尖试探着手感。

    就那样,男人和绿色的章鱼爪一起穿过车道,消失在小路尽头。

    这应该是一桩给人留下相当奇特的印象的事吧。

    然而对于这个男人来说似乎是自然的。

    喜欢盆花,随意栽种着各种花草,从早到晚看着它们。既然如

    此,当一根芦荟突然落在自己眼前的话,当然只有捡起来。

    毕竟,就连别人家院子里伸出的枝条都会想剪下,落在眼前的实

    在难得。等于是没有犯下任何罪行,就可以为植物生活增添色彩。

    回到家后,赶紧拿出合适的花盆,往其中倒入赤玉土[1]即可。

    芦荟种在排水良好的土里,简直就像返航回到地球之后在别墅里

    安顿下来的宇航员一般。一边悠然品味着重力,一边舒展背脊,随后

    大概还会有心生个孩子什么的吧。

    反正,就是落下了。

    在捡到的一方看来,认为它是从天而降然后又冒出来的,才是自

    然的。

    以为是谁在搬运途中落下的话,反倒有编造之感。

    于是,芦荟挺立在俺家的窗畔。

    因吸水稍多,冲入大气层时所受的伤正扩散开来,但那也是没办

    法的事。

    总比漂浮在宇宙之中,一不小心落在火星上要强得多吧。

    这就是芦荟。

    若自己治不了自己的伤,它的灵魂是会哭泣的。

    然而两周后,这家伙在对地球环境以及自己治愈能力之不济的哀

    叹中死去了。多头菊:多头菊的由来[1996.10.16]

    阳台上,还有个叫多头菊的家伙。

    去年秋天,被一盆开得爆盆的黄花吸引,便将它买了来。

    花儿们齐心协力聚成半球形,形成一个有弹力的爆炸头的形状,一时间里很是装点了阳台。

    枝茎本身大约只有十根吧。同样长短,上面长出枝条,枝条上可

    谓蓬勃地到处开出花来。

    如此可爱之物,究竟是谁给取了个多头菊的名字呢?

    记起当初曾为此感到同情。觉得实在太过分了。

    带着同情,俺细心地给它浇水,并施以液肥、菜籽油渣之类,惟

    愿那美丽的黄色球体能尽量长久地闪耀下去。

    毕竟,这些家伙的本领就在于联合起来开花,以整体的调和来赢

    得人的感叹。

    这类花的美感,若是崩塌了哪怕一个角,就会失色。

    比如长了虫,造出一个奇怪的絮状的窝,或是不小心枯死了一根

    枝茎,那团体操式的调和便轻易地乱了阵脚,一盆花顿时变得犹如残

    骸一般。

    正因如此,俺对它的照料极其尽心。

    幸好,多头菊顺利地成长起来,一边成长,一边不断地开花。

    随后冬天来临,多头菊的花朵齐刷刷地凋谢了,叶子变成了枯黄

    色。枝条充分干枯的时候,俺拿出剪刀,把它们全部修剪成同样的长

    度。

    然后,用心浇水,留意着不要因施肥过多而使其枯萎。

    就这样期待着第二年秋天,它又会做出一个漂亮的黄色球形,用

    那弹力感和重量感来取悦于俺。

    春去夏来,多头菊依然顽强地继续长叶子。

    大概是受不了炎热吧,枝条和叶子的枯黄色日渐加重,而且似乎

    在向灰色转化。尽管如此,在多个正走向死亡的盆栽当中,这家伙总

    是很能喝水,这让身为饲养者的俺鼓起了勇气。

    然后,在风渐渐冰凉的初秋,这家伙终于在绿叶繁茂的枝头长出

    了大约蜻蜓眼珠大小的花蕾。仔细一看,到处都长了眼珠。俺感到了

    称之为狂喜也恰如其分的狂喜。

    毕竟,太突然了。

    因为俺已经处于这种时期:浇水已彻底惰性化,仅只查看土层表

    面的干燥程度。枝叶顶部什么的,都没多看一眼。

    忽然,真的是忽然就发现了。

    多头菊今年也做好了开花准备!

    然后,在仅仅三天之前,花朵终于开始了绽放。

    呈现绿色、显得硬实的蜻蜓眼珠,借着从内部发出的力量膨胀、张开,然后将小小的蜻蜓翅膀般的黄色花瓣一片一片地向这世界绽

    放。

    然而此时已十分明了的是,它们并未像去年那样展开华丽的团体

    操表演。

    只因俺太爱这些家伙,一概未做中途的修剪。

    枝茎们各自伸向任意的方向,并在伸到的地方开起花来。所以现在,在阳台上,俺所爱的多头菊的枝茎,正要讴歌那第二

    年才获取的自由主义的世界。任由干枯的根部暴露在外,只管将花朵

    美美地炫耀着。

    恶汉们今天也随心所欲地、乱蓬蓬地继续绽放着它们那黄色的花

    朵。

    现在才理解了将之命名为多头菊的人的心情。且可以由衷地赞

    同。

    不过,准确说来,应当命名为“第二年多头菊”。鳄梨:作为基督的鳄梨[1996.10.16]

    在车站前的超市将鳄梨买下的时候,还不曾有那样的野心。

    可是,当剥了皮,用菜刀切开,再把它切成小块儿,并滴了几滴

    酱油的时候,俺已经开始考虑花盆的事了。也就是说,那是在即将把

    芥末装入碟子时的事。

    用餐过程中,已是一心只想着鳄梨的栽培了。所以,与其说是享

    受了自制的鳄梨沙拉的味道,倒不如说在考虑着“成熟到这个程度的

    话,种子应该也有心成活了吧”“菜刀不小心切伤了一点儿种子,应

    该不要紧吧”之类的事。关于这顿饭的其他菜,则完全不记得了。

    一吃完饭,等不及收拾碗筷便打开窗户,将阳台巡视了一遍。两

    眼放光,只为寻找究竟哪个花盆适合埋下鳄梨种子。

    鳄梨种子这家伙,有副极其可靠的样貌。

    沉甸甸的,有鸭蛋那么重,且闪着黑亮的光。

    仔细想来,种子有时比果肉更重,所以俺们可以说是在为种子付

    钱。恐怕这比重如果相反的话,鳄梨也不会赢得今天这样的高级感

    吧。说起来,这水果就像尽是厚厚包装纸的过年礼品一般。

    实际上,最为鳄梨种子不合情理的重量而烦恼,莫过于丢弃它的

    时候。

    因为太重,种子穿过其他垃圾,必将到达垃圾箱底部。“嘭咚”

    一声,简直就像扔进一颗石头那么夸张。怎么说呢,甚至怀疑种子比

    买来的鳄梨仿佛更重一些。对,很可能真是这样。

    既然如此,为何不把种子种来看看呢。毕竟,卖的就是种子嘛。

    绝不是果肉。只要是爱种花的人,不论谁都会这么想吧。

    所以俺也就种了。选了个黑色陶器材质、形状略圆的花盆,装入

    预先积攒在大盆中的“死者之土”。

    所谓“死者之土”,是指已经死去的其他植物曾伸展根须的土。

    俺把那些土归到一处,不时搅拌一下。擅自推测,混入了腐烂的枝茎

    和根须,土质大约会变得肥沃,而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买来好几公斤

    重的新土太麻烦。于是特地取了“死者之土”这样一个名字来敷衍自

    己。

    所谓美学,即指这样的敷衍。所以要当心“死者之丘”“为国捐

    躯者”之类看似美好的言辞。只不过觉得买来好几公斤重的新土太麻

    烦而已。不论是国家规模的悲剧,还是小小阳台之内的事,人在嫌麻

    烦的时候,就会使用美学。

    不管怎样,俺将它种下了。

    并且,对丝毫没有发芽迹象的鳄梨感到了厌倦。

    向熟人打听后得知,鳄梨与其种在土里,更好的办法是,在种子

    两侧插上牙签,然后架在装了水的杯子什么的上面。

    然而事到如今,俺不想采用那如同磔刑示众般的做法。

    毕竟,俺的鳄梨已经长眠于“死者之土”深处。将它挖出来处以

    磔刑,等于是冒渎死者。所以俺干脆只当是多出一个死者,来为花土

    增肥好了。

    然而,不知不觉间,它出芽了。

    自埋葬大约过了一个月,种子大概是长了根,推开了黑土和重

    力,将它的芽伸了出来。

    是个直径大约五毫米的相当气派的芽。

    笔直地刺向天空。肌肤仿佛在淡薄的绿色之中夹杂着浅浅红色。因为表面是透明

    的,所以连内部的色素也显露出来。几乎让人怀疑是那个男子汉全新

    的生命姿态。它似乎很敏感地沐浴着阳光,与“死者之土”的美学毫

    无关联,新芽持续生长。发现它之后还不到三天,也不知是从哪里如

    何产生的,在胴体的侧面长出了约三毫米的叶子的雏形。仔细一看,就好像害羞的孩童用手抱住头的样子,顶端部分伸出了两根小小的手

    臂。

    将那不合情理的重量全部隐藏在土中,鳄梨轻盈地朝向天空。

    为何诸君要将鳄梨的种子扔弃呢?

    毕竟,鳄梨卖的就是种子啊。赶快将果肉吃了,立刻将种子种下

    吧。

    就算没有“死者之土”,俺们冷酷地将它处以磔刑即可。日日草:起搏器及领跑者[1996.10.25]

    日日草早在阳台植物生活初期就已生存在俺的阳台上。

    它在花店总是保持六百日元左右的售价,从夏天到秋天的漫长时

    期,它几乎一直被撂在货架上。所以,可以说这家伙是一种比较容易

    被小看的花草。

    但是,身在都会的园艺爱好者绝对不会轻看这家伙。

    几乎每天都开花,凋谢,然后又不断地开花,凋谢。其风采要说

    不起眼的话的确是不起眼,然而与这家伙同样尽职的盆花,可说是别

    无其他了。

    给窗畔或阳台增添一抹色彩的花,无疑也可以说它点亮了都会的

    生活。但是,所谓的开花植物,其青春是短暂的。

    呀,开花啦开花啦。这样的喜悦不过是转眼之间,紧接着便有花

    朵开始枯萎。慌慌张张地施肥,或是做些休克疗法,一通手忙脚乱。

    但青春就是青春。肌肤的棱角终究难以掩藏,植物早已不知懈怠地朝

    着下一步“壮年发光的我”开始了准备。粗壮的枝干长得更加壮实,花朵周围覆盖了绿油油的叶子。

    如此说来,日日草这家伙可真了不起。

    首先是长花蕾。这玩意儿大约只要一天,就突兀地长了出来。然

    后开花。还等不及想它该谢了吧,那突兀伸出的、细细的接力棒似的

    部分就连花带梗凋落了。但是紧接着,一旁的花枝上已经长了新骨

    朵,所以俺倒也不至于失望。

    简直就像复杂的接力比赛一般,从那边的花到这里的花,从这里

    的再到那里的,日日草将接力棒不断传递着。并且,在大约两个月的

    时间里不知疲倦地持续着这小小的大运动。刹那间凋谢的樱花美学,和一直持续绽放的生命力的讴歌。同时

    拥有这两者的日日草,还是廉价的。这家伙才真正是盆花中的盆花。

    写作“日日草”,发音却是“nichinichisou”,这本来很是令人

    懊恼。俺一开始曾将它念作“hibisou”,是得了住在鸭川的自然派作

    家村山由佳女士的指正。“nichinichi”[2]什么的,通常只有报纸之

    类才会取这种名字吧。这样的意外也令俺发笑。

    虽是闲言,当年俺翻译戏剧界屈指可数的天才组合马克斯兄弟

    (the Marx Brothers)于六十年前主持的广播节目的全部脚本时 [3],曾有格鲁乔(Groucho)提及“日日草”这个名字的场面。格鲁

    乔假冒巫师假装与鬼魂对话,这时他竟然说道:“噢,来了来了。小

    小的日日草从另一个世界跟我说话呢。”

    原文写的是“Ah,I hear the voice of little Periwinkle

    talking to me from another world.”这是他不顾奇科·马克斯

    (Chico)的阻止,一心要与鬼魂对话的场面,所以,他故意戏弄奇

    科,将他当作日日草的鬼魂来戏弄。从噱头的成因来说,这应当算是

    即兴台词。可以想见,格鲁乔本人说不定也是看不上日日草的。即使

    “Periwinkle”是谐音梗,也并无二致。

    感觉格鲁乔始终把日日草看作是可爱又蠢笨的东西,这大约也不

    过是出于俺的偏心吧。然而,至少该植物的长处在于强韧到蠢笨的地

    步,并且非常可爱,这是肯定的。反正,这些家伙只管擅自召开运动

    会,也没人要求,它们依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接力棒传递下去。

    在俺家窗畔,当那接力棒的最末一棒终于落下,终究只剩下叶子

    的时候,俺不得不再一次确认早已一次次在图鉴上确认过的知识。残

    酷的是,印刷在那里的事实并无变化。日日草是一年生草本。

    即便如此,俺终于没能将它从花盆里拔掉。因为那绿色的叶子一

    天天长大,枝茎的高度也如同杂草般不断地生长着。

    于是,俺将花已开完的日日草用作其他盆花的起搏器。有时将它

    放在秋风渐冷的阳台,有时又让它直面冬日寒风,或者将之移到西晒

    开始变得强烈的窗畔,总之,俺试图由此来考察各个时期不适宜放置

    花盆的场地。换言之,就是在我方盆花军团布阵之际,将日日草派做了斥候。

    反正这小子非常坚强,稍微有点问题,它是不会屈服的。并且,水一

    干它就发蔫,由此告知该浇水的时间。多亏了它,其他盆花们才能以

    万全之势展开战斗,并得以在适当的时候获得充足的水分补给。

    就这样,以完美的工作表现度过一年的日日草三等兵,又在窗畔

    的强烈西晒中送走了盛夏时节。然后,夏季结束。它竟然在已长得十

    分高大的枝茎顶端,又拿起了接力棒。俺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

    这家伙一边执行着如此艰巨的任务,却依然准备如常召开运动

    会!工作也是有限度的啊,日日草!俺嚎啕了,一边嚎啕,一边采摘

    旁边的罗勒叶。

    然后两个月过去了。

    这家伙如今依然脚步蹒跚地继续传递已明显减少的接力棒,同时

    每天凝视着俺。这家伙想说什么,俺最清楚。

    日日草三等兵是想到早早迎来了秋寒的阳台上去。

    就这样,它是想率先站在新增军力的花盆们的前列,今年也主动

    肩负起危险的任务啊。1996年11月十一月的天气:植物冷硬派[1996.11.6]

    得以久违地休几天假。真的是久违了。

    从今天开始的三天,俺可以在家悠闲度日。虽然有截稿日,但并

    不是什么痛苦的事。写小说以外的文字如同做饭吃一般的日常,没东

    西可写的时候,就这样把植物的事写成文字。俺就是这样的人。

    这就是所谓的植物冷硬派嘛。

    今天异常地冷。正午过后起来开窗的瞬间,就为过度的寒冷吃了

    一惊。空中覆盖着仿佛要飘雪的厚厚的云层,从远处车道传来的响声

    也显得十分沉重。简直不敢相信直到昨天气温还那么温吞。这就是冬

    季的气候。

    将放在阳台上的硬纸箱拿起来。里头有三个蟹爪兰的花盆。两个

    小盆是用摘下的叶子扦插新增的。

    是的,俺正每天坚持做短日照处理。关于这混账的工作留待下次

    再写,先接着说俺自己的事吧。

    望着新芽长大带了红色的臭小子蟹爪兰,身穿睡衣的俺思考着。

    若是从前,俺可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天气变化。昨天暖和的话,就

    只会想象今天的温暖减少一点点。渐进式的变冷是由秋到冬,渐进式

    的变暖是由冬到春。然后夏天来临。对季节的认知就是这样机械式

    的。

    俺在至今为止的三十五年里,以为季节就像彩虹那样,是描绘着

    递进的层次而变化的。以为这就是季节,就是天候。

    所以俺总是在穿衣服这件事上出错。因为,比起从窗口探出头感

    受到的温度,俺优先采纳了彩虹的理论。昨日天冷的话,就穿得非常

    厚实。热的话,就彻底少穿。于是往往满头大汗或喷嚏不断。不过今天不一样了。俺在阳台上预想了气象。并想到,低气压来

    了。所以俺领会了冬日的突然到来,甚至特意将这家伙带来的冷空气

    纳入睡衣之中。

    俺终于记住了!天候就是会七零八落地到来,让这世界忽而温

    暖,忽而寒冻。并不因为现在是秋天,就仅仅是略微寒冷,太阳也并

    未反季节地散发黄色的光。所谓天候就是违背着季节含义而推进的。

    久违的休息日,俺就这样又觉察到了一件谁都不曾教给俺的事

    情。然后,将两盆在寒冷中日渐衰弱的吊兰搬进屋里。

    这就是俺的每天,这就是植物冷硬派。

    在乡下拥有田地应该挺不错吧。

    然而,俺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是欲罢不能。

    因为长年生活在都会,就连区区小事也能为之感动一番啊。蟹爪兰:短日照处理的日子[1996.11.27]

    正确地听懂“短日照处理”这个带着费解的音韵的词,记得大约

    是在一个月之前。在此之前,俺觉得这个词的音韵背后仿佛重合着

    “避孕措施”,不禁产生各种不太好的想象。

    像这样知道但不认识的现象很是有趣。

    比如,俺直到某时都不曾把握“半永久”这个词的含义。从前,有人说内衣什么的可以半永久穿用。俺将之解释为永久的意思。为此

    总也没能将内衣扔弃,那松紧带已经松垮的裤衩就一直放在衣橱里。

    要等到相当一段时间以后,俺才认识到内衣也是会消耗的。也就

    是说,当认识到半永久不同于永久的时候,俺从衣橱里把穿旧的内衣

    统统扔掉了。记得起因好像是时钟耗尽了电池,被认为将会永久走动

    的时钟停摆,让俺深受打击。原来半永久不是永久!半永久难道不应

    该是永久的吗?俺想。

    唉,这恐怕是命名的问题吧。就因为随便定义为半永久什么的,才会出现俺这样为之困惑不已的人。

    比较起来,“短日照处理”这个词难以理解的程度又如何呢?一

    方面是由于“处理”的部分。通常,说到处理,会是件很科学的事。

    在盆花界应当是个用不上的词。所以让人深感困惑。困惑之后,便将

    之混同于“处分”[4]。这给人留下一种莫名冷酷的模糊印象,以至不

    愿好好记住这个词。

    于是发生了精神分析中的所谓否认。也就是虽然知道,却不认同

    的现象。

    总之,俺在大约一个月之前,正确地理解了短日照处理的意思。

    因为已经长了花蕾却迟迟不开花的蟹爪兰让俺非常焦躁。那进展之缓

    慢,像是与短日照处理有关。对懂行的人自不用说,从秋天开始就必须为蟹爪兰减少日照量。

    据说要尽量限定其感知光照的时间,否则这些家伙就一直磨磨蹭蹭地

    不开花。而且不是将其放进屋里拉上窗帘就好。即便是微量的光,蟹

    爪兰也能感知,因此推迟开花的时期。而俺也不可能就在漆黑的房间

    里过日子吧。那样一来,俺就该蔫掉了。

    用黑塑料布或纸板箱之类遮光是最好的办法,这就是短日照处理

    的实情。

    对此,俺同样很焦急。要开花的话只管开就好,不想开就把叶子

    长茂盛了也行。俺向来是这么认为的。但蟹爪兰将步伐停止在花蕾这

    个前后不搭的阶段,终究让俺感到颇为羞愧。

    去相熟的花店要来了纸板箱。蟹爪兰的花盆有三个。原先的一盆

    和由此增加的两个小盆。为了让这三盆免于光照,俺调整了纸板箱的

    大小。

    第一次罩纸板箱的时候,颇有点儿小激动。毕竟是处理啊,是科

    学实验呢。可以推测,那兴奋程度几乎与制作日光写真[5]相当。

    而且开始的时机让俺等候了很久。因为必须瞅准一个月内不会有

    事离家的时期。第一天终于开始了。这么想来,俺简直紧张到喉咙发

    干。

    可是这之后就很漫长了。短日照处理弄不好得持续一个月以上。

    大多数时候,俺起床是在中午过后。就寝是在凌晨四点或五点。

    若从蟹爪兰的日照来考虑,可说是相当不自然的生活模式。假设夜里

    十二点罩上箱子,这一来蟹爪兰们下一次沐浴日光将在十二小时后。

    考虑到秋日之短暂,光照似乎过于不足了。

    那么,难道就寝前就是加罩的时机吗?也并非如此。因为外出工

    作之前不得不将纸箱拿掉,这下黑暗的时间又变得压倒性地不足了。

    毕竟过了十二点才回家是常事。

    俺觉得光照不足还稍好一些。怎么说也是名为短日照嘛。即便在

    严酷的实验环境之下,若不能期待蟹爪兰的反应,就没有了意义。就这样,俺日复一日地将纸箱罩上又取下。夜里一回家就去罩纸

    箱,一起床就急忙取下。即便在烂醉如泥的翌日,俺也没有忘记纸箱

    这事。即使疲惫不堪睡眠不足,俺也一定为纸箱而起床。俺已化为一

    台上下操作纸箱的机器。已经到了与其说是短日照处理,倒不如说是

    纸箱处理更贴切的地步。俺每天从不缺席地来到纸箱面前。

    缺乏耐性的俺为何得以坚持一件事到如此地步呢?实在不可思

    议。这事倒是颇有教人半永久地做下去的可能。

    连自己都好笑的是,有时会下意识地处理纸箱。俺有一天慌里慌

    张地起了床,因为一不小心睡到了差不多下午两点。然而令人吃惊的

    是,纸箱已经被拿掉了。看样子,是俺迷迷糊糊如梦游患者般起来,让蟹爪兰照到了太阳。

    蟹爪兰经过相当一段时间后开始有了反应。花蕾发红,不断挺立

    起来。俺像得了褒奖的孩子那样认真起来,越发专心于纸箱的挪动。

    然后,本月十四日。蟹爪兰终于开了第一朵花。边缘是红色的,好像纸做的中国玩具一样的花瓣,如同乘风飞舞的蝴蝶般向上翘起。

    那蝴蝶翅膀的根部又有别的花瓣冒出来,生动地低垂着。呼应了人工

    处理的、具有人造感的花朵,此刻正存在于俺的眼前。

    不过,俺不是那种就此放松戒备的男人。为着谋划继续开花的花

    蕾们,仍然要不惜性命地挪动纸箱。俺起床,俺睡觉,同时必定挪动

    纸箱。花不停地开着。花蕾膨胀了,叶子长大了。

    俺为自己的疏忽而懊悔。短日照处理什么时候终止才好?俺没弄

    清这一点就急忙开始了实验。只要还有花蕾就必须一直挪动纸箱的

    话,也太不风雅了。美丽的花儿放在那里,却要用脏兮兮的纸箱不停

    地将这些花儿罩住,实在很糟糕。

    即便如此,假如终止的话,又对不住其他花蕾。而且,蟹爪兰是

    很敏感的植物,难以适应环境的变化。光照时间突然变长的话,花很

    可能会凋落。这在去年已经领教过。真的是稍稍变换一下位置,就凋

    落了好多花。

    俺犯愁了。让花朵盛放固然不错,但要一直被纸箱支配着直到所

    有花凋谢为止,是不行的。俺的目的在于欣赏蟹爪兰,而并非喜欢挪动纸箱。这样的话就本末倒置了。

    于是,三天前,俺终于扔掉了纸箱。为了决不再被这家伙掌控,俺把纸箱撕碎了。蟹爪兰在一旁看着那情形。说不定,它很可能在嘟

    哝说:“啊,我的避难所……”然而为时已晚。短日照处理结束了。

    此刻,蟹爪兰的花稍显无力地低垂着。然而面对它们,俺只能这

    样说:

    “俺已经充分照顾你了。

    接下来请只管自己开花吧。

    归根结底,你是蟹爪兰啊。

    不能一直做纸箱的附属品。”

    也就是说,俺是以让女儿自立般的心情,独自撕扯着纸箱。1996年12月十二月的房间:冬天的都会派[1996.12.3]

    对都会的园艺莽汉而言,这意味着严酷季节的到来。

    必须将摆在阳台上的一些花盆收拾进房间才行。

    本来就是因为房间狭窄才利用了阳台。然后便掉以轻心,不断增

    添着花盆。

    恶果猛然来临。冬天犹如讨债人一般袭来,房间里满是哇哇哭叫

    的娃儿们。

    直到昨天还在阳台一角自在生长的吊兰双生子,被放在了窗畔。

    长了小小花朵的宿根一串红为躲避北风,依偎在沙发旁。发财树那粗

    笨的大个子占据着凸窗。咖啡树早已无心结果,仍必须让透过窗帘的

    阳光照到它。而曾为餐桌做过许多贡献的罗勒也差不多该退场了。

    就这样,房间呈现出负债潜逃前夜的状态。

    不同的娃儿有不同的癖好,所以还不能随便乱放。有的家伙要求

    通风良好,还有的家伙喜欢湿气。若是能任其暴露于冬日的空气之中

    该多好,但对这些家伙是行不通的。他们会露出一副明天就要死掉的

    模样,泛黄了叶子,耷拉了茎叶,向你发出求救的信号。

    为什么要把花盆增加到这么多呢?

    都会的园艺莽汉犯愁了。因为,将不得不在更加狭窄的空间度过

    接下来的冬天。为了养育娃儿们,就必须牺牲自身的生活,把CD和书

    本之类清理了扔掉。要赶紧把桌椅间的距离缩小,想尽办法在腾出来

    的地方多放哪怕一个花盆。

    严禁把娃儿放在电热器附近。它们会立刻干枯,变成茶色,必须

    不停地往叶子上喷水才行。在这样的状况之下越冬,简直近乎奇迹。

    然而都会的园艺莽汉偏偏就能将之付诸实现。

    就像那忍耐着割裂天空的严寒,在春天发出新芽的球根,都会的

    园艺莽汉一直屏息继续着生活。

    等春天来了看俺的吧,奶奶的!到时花盆全都给你们拿到阳台上

    去。他们一边这样嘟囔着,一边躺在被花盆包围的床上。不用说,因

    为电热器调低了温度,身体瑟瑟地发着抖。

    然后,相反的效应在春夏之间显现。

    不由自主地又会买下许多盆花。

    就这样,都会的园艺莽汉生活在恶性循环之中。

    生存于都会,原本就是这样的条件,所以也没办法。水草:想要的只是水草[1996.12.4]

    一开始只是想要水草。

    其实最好是莲花,但阳台上放水缸实在麻烦,就忍住了。于是决

    定要水草。

    最初是让它们浮在从菲律宾买回的玻璃做的蜡烛杯里。原本的构

    造是在一个用黄铜棒扭成的简单的台座上,放上透明的半球状容器,里面装了水,再让蜡烛浮在水里。

    即便看到如此浪漫的物件,俺依然是个会想到“啊,有了这东西

    可以养水草!”的植物主义男子。

    就这样,容器决定下来,俺马上去买了水草来泡着。

    然而容器过于小了。那类似生菜的水草,根部开始变成茶色。

    这下惨了,俺想。

    俺有幽闭恐惧症,所以很能理解水草(虽然叫它水草,俺其实也

    想叫出个具体种类名称来。但是询问了花店的小姐姐,她只是笑着回

    答说,水草就是水草)的心情。就好像坐在经济舱,想伸一伸腿,却

    撞到了前面的座位。这要是持续太长时间的话,旅行未免太难熬了。

    既然到这一步,俺找到了可爱的金鱼缸。也不是特别稀罕的样

    式。就是站前金鱼店卖的那种老式的缸子。缸口像略收紧的布袋那样

    带皱褶的样式。

    俺无法克制,立刻掏出了钱包。

    掏出钱包倒好,顺便还买了两条金鱼。这几乎是近于下意识的举

    动。而且还多此一举,买了养金鱼常用的那种长长的水草。不过,大约两个星期后,眼见着金鱼日渐巨大化,金鱼缸顿时窄

    小了。两条金鱼时常有类似倒车的动作,并且到了不反转身体就无法

    移动的地步。

    这下惨了,俺想。

    俺有幽闭恐惧症。所以很能理解金鱼的心情。说来就是被关在电

    梯里那种心境。俺曾有过在香港进入中国的口岸被关在电梯里的经

    历,所以对金鱼的惊恐可谓感同身受。

    只好买下一个毫无美感可言的四方形金鱼缸。

    当然,水草也换了地方。

    那是在今年夏天结束的时候。

    现在俺每天给金鱼喂食。俺一靠近,它们就吧嗒着嘴巴凑上来。

    没办法,只好每次郑重地确认着定量给它们撒下鱼食。最近较白的那

    条会赶走较红的那条,所以还必须注意鱼食撒下的位置。引开较白的

    那条之后,在较红的那条上方另撒一些鱼食。

    俺还试过,姑且用长筷子把较白的那条赶开,教给它天外有天的

    道理。可惜没用。这种庞杂社会的道理,跟金鱼没有关系。所以,这

    家伙一如既往地驱赶较红的那条。一边深感烦躁,俺尽量每天变动着

    鱼食的位置,想要保持最为和平的态势。

    还必须每十天清扫一次金鱼缸。

    当然,水草长得很好。唉,那个,要说的本来是水草的事。就是

    那个长得像生菜的水草。有了缸,这家伙精神地舒展着枝茎,一个接

    一个地分裂增殖出小小的水草。

    由于增殖过多,喂食很不容易。它要再增加的话,将会妨碍到金

    鱼,真是让人操心不已。

    实在令人头痛。

    一开始只是想要水草来着。球根们:雏鸟的诞生[1996.12.24]

    在特别重要的时候感冒了。

    为此,期待已久的歌舞伎《妹背山妇女庭训》[6]第二部也没力气

    去看了,只能在被窝里度过一天。

    上个月的第一部非常好。要说好在哪里,那是雁治郎扮演的定高

    太出类拔萃。把女性的心胸宽广表现得淋漓尽致,简直完全盖过了幸

    四郎扮演的大判事清澄。清澄倒显得像个可怜的父亲,应该算幸四郎

    输了吧。

    唉,不说这个了。昨夜,正逢与盟友三浦纯举办的盛大活动“幻

    灯秀”[7] 的庆功宴,当时俺不该喝酒喝到太晚。唉,反正第二部定

    高也不登场……极其想看,但也没办法。

    就这样,俺拖着溢出一整年疲惫的身体,去看了看阳台。不论身

    体状态有多么糟糕,只有这件事是不可缺少的。

    在摆放小花盆的角落,种下的球根们已经开始发芽。

    记得种下的是藏红花、名为克鲁斯种的原种郁金香,还有冬季开

    花的番红花这几位成员。

    分植于三个花盆的这些成员中,已经发芽的有两种。两者都是泛

    白的新芽顶端略带绿色,看上去俨然正向往着茁壮成长的未来。

    然而——

    俺已经分不清哪个是藏红花,哪个是原种郁金香。

    时常有给花盆竖名牌的家伙,但是俺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等人。

    那是因为,俺以前曾在公司工作,新员工时代就被安上过名牌。那经历是屈辱的。俺不是被拿来拍卖的古董,也不是幼儿园小朋

    友。有什么必要向非特定多数的人们顶着一个“在下某某某”的名牌

    走来走去呢。反正俺又不是要参选市议会的选举。并且,初次定制的

    名片上印着这样的句子:

    “在下是新员工。”

    这样的说辞,俺自己也能说。为什么非得用名片来传达呢。俺完

    全无法理解。

    正因为不能忍受这种不合道理的社会体制,俺才不在花盆里竖名

    牌。在它们看来,自己是藏红花或是冬季番红花的事实是一目了然

    的。肯定不会有哪个傻子错把自己当成青虫,跟仙人掌什么的更是泾

    渭分明的存在。根本没有必要郑重其事地自报家门。

    然而,即使在它们看来一目了然,在俺这里却稀里糊涂。

    即便如此,身在冬日阳台的新员工们依然朝气蓬勃。不知道名

    字,自然也不知道所属的部门。也不清楚从工资体系到疗养设施的使

    用情况。

    总之,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它们正以相似的外形活力十足地成长

    着。

    俺若是老板的话,这时大概会把副手叫到一边。

    “哎,最近咱们公司有几个新人很活跃啊。”

    “哦,是的。”

    “倒不是忘记了,那个,他们到底是谁啊?”

    这“到底是谁”一出口,老板的面子也丢尽了。但副手也弄不清

    谁是谁。所以,先想到的一定是怎么蒙混过关。

    “……藏红花君和原种郁金香君,嗯,还有冬季番红花小

    姐……”

    “哦,问的是其中的两个啊。谁不知道是这三个啊。”“嗯。”

    “嗯什么。不就是要问你是谁没来上班,谁正元气满满地干活

    吗?那个……呃,我的问题啊。”

    就这样,公司的体制脆弱地坍塌了。即便那个搞不清是谁的职员

    浑身充满无谓的干劲,倒不如那个搞不清不知是谁的家伙蔫了或枯了

    来得划算。

    结果,俺只好将一切归罪于感冒。

    就当是因为感冒,头脑发昏,失去了判断能力。

    于是俺姑且把两位强者自左向右分别命名为定高和雏鸟。雏鸟是

    定高的女儿,《妹背山》剧中的悲剧女主人公。为爱而死的雏鸟,她

    的刚强堪称那出戏的核心。

    那还没发出芽来的软弱的盆花,当然就是大判事清澄(幸四郎)

    了。加个带括弧的幸四郎[8] ,是出于不知对方真名的不安。之所以

    附上他人的本名,俺是想由此来遮掩自己的无能。在这个意义上,俺

    才是真正的“大判事清澄(幸四郎)”,但这样的事实也无所谓了。

    因为若不赶紧取好名字,俺们的阳台株式会社就要倒闭了。

    而今,咱们的公司里拥有充满活力的新人。

    那就是定高和雏鸟二位。

    她们将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不到春天将无从得知。

    一直缺勤而令人担忧的,是大判事清澄(幸四郎)君。不知是不

    是名字没取好,依然是个不出头的知识分子。作为公司一方,愿以温

    情将他守候。

    俺们公司已经没有藏红花,原种郁金香,或是冬季番红花之类。

    绝对的,不会再任用这样的职员。

    身在此地的始终只有定高和雏鸟,还有大判事清澄(幸四郎)。

    因此,如果你来参观俺现在的阳台的话,严禁提出以下问题:“那,谁是原种郁金香呢?”

    另外,严禁将花盆左右换位。

    请一定注意。朱顶红:荣获最优秀盆花奖[1996.12.28]

    无论如何,本年度最优秀盆花奖应该颁发给朱顶红。这家伙十二

    月来到俺家的餐桌上,突然开始绽放巨大的花朵,让俺的眼睛得到了

    长时间的快乐享受。

    从三个球根伸出好几根粗壮的枝茎,每一根都水灵灵的,而且强

    壮有力,其纤细空洞充满了优雅。眼见那染上淡绿的枝茎渐渐长高,不久便在顶部长出婴儿双手合掌那么大的花蕾。花蕾稚嫩得令人几乎

    为之落泪,俏生生地注视着天空。同时,眼见它渐渐染上紫红色,随

    即展开紧绷的花蕾。

    令人震惊的是,那花蕾内侧还有三四个花蕾在呼吸。也就是说,直到最近还只是跟枝茎同样粗细的花蕾中间,还潜藏着大个儿的花

    蕾。不知它用的是什么样的魔术。虽然不知道,但其中充溢着让你根

    本不会想要用神秘之类的脏兮兮的字眼来形容的不可思议之感。洋溢

    的生命。朱顶红有力而迅速地完成了变化,赋予房间不该有的豪华之

    感。说来惭愧,俺不知道朱顶红竟是如此华丽的植物。

    花蕾刚一开放,那里便出现一朵小锅底那么大的花。花朵光泽圆

    润,花瓣浓厚。让人有种感觉,去触摸的话,很可能会留下粘而油腻

    的触感。如此浓厚的大花,为什么会从那样的空洞中出现呢?简直教

    人怀疑眼睛,怀疑现实。

    三个球根分别是不同种类的朱顶红。分别是如同在乳白色上挥洒

    了红色液体的品种,花瓣像是被喷了红色粉末的品种,还有遍染桃红

    色的品种。这些花一朵接一朵地开放,自身的重量几乎把枝茎压得渐

    渐失衡。

    这才是俺喜欢的类型,喜欢的花。

    哪怕说朱顶红终于超过芍药,一跃成为首位,也不为过。

    卑微的花没意思。但如果只是花朵颜色鲜艳,美丽却弱不禁风,那也少了点儿什

    么。

    叶子和枝茎粗犷而强壮,一旦绽开又能压倒那强有力的茎叶的

    花。支撑着美的生命是强韧的,美丽和强韧随后将在自身内部争霸的

    植物。花朵是那么艳丽而巨大,并且是能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成长的草

    本花。在非现实般的速度之中,这花的存在本身就能声张其不容置疑

    的现实性。

    这才是让俺着迷的植物,让俺无比喜爱的花。

    朱顶红最棒。

    若是跟它的话,结婚也行。

    但是,如果要给那枝茎戴上戒指,会是一笔相当肉痛的费用。1997年1月蝴蝶兰:第二次人生[1997.1.27]

    现在,俺的房间里鲜花盛开。

    朱顶红从最后的枝茎里开出四朵花来,四季报春也一直在开。之

    前的贴梗海棠枯死后,新买的一盆也在窗边营造出一处红色景点。

    “雏鸟”也开出了白色和紫色的可爱花朵,证明自己实际上是冬季开

    花的番红花。

    在这些盛开的花当中,格外闪亮的是蝴蝶兰。

    记得它来到俺身边是前年的事。已经过了盛放的时期,仅仅开着

    三朵白花,以至于价格陡降,仅售八百日元。它自己肯定也相当懊恼

    吧。因为在它年轻的时候,售价多个零都不奇怪。

    但是如果太贵的话,俺大约也不会表示兴趣。对兰花并无特别偏

    爱的俺,仅仅只是为八百日元这个价格动了心。

    然而这家伙很争气。残余的三朵花在一两个月里一直保持着那奇

    特生物般的形状。所以,俺在这家伙花落之后,立刻去买了干燥水苔

    给它换了盆,以慰劳它此前的辛苦。

    在花店里,蝴蝶兰就像名校出身的官员一样。在任何一个乡下地

    方都必定有它悄然驻扎,在别的花后面悄无声息却又睥睨一切似的存

    在着。它也算备受信赖,但由于太过常见,也容易受到轻视。

    这相当于东大毕业生的花,竟然沦落到住进俺的房间。在左迁的

    花店遭到贬低,不得不忍受八百日元这个差评,最后被请到这连剩余

    的大蒜和水芹都要拿来栽种的粗放经营的穷乡僻壤。

    然而,这家伙显示出深厚的潜力。通过新的水苔彻底改善了环境

    的前高官恢复了原本具有的植物力量,竟然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又

    长出了花茎,上面还带了约六个花苞。简直就是独自召开的花博会。俺每天都向那虽然冷清却充满力量的展会鼓掌致意。本来是在官

    方活动的开业庆祝或康复贺礼之类的场合傲然盛开的蝴蝶兰,竟然在

    沦落之地举行了野性十足的博览会。怎教人不为之感动呢?

    然后,在又过了半年之后的今年一月,这家伙竟然同时长出了两

    根花茎。那紧锣密鼓的长势很了不起,一次长出两根的生命力也很了

    不起。第一届花博会的成功促使这位前名校毕业官员(现民间人士)

    打破常识,毅然决定马上召开第二届。

    先长出的花茎很像鹿蹄尖。尖端的指甲裂开,稍稍膨起,正准备

    花朵的时候,另一根花茎也迅速生长。其光滑的绿色指甲裂开了,那

    里也开始准备花朵。细细端详这全过程,会觉得蝴蝶兰有点像动物。

    有如同在子宫中成长的胎儿一般的分裂,还拥有形状近似的妖冶之

    气。

    润泽的花蕾一开始很像阴蒂。那透着深绿色的坚硬蓓蕾渐渐膨

    胀,颜色也越来越浅。从糖豆大小膨胀到梅干那么大,随即啪嗒裂

    开。那真是听得见的声音。每当目光落在花上,啪嗒声便在俺耳边回

    响。

    最下方的花瓣顶端像龙须那样向上卷翘着。那奶油色的胡须深

    处,描绘着深红色和黄色的圆点,让人觉得,不知什么时候,它大概

    会长出翅膀,一边用那张嘴吃着苍蝇蚊子,一边四处飞。有些瘆人却

    带有清廉感的花。

    现在,第二届花博会刚刚开始。两朵花正在开放。从最先长出的

    花茎下方开始开花的蝴蝶兰,估计再过两个星期,另一枝花茎也会开

    花。花博会将达到盛况,定会在大约两个月间给国民带来愉悦。

    在置放于窗畔的圆桌上面,俺房间里待遇最好的位置,伫立着这

    位前高官。在不可能的周期内一次接一次地举办着展会,随着年岁渐

    长,它变得越发美丽且刚强。这样一个家伙估计正在经历无比幸福的

    人生。比起那些造访了医院或后台化妆室之类的地方便直接枯萎的前

    同事们,它一定在为自己充实的生命流下眼泪。

    那眼泪就是它白色的花朵。

    而活着的充实,就是那枝茎。俺就像在为它捶肩那样,郑重其事地继续浇水。风信子:解冻生命[1997.1.29]

    今年风信子也结束了它的工作。

    本来这是去年秋天相熟的花店送的。记得是在买什么东西时顺搭

    的。

    已经被安置在一个透明花盆里的球根。那感觉就像《科学与学

    习》杂志附赠的奖品。

    “《科学与杂志》感”在阅读了使用说明书之后更强烈了。那上

    面是这样写的:

    “为保证在新年前后开花,须在九月中旬之前放入冰箱冷藏室,于十一月下旬取出,放在温暖的地方。”

    被稳稳地卡在塑料花盆里的球根竟然可以冷藏,不但不会因此而

    死,还可以控制开花的时期。

    俺对这类东西毫无抵抗力。

    要说是什么样的东西,其他事例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海猴子。

    即使到了老大的年纪,俺养过好多次,一直不成功。记得是前年到去

    年之间的事。俺对立刻死绝的海猴子大失所望,不由感叹最近的海猴

    子实在虚弱。

    话题有些偏了。直到最近,俺有事没事都待在尻上寿[9]先生的事

    务所。因为之前的工作曾与他共事。那里的电视机旁有个奇怪的塑料

    水槽。俺毫不客气地走过去探头张望。不出所料,是海猴子。

    “哎,这里的海猴子,养得很好啊。”

    俺说得仿佛养海猴子是件天经地义的事似的,估计是相当奇特的

    反应。然而尻上先生的反应更加奇特。“哦,还活着啊?……其实根本没管它们啊。”

    “也没喂食?”

    “是啊,已经用光了呀。”

    俺笑了,因为从没听说过这么随便的养法。看来尻上先生养海猴

    子就好像是用作室内装饰一般,而且近来根本没管它们。可是它们活

    得好好的,还顺利地成长着。实在令人羡慕。真是令人羡慕至极的海

    猴子的饲养生活。

    再回到原先的话题。要说这海猴子与风信子有什么相似之处的

    话,那就是“冻结的生命及其解冻”这一点。海猴子的卵可以在干燥

    的环境中继续存活。并且在某种水中会突然复活成为虾类。那奇特之

    感从儿时起就一直吸引着俺的心灵。

    对风信子,俺也感到同样的趣味。放进冰箱也不要紧的球根,等

    于是任其干燥的虾卵。从冰箱里移到阳光下之后,长出茎叶开出花朵

    的风信子,就相当于那转瞬间完成孵化游动起来的海猴子。

    想来,归根结底,俺无法抵抗的是“生命的绽放”。说得更详细

    一些,就是“唐突地展开生命绽放的神秘感”。只要时期到来,它们

    便绽放生命。反之,时期到来之前,它们就睡得死死的。

    总之,俺对所有植物都没有抵抗力。死去的又重生,并以难以置

    信的速度成长。这种特性不断勾起俺内心最根源的某种东西。所以,俺每天在阳台上像个孩子似的睁圆了眼,凝视着那些不可思议的存

    在。

    风信子这种植物,最为明显地展示着这种不可思议。可以说,这

    是一种将植物对于俺的魅力模式化了的植物。

    作为模式的风信子花谢了。感觉去年开得更久一些。很可能是因

    为俺完全忘记了把它从冰箱中取出的时期。到了今年,好不容易才想

    起来,慌忙把冰得硬邦邦的球根放到了阳光下。

    然而,这家伙只管成长,开出有塑料质感的白花。连去年分株的

    小球根们,也在别的花盆里开始长出可爱的叶子。俺今年又会把风信子塞进冰箱吧。为了对植物的魅力心动不已,俺暂时将它忘却,且让它如死去般入睡。

    冻结的生命及解冻。

    不得了。简直了。

    植物不死。所以俺们动物将继续对它们心向往之。1997年2月水草:那可怖的策略[1997.2.4]

    后来,水草越来越多。浮在金鱼缸表面的那种急剧地不断分裂,而潜在水里的那种细长的(已判明这家伙名叫水蕴草)也四处舒展着

    枝条。

    两条金鱼几乎没有了可移动的空间。当俺撒下鱼食,它们拼命地

    摇摆着身体,想要挣脱水蕴草的包围。那水中的铁丝网对它们严加责

    备。好不容易浮上来,那里又有水雷般的水草正严阵以待,很难把鱼

    食递到它们面前。

    于是,金鱼终于瘦了下来。

    这可不成。刚开始养的时候,俺内心深处也有过“死了才好

    呢……”的想法。但,这是已经共同生活了数月的小动物。心里总会

    生出些感情。鉴于金鱼们的生存权,俺终于决定忍痛对水草进行清

    理。

    从金鱼缸移到洗脸盆内的水草,真是有好大一盆。它们增殖到了

    颇有重量感的地步。那么,扔哪一个呢?俺把手伸进洗脸盆里,掂量

    了很多次。这家伙已经发黑,这家伙没精打采的,就这样分拣着。难

    办的是,发黑或没精打采的水草们必定长出了新叶和分枝,在新的部

    门朝气蓬勃地奋发着。

    因此,不论怎么掂量,水草都不见减少。俺只是在洗脸盆前徒劳

    地触摸着水草,反倒加深了对它们的感情。好不容易才养大的,一根

    都不能扔。俺满怀豪情地自言自语道。总之就像那黏黏糊糊的花心男

    人。

    俺茫然且不知所措了。

    茫然中,暮色已苍茫。俺忘了打开屋里的电灯,像个病人似的呆

    坐在洗脸盆前,在昏暗中把手伸进水里又缩回,不断重复那仿佛中了

    邪似的动作。但这样呆着也不是办法。有可能会丧失正常的人类生活。好吧,俺站起身,取出了之前养过金鱼的金鱼缸。不愿杂七杂八地增加太多

    东西的俺,为了水草也没辙了。俺决定往鱼缸里装满水,再把水草分

    装到里面。

    这一试才发现,竟然意外地好看。摇曳或漂浮在旧式金鱼缸里的

    两种水草实在很美。

    俺终于打开电灯,凝视那水草专用的缸子。这一凝视,又觉得还

    有些不足之处。

    俺穿上羽绒服,骑上自行车向车站前驶去。

    然后,买下了五条青鳉。

    这可不成。

    水草必定会增加。增加了就很难舍弃。

    这一来,又该分盆了吧。

    分了盆,又不得不买鱼。

    为什么?为什么身为植物主义者的俺又得照顾鱼之流呢?俺中了

    圈套。活活被水草给骗了。

    水草正以可怖的战略将俺变成一个养鱼的人。阿拉比卡种咖啡:安静的老资格[1997.2.24]

    有一棵咖啡树。

    已经养了两年半,不论是比喻,还是作为植物它都已经是老资格 [10]了。

    记得是在花店特地订购的。订单上写着阿拉比卡种。可能的话巴

    西种更好,但没敢做过分要求。

    俺其实是想亲自摘取咖啡果。摘下后,晾晒研磨,最终想喝了

    它。

    以前俺不会喝咖啡。以俺的体质,那强烈的气味只闻一闻就醉

    了。

    但是,忘了是在大学几年级的时候,受邀加入了“早稻田铜锣魔

    馆”,一个有着可怖名称的剧团。也并非想搞话剧,只是因为负责人

    执拗的邀约才加入了。那是个比俺年长一轮还是两轮的有趣的人。

    那人属于山口昌男[11]团队,精通民俗学和文化人类学。总之俺

    其实是有学问上的兴趣。加入剧团后,俺有幸到东北去看山伏神乐,或是给各大学人类学系的教授们表演俺的独角戏片段,干得非常开

    心。表演的素材也多是面向搞人类学的这伙人的。

    该剧团拥有的剧场位于早稻田小剧场的旧址。剧团负责人经营着

    一家咖啡馆。所以,去剧场时,必须从强烈的咖啡气味中经过。刚开

    始时去一次醉一次。还好渐渐习惯了,甚至喜欢上了那味道。

    顺带说一句,在那个剧场,俺真正上台只有一次。在郡司正胜先

    生编剧并导演的小歌舞伎中担任黑衣人[12]。

    说到黑衣人,或许会觉得有点寥落,但一同担任黑衣人的有后来

    在新歌舞伎领域扬名的加纳幸和、筱井英介这样的成员。黑衣阵容堪称豪华。俺为什么混在其间,至今依然是个谜。

    反正,俺喜欢上了咖啡,甚至每当看见像是味道不错的咖啡馆,就不由自主地走进去。然后,终于想到要亲自种一棵。

    然而咖啡树总也没有动静。只是不断地长出茂盛而光润的绿叶,就那样茂盛着只顾长个儿。不开花,当然也不结果。

    因为说明书上说,不可受到强烈日晒,所以也给它准备了适当的

    位置,并勤快地施肥。然而这小子依然只管长绿油油的叶子。难道这

    是一棵被改良成观叶植物的窝囊废?虽然心生疑念,但俺决定不相信

    这样的谣传,继续拼命地照顾它。可它依然不开花。

    俺想要有所收获。

    就算果实多么稀少,俺就是想采摘咖啡果,并将之晒干、磨碎。

    以往曾令俺体会丰收喜悦的蓝莓和葡萄都已经死了。可以说唯一

    剩下的美好的收获物只有咖啡。

    无奈地种植了大蒜,那不过是未能成功栽培咖啡的补偿行为而

    已。

    随便谁都可以。

    能不能尽快告诉俺让咖啡结果的办法呢?

    否则俺就快要收获大蒜了。或者说不定还会培育豆芽。

    那是俺唯一不想干的事。俺并不追求家庭菜园这种温馨事物。最

    终还是想成为阳台艺术家式的存在。

    这样的俺,是变成培育西红柿或黄瓜的人,还是实现一年只喝一

    杯奢华咖啡的愿望,就看您的了。

    您就帮帮俺吧。1997年3月阳台:那些消逝的东西[1997.3.24]

    一直忙碌的三月里的某日,仅仅争取到一天可以把精力专注于阳

    台的时间。在此之前,只能拼命地浇水、施肥,所以,能有这样的时

    间,实在非常开心。

    一直惦记着,却不能去照顾的那种痛苦。这是养了很多孩子的穷

    人最能切身体会的感受。还有,时间虽短,却可以为心爱的人收拾打

    扮的喜悦。其价值等同于忙碌的父亲终于赶上孩子的教学参观日。

    俺首先着手的是之前想了很久的全体换土。毕竟,许多花盆都已

    营养枯竭,处于随时可能饿死的状态。

    将塑料大盆搬到阳台上,往里面拌入黑土、苦土石灰[13]、鸡粪

    和腐殖土什么的。照植物图鉴式的方法的话,当然要根据植物的种

    类,这土那土以及石灰的比例等也各不相同。但在俺阳台上的原则

    是,不论哪个花盆都是一样的。并且,掺入苦土石灰后,通常要将土

    放在通风的地方晾一晾。俺家没有这样的余地。拌好之后当即使用。

    就像一个小孩刚洗完澡便立刻要求他入睡一样。因此会感冒的娃儿,俺才不要呢。

    土大致拌好之后,俺将饥饿状态的花盆整齐排列在塑料大盆一

    旁。且从木槿开始换土。从花盆里将土挖出,取出木槿,用右手仔细

    拌土,左手抓着木槿。犹如战后不久被美国兵喷洒DDT的小孩那样,木

    槿被悬在半空。

    接着,将拌好的土倒回原来的花盆。当然,要把木槿的根小心地

    放进去。这个过程约五分钟。迅速得就像传送带,或是像“得来速”

    一样的换土方式。

    然后是藤萝,或是飘香藤。还有种了三年、却一点都没见长的微

    型月季,以及空有茂盛长势的薰衣草。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把土挖出再搅拌的过程中,整体的颜色变

    得不明所以。越是放在后面换土的花盆,添加的新土就越发成分不

    明。但是,俺没有时间听取抱怨。只有马不停蹄地换土。

    然而——这样从各个花盆里把植物取出时,会遇见显然已经死去

    的根须。例如去年刚在阳台登场的羽衣甘蓝。那枝干似乎开始发黄,教人担心,一旦开始换土,才发现根部早已干枯,变得像残骸一般。

    又比如贴梗海棠。也没见它嗯哼一声,之前只是隐隐察觉其根部

    状态似乎不好。它蜷缩得像中药材似的,整体重量过于轻了。

    总的说来,植物的生死可以从重量来判断。即便是觉得还有希望

    的,从花盆里取出来一看,轻飘飘的感觉就像扑了个空似的。每当有

    这扑空的感觉时,俺也不禁为之沮丧。因为不得不承认它已死去。这

    种情形与动物正好相反。动物的死是以那沉甸甸的重量传达出来的。

    更严重的时候,且不说轻飘飘,简直就是直接消失。例如到今年

    已经是第三年的龙胆。这家伙从去年年底开始还开出紫色的花来。接

    下来想给它换土,把盆土倒出来一看,竟然踪影全无。俺大吃一惊,赶紧把手伸进盆里,在倒出来的土里来回摸索,却连死去的根须的结

    块也没有。所谓被狐狸施了法,一定就是这样的感觉。

    明明直到最近还好好的呀!这样呼喊也毫无用处。茎叶和根须犹

    如做了瞬间移动一般消失了。所谓尘归尘土归土,这也归得太快了。

    你就是坐下来再歇会儿也好啊。

    很久以前,在黑百合的球根那里也有过同样的体验。分三个盆栽

    种的两个品种的百合,只有黑百合的花盆悄无声息。想着反正总会发

    芽的,也没太介意,就这样过了很久。其他百合已经开过花,枝茎都

    变了色。觉得奇怪,就把盆土倒出来看了。什么都没有。连球根腐烂

    的痕迹都没有,黑百合消失了。那种不合常理的感觉至今难忘。

    同样的事又发生在龙胆身上。它消失了。没留下任何形迹和气

    味。怎么说呢,就像是以“从葬礼到后事我都一个人操办了”的清高

    方式消失了。就像阿寅[14]在电影的最后从团子店消失的感觉。

    就这样,有好几种植物从俺的阳台上消失不见了。然后,把新土

    强行给了许多植物,它们朝着新的春天,正努力克服着考验。不过,俺仍有一丝丝不舍。龙胆和黑百合会不会从某处突然归来

    呢?明明不可能的事,却还是会这么想。

    放在阳台上的大盆里装了满满一盆土。不是为了让风吹,让日

    晒。那是因为,归来的家伙们还用得着。金鱼:白一号之死[1997.3.25]

    白一号(比较白的那条金鱼)横躺在金鱼缸底。

    这是俺因公事去九州回来那天中午的事。

    离家那天是俺的第三十六个生日。

    从四五天前,水就已经脏了。水藻发绿,都看不太清楚里面的金

    鱼了。

    所以,俺本来是想回来那天再给他们换水。

    然而,在此之前,这家伙就死了。

    白一号时常欺负红一号(较红的那条金鱼)。所以俺觉得要死也

    应该是红一号才对。而且它之前丝毫没有衰弱的迹象。

    它竟然在俺生日那天死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俺用网将白一号捞出,让它在阳台上已经

    埋了两条青鳉的大花盆中躺下。换了水,再看红一号。也许因为欺负

    人的孩子不在了,它放了心,或因为病情加重,幸存下来的红一号一

    动不动。

    总之它很虚弱。

    俺十分难过,对着金鱼缸看了很久。且不说不曾爱过它,甚至因

    为太强势而被俺憎恨过的一条金鱼。它不在了,不知怎的却令人感到

    如此的空虚。

    也许是画面的平衡吧,俺试想了一下。试想了几次之后,俺迫不及待地奔向了金鱼店。

    现在,金鱼缸里除了那些青鳉之外,又新增了五条小青鳉。在一

    旁晃晃悠悠的,是一条白色的丹顶。它正被红一号嗅来嗅去。这回看

    来这家伙要被欺负了,俺非常担心。

    并非为丹顶担心。欺负别人的家伙会死,这已是俺的知识。1997年4月六出花:窗边一族之豹[1997.4.17]

    现在,俺住的公寓的起居室是带凸窗的。说到凸窗,大概有不少

    人会联想到“星期五的妻子们”[15]式的庸俗的小资产阶级趣味。但

    是对俺来说,简直没有比凸窗更美好的东西了。

    当然,是因为可以放花盆。

    虽然正对着西面是这凸窗的缺憾,但此地曾植物辈出。除了盛夏

    需要相当的体力,其他季节,这里是沐浴光照的最佳地点。

    也因从外面隔着磨砂玻璃能看见这里,俺为了让别人也赏心悦目

    一番,总是倾向把比较大的花盆放置于此。

    上个月买来的是紫色的铁线莲。不过,这是个错误。俺中意的是

    那宛如在风中扇动着薄翼飞舞的蝴蝶般的花朵,哪想到它在花落时的

    模样非常不堪。

    正估摸着它即将凋谢,它却突然零七碎八地散落了。不单是花

    瓣,雌蕊什么的,真的是只一点点动静,就哗啦一声全都崩塌了。对

    于有庭院的植物主义者而言,倒也可以作为肥料之一而听之任之。但

    俺们是都会阳台人。这里那里的落花打扫起来很是麻烦,实在难以应

    付。

    在结果之前将它们一一修剪掉的话,几个月后还会开花,这是铁

    线莲的卖点。但这长处接下来令人烦闷。已经无心将它置于凸窗之

    畔,可要在阳台开起花来也不好办。因为散落的花瓣和雌蕊们会乘风

    入侵到邻居的领域。这一块是阳台植物生活的为难之处。

    俺只好在大约两周前将宠爱转向了六出花。这是一种被称之为

    “印加百合”的盆花。也曾犹豫要不要宠爱一下绣球的变种“墨田花

    火”,最后还是“印加”胜出了。毕竟俺喜欢秘鲁这个国家,对正在

    发生的事件[16]感到十分痛心。至今还没得到解救的人当中,有几位俺曾在当地见过一次。俺一本正经地想,至少,可以给“印加百合”

    浇浇水,也好当作一种祈祷。

    这名为“盖那”的六出花,有几片花瓣上覆盖着令人联想到豹子

    的花纹。没有花纹的花瓣是粉红色的,有花纹的花瓣稍带黄色,不知

    为什么有种肉食动物的野性气息,花期相当长久。这豹子气对喜欢秘

    鲁的人来说同样难以抗拒。所以,俺一边望着六出花,一边对印加文

    明浮想联翩,不由得就忘了对那桩事件的祈祷。都怪俺不够专一。

    曾这样入迷地望着的六出花,在慢慢枯萎之后,又纷纷散落,真

    教人头疼。虽然没有像铁线莲的崩溃那般难看,但是当俺用剪刀去剪

    变得坚硬的花萼时,它总是散落开来。当时是向花店的小姐姐确认了

    “这花凋谢时不会散落一地吧”,然后才买下来的。看来是提问的方

    式不对。任由花朵自然枯萎的话的确不会散落,但只要稍一触碰,它

    便自动崩落一地。

    毕竟是野生的。若是以为可以经人手随意加工就大错特错了。凭

    着这份气概,它将开了很久的花一气解散。它就像是故意用花瓣和雌

    蕊之类弄脏窗台,颇有唾斥人类后含笑而去的感觉。这来自印加的倔

    强俊美的印第安男子,也许就是要像这样教给身在东京的脆弱的俺一

    些什么道理……若不这么想的话,简直难以为继。

    现在俺稍稍改变了想法,任由六出花自行干枯。烂漫盛开,然后

    枯萎破败的“印加百合”,在阳台的凸窗窗台上保持着孤傲的坚强。

    我自绽放尔自看,相应地,我自会死去,同样看着吧。这家伙一

    边坚持这主张,一边嘲笑着已彻底变得爱嘘寒问暖的俺的欲望,同时

    还在准备着新的花朵。绿萝:反观叶主义者的无力抗争[special Ⅰ]

    世界上有那种喜爱观叶植物的人。

    照他们的说法,会开花结果的植物总是不合心意的。

    可是,俺坚决反对。毋宁说,若不会开花结果,就不合俺的心

    意。估计原因在于穷脾气吧。

    不用说,单是绿意盎然的叶子,那身姿也可以赏心悦目。各种形

    状的叶子密集得如丛林一般,也教人喜欢。所以,房间里及阳台上也

    不是没有观叶植物类的花盆。

    比如绿萝。原本是从熟人那里得来的一小盆,这家伙以无休无止

    的势头不断生长着。这长度仅有十厘米左右的黄绿色绿萝,没怎么照

    顾,它却不断地生长茎叶,如今最长的部分达到两米以上,显示出不

    凡的成长率。

    畏于它过于顺畅的成长势头,这一年多来,俺甚至将它放在日光

    照不到的地方。想方设法把条件弄糟一些,以阻止其瘆人的势力扩

    张。然而绿萝这小子毫无惧色。反倒把没有阳光照射当成了好处,日

    以继夜地舒展叶子,伸长枝茎,为寻求新的殖民地而不断行军。

    有一条枝茎沿着窗帘架爬到煤气灶近旁,已经到了再前进一步肯

    定会烧到叶子的地步。可它依然没有退缩的迹象。其他枝茎也各自活

    跃地贯彻着扩张主义,像蛇一般缠绕上周围的东西,妄图建立起一个

    大绿萝帝国。

    虽说得了个“绿萝”这么可爱的名字,但实际上这家伙是拥有可

    怕生命力的植物。若想不出阻止其生长的办法,总有一天,整个房间

    以及阳台都会被置于其势力之下吧。

    那么,除此之外的观叶植物……写下这句话,俺顿觉困惑。因为

    没有。不,唯有绿叶繁茂的植物倒是很多。然而俺并不把它们看成是观叶植物。

    世间的人大多认为吊兰是观叶植物。即便如此,俺期待着的是,细细延伸的浅黄色的走茎顶端开着的小花。

    当然,俺也喜欢从弯曲的走茎上发出的宛如纸鹤般低垂的嫩叶。

    那实在招人喜欢。摸起来就像纸张那样发出脆响,但却鲜嫩又柔软。

    每当看到它摇曳风中的身姿,俺就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置身于仙鹤

    飞腾而去的池畔。

    然而对俺而言,吊兰的魅力倒不如说是那白色的尺寸迷你的幽微

    之花。每当花朵绽放,俺都不禁要轻叹着凑近,不知厌倦地凝视一

    番。因此在俺心里,吊兰是被排除在观叶植物的领域之外的。

    前不久买了一棵香蕉。它实在非常美好。宽阔的浓绿色叶子长势

    茂盛,形态悠然。有趣的是香蕉的叶子与叶子之间伸出的卷筒状的新

    叶。那卷筒渐渐伸长,一点点舒展,变成宽大的叶子。接着又有新的

    小卷筒出现在这世界。

    将鼻子凑上去一闻,从那有着类似橡胶触感的叶子上散发出香蕉

    的气味。怀疑是错觉,俺一次又一次地把鼻子凑在叶子上,想要品味

    那热带的香气。期待着不久后,摘取长大的叶子,尝试包入糯米蒸熟

    来吃。带有蕉香的米饭一定相当可口吧。

    写到这里,完全是观叶植物。毕竟俺尽在玩赏叶子。然而,香蕉

    对俺来说绝非观叶植物。尽管隐隐知道,不在温室养育没法结果,可

    俺一直是为了收获香蕉才给其浇水来着。

    总有一天,一定要观赏香蕉花,并再现过去曾在越南吃过的“香

    蕉花沙拉”,然后品味香蕉的果实。这是俺的野心。

    窗畔还有一棵咖啡树。总计三年过去却毫无结果,只管不断繁茂

    长出那近似山茶类树木的叶子。也就是说,它实质上是观叶植物。甚

    至可以说,其存在形态不可能是观叶植物之外的任何事物。事实上,俺偶尔会给叶子洒洒水什么的,体贴地让叶子展现更好的颜色。

    但是俺不愿承认。这棵咖啡终归是为了花、为了果实而栽培的。

    如果谁说什么“到头来还是观叶植物啊”,俺已做好了宣告绝交的准备。

    勤恳照顾发财树也是为了看花。自从听说要略微少浇水才会开

    花,这家伙就远离了观叶界。差不多有五年了吧。它丝毫没有要开花

    的意思。然而俺还在做梦。梦想着发财树开花的那一天。

    就这样,俺贯彻着反观叶植物主义。即便它实际上是观叶植物,依照俺内心的分类,它也不属于观叶植物。不用说,实质上已变为观

    叶植物的盆花也一样。

    因此,只有绿萝等于是在对抗着这种反观叶主义,正席卷着俺的

    房间。

    正因如此,俺才会畏惧绿萝的进攻,并对其势力范围的扩大深感

    忧虑吧。这家伙若成了俺家的主人,俺将不得不承认观叶植物的地

    位。与此同时,还要承认其他那些青翠繁茂的同伙都不开花,并就此

    放弃。

    唯独这个俺做不到……绝对做不到。1997年5月阳台:绿意萌发[1997.5.20]

    正为话剧的事忙着。每天从早到晚都忙于上演的日子里,植物们

    依然充满活力。这也多亏了五月这个季节。

    大约从四月结束的时候开始,风变暖了。那些之前已不知是生是

    死的植物之间,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

    这气息很微妙,而且是露骨的,但是很难确定是从哪种植物散发

    出来的。就像不知道鸣叫的金钟儿身在何处一样,植物们在整个阳台

    上仅只散发着气息。

    这时五月来临。那气息顿时化为浓绿,在这世界显现出身形。

    曾担心是不是修剪得太短的木槿,在那看似完全干枯的枝干根部

    喷发出强有力的绿芽,几乎让人以为是长了虫。而藤萝的枝头也到处

    呈现出点点淡绿的痕迹。贴梗海棠的叶子也以近似播放录像带般的速

    度染上了绿色。

    这些小小的绿色们,不论哪个都决然没有作为植物的一部分的感

    觉。就像从植物体内溢出的寄生虫那样,或是像从外界某处到来然后

    附着于树木之上的未知生物一般,绿色们从枯枝的缝隙间,真正是像

    奇迹般出现了。

    奇迹就那样持续到五月前半段。小如青虫的绿色们以难以置信的

    速度不断改变形态,仿佛是一种错觉,不可思议地变成叶子,变成枝

    条,不断长大。以一天恍如一月的速度,这些绿色们一气改变了阳台

    的景象。

    感叹之间,植物们改变了它们的整体形象。到了现在,木槿将深

    绿色的叶子齐齐地向着空中伸出,也许因为那锯齿状尖端的形状,恰

    如一艘宇宙飞船一边喷射着绿色火焰一边冲向地面的模样。还有,藤

    萝那钓鱼线一般长长伸展的枝条上,各自长出舒展的叶片,在风中摇曳着。葡萄的生命之初呈现紫红色,如今也在不觉间变化为沉静的绿

    色,长成了宽阔的叶子,吸收着阳光。

    这奇迹当然不只发生在阳台上。在公园、在附近的庭院里,甚至

    柏油路的裂缝之间,五月都毫不容情地催生着奇迹。一种名为“绿”

    的奇妙物质在整个东京降临,突然间显现身形,并完成各自的蜕变。

    面对这些短暂却来势猛烈的绿色物质,俺几乎丧失了语言。感觉

    所谓外星人来袭说的就是这般情形,并且想对这些在被人类察觉之前

    便在地球上定居下来的绿色物质们表示敬意。一旦定居下来,它们从

    五月后半段开始,便化为人们看惯的枝叶的形状,所以我们人类便感

    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呼吸着澄净的空气。

    但是,植物们已经照准了目标。它们将继续生存到下一个五月,谋划着再度接受那地球外的生命,并将之吞入体内继续成长。俺甚至

    觉得,它们活着就是为了那为期仅两个星期的时间。

    也就是说,植物是唯一超出了地球体系的生命体。它们从外部撷

    取奇妙的绿色物质,静静等待着未知的某物。那未知的某物与开头写

    到的气息同样莫测。不稳定,但同时又是值得为之欣喜的未知的某

    物。

    有时觉得,说不定那就是地球内生命的灭亡也未可知。到那时,被吞入它们内部的、名为绿的宇宙物质,将覆盖这个地球。

    而自己与植物一同期待着那一天,俺不时地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非

    常震惊。芍药:切花中的帝王[1997.5.26]

    今天真是幸福。简直堪称完美。

    因为俺把位于凸窗的六出花的残骸,还有长期工作着的四季报春

    那即将消失的花全部移到阳台,然后在凸窗密集地摆放了芍药。

    至于盆栽芍药,它正在阳台上茁壮生长。凸窗这边放的都是切

    花,也就是说,以俺的植物生活的角度来看,这是个稍有些奇特的举

    动。

    很多年前,作为工作完成的贺礼,曾经获赠过重瓣大花的芍药。

    好几十枝强壮的粉红色花朵,几乎拿不下。带回家之后,也没有足够

    的花瓶来容纳全部,没办法只好连茶杯都拿来插花,房间里放得到处

    都是。

    花朵们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一直持续了很多天,并将那极其奢华

    的艳丽姿态展现给了俺。怎么说呢?在那些天里,俺真是犹如身在梦

    境一般。自那以后,俺一直期望着以多到奢侈的数量购入芍药。

    去年没能成功。相熟的花店不出售用作切花的洋芍药[17],所以

    总也没买到。不过,今年终于如愿。找到一家有售俺寻找的洋芍药的

    店,从那里先买回约十枝芍药。

    然后,两天后的今天,在确认了绽放的花朵的美丽之后,俺又买

    了二十枝芍药来补上。就这样,将它们泡在现有的全部花瓶中,然后

    摆在凸窗的窗台上。

    要说它好在哪里,首先是花蕾的充实感。和果子大小的圆形花蕾

    里,终要绽放的花朵全部硬实地收缩其中,有如糯米团一般。然后,一边分泌着少许透明的花蜜,一边膨胀起来。

    即将绽放的花蕾已经有原先的约两倍重量,随后便丰盈地打开了

    最外侧的花瓣。不过,那花瓣全都向着内侧描绘出漂亮的曲线,一副不想将隐藏在其中的异常多的花瓣显露出来的样子。

    不久,所有一切都变得明了时,真教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

    数百个花瓣(这在植物学上是否可称之为花瓣俺不知道,也不想知

    道)的结块向着外侧一齐舒展开来,花朵足有小狗的脑袋那么大。触

    摸一枚枚花瓣,那柔软的手感如同天鹅绒一般。小心地抓住整朵花,其重量感就像握住了孩子的脑袋。软蓬蓬的,但又有弹性,那种感

    触,仿佛其内部寄居着神奇的生命。

    然后是繁茂的深绿叶片。

    之前在朱顶红的章节中写过,俺对美丽奢华的花朵和带有野性气

    质的叶子的结合体没有抵抗力。所以,芍药是切花界中最符合俺的理

    想的花。

    不过,与朱顶红不同,芍药若没有数十枝就刺激不到俺的心脏。

    可能是最初的邂逅植入了潜意识,即便如此,只有几枝的话反倒觉得

    冷清。盛放的花朵们拥挤着,以至看不出哪里才是一朵花的范围,达

    到这样的状态才是俺喜欢的。在这个意义上,芍药在某些方面具有盛

    开的樱花带给人的幸福感。

    当然,花蕾密密地挤在一起也不错。一边给人以奢华飨宴即将开

    始的预感,同时那沉甸甸的花朵里紧缩着的生命力又紧握并摇撼着俺

    的心脏。偶尔呈曲线的粗壮枝茎有点像莲,也充满了那种生命力,尤

    其那冷淡的硬度更令人难以自持。

    俗话说美人当立如芍药坐如牡丹,但俺怎么也不觉得这花像女

    人。如果是女人的话,那她就会是个脑袋超大,简直教人无法直视的

    家伙。华美艳丽虽好,但就像话剧女演员里常见的那种只有一张大脸

    的女人,与俺希求的女性体态是相背离的。倒不如说,正因为芍药拥

    有的是人类女性身上不可能有的美,所以才散发出梦幻式的、但又是

    实在且奢华的存在感。

    简而言之,芍药的魅力在于那凝缩于枝茎顶部的重量感。有时坚

    硬地闭合,有时蓬松地展开,并且还有花瓣们你拥我挤的重量感。所

    以,从捧着购入的芍药往家走的时候起,俺就几乎要被满心的幸福冲

    垮了。那种被重量感溢满的感受,也类似于将养乖的猫举起时的喜

    悦。或许,芍药是兽类。美丽的兽类。与那个老掉牙的以女人为对象

    的比喻不同,它真的是毛色艳丽,而且是与我们人类体型相异的身为

    他者的兽类。

    所以,要这样改一下说法——

    芍药的魅力在其体重。其胴体一端隐秘的兽类的重量、坚硬以及

    柔软,或者是那于兽类不可能有的花朵的魅力,才是芍药这种植物的

    多重的魅力。

    如果你有意送俺切花的话,请送芍药。而且是数十枝芍药。只要

    有它们,俺将一直窝在房间里,沉浸在满满的幸福感之中。1997年6月西洋菜:徒长的香草[1997.6.19]

    每当在超市看见香草,总会忍不住伸出手。

    当然不是为了做菜。是为了种下它给它浇水。

    买回来。准备了花盆把土盛入。用手指在土里戳个坑儿。将香草

    的根部插进土里。足足地浇水。

    不过,单做这些事依然不足以让俺停下来。

    以往,俺认为这样的培养方式是歪门邪道。应当老老实实地让种

    子发芽,然后让风吹一吹那弱不禁风的毛头小子,或是庇护它一下,让它不至于屈服于太阳的力量。如此这般之后,将它养成一个体面的

    青年。俺曾相信这才是男人的香草之道。

    可是,这样当命根子似的守护的话,香草这家伙是不会轻易长高

    的。不但不长高,稍稍干旱便趴下了,身子还斜靠着花盆边缘。如此

    娇惯真教人气不过,但若是直到傍晚都不去管它,它能当场蔫掉。那

    模样活像从晨会开始就闹贫血的家伙。

    其实本是杂草的香草,却因育儿方式的错误全然变成柔弱的孩

    子。本来可以任其去公园玩耍也没事的孩子,却把他关在满是玩具的

    房间里,成天给他喝果汁,才造成了这样的后果。这是被夺去自由的

    孩子,正企图自暴自弃来向父母复仇。

    就这样,不知反复失败了多少次的俺,某一天终于在超市买下了

    薄荷、小茴香和西洋菜,然后把这些已经养得很大的家伙们送回土

    里。

    所谓收养的孩子。就像把在孤儿院群养长大的健全的孩子在进入

    青年期的半道上拉来,带回俺家里。俺虽然怀着不小的负罪感,却仍

    然以轻松的态度随随便便地照顾它们。这样一来,结果如何呢?除小茴香之外,它们很快发了根,嗖嗖

    地长了起来。旁边是从种子育出的薄荷与薰衣草等,总有点发育不良

    似的,也不见长高。导致俺的负罪感越发强了。自小培养的选手却毫

    无建树,球团的老板一定也是这样的心境。一边这么想着,俺一边津

    津有味地继续观察着新转会来的香草们。

    然而实在是不可思议。原本是为了食用而培育的香草,俺却在不

    觉间无法去剪它们了。难道是因为之前提到的负罪感吗?任性地将它

    们半道上拿了来,任性地将叶子剪掉,俺对这样的行为似乎抱有抗

    拒,总之,内心里有个声音巴望着它们能生枝长叶直到终其天年。

    这些家伙长了个够。有时还在枝头开个花什么的,长到让人简直

    想求饶的地步。

    在此期间,俺完全不知所措。望着漂亮的绿色叶片蓬勃生长的薄

    荷,还有那若是搭配肉菜将发挥最佳配角效果的西洋菜,俺都必须继

    续忍耐。

    很希望它们枯死算了。只要枯死了,俺就可以将一切从头来过,狠心将它们统统剪掉。所以,诸君,请不要再那么朝气蓬勃地长枝叶

    了好吗?

    俺就这样抱着复杂的心情过日子,然后,大概是由于无意识地忘

    记浇水,眼见它们枯死了。

    然而,人这东西怎么会是这么奇妙的生物呢?守望着它们自然地

    转化为只剩根部的物体,那一瞬间,俺是这么想的。

    自己竟然如此薄情。俺再也不能让它们枯死了。万一再让它们枯

    死,俺无论多少次也要找出它们的后继者,在俺阳台上造一个“养子

    香草园”!

    就这样,俺被不合道理的欲求驱动着,落得个花盆一空出来便立

    刻去超市探查的结局。后悔让它们枯死,所以为了弥补负面的情感而

    努力让自然健康的杂草随时生长着。当然,为了做菜而去剪那些叶子

    是绝对不允许的。也就是说,俺完全落入了要将一件毫无益处的事永

    远持续下去的窘境。俺制造了又一个无法逃脱的地狱。阳台:搬家与阳台[1997.6.24]

    顶着刚起床还未清醒的脑袋站在阳台上。

    给花谢了已有相当一段时间的蝴蝶兰换上新的水苔,帮六出花剪

    去长得野性十足的枯枝,又给至今无意开花的木槿上长着的蚜虫喷洒

    了防虫剂。

    曾被俺命名为雏鸟的小小球根们,自从一度开出柔弱的花朵以来

    便彻底干枯,趴在土上,让俺意识到已有很长时间疏于照料了。正要

    将它们与显然已腐烂得失去原型的百合球根一起埋葬到“死者之土”

    中,小小的球根们却不肯服输,牢牢地抓着土,俺不禁深受感动。

    活过来的薄荷高高朝向天空,在顶端形成一个类似三角锥的形

    状,那周围像围巾似的长了一圈浅紫色的花,若无其事地摇曳在风

    中。同样吸引了俺的目光的,是今天开了花的风铃草。

    三年时间里,也没怎么照顾,这棵种在小花盆里的植物必定在梅

    雨时节开花。花上长了五个稍尖的紫色花瓣,那形状让人联想到小狐

    狸的耳朵。现在还只开了一朵花,不过后续者已经成群集结,形成花

    蕾直指天空,潜伏在内部的紫色也初露端倪,等待着时机。因为花期

    不长,这花并不显眼。虽然不显眼,却从不爽约地开花,它因此留在

    俺的心里。

    就这样,拾掇着众多的花盆,一边连杂草也给了肥料,同时俺一

    直为搬家的事犹豫不决。今年正月,作为一年一度的盛事,到浅草寺

    去拜佛的时候,不知为何,俺突兀地冒出了想在浅草居住的想法。记

    得那时甚至到了觉得非住不可的地步。

    也许因为出生在东京,俺不曾讲究过在这都会中居住的区域。没

    有向往过要住在哪里,只是想能住在嘈杂但夜里安静的地方就好。

    然而却开始一心想住在浅草。那是俺原本就非常喜欢的地方,以

    前曾在附近住过几年,但迁居的愿望依然强烈。出生长大是在与柴又相邻的街区。也许正因如此才会依恋有着热闹寺庙的风景。不,柴又

    和浅草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致,所以俺才会萌发了想在浅草正中居住这

    个毫无缘由的意愿。

    靠居住在浅草一带的熟人帮忙,这几个月一直在找寻住房。最好

    在能看见隅田川的地方。也就是说,想要春天有樱花烂漫盛开,夏天

    正好位于焰火的正下方的居所。并且,最重要的是要有宽敞的阳台。

    偶尔,会遇见符合条件的房子。俺忘记了疲惫,在工作间隙去看

    房。然而一定会有不合意之处。阳台宽敞,但却朝西且看不见河面。

    樱花和焰火都看得见,条件绝佳的房子,前方道路上却躺了一大排流

    浪汉。还有每天可以去大楼里的大浴场泡澡这样条件绝佳的神奇住

    地,几年前就一直留意着,终于有了空房。可惜房间结构非常不好

    用。还有不但宽敞漂亮,连洒水用的水龙头都有的阳台,却令人遗憾

    地完全朝西。

    还有几处条件不错的房子。可俺最终在意的必定是阳台。只有一

    个朝西的阳台的房子,植物们一定会凋敝而死。而房间宽敞阳台狭窄

    的房子,从一开始就必须排除在外。说来就像养猫的人很难搬家一

    样。俺也为着植物们而不得不限制了可能性。

    即便如此,也从未觉得植物是负担。若想扔掉算了,它们大概也

    会毫无怨言地悄然走向死亡吧。正因这份温顺,俺越发想以它们为中

    心来挑选即将迁居的住所。

    默默成长,开了花也不张扬,不论条件多么严酷仍坚持存活,楚

    楚可怜地面朝太阳的植物们,决然不曾依存于俺。它们不像动物那样

    讨要食物,也不会上蹿下跳或鸣叫着将你的不快变为愉快,日复一

    日,自己的生死只仰赖着自己。倒不如说,是俺依存着它们,对没有

    绿色的阳台感到万般恐惧。

    现在,俺找到了在北侧和南侧有阳台的房子。俺倾向于搬过去。

    河面大约是看不见的。能看见焰火的可能性也很低。然而即便拿这些

    浅草的良好条件相抵,俺依然希望有植物支撑着平淡无奇的每一天。

    那是俺无以抵消的愿望。

    没有这些家伙的生活,俺终究是无法想象的。1997年7月七月的阳台:与夏季战斗的阳台人[1997.7.9]

    快得出乎意料,炎热的日子到来了。几乎不用空调的俺,成天热

    得直嚷嚷,敞着浴衣,冲着冷水澡过日子。

    如此炎热之中,阳台的养护一刻也不能松懈。结果还是没找到迁

    居之所的俺,依然将植物们放在朝向西南的阳台上。夏日阳光照射之

    下,钢筋混凝土的确拥有能煎鸡蛋的热度。不管多么通风,一旦吹过

    阳台就成了热风。

    想浇水以防植物们蔫掉,但下午阳光强烈时绝对不行。那等于直

    接浇热水。所以,中午过后才起床的俺,以隔着玻璃窗观望起火大楼

    一般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探看外面的情况。

    清早,俺在入睡前给它们浇水。也许那湿气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

    了热水。在俺因过度担忧而几乎热泪盈眶的眼里,花盆越看越像速食

    面的纸杯。贴梗海棠好不容易才开出的反季节的红色花朵感觉像干虾

    仁,藤蔓则如同面条一般。

    于是乎,“开水浸泡三分钟即熟”的强迫观念便向俺袭来。通常

    是熟了即可食用,可是在阳台界,煮熟了是要扔弃的。这样的事怎能

    容许它发生呢?俺愤慨不已,可也不能说那就把它们搬进屋里吧。该

    搬进来的花盆都已进屋避难,从空间上说,已经是一个花盆都挪不动

    了。

    无法正视这“火烧摩天楼”[18]般的状态,俺晃悠着来到商店

    街。一边不停地擦汗,沿路来到花店前。不愧是花店,花盆都保持着

    清凉。没有在面朝西南的阳台上开花店的傻瓜。人家位置好。

    虽然沐浴着强烈的日照,植物们依然轻快地在风中摇曳。从洒了

    水的路面上蒸发的水分给风带去适度的清凉。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闪

    亮着,仿佛在讴歌夏日。然后,俺不禁又将鲜活壮实的盆花买下。有些人说要点凉意,于是购入风铃,或是买回牵牛花,但俺的立

    场稍有不同。第一,是想逃避阳台上酷暑地狱般的现实,想让自己误

    以为自家阳台也有着花店前那样的清凉之气。

    第二,是有意无意中想要接连不断地派出新的战士,取代那些吸

    取了热水、自身组织逐渐遭受破坏的植物。一有死亡就投入后续的步

    兵,决不能输给夏天。就像日俄战争时二〇三高地的战略那样。靠绿

    色的量来取胜,就是有这么一个不明所以的判断。大体说来,与夏天

    战斗的是植物,而不是俺。然而炎热就是拥有能将错误正当化的力

    量。

    所以,俺这个阳台界的乃木将军首先派出了金光菊的小盆。就是

    那种有点像向日葵的可爱小花。然而花瓣很快干到发脆,不得已只能

    令其早早撤退,将它塞进本来已经没地方可放的室内。俺这是对新来

    的偏心了。

    接着,又低价买来一盆高约三十厘米的大丽花。这家伙即将绽放

    的深红色花朵也变成了干花。急忙又投入休眠中的球根花盆,与之交

    替,将大丽花置于室内令其休息。只要能应付眼前,不惜将秋季以后

    的球根生活化为乌有,这是一场背水之战。否则将彻底失败。

    俺买了牵牛,买了葫芦花,将两军配置于阳台前方,同时发现了

    以前好像是从谁那里得来的牵牛种子,将它们向新盆中凌空撒下。在

    旁边的花盆里盛了土,将过季的罗勒和薰衣草的种子撒入,盖上盖

    子,让它们忍耐到发芽。俺已经被逼到见了什么都想征兵的末期状

    态。

    把根本不开花的昙花从窗畔移到书房,剪下几根枝条泡进水里。

    期待的是由此诞生夜晚的新生军力。另外,在之前放昙花的地方摆上

    了咖啡树。心想作为守望阳台的部队,尽量还是用高个子的家伙更好

    些。这是心情的问题。

    随后甚至买来了最爱阳光的多花黑鳗藤。这家伙也许能成为战斗

    力的微弱希望也随着纷纷散落的奶白色花蕾一同消散了。心里很是懊

    恼,某天甚至买了用作切花的向日葵,但这才是毫无意义。毕竟这跟

    阳台跟盆花都无关。俺是想好歹凑齐能战胜夏天的植物。然而,一眼望去,除新来者之外的阳台植物无论哪一盆都没有枯

    死。在酷暑之中,这些家伙出乎意料生机勃勃地活着。甚至给人一种

    感觉,似乎老将们一边看着新人不断病倒,一边面带得意的微笑忍受

    着炎热。

    就这样,俺坐拥因错乱而增加的新花盆们,凝望着忧心事越发多

    起来的阳台。

    这个夏天会很长。俺究竟能把我军精锐以及伤兵们保护到哪一步

    呢?

    全体阳台人诸君!

    俺也在努力实干。

    你的艰辛不止属于你一人。

    千万要挺住!牵牛花:颜之空间[1997.7.23]

    阳台上的“颜之空间”建成了。虽然只是将牵牛花和葫芦花并排

    摆放,这个读起来像是“chaos pace ”[19]的名字让俺不禁窃笑。

    通常所说的“北叟笑(窃笑)”多用作比喻,但俺的情况不同。

    俺面对牵牛花和葫芦花,真的是窃笑不已。

    最左边放的是从花店买来的牵牛花的小盆。在它右边放着的是两

    个撒了种子的花盆。放在最右边的是购入的葫芦花。

    葫芦花的成长快得惊人,在颜之空间曲里拐弯地伸展着,大约三

    天前开了花。

    那天,原本嘟着嘴的绿色花蕾不觉间变成了白色,向前伸出。长

    度大概有三四厘米吧。顶端就像孩童的性器那样微微弯曲蜷缩着,实

    在可爱,就摸了一下。花朵纤细的质感传到指尖,俺慌忙将手缩回

    来。

    可是,仅仅五分钟后,正开始傍晚浇水时忽然看见,这家伙竟早

    已绽开了。将旋钮慢慢松开,渐渐膨胀开来的葫芦花的蓓蕾。那情形

    有如快进的录像带,又像在放慢镜头。

    俺就那样拿着喷壶坐下来,在逐渐昏暗的夏日阳台上对着那神奇

    的时间的扭曲发出叹息。葫芦花的蓓蕾将扭曲反向旋转,也让俺们动

    物的时间乱了套。这样想来,不合常理这个词浮现在脑海。这些家伙

    们生存的时间是不合常理的,不,其存在本身即大大的不合常理。

    当初只因谐音而得来的chaos之pace[20]还真是恰如其分的名字

    呢。这样赞美着自己,俺在阳台一直待到葫芦花完全开放。并且做了

    各种思考,关于植物这种生命的不合常理曾给俺们人类的文化、文明

    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越是思考,这思考就越发宏大起来。这份思念早晚要作为植物论归纳成章,不过俺且先把世界分为

    “植物认同文化”与“动物认同文化”这两个部分。“植物派”向往

    花草的不合常理,必定会创造出“轮回转世”的概念。一次又一次地

    投生转世,在俺看来不过是一种反罗曼蒂克的荒谬想法,其实只是对

    花谢后种子再度发芽的比喻。但是,植物系民族就是这样无论如何也

    要将植物式的时间化为己有。可以说,是因为人就是一年生草本。诞

    生、长大,开花后衰老。生命的周期于我们仅只有一回。

    在葫芦花绽开小小花朵前的短暂时间里,俺的头脑也在以可怕的

    速度扭转着,绽放着花朵。

    那旁边的种子们,当然也有趣得很。个头已经生长到约十厘米

    高,但种子的外壳至今依然顶在叶子顶端。其模样就好像叼着奶嘴的

    青年似的,让人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牵牛花的魅力之一。

    人们总想给牵牛花的叶子洒水。据说是为了撷取夏日的凉意。但

    俺不认为仅只是这个理由。对仿佛还残留着婴幼儿般的娇态的牵牛

    花,俺们无法克制地想给它浇水。是因为觉得那仿佛是自己的娇态。

    因为是保留着浓浓的恋母要素的牵牛花,俺们才爱着这种植物,勤勤

    恳恳地照料它。也就是说,牵牛花象征着自身内部的幼儿性。

    毫无例外地,俺也勤勤恳恳地给牵牛花浇水。夜里给叶子洒水,在月光下痴痴地凝视它。就那样带着种壳,牵牛花一副已完全长大成

    人的模样,在风中摇曳。

    它边摇曳边成长,不久便会在阳光照耀的阳台上挺立起它那孩童

    的性器吧。它定会讴歌自己的天下,展现出犹如男子汉的英武之气。

    然而它的枝蔓纤细柔嫩,且十分脆弱。花儿也轻薄得仿佛经不起一握

    便会破败枯萎一般。

    极其幼稚。牵牛花是极其幼稚的。或者说它就是稚气本身。

    像年轻武士般的植物。那还处在依恋母亲的年纪,故意比划气派

    的刀剑、跨在马上昂首挺胸的年轻武士。

    长期以来,俺们爱着这样的孩子气。在对植物寄予认同的传统之

    中,对未能长成大人的牵牛花,俺们一直以来都投以慈爱的目光。对于俺们男人,牵牛花是某种意义上的自己。希望它是自己。俺

    们在心底隐隐地期望着,想要像原谅牵牛花的稚气那样原谅自己。

    一边期望,一边放弃了期望。1997年8月金鱼:反向生存者[1997.8.8]

    开完研讨会从纪州归来,只见水槽里的金鱼有两条浮在水面上。

    一条露着已经开始发黑的肚皮,另一条(是红一号)勉强留存着生前

    的姿势,但一只眼睛已经变了色。青鳉本来有好几条,其中两条也变

    得通体发白,沉在水底,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把这些死者用网捞

    出,埋葬在阳台上大花盆的土层深处。

    之前给它们撒下了固体鱼食,也花心思把水槽放在阳光照射较弱

    的位置。从气味判断,好像是水臭了。但不清楚那是致死的原因还是

    因死产生的后果。

    之前白一号突然死去时俺也不在家。难道自己在的话,就能预感

    到它的死亡,并能够防患于未然吗?面对只剩下三条青鳉的水槽,俺

    茫然沉思着。

    它们似乎总是出其不意地死给你看。使用极少的时间,它们万无

    一失地做好死去的准备,并朝着目的地一气奔去。若是在数日间露出

    状况不佳的样子,俺还可以采取对策。然而它们的行动总是很突然。

    活像遭了雷击似的,它们把眼睛瞪得溜圆,就那样死了。

    简直是在宣称自己是猝死的。感觉像在说,既然你没看见我死去

    那一瞬间,那我就这样浮着给你看呗。没一点有条不紊慢慢死去的样

    子。如此这般身体不适,再加上这个那个诸多缘由才导致了死亡,它

    们并未出示这样的前因后果。

    俺深感金鱼的死法竟是如此不合情理,茫然地来到阳台。恰如代

    替了金鱼一般,木槿开了一朵。不,是展示着开过后枯萎的残骸。再

    一看,旁边还有两朵凋谢的牵牛花,就像扔弃在岸边的气球那样耷拉

    着脑袋。

    两者都是趁俺没看见的时候开了花。开花之后水分不够,所以完

    全枯萎了。俺慌忙给它们足足地浇了水,将这里那里蜷缩的花瓣小心翼翼地重新舒展开来。过了不到一小时,牵牛花不出所料地充分展现

    出花的样子,恢复到了差不多最盛时期的八成姿色。

    植物就是这样缓缓死去。至少,它会把走向死亡的经过留在身体

    上,并且会突然复活。如果说动物是突然死去,缓缓存活的话,植物

    拥有的就是截然相反的生命形式。可以说,俺们(俺和植物)活在入

    口和出口相反的状态。

    俺这样茫然思考着,再次回到水槽前,将目光朝向之前不曾留意

    看过的青鳉们。在换了水的水槽里,令人吃惊的是,水草开始了激烈

    的光合作用,正噗嘟噗嘟地冒着氧气的气泡。

    自打前几天买了它们来,这些水草从未露出过呼吸的样子。看上

    去没精打采,还以为就快死掉的水草,竟然在金鱼死掉的瞬间,也不

    知怎么想的,就开始生机勃勃地吸取二氧化碳,呼出氧气。

    所以植物就是难缠。植物将生命的时间弄得断断续续,突然开始

    讴歌生命,然后又陷入沉默。就像坏掉的时钟那样,任性地支配时

    间,但是又远比俺们人类敏感地测度阳光,并区分季节。

    死死盯着得意洋洋继续吐纳的水草,俺头一回为死去的金鱼感到

    悲哀。不能突然复活的动物身体教人悲哀,还有将身体慢慢长大直到

    今天的每一天也很可悲。

    曾想可以在金鱼的遗骸上撒些什么种子。然而俺中止了这个计

    划。对覆盖了动物的枝繁叶茂的植物,俺第一次感到了憎恨。莲:憧憬的尽头[1997.8.22]

    一边想着绝对要买,一边总是觉得绝对不能买的植物。那就是

    莲。

    总之,莲是阳台界的鬼门关。它会让人想要华美又沉重的水缸,这一来搬家时可不得了。更有甚者,若是孵出了蚊子,还将困扰邻

    居。即使现在,俺的邻居大人已经每天早晨给阳台洒水了。估计是由

    于俺阳台上的土乘着风飘了过去。这要是蚊子也飞去的话,俺难保不

    会在自责的念头下一头扎进莲花钵里,选择窒息而亡。正因如此,俺

    才放弃了种莲计划,靠养点儿水草来蒙混自己。

    八月开初,相熟花店的门口摆出了莲花。因为是心中向往的花,俺每每经过便不停地瞟眼看它们。一边告诉自己买不得,事与愿违,一边又想要得不得了。那时金鱼还没死,就妄想着新买几条金鱼放入

    鱼缸里,又想试试养泥鳅,执迷于这奇怪的想法,俺到金鱼店去看了

    看。某日,骗自己说先去打听一下培育方法之类,就当是补充知识,于是走进了花店。

    进店时就已预感,会买下它。虽有预感,俺却故意装出热心观察

    其他花的样子。碰巧店主在店里。俺发现一种可爱的小花,便向他打

    听名字,故作惊叹地将之买下。那花如今依然在阳台附近的窗畔茁壮

    地开着,而花名却根本没记住。它是莲花的牺牲品。

    随后,俺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呃,我说那个莲花……店主未等问

    完就回答,哦,那个啊,只要给它浇水就好,很好养的。又是不错的

    品种,等花开完了给它喂两条小鱼干做肥料吧。你这是要回家了吧。

    回的话我可以开车送你,跟莲花一起。

    一般人大概不明白,店主的话从各个方面刺激了俺。首先容易养

    活。而且还有喂鱼干这种好像喂养金铃子一般的好玩事儿。况且店主

    当即表示可以帮俺搬运。更因为俺就喜欢搭别人的车。小时候,乘坐

    伯父的卡车去地里,曾是俺最大的乐趣。自己的童心被充分地刺激着,俺拼命忍住了。即便如此,还得买

    陶制的水缸呐。并且金鱼也会增加。刮台风的话,泥水漫出来,难保

    不会侵犯到邻居的阳台,弄得遍地泥巴不说,那里头还有可能游着金

    鱼。

    五分钟后,俺坐在了店主的车上。

    就这样,那天下午,莲花已坐镇俺的阳台一角。简直觉得所谓朝

    朝暮暮也不过如此,俺过上了每天看莲花的日子。它从淤泥中伸出健

    硕枝茎的模样,两个花蕾仿佛心事重重俯首而立的身姿,真教人百看

    不腻。

    并不需要花纹美丽的水缸。随它放在腌菜缸那样的水盆里,莲花

    便已充分散发出超凡的魅力。既然在夏日阳台上的缸里装了水,便不

    可能养金鱼了。那热度就连蚊子幼虫也会当即死亡。数日后,花开

    了。绽开深粉红的花瓣,黄色雄蕊轻摇的莲花宛如天上的灵物般优雅

    地呼吸着。俺忍不住取出数码相机,拍摄芬芳的花朵,拍摄圆叶上呈

    水晶模样的水滴,拍摄颀长舒展的绿茎。

    还好拍下来了。外出约两天后归来,水因炎热干涸了,圆叶周围

    一圈都变成了灰色,向内卷曲着。幸亏花已开完,俺才不至于产生想

    要一头扎进剩下的淤泥中窒息而亡的悔恨。看着在风中嚓嚓作响的叶

    子,俺想,如果把这形状看做花的话,又会怎样呢?

    的确,干枯的叶子依一定的规则卷起,那形状就像没勒紧的布口

    袋。看起来莲花本身并没有枯死,所以俺很快振作起来,再度过起了

    每天观望枯叶的日子。

    不久后,花瓣落去的花蒂显现出近似莲藕的形状。正中有一个

    孔,以此为中心有五个,总共六个孔,每个孔里各装着一粒种子。或

    许因为经历了干涸,种子比孔眼小了许多,仿佛盛在碗里的一寸法

    师。一寸法师身在摇曳的枝茎顶端,却总也不见他从孔眼中掉下来。

    那情形,又宛如佛像端坐在莲花宝座之上。在莲花寻常可见的国

    度,佛教徒们在漫长的历史中一定也抱有这样的观感。正因如此,莲

    花才会成为佛教的象征,时至今日俺才理解了。过了几日,从孔眼中取出种子,绝大部分投入泥里。就像佛陀置

    身众生之中,种子漂浮在水面上。又将剩下的两粒种子放进装了水的

    玻璃杯,将其放在厨房。

    不过,种子一直没有发根的迹象,也没征兆显示佛陀会打破禁

    锢,跳出来宣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那种子异常细痩,干得像喂松鼠

    的葵花籽一样,看来到底还是死了。

    俺想这就把干得发脆的叶子统统剪掉。从淤泥下面,已经有呈经

    卷形状的细长叶子长出来。俺打算精心培育一番,来年让它们再度开

    花。之后,迎来生机勃勃的佛陀镇座于莲花宝座之上,再将之投入泥

    土。

    那时候,应当可以将金鱼买来。这样它们便可以守护刚刚诞生的

    佛陀了。身负如此重任的金鱼,佛陀也不至再让其死去吧。牵牛花:阳台人的矛盾[1997.8.25]

    牵牛花接连不断地开了。

    然而,犯愁的是,过着都会阳台人的某种生活,俺总是在清晨入

    睡,中午过后才起床。

    入睡前,能目击如打湿的油纸伞般即将绽放的花蕾那柔嫩的生

    命。满怀感慨地想:啊,又一朵牵牛花要开了。

    可是,起床时花已开过,蔫在了那里。花朵就像雨中落在路上的

    纸巾,彻底化成了一滩。

    真是的,牵牛花为什么会是“朝颜”呢?1997年9月文心兰:抛弃弃儿[1997.9.20]

    本月初的一个深夜,当俺单手提着一只半透明的袋子,轻轻打开

    公寓垃圾房的门时,只见可燃垃圾的架子上放着一个大花盆。

    一看,是一株过了花期的文心兰。大约六枝长成的枝茎朝着暗色

    的钢筋混凝土墙壁伸出,最长那根枝茎的顶端还剩下唯一的一朵开残

    的黄花。细细的乌冬面一般的根须从花盆里向四面爬出,仿佛正在求

    救似的可怜巴巴地望着俺。

    俺想,这可不得了。即使对普通人而言是垃圾,对俺就相当于弃

    儿。当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俺暂时回房间思量了一番。不留神把垃

    圾袋也拿了回来。可见经历了内心的激荡。

    房间里已经有蝴蝶兰。开过多次花,曾令俺狂喜不已的蝴蝶兰,如今已枝茎枯黄,这半年来一直没有长新枝条的迹象,正隐居于窗畔

    的圆桌下。

    对一旦用尽了开花之力的兰花,以素人之力使之再度迎来盛开是

    很鲜见的。凭经验,俺深知这一点。阳台上还有一盆刚买来就落了花

    的兜兰,就那样耷拉着活像滚石乐队的舌头标志的叶子。

    即便把那个弃儿从垃圾房捡回来,如果同样只让它疯长些长舌似

    的叶子的话,俺也无法感到满足吧。总归要变成累赘,俺将只能在内

    心里念叨着说不出口的脏话过日子。然而在另一方面,显然还有一个

    不忍将可怜的弃儿置之不顾的自己。那个奇怪的俺如是说——

    看见了吗?阳台人呐!身为都会中产阶级的俺啊!那种着文心兰

    的好像是蓝色陶器的花盆一定相当好用哦。

    总而言之,俺其实是看中了花盆。所谓行善就是这么回事。

    清早,俺再一次拿着垃圾袋进了电梯。来到垃圾房,才发觉心脏

    正怦怦跳个不停。对方是被遗弃之身,俺是来收养弃儿的。明明没做任何坏事,俺却怀着窃贼般的心情,抱起花盆就仓皇地奔回房间。

    水苔已彻底干枯。连忙足足地浇了水,并决定当天暂时不施肥,先看看情况再说。因为想试探一下它是否能应付环境的变化。幸好,文心兰吸了水,变得鲜活。从枝茎那精心修剪过的痕迹也能看出,之

    前的主人并未疏于对它的照料。多亏如此,这家伙不曾因被弃而受创

    伤,咕嘟咕嘟地喝了水便喘过气来。俺在三天后给它插了液肥安瓿,进一步关注其长势。开完花的各枝茎都开始成长。

    放下心来的同时,俺受到了犯罪感的折磨。毕竟未曾打算培育所

    有分株。有好几根显然已完成任务的枝茎。可以想见前主人也正是因

    为知晓这一点,才哭着将它抛弃。并且,俺是想赶快腾出蓝色花盆,以便充作他用。

    照顾着它,长此以往必将导致感情的产生。一周后,俺让自己保

    持着内心的虚无,在地板上摊开报纸。从花盆里把所有分株都取出

    来,细细端详六个分株。显然已有创伤的算是“孝顺的养子”。因为

    它们给了俺将其扔弃的理由,为俺减轻了心中的纠结。

    俺一边感谢养子们,一边将它们放入半透明的垃圾袋。然而并非

    完全不纠结。“与其这样当垃圾扔掉,还不如连盆带花扔掉呢。”这

    样的疑问呵责着俺。毕竟原是冲着花盆去的,感到亏心。若要追究这

    个的话,俺就玩完了。植物不说话,对此,俺致以热烈的感谢。

    几年前,俺曾打算写一篇名为《抛弃弃儿》的短篇小说。虽然并

    未仔细构思内容,反正大致是想描写抛弃植株时自己的复杂心境。即

    便捡拾的时候是善人,到了再度抛弃的时候,立场就变成了大恶人。

    想来如此这般十分有趣,但万万没料到自己竟然成为了主人公。

    总之,最后剩下两个分株。扔掉其中一株的话,俺就可以充分地

    照管好。一株是顶端还带着花朵的那株。另一株叶子长得非常好。

    一般来说,将会开花的枝茎的生长是有规律可循的。有较大的叶

    子,旁边如果长着一个仿佛在守护叶柄、形状像舌头微微撮起的小叶

    的话,其间将会发育出枝茎。但如果那里是已长出的枝茎,并且还带

    有创伤的话,复活就很难了。以俺对蝴蝶兰的观察,这规律已了然于

    心。剩下的两个分株都有那关键的叶子。俺犹豫极了。一边犹豫,就

    顺便从垃圾袋里把其他分株取出来,优柔寡断地对它们也倾注了温

    情。颇有柔肠寸断想要乱喊一气的意思。从报纸间散落下来的水苔与

    作业过程中弄断的根须撒得屋里到处都是,给人一种杀了人正在分尸

    的错觉。

    终于,俺决定将甄选留下的两个分株都培育一下,于是急忙把垃

    圾袋的袋口牢牢系上,并告诫自己决不可再度犹豫。

    残留着单独一朵花的分株上,从其他部分又开始长出三根枝茎。

    俺集中地对这家伙加以照顾。那劲头仿佛是想通过照顾来免除抛弃了

    弃儿的罪过。将根须仔细清洗后放入水苔之中,放置一段时间后插入

    液肥安瓿,埋下固体肥料。又安插数根支架,以支撑软绵绵的新枝

    茎,并用心地浇水。

    于是,在新枝茎的各个部位交互发出了小芽儿。还不到一星期,就能看出它们并非徒长的叶芽。因为在玄米颗粒大小的芽儿表面,浮

    现出好似少女雀斑的褐色斑点。它们开始做开花的准备了!

    这以后,俺仅只调整支架的角度。在尽可能坚持放任主义的同

    时,每天不忘关注这些为数众多的花芽。于是,三个星期后,即昨

    天,在长长的枝茎顶端,犹如歌舞伎或净琉璃剧里的道具蝴蝶一般紧

    抓枝头不放的花凋落了。与此同时,新的花朵零零星星地开始绽放。

    形似纹黄蝶的花朵很小。这是预料之中的事。若是有心要让花开

    得再大些的话,俺就会首先将只剩一朵残花的枝茎剪掉,只选新枝茎

    中长势最好的一枝,把其他的全都去掉。只不过,不那么做才是俺的

    做法。

    只要有想开花的枝条就让它开。即便不打算开花,只要健康向

    上,就随它枝繁叶茂。哪怕是冲着花盆去的,也要关怀捡来的植物。

    幸亏如此,预计在今后差不多两个月里,俺还可以欣赏这过于小

    巧的文心兰的黄色花朵。问题是另一株只管继续长叶子的分株,不过

    倒也不至将它抛弃。什么时候只要有心,这家伙也会开个花什么的

    吧。即使不开,俺也会不紧不慢地给这家伙浇水,将它置放在向阳的

    地方。茄子:千里挑一的永远[1997.9.28]

    阳台上也有茄子。

    自从买来已经过去两年,如今依然繁盛地开着花。

    花当然是浅紫色。中间的黄色十分艳丽,所以仅此便足以赏心悦

    目。叶子上有稍微带刺的表皮,触摸时每每令人想到大象的背脊。

    俺从前曾造访过一处饲养失去父母的小象的设施。地点在斯里兰

    卡内陆。在那里触摸过的大象们的皮肤的感觉,有种难以言传的冲击

    感。不,并不是说它们异常。因为是第一次摸象,从前不知道大象的

    毛竟然那么硬,简直就像铁丝一般长长地舒展着。

    后来,又在泰国的素可泰和中国的深圳骑过大象。看来比起成年

    象,小象的毛更长。小象的毛长到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而且稀稀疏疏

    地支棱着,毛上还挂着些死掉的虫子什么的。

    看到那模样时,过分的“不可爱”伤了俺的心。且不说小飞象,俺们在为数众多的绘本和漫画中看惯了小象。一直觉得它们可爱得不

    得了。哪想到这家伙背上支棱着弯弯曲曲的铁丝一样的毛,让人想摸

    也不知从何下手。勉强能摸的是铁丝的尖端,而且对小象那出乎意料

    的体臭更是一无所知。

    尽管如此,俺也并没有瞧不起茄子。说是说没有,这家伙很容易

    长虫。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放任不管的话,不觉间便爬满了蚜

    虫。慌忙给它喷洒防虫剂,药剂的强劲使叶子也微微发白了。有点瘆

    人。那瘆人的感觉依然很像小象。

    不,真的请相信俺,俺并不是说茄子像小象那般令人不快。

    作为证据,俺在各种各样的位置培育茄子(一方面也意味着那是

    不给其他花盆添乱的位置),终于发现一个不长虫的地方,于是将茄子种在那里。阳台左侧角落,几乎就是个农场般的地段,多亏如此,茄子前所未有地茁壮成长着。

    有一次,俺在花店前观赏别的植物。就在这时,一位优雅的阿姨

    走过来说道:“哦,您在看茄子呐?”说没看的话未免失礼,只好回

    答:“是的,在看茄子呢。”说起来这对话也够傻的。

    阿姨笑眯眯地也垂下目光看茄子,接着说道:

    “俗话说,父母的意见茄子的花,一千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没用的

    哦。”

    那一瞬间,俺莫名其妙,但能理解她是想说句什么不同凡响的

    话,于是连忙附和:“说得真好啊。”

    “知道吧?茄子的花一定会结果。跟父母的意见一样。听父母的

    准没错儿。”

    俺这才把握了格言的全貌,越发用力地点头,顺便多此一举地发

    出叹息,做出感慨的样子。

    老年人的话俺是喜欢听的。况且人家还是对一个刘海剪得齐刷刷

    的奇怪男子特意搭了话。这恩情俺觉得不能不报答。只想彻底扮做一

    名好青年,让这位阿姨的一天变得明朗起来。

    “哎,这句话从前都不晓得呢。多好的格言啊。父母的意见,茄

    子的花……”

    记不起来了。但话已经抑扬着到了嘴边。若不收尾,就将前功尽

    弃。为了在瞬时间找到父母的意见和茄子花的共同点,俺着了慌。

    “呃,茄子的花……”

    没有。正因为毫无共同点,格言才越发有趣味。庆幸的是,阿姨

    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一千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没用的。”

    “哦,挑不出没用的。”俺的脑瓜才是没用的。

    俺想这时候必须有所表示,立刻把那盆茄子拿在手里,说:

    “这个,我买了。”

    装作好青年的样子,目的是将恶化的事态扭转。如果这能孝敬一

    下别人的父母,把茄子旁边那盆本来想要的花放弃了也不算什么。

    就这样,俺与这家伙的交往开始了。令人震惊的是,最初一朵花

    突然间凋落了。第二朵总算长了个小不点儿的茄子,但还没长大就枯

    掉了。

    自那以来,茄子一边带着满身的蚜虫之类,一边时常地长骨朵,时常地开花。

    并且,开了便落。

    也给它换了盆。土里也施了肥。然而还是没用。连千分之一的果

    实都没结出来。

    恰如小象实际上并不可爱,格言在现实面前也脆弱地崩塌了。

    不过,茄子的花,它总是不厌其烦,精力旺盛地挑战,刚迎面上

    前,就不争气地凋落殆尽。至少,它教给我,这才是它与父母意见的

    真正的共同点。1997年10月仙人掌:仙人掌一家[1997.10.21]

    形状类似黄瓜的两根仙人掌。这一盆是老住户了。好像已有大约

    四年,它被放在变化纷呈的窗畔,就那样沉默着。

    若从开头说起,这是从曾经一起共事的员工那里得来的。在过生

    日的时候。我觉得这礼物跟伊藤兄的性格十分般配呢。记得俺听了这

    话不禁苦笑。

    俺在那时曾拥有时不时买切花来插在花瓶中的高雅趣味。当时住

    的地方后面有商店街,那里有间小小的花店。俺大约每隔一两周就去

    一次花店,将便宜的搭配好的切花买下。

    花店老板态度好到奇怪的地步。若有状态稍微不好的花混在里

    面,他当即就给换掉,有时还特意降价。俺想,他十分理解俺是在极

    其私人地享受花道,所以把俺当作热爱花草的同好致以声援。

    俺定期购买的那些切花的搭配其实是供佛的花,告知俺这件事的

    是送俺仙人掌的员工中的一位。说起俺平时买的花的种类和价钱,她

    大笑着对俺说:

    “花店老板以为你是用来供佛龛呢。”

    的确,花店老板总是一副要说“好感动啊”的样子。实际上他总

    是以那样的表情把花束递给俺,并深深鞠躬。俺一边觉得奇怪,一边

    也以深深的鞠躬回敬他。

    那鞠躬的交换,其实是为吊唁死者而进行的,这让俺大吃一惊。

    确实花束里必定有菊花。没有的话,就是曼珠沙华[21]。都是死去的

    人喜欢的花。

    可是谁也没死。虽然没死,俺却几乎每个星期购买菊花或曼珠沙

    华,于是花店老板向这感人的男子送上赞叹与同情的声援。就在沉痛的气氛中朝他的背影道一声感谢,为没有意义的吊唁呈上无用的鲜

    花。

    自那以后,俺不再出入那家花店,甚至把家也搬了。

    无知的俺出洋相的事就不说了。问题是仙人掌。

    也没怎么浇水,被放置一旁的仙人掌,不久,便直伸着脑袋开始

    转为枯黄。俺想这可不行,总算匀出时间给它浇水、施肥。为了能晾

    干变色的部分,还把花盆移到了光照好的地方。

    这期间是三年。伸出脑袋,变了色,浇水施肥,晒太阳。这竟然

    是三年里仙人掌所发生的变化。简直没有比这更拖沓的了。全身覆盖

    着尖刺,俨然一副神经质的模样,但这小子实际上是个出人意料的慢

    性子。

    不过,到今年是第四年。这小子迎来了巨大的变化。首先是从根

    部附近长出了稚嫩的小仙人掌。只有一岁婴儿的小手指那么点儿大的

    招人怜爱的小仙人掌。发现它让俺不禁狂喜,用数码相机将这幼小的

    生命留了影。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免弄湿它,一边开始浇水。

    小仙人掌也是个慢性子。总也不见它显著地成长,一直在父母脚

    下磨磨唧唧。受不了它的拖沓,俺把它移栽了。表面理由是担心根须

    太过密集,实际上是无论怎样只想关怀照拂一番。

    这种奇怪又微妙的心情,只要是阳台人应该都懂。虽说根本不需

    要移栽,但这样下去的话,日渐高涨的爱心与缓慢的成长将难以协

    调。所以,不得不加以不必要的照拂。

    然而仙人掌的移栽比预想的更加辛苦。戴了棉手套,手指竟然还

    是被刺。眼看要被刺到,不禁一缩手,尖刺便勾住了棉手套,失去平

    衡的仙人掌倒在地上。慌忙伸手去扶,于是尖刺又重新攻入。若是愤

    而踹上一脚的话,好不容易才高涨的爱心将无从释怀。

    装入多肉植物专用的那种形如白砂的土,将整株仙人掌栽下,它

    意外地歪倒了。这下又要面对疼痛与爱心的天平的两端。拼命想把它

    放周正,但当事者并没有感受到这份爱心。这小子只管对周围发起攻

    击,一心保护自己。就这样,总算把它移栽到一个大盆里。脱下棉手套,露出被刺得

    伤痕累累的手指。移栽大功告成,感觉仙人掌正讴歌着自由,阳台人

    终于沉浸在完美的自我满足之中。“这下好啦。”这样自言自语着,几乎就要去爱抚仙人掌,但还是忍住了,改为浇上少量的水。

    然后,几个月过去了。

    如今小仙人掌增加到五个。对慢性子的仙人掌而言,堪称快得稀

    奇,眼见着就分了叉。其中一个更是从曾经封闭的头顶部分,突兀地

    伸出一个新脑袋来。太狂妄了。身高五厘米的狂妄。

    看着染上稚嫩又有透明感的绿色的小仙人掌们,俺简直想赞美实

    行了移栽的自己。亏得俺手指被刺破也要坚持,才使得小仙人掌欣欣

    向荣地长了出来。

    俺每天去看它们。对仙人掌一家出人意料的充实生活感到欣慰,唯独要忍住不去爱抚,只能一味观望。浇水作为爱心体现,也因对方

    是仙人掌而必须加以控制。所谓隔靴搔痒就是这感觉。

    因此,现在,俺几乎就要被猛烈的欲望操控了。

    要说能为这一边拒绝着爱心一边显摆着娇态的仙人掌做的事,在

    世间仅仅只有一件。

    那就是移栽。曼陀罗:谜之入侵者[1997.10.27]

    说到曼陀罗,自然是《寄物柜婴儿》。记得是毒品的名字,村上

    龙用曼陀罗为之命名。原本就有毒性的曼陀罗,在俺的戏剧《戈多被

    等待时》中也作为象征性的植物登场。

    关于主人公戈多,为了对抗贝克特(既然说GODOT与GOD有关),于是赋予他弥勒的性格。对方说好到时会来赴约,他却因过于长久的

    等待而忘记了约定时间。在这位弥勒的眼前,有一棵枯死的树。是本

    应散落在佛陀之上的曼陀罗华,是传说从上吊自杀的男人的精液中长

    出的风茄。

    曼陀罗华和风茄都不是俺编造的。实际有这样的植物。记得好像

    是与曼陀罗花有关联,感觉就是曼陀罗花。说是感觉,是因为俺的记

    忆异常模糊,写剧本时曾搜集各种资料。但是,忘了。彻底忘记了。

    曼陀罗华在印度是māndārava,也就是曼陀罗花。俺最近正集中阅

    读佛典,这māndārava动辄就落在世尊头上。哦对了,想起来了。想起

    来是什么东西撒落下来。曼陀罗华,Datura,也就是洋金花。别名疯

    茄儿。这别名可不得了。不知被这玩意儿落在头上的佛祖们会怎样,总之曼陀罗花这小子是同时具有两个极端的传说的神奇植物。

    正因如此,大约两年前,俺在花店发现了曼陀罗花时,不管三七

    二十一就将它买下了。喇叭形的黄色花朵微微低垂着开放的模样有些

    不寻常,也不错。别看它模样温顺,这小子身体里可是含有毒性的。

    然而这有毒的发疯茄子却立刻凋零了它的花朵。自那以后不再开

    花。虽然不问季节地簇簇生出柔软的叶子,遗憾的是,跟花朵似乎没

    了缘分。俺总是足足地浇水,梦想着它会再度拥有黄色喇叭,然而却

    一直未能如愿。

    就这样,到了今年,从河内桃子女士处获赠了曼陀罗花。与她同

    上一档以盆栽植物为主题的节目时,她要俺一定收下。当然她没说是

    曼陀罗花。那个……俺又忘记了那名字,曼陀罗花这家伙有个让人想到启示录的别名。天使什么的。对了,天使的号角。跨越了东洋西

    洋,简直就像007一般。对于用那个漂亮名字称呼它的河内女士,曼陀

    罗华或什么茄儿之类,俺可说不出口。

    送来的盆花的确是曼陀罗花,大小跟之前拥有的那棵也差不多。

    俺开心地将它们并列,用心地浇水培育。

    然而——三天前,曼陀罗花发生了突变。幸亏是俺之前种的那

    棵,细长的叶子被吃得一片狼藉。对,就是一片狼藉的感觉。这若是

    人咬碎的痕迹,想来他一定有张相当宽阔的大嘴。当然,俺并不认为

    对方是人。别看俺现在这样,小时候也曾有当一名昆虫博士的志愿

    呢。一看便能断定是青虫干的坏事。

    可惜的是,俺已经长大成人,对这类虫子已经丧失了不动声色将

    之拿下的胆量,只好提心吊胆地凑近端详。被咬过的叶子下面落着黑

    色的粪便。那家伙肯定在那里。可怕的是发现的瞬间。发现隐藏着的

    青虫的那一瞬间,与蟑螂动起来的瞬间同等恐怖。发现它的明明是这

    方,怎么会有种“着了你的道”的感觉,教人气恼。而它全然没有让

    你上当的意思。只要能隐藏着蒙混过去就行。

    不过,奇特的还在后面。哪儿都找不见青虫这臭小子。寻遍顶端

    仅有的几片叶子,却没有它的身影。那就是枝茎上了,于是仔细看

    了,它却并不在那里。最后用喷壶敲了敲枝茎,并没有什么东西掉下

    来。

    极其奇怪的事态。难道是在一旁的木槿上……管辖那边的是大群

    的蚜虫。那就是说青虫依然专注于职责所在的曼陀罗花的处理。但

    是,它不在。虽说很不舒服,但这天只好放弃,回了房间。

    于是,今天……正要走上阳台的俺不禁驻足不前了。曼陀罗花只

    留下枝茎,叶子全被吃光了。俺感到背脊发凉。怎么说也太迅速了

    吧。对方若不是大家伙就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就发生在眼前。俺故

    作勇敢地穿上拖鞋,远远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曼陀罗花。可那家伙又隐

    身了。只留下大量的粪便。

    吃完了躲,躲完了吃。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青虫。就算它躲起

    来,不愿离开最爱的食物才能体现虫子之流的智慧不足。可是,出现在俺阳台上的曼陀罗花吃客却遂行了非虫的行为,在吃尽了所有的叶

    子后,便潜伏到某个难以置信的地方去了。

    若说是挑衅的话,没有比这个更严重的挑衅了。叶子被吃光就已

    经很伤心,这家伙却还让俺一直怀有“发现的恐怖”,总也不显露它

    的存在。

    俺一边几乎要发起抖来,一边将尚未受害的河内女士的那盆移到

    了远处。这家伙也许已经潜伏在那一盆里。它悄悄藏在土里,也有可

    能会突然跳出来。又或者,我忍不住想象它啪嗒一声落在头上的情

    景。甚至会像乌鸦那样呼呼扇着翅膀,发出令人厌恶的声响,从出乎

    意料的地方突然袭来。这家伙可不是一般的青虫。它是超越了虫的生

    命体,连有毒的曼陀罗花都能吃掉的怪物。

    说不定……现在俺正想着。在《戈多被等待时》里,也有曼陀罗

    华的果实不知不觉间被吃掉的场景。既像弥勒,又像基督,也像宇航

    员的主人公戈多,觉得附近有谁,又觉得是自己把果实吃了。随即,戈多恰如中了剧毒般开始难以动弹,他嘟哝着“走吧”,舞台渐渐暗

    了下去。

    如此看来,吃曼陀罗的就不是虫子。是弥勒吗?是基督吗?或者

    其实是俺自己吃了。那么救世主或俺自己,就成了会拉出小小黑色粪

    便的存在。

    等待着的将是救赎还是中毒而死?

    抑或,是青虫的发现。

    俺的阳台,此刻正迎来危机……1997年11月十一月的阳台:大丽花之紧急治疗[1997.11.11]

    今年的多头菊开出了比去年形状规整的花。

    到头来只不过是多注意浇水和施肥,它想要怎么乱蓬蓬都不要

    紧,说来它依然是放任主义家庭的孩子。从十月底到十一月中旬,这

    家伙以整体上勉强似球形的架势开出了大量黄色花朵。

    或许,只是俺习惯了它的不成样子吧。

    阳台上,蟹爪兰也开始长骨朵。去年的辛劳太过痛切,所以今年

    不打算再做短日照处理了。看来蟹爪兰也和多头菊一样切身感受到放

    任的氛围,于是开始随性地给硕大的花蕾染上红色。

    然而,并非一切都可放任为之。一瞥之下,也有非常衰弱的盆

    花,正等待着俺的搭救。

    之前买过一盆大丽花。将它放在了阳台上。花朵很快衰弱,然后

    就枯萎了。为了让它休养生息,把它搬进室内,不久又将它送到阳台

    上。期望吹拂一下室外的风,能使其恢复野性。

    幸好枝茎一点点长长了。于是俺放了心,给大丽花浇足水之后,便不再管它。但是,长长的枝茎眼见着弯曲成了蛇形,开始向花盆外

    歪斜脑袋。与其说是野性,倒不如说是个面色苍白的高个子病人。的

    确,那茎叶纤细,颜色也变浅了。

    这一来俺暂时失去了兴趣。也不知为什么,俺似乎从根本上厌恶

    那细长无力的枝茎。若这上面开出点儿花来的话,俺反而会感叹“它

    竟然如此努力向上啊”,还会对它生出泛滥的爱心。然而,对毫无建

    树忽忽地虚长,且又是软塌塌的攀附之辈,俺是不能原谅的。

    就这样,大丽花降格为“似有若无”的盆花。当然水还是会浇

    的。不过浇水时,俺确实对那里的花盆视而不见。那感觉就像在给不

    存在的东西浇水……亏得如此,大丽花一边将虚弱的身体伸向花盆外,一边迎接着难

    捱的秋天的到来。

    然而昨天,大丽花被俺重新发现了。俺突然注意到了,“有个本

    该不存在的东西”。

    估计是俺感到了阳台上冬季的到来。应该将哪个花盆搬到室内,让哪个花盆任寒风吹拂呢?这种判断令阳台人感到紧张。要是弄错了

    时期和种类,最后将导致盆花死亡,本应绽放的花也将功亏一篑。并

    且枝条的修剪、肥料的最终确认等,还有许多须在入冬以前做好的

    事。

    正是在这些充满紧张感的选择当中,瘫软的大丽花唐突地出现在

    了俺的眼前。这家伙到底怎么啦!俺在心中几乎是这样呼喊道。虚弱

    到如此地步,仔细一看还爬满一群来历不明的虫子,这渐渐干枯发白

    的大丽花,为何竟谁都不搭救它呢?

    俺深深责怪那无情的男人。责怪他的懒惰、他的无知,却体贴地

    不去憎恨,而是爱着正要伸出援手的自己。总之,大丽花仅仅是出于

    俺的自我满足而被发现、被搭救了。

    俺将位于阳台角落的大丽花的花盆搬到从房间里能看见的位置,设了几根支柱让枝茎伸直。这过程仅用了四十秒钟。接着俺取出液肥

    安瓿,用牙齿咬开。里面的肥液流进嘴里一点点,于是俺呸了一下,活像西部片里的主角吐出嘴里嚼剩的烟丝那样。

    照常用剪刀剪开的话,就没必要做出给身为人类的自己喂植物肥

    料这种傻事,但俺正陶醉于手法利落地照拂大丽花的自己。随后又喷

    洒了防虫剂。一阵风吹来,相当一部分喷剂洒在了俺的身上。不管怎

    样,对方是情况紧急的病人。不论发生什么事,俺都必须忍耐。

    接着,俺捋掉了枯黄耷拉的叶子。捋顺了手,连健康的叶子也给

    扯掉了。既然事态紧迫,这点儿失误也是可以原谅的。

    就这样,在仅仅三分钟左右的时间里,大丽花得到了全面的治

    疗,并得以置身于阳台上的最佳位置。俺现在正观望着大丽花。既然位于可随时监视的位置,就不应让

    它再度耷拉了枝茎,受到来历不明的虫子的伤害。曾遭受那般苦难的

    大丽花,是俺拯救了它,且满怀着让它度过严冬的豪情壮志。

    不过,如果那飘忽的状态依然保持不变的话,这家伙又会被当作

    “似有若无”的一盆花,度过那怀才不遇的一生吧。昙花:徒长的怪物[1997.11.23]

    与月下美人[22]的相处也有很长时间了。和许许多多的男人一

    样,自打还不知它是仙人掌的同类的时候起,俺就对它抱有甘甜的幻

    想。

    要说此外能撩拨男人心的花名,那就是虞美人草。如此写来,俺

    其实不过是对“美人”这部分产生反应。简直就是彻底的诗意全无。

    至少,哪怕有一点趣致,对女郎花、犬之阴囊之类,抑或雪之下 [23]这类名字感到一丝吸引力也好啊。

    然而,有关这些方面,俺没有趣致,对这类微妙的趣味毫不讲

    究,心情只会朝向虞美人草、月下美人这样主张非常明确的花名。毕

    竟,大家都说它是美人,那就应该达到了一定标准。看看也不会有损

    失吧。

    怀着这般想法的俺一早将月下美人请到家中,也可说是理所当然

    的事。所以俺在某一天走进相熟的花店,问道:“有昙花吗?”之前

    时常在这花店里看见昙花,心中早已决定什么时候要买一盆。

    然而一直苦于没地方摆放。那家伙个头不高的话便显得不像样。

    总不会有身高仅三十厘米的美人吧。

    这次找到了适宜的地方。把窗畔的咖啡树如此这般腾挪一番,于

    是在高度及腰的橱柜上生出一块直径约二十厘米的空当。

    这般机智正是都会园艺家施展本领的结果。如何拓展能提供给植

    物的空间?这已堪称阳台人的至上命题。

    总之,俺匆匆来到花店,探问是否有昙花。于是花店老板从店铺

    旁边的杂物间里把昙花搬了出来。是一盆已经过了季、卖剩下的昙

    花,叶子上到处长出了柔弱细长的新芽……究竟这还称得上是美人吗?一时间,俺迷茫了。因为对方满面尘

    土,还带着些泥巴。从前多有摘下眼镜便是美人的女主角,但这回却

    不尽然。从裙带菜一般修长的手脚表面点点冒出的,是疑似因根系满

    盆而引起的虫子般密密麻麻的突起。傲然生长的新叶过于细长,活像

    虚弱的变色龙的舌头。

    一个怪物。正可谓因美人迟暮而生成的怪物本人。

    但是,俺依然梦想着她开花的一天。在夜晚的幽暗之中,颈项微

    垂,绽开硕大的白色花瓣,又在清晨入睡的美人。薄薄的叶子迅速生

    长,直逼天空的美丽植物。俺完全沉浸在这梦想中,不由自主地抱着

    这盆贱卖的昙花走出了花店。

    可是,来到俺家的怪物只管一个劲儿地长它那裙带菜似的叶子,根本不开花。这期间,它那怪物式外貌的丑陋程度逐渐递增。新芽嗖

    嗖地长,就那样长成了细长的叶子。若只是生长还好,它们还不负责

    任地耷拉着。长的叶子将近一米。有耷拉着的,有朝着莫名其妙的方

    向挺进的。渐渐觉得它就像一头在实验中被照射了不明射线的动物一

    般。

    俺终于将这家伙从窗畔搬开了。虽为怪物,它却具有不耐热的属

    性。书房成了它的新居所。那房间照不到强烈的阳光,一整天都是昏

    暗的。通风不好也是个问题,不由得担心会把怪物给捂坏了。一旦腐

    坏的话,那恐怖程度将超越怪物。

    幸好,月下怪物并没有腐坏。不,准确地说,虽然遍体发黑,但

    俺的判断是,作为怪物来看的话,这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这般

    小事,怪物应该也不会倒下。

    但是,耷拉的叶子明显增加了。浑身冒出的细长叶子向着四面八

    方低垂着。看来怪物正垂头丧气。感觉它像是被单独放进昏暗的实验

    室,都没精力闹腾了。尽管如此,也没法将它搬回原来的位置。因为

    那里已经有新的盆花坐镇。

    就这样,怪物如今依然静静潜伏在俺的书房。说实话,俺最近无

    意主动前往书房。有点嫌麻烦,且感觉气氛非常阴暗。也就是说那里

    已经不是什么书房,是正在悄悄变身的妖怪的洞穴,一间奇异的怪兽

    之屋。月亮出来的夜晚尤其恐怖。总觉得,一个有着无数手脚的怪物会

    突然间蠢蠢蠕动。1997年12月朱顶红:圣诞节的新恋人[1997.12.25]

    就在一年前的这时候,俺向朱顶红表白了强烈的爱恋。

    既然如此,就要负起责任。俺这么想着,一直对开完花的这盆朱

    顶红给予无微不至的照管。浇水注意着不要让根糟烂,期望着她的健

    康,让她置身于灿烂到刺眼的日光之下。

    有三个分株的朱顶红各自毫不客气地长出肥厚的叶子,长度已经

    接近佩剑。夏季,在成长过程中,一个分株倒下了。眼看她枯黄了叶

    子,那感觉就像往日科幻电影里死去的外星人逐渐消失那样,枯黄的

    叶子缩卷起来,不久便无影无踪了。

    不过,俺并没有为之神伤。其他两株发出的叶子充满了前所未有

    的活力,在阳光下闪亮着。既然在同一花盆里,就是同一棵朱顶红。

    对有着如此观点的俺而言,一个分株消失,就像是从女人的肌肤上除

    去硬化的角质那样,不过是小事一桩。

    角质的话只管多多去除就好。然后,朱顶红啊,更加美丽地开花

    吧!

    俺甚至在心中这样呼喊。

    可是,俺大意了。由于过于着迷那因太过健康而猛长叶子的朱顶

    红,今年俺没做任何促进开花的准备。

    不,肥料是给过的。毕竟,对方是让俺觉得可以与之结婚的朱顶

    红。怎么可以在肥料上省钱呢。所以,俺查看着叶子的状况,在认为

    适宜的时候给她放上肥料。怎么说呢,就好像在门口悄悄搁下礼物一

    般,俺试图博得朱顶红的欢心。或者说,在感到她渴求爱意的瞬间,俺便犹如给她饮酒一般,用安瓿为她补给肥料,虽不知其耳朵在哪

    儿,却一直对她倾诉着甜蜜的话语。但是,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直男之心吧。俺只顾着娇惯她,却没有

    让她经受世间风雨的考验。也就是说,没能将球根挖起使其暂时停止

    生长,以此引导她对自己的人生做出深思。

    这导致朱顶红只会向天空伸长手脚,变成了一个高头大马的女

    人。她忘记了在人前该如何举手投足,只知沉迷饮食,每天从早睡到

    晚,不觉间忘记了将自身内部拥有的生命力转换为美的魔法。

    噢!这究竟是怎么了!自称是阳台界的罗杰·瓦迪姆[24],曾养

    成无数美女,让她们在银幕(此处指挂在凸窗上的幕布式窗帘)上竞

    相开放的俺,竟然令最钟爱的朱顶红变成了一个平庸的乡下女人……

    俺为自己的疏忽流下了泪水。连日站在阳台,望着实在是只有身

    强体壮这一个优点的朱顶红小姐,不禁连连叹息。是俺从你身上夺走

    了美。来年一定,来年一定要教你懂得世事艰辛,务必让你卷土重

    来。俺沉浸在悔恨之中,几乎把嘴唇都咬破了。

    如此度过了十二月的俺,另一方面却瞄上了摆在花店的朱顶红。

    不,可不能买。这可是别的女人……这样一边以最大程度的自制心去

    面对,一边被“没有朱顶红就过不了冬”这个露骨的欲望驱使着。

    于是,三天前,俺出手了。选了一棵仅有一个分株的,大概在某

    种程度上依然还是有负罪感吧。

    困惑的是,新朱顶红从当天晚上起就开始了女演员活动。朝向天

    空的两个花蕾首先左右分开,开始各自显出颜色,那中间后续的花蕾

    也初露端倪。次日清晨,显出颜色的花蕾已含苞待放。那形状恰似喷

    水的鲸鱼,花蕾摆好了姿态。仿佛此刻,她的美已成定局。

    而乡下姑娘还在阳台上。受到俺的庇护,但也因此长成了肌肉发

    达的身姿,并且她还没注意到已经开始在房间里生活的新来女人的活

    动。太可怜了,实在太可怜了。

    俺刚才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给乡下姑娘浇了水。俺竟然拿着喷壶

    挡在乡下姑娘面前,站在不让她看到室内的角度。装出与平时并无二

    致的表情的俺,是个不忠的男人。

    朱顶红将三角关系带进了俺的阳台植物生活。翡翠木:小小的死者复活祭[special 2]

    这回想写的是,关于名为“复活之盆”的小小容器的故事。

    直径十厘米,高五厘米大小的陶制花盆。那小而又小的世界,却

    给了俺无比的喜悦。

    在这里,现在有两种植物正舒展着根系。一是翡翠木[25]顶部的

    四瓣叶。一共三蔟。它们一边保持着总也不长个儿的形态,一边渐渐

    长肥了叶子。

    原先这几个家伙是落在排水沟里的。花盆放得到处都是,干枯的

    叶子便堆积在水沟里。来历不明的尘土与那些落叶混杂交缠,变成些

    浅棕色的土块。俺是独身,虽然绝非懒散的人,但难免也会忽视这类

    垃圾。

    然而某一天,俺打算把水沟完美地清扫一番。拿了塑料袋来到阳

    台,抓起土块时,这几个家伙就悄悄地潜伏在里面。从大棵的翡翠木

    上落下的叶子,竟然靠着吮吸不时飘落的雨水活了下来。小小的叶子

    虽小,却守护着自身,连生根之地都找不到,只好混在垃圾的结块里

    过日子。

    俺慌忙选择了那个花盆,让这几个家伙接触到土壤。虽说本就是

    不怎么需要水分的翡翠木,俺依然每天将手指插进土里,稍有点干

    燥,便浇一点点水任其渗入。

    就这样,在垃圾深处躲过了危机的小小的四瓣叶们,在新家开始

    了安稳又缓慢的成长。

    青色的小花盆里,使用的就是惯常的“死者之土”。这正是本篇

    的重点。居然,从已放了半年的这个小花盆的土里,前几天,冒出了

    一个紫红色的仙人掌的脑袋。这让俺大吃一惊。实际上,俺从前去秘

    鲁还是西班牙的时候,曾买回仙人掌的种子。那感觉有点像小鸡雏毛

    绒绒的样子。当时,俺将那个种子似的东西埋进了用于多肉植物的土里,期待

    它们发芽。然而,仙人掌这小子完全没有现身的意思。试着浇了水,或者控制浇水,也就是以一种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的战术,俺与仙人

    掌的种子一直格斗着。然后终于放弃。记得战斗耗时数月之久。漫长

    的战斗之后,仙人掌的守城战术获得成功,俺没能经得住持久战,只

    好决定全面投降。

    怀抱着仙人掌种子的土,依照惯例被混入了“死者之土”。并

    且,经年累月之后被装入了小花盆中。但是,从不吭声、已被提交了

    死亡证明书的种子,令人震惊地作为翡翠木的邻居,在出乎意料的时

    候突兀地伸出了脑袋。

    恰如被抛弃、被疏离的同伴互相鼓励着成长一般,翡翠木和仙人

    掌同在一个小小的花盆里。为了显示植物那不可思议的生命力,作为

    所谓的生命样本,它们被安置于青色的陶制花盆——“复活之盆”

    中。

    身为放弃了它们、将其扔在一边的人,俺稍有些心痛。更重要的

    是,俺从它们不屈不挠的精神中获得勇气,今天也弓着腰,继续确认

    其悠长的成长。野梅:病愈的回忆[1997.12.31]

    俺得了重感冒。因四十度的持续高烧,在床上度过了年末。

    好不容易退了烧,头昏昏沉沉,脚下极其不稳。虽然脚底不稳,却依然在意阳台上的情况,这就是阳台人的本性。

    难能可贵的是,刚买的盆栽野梅正在好好工作。高约20厘米的梅

    树呈现出近乎盆景的形态。它扭曲的身体上到处长出了白色花蕾,其

    中约有三朵已开始绽放。

    花朵尚未全开,略显谦恭地朝向内侧。梅是内省的花。一朵朵仿

    佛各自在思考着什么。那自我审视的花朵在寒风凛冽中绽放的身姿实

    在美好。

    俺注意着不让初愈的身体着凉,穿上拖鞋来到阳台,脑袋凑近刚

    刚绽放的梅花。由于感冒,鼻子不灵,但花瓣的柔软令俺陶醉。

    小时候每年都去母亲的故乡。庭院里有棵弯曲的梅树,高约四

    米。树上结梅子时,母亲和亲戚们都兴奋不已。俺当时虽然年幼,却

    也留下采摘梅子的回忆。在信州[26],那梅子是腌来吃的,但又与梅

    干不同,是在生脆的状态下腌制的。称之为“梅渍”。

    俺在记事之前,是个不爱吃的孩子。要说喜欢吃的东西,就只有

    那梅渍。这是姨父和姨母忆旧时的主要话题,所以当俺去到母亲的故

    乡,他们总是拿梅渍招待俺。硕大的梅渍用紫苏染成红色。牙咬上

    去,伴着生脆的声响,流出酸酸的汁液。然后咔哧咔哧地嚼果肉。单

    这个便让人食欲大涨。

    今年久违地去了一趟母亲的故乡。自离婚后便一直回避着,但这

    次因对方的叔父在山里去世,去出席丧事。母亲有两个姐姐,表姐妹

    也多。幼时的俺总是身处女人的群体之中,被大家轮番照料着长大。

    每逢去到母亲的故乡,便觉得把谁当作自己的母亲都不奇怪。到外面

    去捉蝉,姨母就在树荫下。坐在缘廊大吃冰激凌,也有个表姐端坐在那里看着俺。不论去到哪里,俺都被守护在谁的视线之中。那是如今

    想来依然甘甜的回忆。

    大概是由于身体虚弱的缘故吧。俺就这样无意识地想要追溯自己

    曾被安全庇护的身体记忆。想要将安心感当作一种幻想找回来,告诉

    自己可以安然放松。是那微小的梅花让俺如此怀旧,令人震惊。仅仅

    三朵内省的白色花朵,就引导了俺。

    植物终于代替姨母们,即将开始照顾俺。在发烧留下的疼痛尚未

    消退的头脑深处,俺这样想着,把如今已完全佝偻了背脊的姨母们的

    身姿与梅花重合在一起,一边尽量安静地关上窗。1998年1月一月的阳台:西向的苦肉计[1998.1.21]

    关于搬家,之前已这样那样地写过。为了阳台上的植物们,俺已

    不指望宜居的公寓,自那以后一直在日夜搜寻着新的住所。

    自去年秋天开始,这成了一个迫切的问题。从楼上房东的家里,不断传来剧烈的噪声。首先是孩子来回噔噔地奔跑。有时是朝着空中

    跳起,弄出咚咚的闷响。椅子必定是拖来拖去。还不仅限于孩子,夜

    里也必须忍耐那讨厌的吱嘎声。最要命的是巨大的弹力球之类的东西

    有规则地在地板上敲打的行为。

    可是对方是房东。总觉得不好抱怨,烦恼着该如何是好的过程

    中,噪音越发变本加厉。那孩子不知为何总窝在家里,因为不到外面

    玩耍,在家更是全速全力地跑动。最后甚至连房间都摇晃起来。尽管

    也想将原因归结为木地板这东西,但终于还是忍无可忍了。什么高级

    公寓,去你妈的!俺怒不可遏,每天都做好了什么时候去大骂一顿的

    准备。

    然而,俺的性格做不到这一点。只能消极地考虑或许可以写封礼

    貌的信,或是戴着耳塞睡觉之类(小孩总是起得很早。而且一大早就

    要疯跑一番)。俺只好每天郁闷地过日子。

    想赶快搬家。觉得不能再对租住的房子提出些不切实际的要求

    了。只要在浅草哪儿都行,尽快搬走吧。俺这样想着,就在下定决心

    的第二天,因压力导致了精神崩溃。坐在电车里突然冒汗并心跳加

    速,头晕且恶心。在家时也出现了同样的状况,像是得了惊惧症。

    然而,所谓绝处逢生即是如此。没想到就在那一天,中意的住所

    出现了。能望见浅草寺,望见游乐园,还能看见隅田川河堤的房间。

    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签了合同。并做好了能立刻搬家

    的准备。

    俺就这样离开狗屁的世田谷,回到了天国般灿烂闪耀的平民区。

    然而,松了一口气之后,才发觉植物们很是令人担忧。首先,阳台是朝西的。并且比之前稍许狭窄。虽说俺总算不用因神经问题而病倒,但今后必须比从前更加用心照管它们才行。

    幸亏三面都有窗子,光照和通风很充足,浴室和厨房也有小小的

    凸窗。俺一边看着平面图,一边想着那个放这里,这个挂那里,埋头

    于植物的大规模搬迁计划。

    话虽如此……到头来可能还是要处理掉相当多的花盆,俺很是为

    难。与其说是摆放空间的问题,不如说是替搬家公司着想。比如只长

    出一根蔫巴巴的杂草的罗勒,种了些大蒜、小葱之类毫无价值的植物

    却大得过分的花盆,或是萧索地等待着干枯的莲藕复活的泥块。想象

    郑重其事地搬运这些东西的青年们,俺不禁心痛起来。

    还是别撒谎了吧。

    总之,俺无意识中是想利用这次机会,来整理那些没能丢弃的花

    盆。葬送那不再开花的蝴蝶兰;把那捡回来时还好,现在却完全只剩

    下叶子的文心兰再度扔弃在垃圾堆放处;向如今与枯木毫无区别的飘

    香藤道别;把那从无数花盆中收集而来,混杂了肥料的大量“死者之

    土”装进垃圾袋,筹划着开始一段全新的阳台植物生活。

    在即将搬去的住所附近,有一处位于建筑的东南角,拥有两个阳

    台的房子。俺曾因仅仅一日之差错过了那里。如果有时间,俺也许会

    为了全新的阳台人植物生活继续寻找条件绝佳的住处。

    但是,在目前的状况之下,可不能说这种慢条斯理的话。既然为

    了俺的精神稳定,无奈选择了稍稍狭窄的阳台,就必须请亲爱的盆花

    们忍耐一下了。被抛弃的各位啊,恳请你们原谅俺吧。要恨就恨楼上

    的房东吧。最好用枝蔓纠缠他们,用叶声夺走他们的安眠,用花粉堵

    住他们的鼻孔。

    说归说,一旦到时候,恐怕还是会将它们全部带走。那个男人:再见了,朋友![1998.1.31]

    那天,俺趁着工作间隙,从干枯的莲的容器,也就是塑料咸菜桶

    里,将泥巴捞出来。那漆黑的泥巴里长出几种不曾见过的杂草,意外

    地沉重。本已枯死的莲竟纵横无尽地生了许多须根,顽强地抵抗着正

    要铲入的铲子。

    一边切割根须一边捞出泥巴。想不到那强韧劲儿简直不得了,叼

    着烟一派轻松的俺,不觉间弄得两手漆黑。每次插进和翻起铲子,俺

    都使了超出预想的力气,累得喘不过气来。

    两手上沾的泥很快干掉,又招来新的泥。而后,俺终于把香烟扔

    在了曾经生长着莲花的那片土壤上。因为已经无法用手,不能将烟头

    塞进脖子上挂着的便携式烟灰缸里,只好从嘴里直接吐掉。对于在没

    完没了的挖泥劳动中变得不耐烦的俺而言,这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

    然而,顿时间,黑泥的情形就变了。不,应该是俺的意识变了。

    就算是咸菜桶里的泥巴,那也是承载了莲之神性的土地。土地丰饶,衍生出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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