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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4351
孩子们伊坂幸太郎.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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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们是作家伊坂幸太郎写的短篇小说合集,每一篇故事的主角都以孩子或者孩子般的大人为主角,对话诙谐幽默,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将每一个平淡的故事讲述的妙趣横生。

    内容介绍

    阵内这个人,总是给别人添麻烦:取工资明明可以用自动取款机,却非去银行柜台不可,而且路上磨磨蹭蹭,眼看银行就要关门,他竟像银行劫匪一样硬闯。

    同行的朋友一边替他道歉,一边想数落他,话还没出口,真的劫匪已经持枪闯进了银行。一行人都成了人质。

    接下来轮到劫匪头疼,因为阵内有让劫匪都感到生不如死的本事。

    作者信息

    伊坂幸太郎,日本文坛独树一帜的新锐作家,以异想天开而独创的世界观、多重的构想力著称。曾获推理作家协会奖、山本周五郎奖、三得利推理大奖、新潮推理俱乐部奖等多项文学奖,更曾五度入围直木奖。

    代表作品有《摩登时代》、《魔王》、《孩子们》、《阳光劫匪》、《华丽人生》、《金色梦乡》、《死神的精确度》等。

    章节预览

    银行

    垃圾

    劫匪

    朋克

    恐慌

    扬声器

    等级

    开场锣

    灯

    水槽

    漫长

    年轻

    营帐

    跳跃

    孩子们

    寻回犬

    孩子们Ⅱ

    在里面

    精彩书评

    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曾经说过:“家庭是世界上最为奇怪的机构,在人类发明中最为神秘,最富喜剧色彩,最具悲剧成分,最为充满悖论,最为矛盾,最为引人入胜,最令人为之心酸。”因此,奥兹小说中所有的故事,都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不幸的家庭。

    而作为日本推理界最耀眼的新秀作家伊坂幸太郎,则把关注目光投向孩子们,家庭这棵大树上最新鲜的果实。他的很多小说中,孩子都是非常重要的角色。而其短篇小说集《孩子们》就更是以无秩序的孩子们和孩子般的大人们为主角,他们那诙谐幽默的对话,天马行空的无厘头举止,以及温暖纯真的色调,就是一个个好看又好笑的故事,让人忍禁不俊,实实在在地爱上了这些可爱的“孩子们”。

    很难给这本书下一个定论,因为它实在太过独特,清新,温暖,童真,暗黑,幽默,无厘头,推理,生活之谜,智慧,阳光……这些词都是,但又不全是。书中的几个短篇就像一块块闪亮夺目的图片,且各块图片之间互文共生,相映成趣。放在一起看,宛如浩淼的星空,多的是一闪一闪、发光发亮的东西,惹人心旷神怡。这些东西不仅仅是推理的机巧,更重要的是孩子般的智慧幽默,孩子般的清新温暖,孩子般的纯真时光。

    书中最大的“孩子”就是主角阵内,他三十多岁,是家庭法院的调查官,工作内容是对所谓的问题少年们进行调查安抚,有点类似心理医生。这是很严肃的工作了吧。可是阵内的性格却和严肃没有丝毫关系,来自二次元,喋喋不休语出惊人,不按常理出牌,思维方式和行事逻辑常常将他人甩出几条街……此外,还弹得一手好吉他,唱歌也很棒。

    阵内的叛逆和言行乖张,其实是来自于他对父亲的愤怒。因此,对于父母与孩子的关系,他的很多话一针见血。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是从成为父母子女开始的。”

    “‘憎其罪而不憎其人’,这实行起来并非难事。大多数孩子对大多数父母都规规矩矩地实践了这条格言。”

    “这世上没有一个好家长。但也没有不受家长影响的孩子吧?”……

    还有一个盲少年永赖,虽然看不见,但他心里自有一个新奇而丰盈的小世界。他有着超常的听觉和敏锐的感知能力。他在城市中行走,感觉就如鱼群在河川中流动。沙哑的声音在他听来,却像极了水果干的触感。不仅如此,永赖还有着出众的观察和推理能力,书中诸多日常之谜,大多是永赖一语道破玄机。

    书的最后,永赖想到,“名为‘现在’的这一刻或许没有特别到足以名垂青史,但最我来说却是一段极为独特的时光。我非常希望这特别的时光尽可能地长久持续下去,这样的想法是否太过天真嘛? ”我想,读到这句话,每个人心中都会猛然间注满了温柔吧,那些名为“孩子们”的旧时光呼啸而来,浮现在脑海心间。

    书中的阵内说,“child的复数不是childs,而是children。”每个孩子都有独特的智慧和个性。即使他们有过不愉快的遭遇,有着常人所没有的身体缺陷,但他们不展示苦难,只显露欢笑,少有抱怨,只有成长的从容和智慧。过多的苦难,无论是对作者还是对读者而言,都是一场灾难,聪明阳光如伊坂,才不愿那么干呢。

    读伊坂的《孩子们》,会发自内心地觉得,做孩子真好。能撒娇卖萌,能犯痴犯傻真好。如果我们能像阵内一样,因为表白被拒绝,就呆坐在椅子上两个小时,并坚持认为世界为他静止了。还有卡波特的话为证呢:“在世上一切事物中,最让人伤感的,莫过于世界的运转从不考虑个人的意志。如果谁和恋人分开了,这个世界本该为他而凝滞不动。”那么,这个世界该多有意思。

    孩子们伊坂幸太郎截图

    书名:孩子们

    作者:【日】伊坂幸太郎

    译者:黄真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9-09

    ISBN:9787544295932

    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提供授权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目 录

    银行

    垃圾

    劫匪

    朋克

    恐慌

    扬声器

    等级

    开场锣

    灯

    水槽

    漫长

    年轻

    营帐

    跳跃

    孩子们

    寻回犬孩子们Ⅱ

    在里面

    参考和引用文献银行垃圾

    在鸭居还小的时候,他坚信自己会成为一个足球运动员。尽管他对自己的将来

    做过各种各样的遐想,然而成为银行劫匪的人质却是他始料未及的,更何况还是一

    个戴着动漫面具的人质,这真是比意料之外还要意外。人生无处不惊险——他现在

    是深刻体会到了。

    鸭居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腿跪地,膝盖被绳子绑住。他的眼睛没有被蒙

    住,脸上却被戴了一副塑料面具。这是在庙会上常见的面具,可以肯定是动画里的

    角色,但人物的具体名字判断不出来。其他人质也一律被扣上了面具。这样的氛围

    既说不上滑稽,也称不上恐怖。对鸭居来说,比起成为银行劫匪的人质,他更害怕

    的是自己虽已是大学生,却还要被迫戴上这种幼稚的面具。

    因为戴着面具,鸭居这一班人质理应感到呼吸困难,唯独一旁的阵内还在喋喋

    不休。

    “我以前读的高中,可是出了名的校规严厉。那个校规,差不多就是绝不宽

    赦,所谓‘秋霜烈日[1]’就是那样。所以嘛,我早就习惯被剥夺自由了。”阵内把

    脸靠过来,小声说道。

    真是个停不住嘴的家伙,鸭居有些厌烦。

    “您还是安静点的好。”身后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将脸凑过来,悄声说道。他大

    概就是支行行长,稀疏的头发虽说和年龄相配,但因为遮了一层面具,脑袋上那撮

    头发愈加醒目,直招人可怜。

    鸭居扫了一眼时钟,已经是下午四点。他心想,要是早点来银行就好了。要说

    哪儿出了差错,肯定是错在了那个时候。一个小时前,当鸭居和阵内到达位于仙台站东口的这家支行时,支行的卷帘门

    已经开始下落。门关了大半,银行与其说还在营业,倒不如说是即将下班的状态。

    可阵内一点也不在乎。

    “将将赶上。”

    “明明就没有赶上。”

    阵内没理会鸭居的话,抱好挂在肩上的吉他软包,从正往下落的卷帘门与地面

    之间的缝隙中钻了进去。虽说相识只有半年,但鸭居已经摸透了这个朋友的性格,早就知道阵内听不进他的意见。尽管很不情愿,鸭居还是跟着阵内进去了。

    一进银行,一个戴眼镜的职员便朝阵内走来。他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低头行

    礼。

    这家支行并不是很大,窗口共有三个,职员也没几个。

    戴眼镜的职员一个劲儿地解释道:“我们的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他语气柔

    和,并不给人以傲慢的感觉,让人颇有好感。

    “顾客来了却打算关门,这算哪门子事?”阵内激动起来,“你告诉我,到底

    有什么必要非得卡在三点关门不可?刚到三点你们就停止营业,让谁得了好处?把

    我赶出去,又让你们谁得了便宜?”

    “请问您有急事吗?”戴眼镜的职员轻声细语,面对阵内这个二十岁不到的毛

    头小子也毫不刻薄,一副生意人的样子。

    “就是急事!”阵内怒道。

    鸭居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阵内打算办的事,不过是将刚刚转入账户的打工工资

    取出来交学费,仅此而已。即便银行关门了,也可以用自动取款机,根本没必要在

    这儿较真,可阵内却寸步不让。

    “什么叫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跟时间比起来,顾客才更重要吧?不是说时间就是金钱吗?既然时间等于金钱,而银行是保管金钱的地方,那么这里也就存着很

    多时间,不对吗?”

    用站不住脚的理由让别人为难,是阵内的一大恶癖。如果对方是年纪比他大的

    人,他就更来劲。鸭居甚至想,阵内或许是把眼前这个年长的男人和被他视如仇敌

    的父亲重合在一起了。此时的情景像极了阵内力图将自己憎恨的父亲驳倒时的场

    面。

    “别胡闹了,阵内。这会给人家添麻烦的。”

    “我啊,最讨厌这种死板规矩了。”

    “遵守规定并不是坏事。”

    “不讲变通的人才有毛病!”

    鸭居挠了挠头。真要追究起来,放着银行的急事不管,一直赖在快餐店不走的

    人不就是你吗?对着一堆垃圾食品狼吞虎咽,还把时间看错了,这明明就是你的不

    对。鸭居张开嘴,本打算这么数落阵内一番,却没能将这些话说出来。

    因为劫匪闯进来了。

    两名男子各拿一把形似猎枪的东西,从关到一半的卷帘门下钻了进来,出现在

    众人眼前。枪口立刻指向银行职员们。

    鸭居仍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阵内的脸。这是怎么回事?

    阵内也目瞪口呆。

    [1]对日本检察官徽章设计的称呼。红色旭日上点缀着白色菊花花瓣和金色叶

    片,寓意“冷如秋霜,烈如夏日”,形容刑罚、权威、节操之严。劫匪

    劫匪们技巧娴熟得让人呆若木鸡。两人都戴着大墨镜,挂着口罩,大概是油漆

    工用的那种,是实打实的口罩,形状像圆形茶碗,适合给拆屋工人防粉尘用。他们

    用戴着手套的手握枪,脸上则用红色的塑料胶带贴了个“×”的记号。至于为什么要

    在那个地方贴胶带,鸭居委实不能明白。

    闯进银行后,他们最先干的事是破坏银行内的摄像头。两把枪被他们像球拍一

    样挥来挥去,摄像头一个接一个应声碎裂。不经意间,银行的卷帘门已经关到了

    底。

    两个劫匪都穿灰色西装,体格和发型也很相像,但身高上有十厘米左右的差

    距。鸭居心想,要把他们分辨出来还算容易:大个子和小个子,就和快餐饮料有大

    小杯一样。

    待卷帘门完全关闭,高个劫匪立刻打开一个藏青色旅行包,对离他最近的女职

    员吩咐道:“用这些绳子把所有人都绑起来。”说完便从中取出白色的塑料绳交给

    她。

    人质中,银行职员占了大半。十二个人质里有八个银行职员,顾客除了鸭居和

    阵内外,还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主妇模样的女人。

    “把所有人都绑起来!”高个劫匪下了命令,随后说道,“绑完后把这个戴

    上!”他从包里拿出面具。这些动漫人物的面具与此时遭遇银行劫匪的情形看上去

    很不搭调。

    “还有,”劫匪进一步指示道,“如果有人带了手机,通通收上来,放到我面

    前!”

    女职员怯生生地点点头,既不反抗也不辩驳,默默地开始行动。她将人质逐个

    绑好,又一一给人质戴上面具。这真是一副奇妙的光景:老成的大人们个个都戴上了庙会常见的面具。最后,女职员翻遍大家的口袋,拿走了手机。

    人质们虽然被绑着,但还能说话。鸭居趁着被绑的工夫向一旁的阵内抱怨

    道:“要是你不在这儿讲歪理,老老实实回去,也不至于会是这个样子。”

    “你这是在怪我吗?”阵内露出一副意外的表情,“怪也要怪那些没取号的劫

    匪吧?你自己看看那上面写着什么!不是说‘需要到窗口办理业务的顾客,请取号

    等候受理’吗?就算有急事,也必须按顺序等候嘛。”

    正好在这个时候,一个劫匪走到窗口柜台附近,然后响起了撕扯号码券的声

    音。朋克

    鸭居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阵内时的情形。那是他刚上大学的那个春天。当时他没

    什么朋友,无处打发大把的寂寞时光,夜晚一个人无所事事地游走在街头。

    带有巨大顶棚的商店街后面的小道上,阵内正抱着吉他,演奏鲍勃·迪伦[1]的曲

    子。他孤身一人,自暴自弃似的飞速弹着。左手在音品上疾若飞舞,右手则不紧不

    慢地拨动琴弦。原曲的旋律和节拍在他手中已经面目全非,鸭居花了很长时间才分

    辨出他是在弹鲍勃·迪伦。

    其他街头艺人周围多少都有些看客,而阵内的周围却只有鸭居一人。这大概是

    因为他弹的曲子和那些招人驻足、让人心驰神往的曲子相去甚远,如果非形容不

    可,他的曲子简直是在挑衅路人,招人反感,让人敬而远之。要是赶时间,鸭居是

    绝对不会站在那里听到最后的。

    演奏终了,阵内面无表情地走到鸭居面前。“怎么样?”他问起鸭居的感想

    来。

    “技巧不错,可弹得乱七八糟,根本听不出歌词。”鸭居诚实回答。

    阵内却开心地露出了满意的笑脸。“是吧?”随后阵内挺起胸膛,宣布自己的

    音乐是货真价实的朋克摇滚。“所谓朋克摇滚,就是起身反抗。”

    鸭居后来才知道,阵内的父亲是个相当严苛的人。他或许是企业高管,或许是

    政府部门的官员,也可能是律师、医生或者教师那种需要执业资格的职业。虽然鸭

    居不太清楚,但那一定是个在社会上有地位的人。

    阵内告诉鸭居,他的父亲既没夸奖过他,也不曾开过什么玩笑,家中的氛围一

    直很严肃。

    “他可是个道貌岸然的狡辩家,是个不会行动、只知道积累知识的家伙。他绝不会说‘我不知道’。”阵内皱眉说道,“一面当正人君子,一面却不知廉

    耻。”阵内说完,苦笑了一下。

    “不知廉耻”这个词,此时在鸭居看来显得有些夸张。

    “就是那样一个老爸,居然会花钱和一个十多岁的女生做爱。”阵内仿佛在说

    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不过,我可不关心那些常识啊道德啊什么的。如果他只是

    个好色的老爸,我还能原谅。我实在无法容忍的是那个道貌岸然、一身自信的老

    爸,到头来还会向女高中生花钱买春。这就跟假装谦谦君子的高中老师对自己的学

    生下手一样。脑袋里满是大道理的人,结果却做出了最龌龊的行为。要是有认错的

    态度也还好,偏偏还要假正经,再恶心不过了。是吧?”阵内打开了话匣子,滔滔

    不绝,“我要是不揍他一顿,就咽不下这口气。”

    就这样,鸭居理解了阵内爆发出来的叛逆心理和乖张言行:这些大概都源自对

    父亲的愤怒。

    所以,当阵内在被绑前忽然站起来时,鸭居并不觉得有多意外。因为“起身反

    抗”是他的基本原则。

    拿着绳子的女职员吃了一惊,抬眼看着阵内,脸色苍白。阵内不管这些,径直

    走向劫匪。

    “你小子想干什么?”两个劫匪都将枪口对准了阵内。其中一个劫匪将口罩褪

    到下巴,大声说道:“别动!不老实,我就开枪了!”

    “反正是把假枪吧?”阵内自信满满地说道,“你们到这儿来都还没打过一

    枪。再说,这里的摄像头,一枪打过去早就解决掉了,你们偏用枪托一个个拍

    碎。”

    阵内朝劫匪步步逼近。“你们拿的都是假玩意儿,我已经看穿了!”他高声笑

    道,“别以为我会老老实实听你们的。”阵内敏捷地抓住其中一个劫匪手中枪的枪身。这是相当危险的动作,鸭居瞬间

    闭上了眼,嘟囔道:“真是个笨蛋!”

    劫匪用力推开阵内,虽然个子矮,但还是有些臂力的。

    阵内被这么一推,猛地撞向柜台,身子靠在窗口上。但他没有死心,磕磕碰碰

    地移动着,待站稳之后,又扑向劫匪。

    劫匪怒喝一声,和阵内扭打在一起。

    这时,枪声响了起来。

    阵内身后的高个劫匪朝天花板开了一枪,接着又开了两枪。“这样还是假货

    吗?”他喝道,把枪口对准了阵内。

    鸭居倒吸了一口凉气,移开视线。他的目光和旁边的银行职员不期而遇。虽然

    隔着一层面具,但鸭居感觉得到他们僵硬的表情,知道他们心里在暗骂:你这个朋

    友,太让人遭罪了。鸭居低下了头:十分抱歉,请原谅。

    矮个劫匪发着牢骚皱起眉,或许是因为他们当初并没有计划开枪。而开了枪的

    劫匪,那个高个子,却亢奋起来,嘴角兴奋地歪着。

    “喂,请冷静!”一个人质开口说道,是那个头发稀疏的职员。

    “秃驴行长,你给我闭嘴!”劫匪明显正在兴头上,“带真家伙来是正确的选

    择,对不对?不带真枪还算哪门子劫匪?”

    周围的人质们都被劫匪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

    阵内仿佛终于死心。他一边后退,一边将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坐到鸭居旁

    边。

    和其他人质一样,阵内的双手也被捆住了。他把脸凑到鸭居面前,睁圆眼睛说

    道:“看见了吗?真家伙,差点就被他打死了。”“阵内,你这是干什么?”

    “我就是我,鸭居。”

    等所有人都被绑好,大概已经过了十分钟。

    除了阵内,女职员没再遇到猝不及防的情况。她机械地把人一个接一个绑好。

    大家的双手双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收上来的手机也摆在了柜台上。最后,高个劫

    匪把女职员绑好,就这样,人质凑齐了一打。

    [1]美国摇滚、民谣艺术家。恐慌

    高个劫匪的语气依然溢满亢奋,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我们拿了钱马上就

    走。想上厕所就举手!大家好好配合,我们也好快点结束。”

    “哪个傻瓜会帮银行劫匪的忙!”接茬喊起来的果然又是阵内。

    真是没吃够苦头,鸭居脸都气歪了。恐怕这时候谁都是这样想的。鸭居预想下

    一瞬间阵内可能会被一枪打翻,准确地说,他是在期待一发不致重伤却够阵内好受

    的子弹,那样阵内说不定会受点教训。但出乎意料的是,劫匪很宽容。高个劫匪只

    是显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将枪口对准阵内,却没有扣动扳机的意思。

    “干银行劫匪这行,风险高,又不讨好,”阵内非但不感谢劫匪的宽大处理,反倒还来劲了,“人质只会成为你们的累赘。你们这样把人绑着,人质肚子会饿,又不能上厕所,只会碍手碍脚,不是吗?”

    阵内的这番话并非没有道理。虽然没有说出口,鸭居也深有同感。人质一方面

    是劫匪实现要求的筹码,另一方面也存在不稳定因素。人质中一旦出现恐慌或生病

    之类的情况,将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要将所有人都统率起来,恐怕需要熟练的技

    巧。

    没过多久,外面响起了警笛声。虽然隔着一层窗帘,但仍旧看得到红色的回旋

    警灯。不知道警车来了几辆,刹车制动的声音接连传来,扩音器的声音也能远远听

    见。

    令鸭居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听到外面的车声人声,他才终于真切地感到自己已

    经被卷进一起案子。眼前所见之物的轮廓就好像正在收紧一般,更增添了一重现实

    感。劫匪们乱了脚步。警车的出现明显让他们开始惊慌。确实,他们从进门到现在

    干得都很漂亮,看不出有什么破绽,甚至堪称理想,所以也应该没有给银行职员留

    下按警铃的空隙。尽管如此,对他们而言,警察竟出现得这么快,恐怕还是出乎意

    料。

    “是刚才的枪声报了警。”不知是哪个人质说了一句,是个男人的声音,仿佛

    在向劫匪辩解:我们可没按警铃,没有出卖你们。

    “你看,我就说不许开枪!”矮个劫匪斥责他的高个同伙。

    “不开枪还算什么劫匪!”高个劫匪已经完全进入亢奋状态,高声说道。

    警察一出现,他们就开始坐立不安。

    “喂,行长!”两个劫匪先是交头接耳了一阵,然后指着坐在鸭居他们后面的

    男子,而且是用枪指着,问道,“所有人都在这儿?其他地方没人?”

    鸭居看了看身后,戴着面具的行长点头道:“是的。”

    “那扇门里面是什么?”劫匪问道。

    “那是职员用的换衣间。”行长说话老实,措辞小心。他看上去还是一副生意

    人的样子,可惜对方并不是顾客。

    劫匪们仿佛下定了决心,点点头,说道:“喂,行长,跟我们走一趟。我们要

    看看是不是真的没藏着人。”

    “没有人藏在里面。”行长说道。

    高个劫匪抬高了声音:“别自以为是地接茬,跟我过来就是了,秃驴行长!”

    劫匪松开行长腿上的绳子,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起来,推推搡搡地带到了门口。

    门被打开,高个劫匪和行长的身影消失了。银行里又安静下来。扬声器

    鸭居等人沉默不语,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因为戴着面具,鸭居感到呼吸困

    难。呼出的气碰到塑料面具又被挡回来,在脸和面具之间堆积出一层微暖的气息,但因为一直坐在地上,地板上刺骨的寒意又直往身体里钻。

    鸭居忽然感受到了阵内的视线。他暗想,阵内怕是又在动一些徒劳的念头。他

    最初无视阵内,但阵内却直盯着他,让他不得不把头转过去。阵内的眼珠在面具后

    转个不停,眼神移来移去,先是朝落单的矮个劫匪看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向鸭居,然后再次看了一眼劫匪。

    鸭居叹了口气,他知道阵内想说什么。把他拿下怎么样?他我和你一起上——

    他一定想这么说。

    鸭居摇摇头,把脸凑过去说道:“没用的。”

    “没问题,没问题的。”

    “我们不是被绑着吗?”

    “就算被绑着,人还是能跳起来嘛。”

    “你倒是随心所欲,可这会让别人遭殃的。”

    这时,右边的妇人开始痛苦地喘息,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

    “您没事吧?”鸭居问道。

    “嗯,嗯嗯。”妇人带着哭腔答道。恐怕是恐惧和不安让她哭了起来。在鸭居

    的印象中,中年妇女哭泣的场面只会出现在葬礼和电影中,现在的情况让他有点意

    外。“只要老老实实待着,一定会没事的。”鸭居不合身份地试着鼓励她,可怎么

    说也无法让她安下心来。她还是继续痛苦地喘息,不停抽泣。

    “喂,那边的,吵死人了!”劫匪拿着枪走了过来。

    “她害怕得不行了。”鸭居答道。

    “不,我没事。”妇人虽这么说,却并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她脸朝下,抽泣得

    更厉害了。

    阵内小声咂了咂嘴,鸭居也听见了。阵内厌烦地向妇人一瞥,然后似乎打心底

    感到不快似的背过了脸。

    不一会儿,阵内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太过唐突,谁都没能马上反应过来。阵内

    用被捆住的双脚同时朝地板一蹬,然后用臀部稳住重心,一口气站起身来。这一系

    列动作看上去就像水族馆的海狮表演。

    对阵内来说,劫匪没在慌忙之中扣动扳机已经是万幸了。

    “让我弹弹吉他!”还以为他会说什么,没想到阵内说出口的居然会是这句

    话。那口气简直就像乳臭未干的孩子在闹情绪。他用下巴示意横放在脚边的吉他软

    包。“把我的手松开,我要拿吉他,让我弹吉他!”

    鸭居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阵内,怀疑他是否神志清醒。这显然不是面对持枪匪

    徒该做的举动。

    “别自作主张,给我坐下!”劫匪拿着枪,像用长矛一样往前捅了一下。

    这么一来,一旁的妇人更加害怕了。她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叫,身体颤抖着。鸭

    居怀疑她可能把尿给吓出来了。你小子净干这种多余的事,鸭居一边想一边瞪着阵

    内。阵内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到头来还是被枪逼了回去,仰面倒下似的一屁

    股坐下了。

    劫匪落单已经好几分钟了,消失在另一个房间的劫匪和行长依然没有回来。恐怕此刻谁都紧张得不得了。银行内鸦雀无声,人质和人质之间仿佛都能听到

    彼此的心跳。外面的警察都在干什么!鸭居心里千百遍地骂着。旁边的妇人哽咽

    着,更是加剧了紧张的气氛。

    没过多久,一阵声音传来,鸭居吓了一跳。起初,鸭居以为是谁在说悄悄话或

    在呻吟,但并非如此。声音时强时弱,有高有低,分明是在唱歌。鸭居把目光投向

    一边,哼曲子的正是阵内。只见戴着面具的阵内嘴唇正动来动去。

    其他人质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阵内身上,鸭居耸了耸肩。这里又不是卡拉OK厅,这位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声就唱的朋友着实让鸭居感到害羞。他一面向众人道歉,一

    面想把脸捂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戴了面具。

    鸭居马上就听出来了。这曲子平稳而有力,是披头士乐队的,就是那首保罗·麦

    卡特尼在约翰·列侬离婚时作的曲子。

    虽然阵内这种不害臊的举动让鸭居目瞪口呆,他的声音却和保罗·麦卡特尼十分

    相像,这让鸭居十分惊讶,简直就像是在现场播放录好的曲子。

    等回过神来,鸭居发现自己已经沉浸在阵内的歌声里了,恐怕所有人质现在都

    是一样的感觉。落单的矮个劫匪说不定也乐在其中。阵内在没有扬声器和吉他的情

    况下唱出了名曲的精髓,也释放了银行里火辣辣的紧张感。

    歌声停止的时候,鸭居不由得“哎”了一声。

    “怎么了?”阵内眼神僵硬。

    我还想再听听——鸭居没能说出口,转而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阵内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对妇人冷眼一瞥,说道:“我可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大

    人。”

    “这和披头士又有什么关系?”“你们给我安静!”劫匪怒道。不过口气并不怎么强硬,或许也还沉浸在阵内

    歌声的余韵里。

    “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跟现在一样的场景。”阵内不耐烦地说道。

    “什么场景?”

    “就是用歌声缓解紧张的气氛。”

    老实说,鸭居并不相信音乐有什么治愈人的力量或者激励人的效果。他经常对

    阵内说,娱乐就是娱乐,要去追求其他价值就是犯傻。所以阵内的回答令他出乎意

    料。

    “哪部电影?”鸭居一边问,一边想象那一定是部风格细腻唯美、细致刻画人

    物心理的电影。总之,肯定是一部以音乐拯救人为主题的电影。

    阵内却一脸平静地答道:“好像是《鬼玩人》的第二部,《鬼玩人Ⅱ》。”

    “这样啊。”

    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的妇人已经停止了哭泣。

    另一个劫匪带着行长回来了。行长缩着肩膀,驼着背,或许是太劳累了,他的

    脚步明显很沉重。高个劫匪对同伙耸了耸肩,说道:“竟然藏着两个职员。”

    行长看起来十分害怕,背压得更低了。

    “两个人?还是职员?那你怎么处理他们的?”矮个子问道。

    “威胁了一通之后用绳子一捆,就让他们躺在那儿了。这边怎么样?”

    “嗯,没什么事。”矮个子答道,根本没提及阵内唱歌的事情。他似乎在自以

    为是地想:这种事情有必要提吗?行长再次被绳子捆住。坐在一旁的职员将脸凑到戴上面具的行长近旁,小声地

    说了些什么。

    “人质共有十四个。”不知是哪个劫匪用肯定的口气强调道。等级

    如果不是由本人告知,鸭居怎么也不会察觉坐在那妇人面前的年轻人是个盲

    人。在戴上面具前,鸭居看过他一眼,凭这一眼的印象,鸭居觉得他和自己年纪相

    差不大。

    鸭居记得这个盲人五官端正,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脸上没有多余脂肪,皮肤

    丝毫不松弛,下巴线条细长,虽说不上有多帅气,但给人一种飒爽的感觉。他戴的

    那副墨镜和他的气质很配。鸭居问他:“你一直戴着墨镜没关系吗?”鸭居问这话

    时并没带任何深意,只不过觉得室内光线暗,戴着墨镜不方便罢了。

    男子一脸不好意思地答道:“我的眼睛看不见。”

    “眼睛?”

    “我的眼睛看不见,戴不戴墨镜没区别。”

    “眼睛看不见……”鸭居这句话让劫匪也听见了。高个劫匪小声骂了一句,大家

    都知道劫匪在骂什么。只见劫匪大步走到盲人面前,取下他的面具,又安静地摘下

    他的墨镜,然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再缩回手。虽然不知道他们凭借什么下的

    判断,但他们似乎都认定这小伙子没有视力。

    劫匪的表情有些扭曲。

    难道是抓了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年轻人当人质,让他们产生了罪恶感?鸭居想

    道。还是说他们嫌这个双目失明的人质太麻烦?如果都不是,那难道是他们认识到

    了自己的罪恶,并自觉地为歧视盲人的行为而自责?总之,高个劫匪明显露出一副

    不高兴的表情,开始和同伙商量。

    “你真的看不见吗?”鸭居旁边的妇人悄声问道。正是刚才那个害怕得哭起来

    的女人。“嗯,是的。”年轻人小声答道。

    “哎呀。”妇人发出混杂着感慨和惊讶的声音。

    “真厉害!你是怎么过来的?”说话的是从左侧探出身子的阵内。他并没有挖

    苦的意思,而是打心底里感到佩服。鸭居心想,若是把阵内吊起来拷问,恐怕他也

    只会说“对不起”或者“原谅我口无遮拦”。

    “刚才你唱的歌才叫厉害,”失明男子露出笑容,“真的。”

    “你完全看不见吗?”鸭居问道。

    “是啊,完全看不见,”男子平静地说道,“现在正经历着这样一件难得的事

    情,我却看不见,真是遗憾。”他的话音里听不出逞强的感觉,而是心平气和,让

    人联想到一片风平浪静的大海。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妇人的声音里洋溢着关切之情,甚至有些滑

    稽。

    “从出生起。”男子的声音很温和,“我一生下来就看不见。”

    “真不容易啊。”妇人说道。

    鸭居几乎要笑出来,强忍着咬住嘴唇。妇人完全没说到点子上。对这个年轻人

    来说,将近二十年不靠视力生活下来,肯定早就不把双目失明当成是件“不容

    易”的事了。要说不容易,我们这样戴着愚蠢的面具、手脚被捆起来的样子才真不

    容易。

    “老被人说眼睛的事,你不觉得烦吗?”鸭居把脸凑过去问道,“大多数人都

    喜欢划分等级,因为人家双目失明,就把那人当成低一等或高一等的人。”

    男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有烦的时候,也有不烦的时候,不过都习惯

    了。不管是眼睛看不见也好,还是用无聊的标准分等级也好,我都习惯了。”开场锣

    行长忽然像毛毛虫一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或许是他觉得要发言就必须站起

    来吧。他说:“能不能把顾客放走呢?”

    真是句令人感动的话。鸭居虽不至于流下眼泪,还是吃惊地盯着行长那张戴着

    面具的侧脸。

    劫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在柜台前走来走去,既没同意,也没动怒。

    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也不知这时机是好是坏。银行里回响着规律的电子音,有几个人质抬起脸,剩下的则是吓得身子一阵哆嗦。

    鸭居下意识地感到这电话可能是开始的信号。换句话说,这可能是开场锣——

    警察与劫匪比赛开始的锣声。

    一个劫匪飞快地走到柜台前,不摘口罩就拿起话筒。他贴着话筒听了一阵,答

    道:“人质都没事。等满足了我们的要求,就会放他们走。”因为戴着口罩,他的

    声音听起来很模糊,“要求?一会儿我们会说,你们老老实实等着。”

    劫匪把话筒随手一扔,然后两个人并排站到鸭居他们面前。高个劫匪耳根发

    红,明显是脸上泛起了红潮。他说道:“谁要是乱动,我就打死谁。”

    “安静待着就不会有事。我们拿了钱就回去,明白吗?”矮个劫匪的口气仿佛

    是在说给自己听。灯

    看着银行里的圆形挂钟,三十多分钟过去了,警察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是在

    揣测劫匪的想法吗?可这也拖得太久了。那帮傻警察在干什么!鸭居在心里骂道。

    警车刚到的时候,两个劫匪还是坐立不安的样子,现在不知是已经横下心来还

    是已经看开,似乎已经恢复了冷静。只见他们不慌不忙地收集摆在柜台上的钞票。

    忽然,一个问题涌上鸭居的心头:从劫匪拿到的钱来看,那点数量岂不是算不

    上什么吗?只能算个零头。鸭居听说过,一般银行的窗口不会堆满钱,而是在窗口

    职员后面摆一台齐腰高的出纳机,里面放着最小限度的钱。劫匪虽然轻车熟路地咔

    嚓咔嚓摆弄出纳机,将里面的纸币和硬币一股脑取出,可最多也就能拿到一百万日

    元左右。算上劫持人质、紧闭门窗以及和警察周旋的成本,这根本不合算。

    “请问——”盲人举起手。

    “是那个瞎了眼的家伙吗?”一个劫匪皱起眉头问道。

    虽说劫匪不知道盲人的姓名,但这个称呼实在是没礼貌,鸭居苦笑着想。

    “我能上个厕所吗?”

    劫匪看上去并没有考虑多久,两人短暂交谈之后,马上就走了过来。矮个劫匪

    架好枪,高个劫匪开始解绳子。“别自作聪明,只要看到你有一丁点不对劲,我就

    崩了你。就算不打死你,我也会打死其他人。我可不是闹着玩的。”劫匪一面威

    胁,一面松开盲人腿上的绳子。

    “我还有个请求。”盲人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想让他跟着我去。”

    鸭居一瞬间猜不透是什么情况。盲人用下巴示意的,正是坐在他左边的鸭居。看来盲人并不是胡乱一指,这让鸭居更加困惑。

    两个劫匪将脸转向鸭居。“是你吗?”

    鸭居不明就里地歪着头。“我?”

    “我每次上厕所的时候,他都会帮我一把。”盲人镇定地撒了个谎,“要是没

    有他,我上厕所会很不方便。特别是没用惯的厕所,上起来更难。”

    双目失明的他,或许正因为看不见,因而显得很沉着。他表情恬淡,看不出一

    丝恐惧,也没有露出半点反抗的意图。这一瞬间,劫匪或许都忘了他是个人质,他

    们一定产生了某种与一个盲人青年就事论事地谈上厕所的错觉。这一切都显得很自

    然。

    “我就是想快点上完厕所,所以,请把他的绳子也解开吧。”

    这时,鸭居开始不安:或许盲人对自己有什么期盼。难道他在期待绳子松开的

    瞬间,自己会像好莱坞的动作明星一样,噼啪几下把两个劫匪扔出去吗?或者变成

    长着强劲下颚的巨蜥之类的怪物,把两个劫匪吃掉?要真是这样,那可找错人了。

    “别小肚鸡肠了,”话如其人,忽然插进这一句的正是阵内,“鸭居可是个聪

    明人,他不会自作主张的。赶紧把他的绳子解了,让他跟着去吧!”

    两个劫匪四目相对,也不知道是谁先点头同意的,高个劫匪将手伸向鸭居身上

    的绳子。枪口交替地对着盲人和鸭居。“要是不老实,我就开枪了。”

    “没事的。鸭居只是照亮这个盲人的一盏灯,仅此而已。”阵内从一旁神气地

    插话,“做人质的规矩,他心里有数。”

    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鸭居无精打采地站起来,脚踝上隐隐感到一阵疼痛,或

    许是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坐得太久了。

    盲人站了起来。鸭居还在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盲人的手一下子搭到鸭居的

    右肩上。他的动作十分流畅,甚至让人觉得他能看见。“厕所在那儿。”劫匪指着窗口柜台对面的一个房间说道。

    “我姓永濑。”盲人将脸凑到鸭居旁边,悄悄地报出姓氏。鸭居原本还在疑惑

    要是他嘟囔一句让自己变成巨蜥该怎么办,但看来并非如此。水槽

    打开卫生间的门,迎面是一个小小的洗脸台和一面镜子。鸭居条件反射一样锁

    上了门。右手边有一个安着马桶的小隔间。两个男人结伴进厕所的感觉可不太好。

    “厕所里有小隔间吗?”永濑问道。

    “啊,只有一间。”

    “进去吧。”

    鸭居心中多少有些疑惑,但还是任永濑一手搭在肩上,带永濑进了隔间。进去

    后,鸭居立刻做了自我介绍。正如他所想,两人年龄一样大。不过二人共处一个隔

    间,还是让他很窘迫。恐怕永濑真的只是想小便吧。鸭居刚想到这儿,永濑说

    道:“我想问你些事。”

    “事?问我?”

    “我看不见,所以想让你告诉我。劫匪是什么样子的?现在情况怎样?人质坐

    在哪儿,是怎么坐着的?”

    “你想知道这些?”

    “我很好奇。”

    鸭居回头看了看身后,一边提防劫匪忽然闯进来,一边压低声音告诉永濑,劫

    匪有两个,身穿西装,戴着口罩和墨镜。“他们脸上还贴着胶带。红色的,贴

    成‘×’的形状。”

    “哦。”永濑点头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之前在电视上看过。”

    “看过?”

    永濑对着鸭居笑了笑,丝毫没有厌烦的样子。“不,我是什么都看不见的。每

    次都是我女朋友坐在身边给我解释,她会大致说明。”

    这家银行里并没有看上去像是他女朋友的人。或许鸭居已经成了替代她的人。

    “电视上说,要是凶手在脸上贴一些很少见的标记,人质大都只会记住他们脸

    上的标记。目击者会很有自信地做证说‘凶手是个脸上贴了标记的男子’,因为标

    记太显眼了。其实把标记一撕,什么意义都没了,可人们记住的偏偏就是这个。”

    “那些劫匪是在模仿这个吗?”

    “可能吧。”永濑接着又补充说,最近关东发生的一起四人团伙的银行抢劫案

    也是这样。

    鸭居又描述了人质的情形:十二个人质被绑在同一个地方,其中八个是银行职

    员,一半是女人。“剩下的有我和阵内……我的朋友,那家伙很闹腾吧?”

    “他唱的歌很好听。”

    “还行吧。”那首歌确实不错。“还有一个主妇模样的女人,最后还有你。”

    “劫匪刚才不是说其他什么地方还绑着两个职员吗?”

    “是说过。”

    “你看见那两个被绑起来的职员了吗?他们在我们能看到的地方吗?”

    “他们在应急出口的门后面,我们完全看不见。”

    “这样啊。”永濑一副思索的样子,说道,“这样的话,可能根本不存在这样

    两个人质。”“什么意思?”

    “我刚才一直在好奇劫匪说的那两个人质,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

    知道能不能看见他们。但刚才你说了,你看不到那两个人质。”

    “是从我们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他们,因为隔了一扇门。”

    “那就是说,劫匪有可能在撒谎。另外的房间里其实根本没有人,他们却故意

    撒了这个谎。”

    “他们没有撒谎的理由。当时他们把行长带进去了,行长也看见了那两个人

    质。”

    永濑分外镇静,指着面具问道:“那我们脸上戴的又是什么?”

    “面具啊。庙会上经常有卖的,都是些漫画的主人公之类的,总之是卖给小孩

    的。”

    “应该很帅气吧?”

    “很遗憾,非常丑。”

    “人质全都戴着一样的面具吗?”

    “大家的面具都不一样,但个个都很丑。”

    “但大家都戴着面具吧?”

    “是啊,除了劫匪,所有人都戴了。”

    永濑思索起来,一语不发。与此同时,有人开始咚咚地敲背后的门,看样子是

    在催他们快点出去。

    “可能……”永濑没有一丝慌张的样子,“劫匪并不是两个人。”

    “什么?”鸭居直盯着对方。“他们还有同伙。”

    “在哪儿?”鸭居环视不可能藏有其他人的卫生间,想象着忍者一样的敌

    人,“我说,他们藏在哪儿?”

    永濑慢慢地收起下巴:“劫匪有十个人。”

    “啊?”

    “要是职员全都是他们的同伙,那恐怕再轻松不过了。”

    鸭居闻言,瞪圆双眼打了个趔趄,撞上马桶,装满了水的水槽被他撞得摇摇晃

    晃。“这是怎么回事?”

    “银行职员和劫匪是一伙的,他们只是装成人质的样子,其实是共犯。”

    鸭居皱起眉头。

    “刚才你的朋友也说了,人质对银行劫匪来说是一大麻烦。”

    “那家伙总有一套歪理。”

    “那个时候劫匪的反应很奇怪。我是说他们说话的声调。”

    “说话的声调?”

    “就好像用皮肤感觉温度一样。”永濑笑道,仿佛在说声音只能靠温度来判

    断,“对我来说,捕捉声音就像在河里捞鱼。”他补充道,但意思却越来越无法理

    解。“那个时候,劫匪显得胸有成竹,甚至像在憋着笑。”

    “是吗?”鸭居努力回忆,脑中却一片空白。

    “比如说……对了,”永濑说道,“我有一只叫贝斯的导盲犬。”

    “怎么了?”“贝斯平时总和我走在一起。可以说,它是我的一盏灯。”

    鸭居试图在脑海中描绘出导盲犬的英勇形象,但失败了。

    “但我总会碰到不准带导盲犬的店,那些店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狗。那种时

    候,我女朋友就会说‘真可惜’。”

    “是很可惜。”

    “不,她的说话声听起来很高兴。”

    “啊,”鸭居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你的女朋友一定是在忌妒导盲犬。”他想

    象得出那种情形,她一定是把贝斯当成了情敌。

    “劫匪的口气就和这种情况很像。”永濑继续道,“那是充满胜算的声调,抢

    先对手一步的声调。既昂扬,又有些害怕。”

    “抢先一步?”

    “你的朋友说人质是一大麻烦,但事实上,人质大半都是劫匪的同伙。这样一

    来,劫匪难道不会有一种抢先一步的感觉吗?”

    “你是凭声音的温度知道的?”

    “声音的温度?啊,是的。”

    “喂,你是认真的吗?”

    “盲人说的话,难保不是真的。”永濑半开玩笑地笑了。

    “我猜,我们马上就会被放走了。”永濑自信地说。鸭居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如

    此断定。“如果劫匪和职员是一伙的,那情况就再好不过了。碍他们事的是我们。

    或许,我们只是作为他们的证人被留在这里,仅此而已。所以我们迟早会被放走。”

    “证人?”

    “就是告诉警方,银行职员都乖乖成了人质的证人。一旦被放走,我们一定会

    对警察说银行职员也被绳子绑着,当了人质。这样一来,谁也不会怀疑银行职员是

    共犯,不是吗?”

    鸭居面对着永濑,而永濑仿佛看得见鸭居的脸似的说道:“回去吧。”冲水的

    声音响起,洗脸池的水龙头里也放出了足够多的水。

    “我说,”鸭居用怀疑的口气说道,“如果劫匪和职员是同伙,他们不应该有

    更简单的办法吗?没必要弄成这样的持久战啊。”

    “嗯,我也这样想。”

    “可是,现在四周都是警察了。”

    “他们一定也没打算弄成这样的局面。可能只是打算闯进来,绑上人质,抢走

    钱,然后马上逃跑。警察那边等抢完钱再通报。最后,那帮职员共犯做个像样的证

    言,事情就会轻易了结。”

    “可是为什么——”

    “因为有枪声,枪声通报了警察。”

    “这不是阵内惹的嘛。”

    “是啊。”

    “那家伙连劫匪都要拖累。”

    听了这话,永濑笑了。“我知道劫匪打算怎样从这里逃出去了。”从隔间里走

    出来的时候,永濑说道。鸭居很好奇他接下去会讲什么,但这时门被叩响了。“别磨磨蹭蹭的,快出

    来!”已经没时间再说了。漫长

    两人回来后马上又被绑住,坐回原地。鸭居马上观察起几个银行职员来:男的

    穿西装,女的穿制服,看上去都凑在一起。他们都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鸭居

    想到这里,恍然大悟,几乎要“啊”地喊出声来。他明白自己和他们为什么要戴上

    面具了。

    正如永濑所说,如果劫匪和银行职员联手,最怕的就是暴露他们之间的关系。

    本应感到恐惧的人质如果既不害怕也没有不安,而是表情安然地坐着,那鸭居

    他们当然会感到奇怪。即便像演戏一样假装,也一定会有不自然的地方。面具正是

    拿来掩盖表情的。鸭居他们看不到银行职员的表情,会想当然地觉得他们也和自己

    一样,当然也不会想到他们可能在面具下面吐舌头了,不是吗?

    “我知道劫匪打算怎样从这里逃出去了。”永濑说过这么一句话。劫匪究竟打

    算怎样逃出去呢,鸭居开始思考。

    四周已经被警察包围。阿尔·帕西诺当时是怎么做的?鸭居想起他看过的一部电

    影。那是一部由阿尔·帕西诺扮演银行劫匪的电影,到了电影的后半段,阿尔·帕西诺

    带着人质一起逃亡。他让警方准备好汽车,带着人质驱车直奔机场还是什么地方。

    最后的最后,他似乎被击中了。[1]

    回到现实,却并没有看到什么新动向。没有劫匪按捺不住地大喊大叫,也没有

    警察砸破玻璃闯入的情景,人质中也没有谁随口唱起歌来。正因如此,一种时间漫

    长的错觉袭向鸭居,甚至让他不安地觉得自己会被这样绑着终老一生。两个劫匪站

    在柜台前双臂环抱,一副大船起航前事先预测风势何时转弱的模样。

    永濑安静地低着头。鸭居心想:他会不会睡着了?他说过“我们马上就会被放

    走了”,口气中并没有强迫人接受的意思,但确实又充满自信。要不要信他一次

    呢?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出头了。劫匪动作娴熟地拿起话筒。“知道

    了,交换吧。我会放了这边的人质。不是全部,但一定会释放人质。”高个劫匪一

    边说,一边来回看着鸭居他们。“我们准备好之后会给你们打电话。”劫匪向警方

    确认了的电话号码。

    [1]内容出自美国演员阿尔·帕西诺主演的电影《热天午后》,原名Dog Day

    Afternoon。年轻

    两个劫匪站到鸭居他们面前,已经是打过电话三十分钟之后的事了。“放了你

    们。”劫匪唐突地宣布。

    鸭居反射性地看了一下钟,下午六点多,他们已经做了三个多小时人质。鸭居

    虽然感到疲惫,但还没到脱水、眩晕或者马上就要倒下的地步。但如果监禁时间延

    长到半天以上,情况就可能发生变化:疲劳、困顿、饥饿和烦躁恐怕会致人绝望。

    “先把顾客放了。”行长像先前那样如毛毛虫般晃动着身体说道,“我们迟点

    放也没关系。”

    “说得好,行长!”阵内快活地说。

    鸭居窥视着行长的侧脸,努力追踪面具后面的眼神。行长勇敢的话语虽然让人

    感动,但他是否出于真心则让人感到怀疑。如果银行职员都是劫匪的同伙,在这个

    时间点释放鸭居他们则应该在计划之中。这或许只是计划中的一环。他们想尽快放

    掉除了银行职员以外的人质。

    “我们放四个人。就你们了。”高个劫匪的口气中透出一丝施舍的感觉。他顺

    次指着阵内、鸭居、主妇和永濑,然后用枪瞄准阵内说道:“先放你们出去。虽然

    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但念在还年轻,就饶过一回了。”

    “这也是看在行长的面子上,你们真是来对了银行。”另一个劫匪说道。

    劫匪先是解开了主妇的绳子。她已经精疲力竭,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主妇将

    鸭居他们的绳子解开,或许是因为手在哆嗦,解得并不是很顺利,但绳子还是慢慢

    松开了。

    高个劫匪给警察打了电话。“站起来!”劫匪一声令下。鸭居他们站了起来。腿长时间弯曲让膝盖一阵疼

    痛,四人都小心翼翼。鸭居本想拉永濑一把,但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便停住了。

    鸭居的面前就是枪口,他伸手想摘下面具,两个劫匪却齐声说道:“还没让你

    拿下来!”

    “哎?”

    “不许拿下面具!”

    “我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上电视的机会,面具都不让摘?”鸭居说了一句言不由

    衷的话。他想象着等在银行外面的电视台摄像师和报社记者。要是他们见了戴着面

    具的人质,一定会狂喜不已。即使是那些对老掉牙的银行据守战已经毫不感冒的记

    者,也一定会怦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新闻亮点。光是想象,就让人生厌。

    “走!”劫匪打开自动取款机专用通道的门,绕到后面,用枪顶着人质。主妇

    站在最前面,然后依次是阵内、鸭居和永濑。

    “戴着面具游行。杰作啊!杰作!”阵内流露出不快,“今天是我的纪念日,面具纪念日!”

    永濑站在鸭居后面,没有半点动摇或慌张的样子,仿佛能看到自己应该行进的

    方向。

    “喂,快走!”劫匪催促道。

    另一个劫匪不知何时已经拿起柜台上的话筒,反复叮嘱:“现在就放人,可别

    搞什么小动作!”

    主妇握住门把手,用力推开通道的门。

    对面立刻传来“嚯”的欢呼声。一时间电光闪耀,应该是相机的闪光灯。这灯

    光让人目眩,为了让眼睛避开闪光,鸭居挪了挪面具。

    真丢人,不如说,真可气,鸭居心想。主播大声呼喊的声音传来。而这个时候,鸭居身后的永濑也说话了。他大声朝

    背后喊道:“贝斯,come!”

    包括劫匪在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鸭居朝后面一看,目光尽头有个东西正在移动。等候处最靠里的黑色长椅下

    面,一个东西一跃而起。

    那是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寻回犬,远远看去,仿佛从长椅下面又拉出一张长

    椅。没有人注意到那只狗的存在。就在人们目瞪口呆时,那只黑色的狗来到永濑面

    前。

    寻回犬步态悠然,仿佛理所应当地走到永濑的右侧。永濑对狗说了句什么,然

    后熟练地握住了导盲鞍。

    “快、快走!”这是他们听到劫匪说的最后一句话。

    主妇在前面领队,朝着日将西沉的街道走去。或许是因为刚刚从密闭的空间里

    出来,忽然来到室外,四人一时无法把握情况。警车在远处围成半圆,警察正用扩

    音喇叭说话,背后可以看到一片满怀好奇心和扭曲使命感的报道阵营。

    “这只狗是怎么回事?”四人像蜈蚣似的排着队往前走时,鸭居问永濑。

    “鸭居,你连这都不知道吗?这是导盲犬。”不知为何,回答鸭居的是走在前

    面的阵内,“导盲犬可聪明呢。叫它坐下,它就会一直坐着。真了不起,居然待在

    那个地方,想都想不到。”

    “那首歌,唱得真不错。”领队的妇人说道。

    阵内用鼻子哼了一声。营帐

    他们并不清楚自己被带进的警车是什么车型,只知道是一辆大型厢式车。车后

    部的座位已经全部被拆掉,显得空荡荡的。车窗上挂了窗帘。四人刚从银行出来,马上便被警察包围,就像被巨浪卷起一样推进了厢式车。

    到了车里,总算可以把面具取下了。鸭居心想:这下真的解放了。汽车里有两

    个警察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鸭居他们相对而坐。

    “那只狗是……”戴眼镜的警察指着永濑旁边的拉布拉多寻回犬问道。

    “贝斯。”永濑答道。他下巴细长,模样看上去非常敏锐。“贝斯是导盲犬,刚才一直待在银行里。”

    “一直?”警察吃了一惊,“和你在一起?”

    “什么时候开始的?”阵内问道。

    “一开始就在一起。”永濑笑道,“劫匪闯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口前,贝

    斯则趴在那里。起初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没办法,就对它说了一

    声‘stay’。”

    阵内愣愣地点了点头。“刚才就说导盲犬很聪明,果然不假。”他这话仿佛是

    在自夸,“喂,鸭居,没错吧?”

    “我可不知道。”

    “这不就告诉你了嘛。”

    得知永濑双目失明,警察和医生发出一阵不知是钦佩还是感慨的声音。鸭居无

    法知道永濑在他们心中究竟属于什么等级。医生检查了鸭居等人的身体,这不过是

    通过问诊和听诊器进行的常规检查,除了出现贫血症状的妇人,其他人都无大碍。阵内将耳朵贴到拉布拉多寻回犬身上,听它心脏跳动的声音,又看它鼻子是否

    湿润,专注地检查狗的健康状况。他嘟囔道:“要是知道有狗在,我的干劲就更大

    了。”

    两个警察中间忽然插进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这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刑警,目光

    敏锐,全身散发出一种威严感,一对浓眉令人印象深刻。几张脸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相向而对,这让鸭居觉得车里俨然变成了战场上讨论策略的营帐。

    “请你们告诉我银行里的情况。”西装男顺次看着鸭居他们的脸说道。对他来

    说,这恐怕是用尽全力发出的温和声音,明显看得出他说得很勉强。

    “那里现在有十二个人。除此之外,另一个房间里还有两个人。大概就是这

    样。”鸭居说道。

    刑警身子往前一探。“另一个房间?”

    鸭居将劫匪去房间巡查,发现两个职员,并把他们捆住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补

    充了一句:“应该是这样。”

    “他们为什么最先放了你们?”

    “去问劫匪吧。”阵内冷冷地说道。看来他并不喜欢眼前这个刑警。

    “因为我们不是银行职员。”永濑好似在自言自语。

    “因为我们是他们的累赘。”鸭居说道。

    “你发现什么了吗?”或许因为鸭居他们明显表现出了不顺从的样子,刑警似

    乎有些不满。

    “去问永濑好了。”鸭居向右边使了个眼色。

    西装刑警露出一副迷惑不解的神色。“不,可是,他——”刑警忽然支支吾吾起来。鸭居叹了口气:这个刑警是要说“他不是双目失明吗”,但又顾虑重重。永

    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遭受这样的待遇吗?鸭居开始同情起永濑来。就因为眼睛

    看不见,无论做什么,永濑都必须先办一些十分麻烦的手续吧。光是想想就让人烦

    躁。这种烦躁的感觉还要伴随一生,永濑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吗?想到这里,鸭居心

    生钦佩。

    “永濑,你一定发现了什么吧?”鸭居替不准备发问的刑警催问道,“劫匪下

    一步打算怎么做?”

    “我想他们会依次放走人质。”永濑不慌不忙地说道,“分几次,将全部人

    质,也就是十四个人放出来。我们四个已经被放出来了,现在还剩下十个。那十个

    人也会分几次放。可能会是这样。”

    “要是这样,最终一个人质都不会剩下。”西装刑警的口气仿佛是在俯视一个

    不会做算术的小学生,“十减去十,你知道得多少吗?”他半带苦笑地说道。

    “是啊,一个都不会剩。不过,将他们一批批放出来,才像那么回事。”永濑

    的语气仿佛风中的树叶在飘飘摇摇地戏弄人。

    “像那么回事?”刑警挑起一侧的眉梢。

    “才像真正的银行劫匪。”

    “他们就是真正的银行劫匪。”刑警有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如果把人质全

    都放了,他们还怎么逃?这讲不通吧!”

    你才讲不通呢!鸭居暗自骂道。

    “那十个人——”永濑开口了。

    西装刑警脸都歪了。

    “现在,银行里的人全都是共犯。”永濑说道。

    一直沉默的两个警察“哎”了一声。这两个人刚才还像寺院门前的狮子狗石雕一样沉默无言,此时忽然出了声,把鸭居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意思?”阵内和西装刑警不约而同地问道。

    “银行里的职员全都是劫匪的共犯。”鸭居接着永濑的话说道。

    “别开玩笑了。”

    看来这些银行劫匪都要比你们聪明,鸭居心想。

    永濑挠了一下鼻头,说:“劫匪会放了人质,分几批放走。”

    “喂,”西装刑警已经丢掉了对鸭居他们的客气态度,用混杂着讽刺的语调说

    道,“全部放走了,劫匪怎么办?”

    “混到人质里逃出来。”

    “劫匪吗?”阵内问道。

    “如果大家是共犯,相互之间怎样商量都可以。劫匪装扮成人质就能逃出来。

    只要大家都做证说‘劫匪趁人不注意时逃走了’,就绝对不会败露。”

    “啊,所以才用面具吗?”鸭居反射性地说道。

    “可能是吧。”永濑点头道,“如果大家都戴着面具,没有人会记得人质的长

    相,所以劫匪即使混进人质里也不会被发现。只要戴上面具,谁都不知道谁长什么

    样。”

    确实,后来警察让鸭居将人质的脸都过目一遍,可鸭居无法回答当时有谁在

    场,因为大家都戴着面具。

    “另外一个房间里有两个职员,我看也是虚构的。”永濑将他在卫生间里向鸭

    居透露的推测又说了一遍,“那种事,一开始就不值得相信。劫匪特意强调了人质

    的数量,或许是考虑混到人质里时人数会对不上,所以要让我们认为还有两个人

    质。”“我听不明白了。”阵内烦乱地挠着头发。

    “劫匪会假装成人质逃出来。”永濑说道,“但如果那样,人质就多了两个

    人。所以从一开始就要多算两个人进去。劫匪正是要让我们这么想。”

    “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麻烦?”阵内噘起嘴说道。

    “听着,”鸭居开口了,“一开始他们有更简单的计划。他们原打算闯进银

    行,绑住人质,然后在警察到达之前赶紧溜走。报警的事稍后再说,只要大家口径

    一致就不会有问题。而且我们这样的普通顾客也能成为证人。他们一定是打算这么

    干。可是,不知哪儿来的傻瓜开始反抗,害他们不得已开了枪。然后警察赶来,事

    情的发展让他们出乎意料。”

    “你是说我错了吗?”阵内的口气听起来可不像觉得自己做错了。

    “劫匪匆忙之中选择了这样的对策。”鸭居开始想象,“为了能从银行里逃

    走,他们就决定虚报人质的数目。”他们将行长从房间里带出来的时候,已经互相

    商量好了,鸭居心想。不,他转念又想,说不定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他们事先计划好

    的,所以大家才会从一开始就被扣上面具。

    “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刑警大声嚷道,“劫匪会扮成人质的样子逃出来?

    别傻了,这种事马上就会露馅的。”

    “为什么?”永濑问道。

    “谁是劫匪谁是人质,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怎么看出来?他们一定会戴上面具,扮得和其他人质一模一样。”鸭居反

    驳道。

    “是不是银行职员,调查一下就能知道。我们会确认放出的人质的身份。不管

    劫匪扮职员扮得有多像,马上就会被发现。听听你们说了些什么!”“劫匪如果是货真价实的银行职员怎么办?”永濑轻描淡写地说道。

    啊!鸭居心中一阵惊呼。“劫匪也是银行职员吗?”

    “因为本身就是银行职员,所以混进去也不会被发现。劫匪并没有假装成银行

    职员,那不过是银行职员假扮成劫匪。如果劫匪丢掉口罩和墨镜,那幢建筑里就只

    剩下银行职员了。”

    “荒唐透顶!”刑警根本没有接纳永濑想法的意思,故意叹了口气。

    “确实是荒唐透顶。”永濑出人意料地淡淡说了一句,然后开心地微笑起

    来,“这本来就是我的想象罢了。”

    “但还是有可能。”鸭居说道。不光是可能,这看来几乎就是正确答案。

    “会有这种事吗?”说话的是阵内,“不可能会有的。”

    “你不信?”鸭居心情愉快地看着阵内。

    “要真是这样,我以后要到那家银行开一个定期存款账户。我可以和你打

    赌。”

    你连存进银行的钱都没有。鸭居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刑警胸前的口袋里响起了手机铃声。“行了,”他不高兴地摆摆手,“你们也

    该说够了。今天你们就回去吧,确认一下身份和联系方式就没事了。”他向身旁两

    个穿制服的警察确认了信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车内立刻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车外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闪光灯此起彼伏。

    “出什么事了?”永濑问道。

    “下一批人质被放出来了,我猜。”

    天色渐暗,到处放光的闪光灯鸣响在夜色中,就像令人厌烦的武器。跳跃

    离案子发生已经过了一周。鸭居此时正坐在车站前的长椅上,盯着路上派发的

    纸巾上的广告出神。

    这七天过得心神不定,让鸭居心里抱怨怎么才刚过一个星期。他已经从案子中

    解放出来,但还是被警察叫过两次,而电视台的记者则三度造访了他家。鸭居一面

    应付那些旁若无人地将话筒和相机推到他面前的记者,一面不安地想:这样的日子

    何时是个尽头啊。不过案发四天后,关西地区发生了少年相互伤害的案件,大众的

    视线立刻转移到了那里。

    要是采访的攻势再继续下去,鸭居或阵内一定会拍案怒喝:“别再提面具的事

    了!”接着对记者一顿暴打,然后被打上马赛克播到电视里。这并非不可能。

    劫匪的真面目依旧没有查清。银行损失的两亿日元已经被公布,但那两个所谓

    的将钱装进旅行包逃走的劫匪,还是没有现出行踪。

    那天,鸭居他们被放出来之后,事情的发展正如永濑预料的那样。每过一个小

    时,劫匪就会提出交换条件,释放人质。经过交涉达成的结果是:以警方准备供他

    们逃走用的休旅车为条件,放走两个人;以警方退后五十米为条件,放走四个人;

    最后,以让盘旋在空中的直升机飞远为条件,放走四个人。戴着面具从银行里走出

    来的人质都出现在电视里。

    “银行里一个人质都没有了。”大家都发现了这个情况。随着最后一个人质被

    放出来,警察一齐冲入银行。

    银行此时已经成了一具空壳,谁都没有发现劫匪。

    那些当了人质的银行职员都做证说“劫匪从后面逃走了”。后门旁的小路上确

    实留着有人逃走的痕迹,但劫匪是否真的从那里逃走则不得而知。银行职员的口径

    一致,捏造出了劫匪,又让他们消失。鸭居坚信永濑的推测就是事实,但他也懒得再将这个想法对警察说一遍。

    鸭居曾在警察局里把被放出的十个人质的脸都看了一遍,但他无法看出劫匪是

    否混在里面。这根本不可能看出来。

    如果他们真的是同伙,那他们的企图是什么?鸭居开始猜测。

    当天,那笔钱说不定就藏在银行的什么地方,比如出租给顾客的保险柜里。虽

    说银行进过劫匪,但警察应该不会调查所有保险柜。枪和口罩或许也藏在银行里。

    毕竟那是他们工作的地方,所以拿走枪和钱,丢掉可能作为证据的衣物,这类事情

    留到日后再做也无碍。

    他们一定是想让公众接受银行少了两亿日元这个事实。

    鸭居也想过,说不定钱从一开始就没了。他听说过挪用公款、私吞公产的新

    闻。有可能是银行里某个职员遇到了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情,用了银行里的钱。而挪

    用钱的事实即将败露,蒸发的两亿日元账目必须弥补回来。这个时候,充满同情心

    的同事们想出了这个主意:只要被劫匪劫走就行了。

    这样的来龙去脉难道无法想象吗?虽说这只是不负责任的臆想,但想象是自由

    的。

    全体银行职员为了掩盖同伴的挪用公款行为,编造出了银行抢劫案。他们自然

    多少会被警方怀疑,但只要口径一致,并在一定程度上团结协作,还是对付得了

    的。

    鸭居感到自己的嘴角松弛了下来。

    这种不现实的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今天早上,鸭居在案发之后第一次给永濑打了电话。鸭居说警察根本就没有想

    通,而永濑则叹气说:“我才顾不上警察呢。自从那天以后,女朋友就一直唠叨,真没办法。”“唠叨?”

    “她每天都在对我说:‘把我丢在一边,你自己倒碰上那种事了。’”

    “她是在担心你吧。”

    “是在羡慕我。”

    鸭居忍住笑意。她肯定也对当时永濑和贝斯在一起感到不满。

    “久等了!”阵内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我忘了带印章,刚刚去取了一

    趟。”

    “你老是把重要的东西落下。”

    “对了,定期账户怎么开?”

    阵内现在也多多少少开始相信永濑的推测了。

    “你有钱可以存吗?”

    “你可别小看我。”阵内从牛仔裤的后袋里摸出一把钱,在鸭居面前晃了晃。

    “这是怎么来的?”

    “那天银行劫匪不是推了我一下吗?就是绑我的时候,在他开枪之前。那个时

    候,我撞到的窗口柜台上就放着这个。”

    “什么叫放着!”鸭居惊呆了,“你这不是偷吗?”

    “跟两亿比起来,我这三十万连零头都不算。新闻里会说损失金额是两亿零三

    十万日元吗?他们才不会说零不零呢。这叫尾数,或者叫误差。”

    鸭居既没心情反驳他,也没心情跟他争论。“快走吧,我可不想再去一趟快要

    关门的银行了。”正走着,阵内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不过,要是劫匪真的和银行职员是一

    伙的,那就好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那个高个劫匪面对狼狈不堪的行长,不是拿他稀疏的头发奚落了一番吗?”

    鸭居也忍不住笑了。“是啊,他当时可兴奋呢。”

    那个男子或许是主动提出要当劫匪的。他看起来对劫匪的角色跃跃欲试。

    “他可真是完全入戏了,连枪也开了一把。不过他现在可能正在看招聘杂志

    呢。留在那家银行一定很受罪,秃驴行长可不好对付。”阵内一阵嬉笑过后点头说

    道,“但这次的经历也让我们知道了银行劫匪的办事程序。比如说他们的举止、窍

    门之类的。”

    鸭居撇下滔滔不绝地说着无聊话题的阵内,一阵助跑,纵身一跃,想要跨过眼

    前一幢建筑的影子。孩子们

    1

    你那宝贝孩子让人绑架了——阵内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我还是个

    二十八岁的单身汉,自认为没有进行过奔放到留下私生子的性生活。

    阵内把报纸递给了我。

    每天早上,在家庭法院上班的我都拿着一枚破图章,走到出勤表前盖下,然后

    坐到位子上,和摊着报纸的阵内说一些无聊的话题。这就是每天早上例行的事情。

    早上八点前,这里除了我和阵内,一个人都没有,这也是家常便饭。

    报纸头版的标题写着“十六岁高中生平安无事”。我倒是没听说发生了什么绑

    架案。报道里说,被害人家人支付了赎金之后,人就被放走了。

    “报道管制什么的我不知道,但‘发生了一起绑架案’这种事后新闻可真伤脑

    筋。”阵内用耳挖勺掏着耳朵,抱怨道,“这就像是在同学聚会上一个女生对你

    说‘我以前一直暗恋你’,这种话如果不在当时说不就没有意义了嘛。我说武藤,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报纸上还刊登了一张照片,上面有那个被绑架的

    少年。照片是那个少年被平安放出后和他父母的合影。

    原来如此,我心想。这个孩子我认识,半年前,他犯下一起偷盗案,我记得很

    清楚。

    “对我们家庭法院调查官来说,少年犯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这是主任调查官小山内喝酒后经常挂在嘴边的台词。

    我所在的家庭法院里,主管未成年人[1]案件的调查官中,小山内是年龄最长

    的,常常不知羞耻甚至引以为荣地说一些陈词滥调。

    我合上报纸。

    原来如此。看来我那宝贝孩子真是被绑架了。

    2

    从现在算起,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是在半年前。当时是九月中旬,凉风习习。

    那天早上也和往常一样,一旁的阵内跟我说起报纸上的新闻。

    “真走运!”阵内打了个响指。

    “怎么了?”虽然没什么兴趣,但我总觉得问一句才合乎礼貌。

    “看这个。一个初中生将他嚣张的同学约出去,又踢又打,把对方弄死了。”

    “这怎么就走运了?”

    “这件案子发生在我们县。不过嘛——”阵内接着说出了案发地的市名,是邻

    市,“发生在那边,就归别人管了。要是我们市的孩子,就要由我来接手,那可就

    倒霉了。我可不喜欢这种麻烦的案子。这难道还不走运吗?”

    “嗯,也是。”

    “怎么了,武藤?气色不对啊。”阵内刚才还嘟嘟囔囔地念着四格漫画里的台

    词,却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了我低落的心情。

    “我一直都是这样。”

    阵内的情绪有些激动。“是那件事吧?上次那个女孩。我都听小山内说了。”“你听他说了?”我叹了口气。

    那是我几个月前经手的一件女高中生的案子。她收了一个陌生中年男子五万日

    元,和那人上了床。对她来说,那可能很平常。她一定把那当成了打工。她将那种

    行为称为“援助交际”,让我很抵触。我不知道那种行为哪里有“援助”,哪里

    是“交际”,只觉得称作“兼职性行为”或者“商业性做爱”才更合乎道理。

    那个女生还有可能经常服用毒品,因此先被送进鉴别所,然后又来到我这里。

    直到见到那个孩子,我才发现她是个十分坦率的女孩。至少看上去是这

    样。“我真是太傻了,后悔死了。”她咬住嘴唇的样子打动了我的心。“我暗恋一

    个同学,却不敢向他告白。”看着她泛红的脸,我真心觉得要挽救她。

    所以我在报告中写了“建议保护观察”,即还不至于将她送进少年院[2]。对于

    她来说,重新做人,和同学恋爱,理应是最幸福、最正确的起点。法庭也批准了这

    个报告。

    然而,正处在保护观察中的她又因犯下同样的罪行而被捕了。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用小山内的话来说就是:“跟公司职员相比,家庭法院调

    查官更容易体会到被背叛的滋味。”不过,那个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伤心,以至于

    再次见到她时当即责问道:“为什么?”她一定是荷尔蒙调节或者自律神经之类的

    地方出了问题才会这样,我这么期待着。“要我反省才不干呢。我听学姐说过,进

    了少年院就完了,所以只要对调查官稍微做出些反省的样子,他们就会心软。”她

    语速飞快,吐了吐舌头,“你太笨了。”

    正因如此,那个时候我整个人都陷入失落。与其说是因为遭人背叛带来的不甘

    和震怒,倒不如说是失掉了自信。我自问:自信是什么?

    “别放在心上。”阵内轻飘飘地说道,“我们听听孩子怎么说,听听家长怎么

    说,然后把这些汇总成报告,就够写成一页了。你看看柜子里那些案件堆积的数

    目。那些玩意儿要是一件一件认真对待,可就看不到头了。”“嗯,是啊。”

    “我们总不能成为所有少男少女的家长是不是?要是那样,去传教不是更省

    事?”阵内总是喜欢用这种粗暴的口气说话,“应付应付就行,适可而止。一个人

    可不能一辈子都担起这样的责任。”

    不过,在我见过的调查官中,没有一个人能像阵内这样受那些少年追捧。审判

    结束后,犯事的少年会打电话给他,去修学旅行时还会送他当地特产。这简直不可

    思议。

    四平八稳的小山内对我这样说过:“没有别人比阵内更适合当调查官了。不

    过,就算去模仿他的做法,也是白费功夫。”

    3

    就算想模仿他,也没有门道。我有一段和阵内在一起的记忆,至今都让我感受

    强烈。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而是近乎心中的伤痕。

    那是我刚刚来到这所家庭法院,大家为我举行欢迎会那天的事。从居酒屋出去

    后,我和阵内一起走在大街上,打算一起回宿舍。

    因为刚刚认识,我并不知道这个大我三岁、如今已经三十一的阵内有多奇特,当时甚至还打算把他当成前辈看,靠他拉自己一把。现在想起来,直让人打哆嗦。

    为了抄近道,我们拐进一条少有人走的小路。就在那里,我们目击了一个让人

    不想见到的场面。三个少年正把另一个少年团团围住。他们看上去是高中生。那个

    被围住的是个脸色苍白、戴着眼镜的少年,瘦弱的体格显出他的脆弱。围在他身边

    的少年正在挑衅他。

    面对这种状况,我并没能马上有所行动。我无法做出判断,究竟该走上去讲理

    还是逃走,抑或是大声喝止。这时,阵内大大咧咧地走向那群少年,没有丝毫犹豫。我吃了一惊,顿时对阵

    内生起一番敬意。但现在想起来,也让人哆嗦不已。

    “你们等等!”阵内钻到那群少年中间,伸出手掌,飒爽地说道。虽然看起来

    有些演戏的成分,但他总归是在喊了声“不许打架”后,站到那个即将被打的孩子

    面前,摆出保护他的架势。

    “干吗呢,大叔?关你什么事啊?”围成一圈的三个少年自然愤愤不平。他们

    个个体格健壮,应该是学校运动社团的人,不管怎么说,阵内一个人绝不是他们的

    对手。我开始感到不安。

    但是阵内接下来的行动超乎了我的想象。

    “闭嘴,小屁孩!”阵内字句清晰地说了这么一句,忽然转过身,不由分说地

    给了脸色苍白的眼镜少年一记重拳。他打得有模有样,应该是动了真格。

    毫无防备的眼镜少年被结结实实地放倒,摔进了电线杆旁的塑料水桶,眼镜飞

    了出去。

    “哎?”我吃了一惊。

    三个少年也是一样。“哎?”他们面面相觑。“哎?”“哎?”除了阵内,包

    括被打少年在内的所有人都摸不透情况。阵内完全不在乎大家的反应,而是优哉游

    哉地回到我旁边,摆出一副满足的表情。

    “喂,这算什么事?”

    “这么一来,那帮家伙就打不成那孩子了。”他满不在乎地说道,接着再次回

    头对那些少年说,“我赢了!你们赶紧回家歇了吧!”他又举起双手“嗷——”地

    吼了一声。

    少年们不知所措,个个歪头琢磨,或许是这场突发的喜剧让他们感到混乱,他

    们的表情开始僵硬。接着,不知为何,他们扶起倒在一边的眼镜少年,仿佛要逃开

    一个精神变态的人一般,四个人一齐离开了。或许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让他们产生了突发性伙伴意识。

    总之,阵内的办事方法,别人是学不来的。

    4

    宣称“去传教会更省事”的阵内,之后又哗哗地翻动起报纸,拿着一版对我

    说:“喂,看看这个。”

    “啊,这个我倒是在电视新闻里看过。”我回答。报上写的是侵入机械租赁公

    司董事长宅邸的男子持枪抢钱的案子。当时董事长不在家,未能如愿抢到钱的强盗

    正好撞上了一个保姆,于是把她劫持走了。

    “昨天晚上,那个人趁强盗不注意逃出来了。”

    中年保姆在媒体见面会上显得十分激动。“那……那个强盗,简……简直像个野

    兽!”她说道。这让记者们一阵骚动。这样的话本不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妇人在公开

    场合应当说的。与其说她是因为被卷入案件而受到惊吓,倒不如说是因为面对众多

    镜头而感到大出风头。

    “这可是在我们市发生的事。”

    “是吗?”

    “案件的元凶还没有被抓住。要是被抓住了,发现是个未成年人,可能就要跟

    我们打交道了。”

    我看了一眼报纸上刊登的凶手肖像画,下巴上笔挺的胡须怎么看都不像只有十

    几岁。“这不可能是个未成年人。”

    “谁知道呢。年轻人最讨厌的就是别人以貌取人了。”

    “不,你说的完全是另一码事。那个保姆不也说凶手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吗?”

    “没那回事。我猜那家伙就是个未成年人,一定没错。”阵内认真起来,“很

    遗憾,武藤。这个留胡子的凶手就是未成年人,不久的将来,他会来到这所家庭法

    院,由你接待。”

    “别说些不吉利的预言。”我本来心情就不好,要是眼前再出现这样威风逼

    人、满下巴胡子的高中生,我只能往外逃。

    我从柜子里拿出案件记录,哗啦哗啦翻了起来。今天预定要见一个名叫木原志

    朗的少年。他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因为偷漫画书而被送到了这里。

    5

    其他调查官陆续出现。现在已经八点过半,一天的工作就要开始。七个调查官

    各自对着自己需要受理的少年,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地伤脑筋。

    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二十分钟,志朗已经出现在门口。

    志朗身旁站着一个男子,应该是他父亲。调查官与少年面谈的时候,监护人出

    席是必不可少的。因此,他父亲也被要求必须到场。

    传唤书上有一栏是“监护人”,我们会在上面填上应当到场的家长。有些调查

    官直接把家长的名字写在上面,也有些会像我一样,在那一栏上填“父亲”或

    者“母亲”。为了让家长们多少带上些作为家长的自觉,我总会在“亲属关系”一

    栏写上“你们可是这孩子的父母。”虽然不知道这样做的效果如何,但是我想,这

    就和做祷告和练英语口语一样,只要踏踏实实地反复做,就一定会产生效果,一定

    会。

    “木原志朗?”我问话的声音稍微有些紧张。因为之前那些遭到背叛的悲伤记

    忆忽然浮现在我的眼前。穿着校服的少年答道:“是的。”他的视线忙乱地游移,没有直视我的意思,说话声也很微弱。

    少年比我略矮,大概有一米七,身材瘦削,头发自然地竖着,看上去很帅气,给人留下颇时髦的印象。

    “您是他父亲吧?”

    听我这么一问,目测四十五岁左右的短发男子生硬地答道:“啊。”他穿着一

    身深蓝色化纤运动服,看上去像是刚刚慢跑回来,脸上架着一副大黑框眼镜,跟脸

    形一点都不搭配。

    我来回朝志朗和他父亲瞟了几眼:冷漠的父亲和怯生生的少年,不讲究着装的

    父亲和时髦的少年。我心里一边默念上述看法,一边看着这二人。

    “我们到接待室去吧?”我刚说完,少年便吓了一跳似的挺直腰杆。看来他十

    分紧张。

    我暂时回到桌旁。一旁的阵内抬起头,朝站在门口的父子俩一瞥,又看了看我

    僵硬的侧脸,然后伸手给了我一本文库本,说道:“这个,能派上用场。”

    “这是什么?”

    “如果有必要,你把这本书借给那个少年吧。”

    我接过包着书皮的文库本,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芥川龙之介的《侏儒的话》。”

    这应该是芥川龙之介写的警句集。“这会有效果?”

    “从不失灵!”阵内说这话并无根据,口气却充满自信。

    我单手拿着文库本,它的书页翻卷了,“道德”的字样映入我的眼帘。道德是方便的别称。就像是“左侧通行”[3]。

    “这……这不是害我吗?”此时的我一定是一副欲哭的愁容。

    “重要的不是让他读什么,而是让他思考什么。你可以对他说,下次来之前,把这本书中最触动他的句子找出来。关键是要他自己思考出哪一句最好。”

    “别给我断言我还会第二次接待他。”我苦着脸说道。

    家庭法院调查官处理的案件分为两类:羁押案件和送交案件。羁押案件是指要

    将少年移送至鉴别所[4]的案件。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去鉴别所和少年见面。反

    之,在送交案件中,当事少年依旧住在家中,过着日常的生活。送交案件适用于扒

    窃和偷盗自行车之类的轻微犯罪。志朗的情况正是送交案件。送交案件中,因为少

    年犯的不是大事,所以很多情况下都是进行一次面谈,确认事发情况和本人是否反

    省,再写个报告就算结束。但如果少年的情况令人担忧,或者面谈进行得不顺利,那就要进行后续面谈。

    “听我的,拿着吧,以防万一。”到头来,那本文库本硬是被塞到了我手里。

    6

    接待室装饰着观赏植物和绘画,大概是考虑到不要给少年压迫感和闭塞感。首

    先,我自报姓名,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大致浏览了一遍由他父亲写的调查问

    卷。调查问卷上写了志朗和他父母的简历,看上去像个家庭介绍。

    志朗父亲的名字和我喜欢的小说家一模一样,连汉字都一样。这并不是个常见

    的名字,所以我想他一定是按照那个作家的名字起的。于是我试着说道:“有个和

    您同名的作家呢。”志郎父亲却板着脸答道:“不知道。”我也只好冷冷地回了一

    句:“啊,这样啊。”

    志朗父亲的职业是“饮食店董事长”,看名字是一家有名的连锁店,包括居酒

    屋和西餐厅,已经在全国开了好多家。“您就是那家店的老板吗?”我佩服地问道。对方面无表情地答道:“算是吧。”

    “您一定很忙吧。”

    “算是吧。”

    “您今天请假过来的?”

    “算是吧。”

    我感到一阵窝火,但还是忍着没表现出来。

    “我来确认一下事实。”我读了一遍警察送来的“犯罪事实陈述”,然后问他

    们是否有误。

    其间,志朗一直低着头。

    志朗的父亲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志朗。真是令人不快的眼神,我想,这眼神里

    感觉不到凝视儿子时该有的温暖和慈祥。这是瞪眼,是监视,是冰冷的眼神。

    “能告诉我一下……”为了让志朗放松下来,我语气温和地说道,“你是怎么去

    那家书店的?骑自行车?”

    首先从简单的问题开始。用和缓的提问让他们明白,这次面谈不同于警察局的

    审讯和法庭上的陈述,家庭法院的调查官也不是敌人。让他们抛开恐惧和警惕,一

    点点取得他们的信任,直到他们敞开真心说话。我们的工作概括起来就是如此。

    我找工作的时候看到一本书上这么写:“家庭法院的调查官就是运用心理学和

    社会学上的技巧,探明未成年人犯罪的原因和机理,在此基础上向法官给出合理的

    处理建议的犯罪问题专家。”

    现在想来,这真是一段看上去既像那么回事又不像那么回事、颇为玄妙的说

    明。真的是犯罪问题专家吗?我直想摇头。

    确实,我们平均每个月要和二十个以上的少年见面谈话,比其他人接触问题少年的机会多得多。但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找到什么犯罪的机理。

    调查官的工作无法和医生的工作比灵敏。医生只要看看X光片,观察一下血液检

    查的结果,就能决定患者的治疗方法。而我们却要揪挠着头发,时常闷闷不乐地决

    定如何处理少年犯。有时我们还会因为少年们的背叛而失掉自信,就像我这样。

    我忽而想起阵内有一次发火的情景。当时,前任主任调查官催促他赶紧把事情

    了结。“既然是专家,就应该对未成年人犯罪的模式很有经验,不是吗?赶紧把事

    情给我办完。”主任粗暴地说道。一定是当时持续很久的创纪录酷暑让那位主任烦

    躁起来。

    那个时候,阵内说了这么一番话:

    “和孩子们打交道,可不是讲什么心理学或社会学。他们不是统计数据,也不

    是数学公式、化学公式,不是吗?况且是个人都会觉得自己独一无二。那种说什么

    谁像谁的话,我可不敢恭维。我就受不了别人老说我像约翰·列侬。可是,有些调查

    官常常挂在嘴上的却是‘啊,这孩子是这种家庭环境下长大的’‘这和以前处理过

    的案子是同一个类型’。这样把孩子们嵌进不同的型号里,孩子们会高兴得起来

    吗?这就像是情人节里所有男同事都得到了巧克力。从喜欢的女孩那里得到巧克

    力,满心欢喜地打开,却发现是和其他人一样的人情巧克力。这都是一样的悲剧。

    我们不要悲剧。作为一个调查官,面对孩子,就必须抱着‘他和其他任何人都不相

    像,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孩子’的想法。”

    这就像是一番演说。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猛烈地点头,觉得有一股感激之

    情。可正是说了这番话的阵内,还没过去十分钟,就已经拿起橡皮在报告上吭哧吭

    哧地擦了起来,还说:“不管了,这种事应付一下就好,反正少年犯的事都一样,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最后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借小山内那套迂腐之言来说,调查官就是“通达法律的同时,又能将法律搁在

    一边来和孩子对话的人”。

    用阵内的话来说,调查官就是“藏起手枪的牧师”。虽说如此,眼前的木原父子却着实厉害。冷漠,不说话,就像顽固的艺术家,对我这个正精神不振的人来说,真是强敌。

    “你是放学回家途中去书店的?”我问志朗。

    志朗的动作有些怪异,听了我的问题,他先是一愣,然后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看着一旁父亲的脸色。

    他父亲说道:“这种问题你就老实回答。”

    我很不喜欢这种口气。志朗或许是受到了父亲的言辞催促,便答道:“是在放

    学回家的路上。那家书店就在回家路上,我骑自行车去的。”

    志朗还是老样子,窥视着父亲的表情。他眼神飘忽不定,带着一副希望得到什

    么许可似的表情看着父亲。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心想,志朗太在意他父亲了。于是

    我将他父亲请到外面去等候,和他单独面谈。

    7

    现在留在接待室里的只有志朗了。我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志朗的表情稍微精神

    了一点。我稍稍安心,但又提防起他那等在外面的父亲。他父亲从这里走出去的时

    候,瞪着他,用威胁的口气说了一句:“老实点!”

    “你爸爸,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吗?”

    “那个人?嗯。”

    一听到志朗口中说出“那个人”,我的心就沉了下来。不少孩子都会把父母当

    成陌生人似的,称作“那个人”“那家伙”,甚至会对着父母称“你这家伙”。有

    时候这固然是单纯出于难为情或者摆架子,但多数时候,这样的称呼是因为孩子和

    家长之间产生了距离。我曾读过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上面说:“在俄罗

    斯,父母和孩子之间有不用敬称说话的习惯,如果二人的关系不错也无妨,但若是发生冲突,那就难说了。”而我却认为,正是因为相互不用敬称才会使人发生冲

    突。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或导火索,只要一直用不自然的言语,人之间的关系就会超

    出常态。对人的称呼上能够体现一种力量关系。

    “今天你妈妈没来呢。”

    “我妈去旅游了。”

    “对你妈妈,你称她为妈,而对你爸爸,称他为那个人?”

    志朗听了,困窘地耷拉下眉毛,搜索着答案,再次陷入沉默。我又问起他偷窃

    当天的事情,他看了一眼房门,言辞含糊。这样的对话来回了好几次。

    难道说,志朗本来是个喜欢说话的人?虽然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直觉告诉我

    如此。也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他看上去是个能说会道、善于交际、在班里也时常

    引人注意的孩子。

    眼前的他却不怎么说得出话来。他明明一副很想说话的样子,但话到嘴边又开

    始犹豫。我只能认为是他父亲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而他父亲留下的那句“老

    实点”正束缚着他。

    “志朗,放假的时候你都干些什么?”为了转换气氛,我换了个话题。

    志朗没有马上回答,似乎在苦恼这个问题是可以回答还是应该保持沉默。过了

    一会儿,他才细声细气地答道:“听听爵士乐。”

    “哦?听爵士乐啊。”我并不知道听爵士乐在现在的高中生中有多么普

    及,“你爸爸对此有什么评价?”

    “我爸讨厌爵士乐。”志朗小声说道,“每当我听的时候,他就会发怒,关掉

    音响,说什么听了让人烦。”

    只有这一次,志朗将自己的父亲称为“爸”。

    “可他却穿着一身运动服。”“哎?”

    “运动服和爵士乐不是谐音嘛,”我说道,“jersey,jazz。”[5]

    “武藤先生,你多大了?”志朗一脸认真地问道。

    “二十八了。”

    “哦。”他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看着我。

    “你这是在藐视我吧?”

    “不,没有。”

    “你把我当成傻瓜了吧?觉得我像个老头?”

    “没有。”志朗一脸迟钝的表情,“只是觉得,把运动服和爵士乐放在一起是

    不是不太好。”

    “但反过来,这样的冷笑话也很新鲜吧?”我特别强调了“反过来”几个字。

    我本来期待这个舍身讲出来的冷笑话多少能让志朗开朗起来,但效果却没有想

    象的那么好。

    “你是想要那本漫画吗?还是你就想拿件什么东西?”

    “我觉得是……想要那本漫画。”

    “你不觉得那样做不对吗?”

    “当时——”

    就这样,对话进行一半就停住了。于是我又问:“现在认识到不对了吗?”他

    却陷入了沉默。“把你当时的心情告诉我吧。”我努力装成一个跟他相识了十年的好友,轻快

    地说。但他只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要是你不能坦白地说出来,那下周你还要来一次哦。”我一边夸张地大声说

    道,一边抱起双臂。

    “啊,是吗?”志朗说道。不知为何,他似乎还有些高兴。以此为界线,无论

    我再问什么,他都没有回答。

    我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单纯地觉得再来面谈一次也无所谓,还是不喜欢我这种问

    话方式,总之他不再开口了。

    我别无他法,只好改为和他父亲面谈。我让志朗在外面等着,又将他父亲叫了

    进来。走出接待室的时候,志朗扭头说道:“你一定要告诉那个人,我刚才都说了

    什么。”

    “告诉你爸爸?把你说的话?”

    “是的,告诉他我都说了些什么。”

    我回答说:“明白了。”心里却什么都不明白。你让我告诉他——我挠起了

    头。可志朗,你不是什么话都没对我说吗?

    8

    正如我担心的,志朗那穿着一身运动服的父亲是个强敌。我的态度并没有什么

    不好的地方,可他脸上紧张的表情到最后也没有变化。

    “那孩子刚才说了什么?”他抢先问我。

    “他没怎么说话。”

    “总不可能什么都没说吧?”或许这位父亲是那种对孩子的一言一行不从头管到脚就不罢休的人。他一定是

    因为在董事长的位子上成功了,才会一味地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正确,并强求儿子

    也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不管是踢足球还是打棒球,要是拿成功过一次的战术来反

    复使用,到头来肯定会被对手发觉,而他却天真地认为人生可以反复采用同样的战

    术。

    我即兴做了上述分析。

    “志朗喜欢听爵士乐吧?”

    这位父亲绷着脸,什么也不说。

    “您不喜欢爵士乐吗?”

    “不知道。”他没好气地说道。

    “听爵士乐很好啊。”虽然我只知道几个萨克斯演奏家,但还是说了这话。

    “我可没听过什么爵士乐。”

    这难道不是因为你把音响里播放的爵士乐关掉了吗?

    “他还说了什么?”

    “那个,”我脸上浮现出僵硬的笑容,“其他就没怎么说了。志朗在家里说过

    什么有关偷窃案的情况吗?”

    “没有。”

    “他以前偷过东西吗?”

    “不知道。”

    无论问什么,我得到的回答都只有“不明白”“不知道”“算是吧”。我不由

    得心生厌烦,一旁的自动取款机都比他更会说话。“您给志朗零花钱吗?”

    “算是吧。”

    “给多少呢?”

    我刚问完,对方倒不耐烦地向我反问道:“那孩子说是多少?”

    “我没让志朗回答。”

    “那我也回答不了。”

    这是什么道理!我气力全无。难道——我心想,难道这对父子想让我这个已经

    处于失落中的调查官掉入更黑暗的深渊,最后让我发疯吗?我甚至有了这样的猜

    想。

    虽然这种徒劳的提问仍在继续,我心里却早已放弃。事情变得和阵内预言的一

    样,我很不甘心,但我已经做好再进行一次面谈的准备了。

    我把志朗再次叫进来,告诉他:“下周同样的时间,请再来一趟。下次只要你

    来就行,请一定要来。”

    “必须来吗?”志朗看了我半天,终于说了一句话。

    “必须来!”我猛地点头,“要是不来,我就上你家请你过来。”为了强调严

    肃性,我威胁般地补充了一句。

    如果听到要再面谈一次,通常孩子都会摆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会觉得不耐烦

    或不安心。而志朗却往椅背上一靠,明显露出高兴的神色,甚至显得有些狂妄。

    “你很开心?”

    “倒不是开心。下周非来不可,对吧?”志朗向我确认。

    我半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将阵内交给我的文库本递给志朗,心中有种把希望寄托于此的感觉。“这个拿回去看一下。这是我布置的作业。”

    他父亲也看了过来。

    “这是芥川龙之介的书。在这本书里,他对许多事物都写出了自己的见

    解。”虽然我已经记不太清书里的内容了,可还是装出一副很了解的口气。

    “呃,作业?”

    “看过之后,把你喜欢的句子找出来,哪怕一句也行。”

    “嗯。”志朗哗啦哗啦地翻起书。他父亲则在一旁紧盯着。

    说实话,我不敢想象《侏儒的话》是否会有效果。布置这样一个家庭作业,或

    许也算是草草了事的举动。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说完站起身。这时志朗大笑起来。只见他手中的文

    库本摊开着,畅快的笑声响遍整个房间。

    “怎么了?”

    “这个,是武藤先生制作的吗?夹在里面呢。”志朗从文库本里抽出一个小册

    子,“这可不是芥川龙之介的吧?”

    “哎,这是什么?”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一阵不安,慌慌张张地接过小册子。只见上等的纸上

    排着用打字机打出的字,题目是“侏儒的话·厕所语录编”。小册子和《侏儒的话》

    一样列着许多警句,或者说像警句的话,但里面的内容却真的是从公共厕所里搜集

    的胡言乱语,净是些奇怪的话。

    “求神不如求厕纸,兼求头发丝。”[6]这不就是句俏皮话吗?

    “女厕所变成了迷宫!时间停止在其中!”

    这大概是对上厕所迟迟不返的情人发出的惊叹之词。

    “我想当妇产科医生!”

    看着这句,我几乎也要笑出来了。估计是在青春期里对过剩的性欲无可奈何的

    男子发出的不正经的呐喊吧。

    不明不白的文字一段接着一段,我开始为难,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志朗咯

    咯地笑着,说道:“武藤先生,这个太逗了。”他父亲本来面无表情,可看了纸上

    的文字后,也变了神色。“这是什么玩意儿?”他歪着脸问道,表情看上去并没有

    不快。

    木原父子回去后,我立刻回到调查官办公室,向阵内发难道:“那本文库本里

    夹的是什么?”

    “那个?那可是我特意制作的。从街头的厕所里搜集的名言集。堪称力作吧?

    里面全是些有意思的句子呢。”

    “亏你还说有意思。把那玩意儿交给一个少年,这让我怎么办?”

    “你也想要?”

    “我不是想要……”

    我本想对阵内再发几句牢骚,但到头来还是作罢。跟他斗嘴没有胜算,更重要

    的是,志朗临走向我致意时的表情比刚来的时候开朗多了。这绝对是阵内那本无聊

    的“名言集”的功劳。9

    过了两天,我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和志朗再次见了面。时间是周末,地点是

    快餐店。那天我在大街上闲逛,晃进一家西装店,被一个留长胡子的店员缠住,买

    了一件并不怎么喜欢的秋装夹克。买完衣服回家的路上,我进了那家快餐店。

    我正喝着咖啡,有个人忽然站到我眼前,吓了我一跳。这人便是志朗。

    “武藤先生,真是偶遇啊。”

    “啊,是啊。”

    我很喜欢调查官这一行,对此有种自豪感,可是在工作时间之外和少年见面并

    非我所好。在闲暇时间还想着工作的人,与其说是个劳动者,倒不如说像个艺术

    家。

    “我买了点东西。”志朗举起服装店的纸袋,笑着说,“那个人的衣服。”

    “你爸爸的?”

    “老穿运动服也不好嘛,很古怪吧?”

    “也是。”我回答道,脑子却陷入混乱。志朗和他父亲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

    事?我搞不明白了。

    “啊,这可不是偷来的。”志朗脸上浮现出孩子气的表情,未经我同意便坐到

    了我对面。你要是吃完了就赶紧回去吧——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毕竟我还有常

    识,不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爸爸怎么样了?”

    “那个人现在在家呢。”

    我心想,怎么可能命令儿子去给自己买衣服?可又无法否定。“你妈妈还在旅游吗?”

    “是的,还有一个星期才回来。”

    “你今天的气色比上次去家庭法院的时候好多了。”

    这个时候的志朗和几天前在接待室和他面对面时判若两人。或许是他父亲不在

    场的缘故,可这变化也太大了。而且这种说话充满朝气的样子看上去才是他本来的

    面目。

    “情况变了。”

    “情况?什么情况?”

    他微微一低头,仿佛要掩饰害羞,挠着太阳穴说:“我和那个人的关系。”

    “和你爸爸?”我吃惊地反问道,“情况真的变了吗?”

    “我和他好好谈了。”志朗不知为何,正在忍住笑意。

    “你和他谈话了?”

    “我明白相互沟通的重要性了。”

    我惊呆了,心想真是看了一出奇妙的闹剧。闹剧结束时,剧中人物都会忽然变

    得很明事理,这种事现实中也会有?我感到不可思议。但志朗阳光灿烂的表情又是

    无可争辩的事实。

    “您这杯黑咖啡是没加糖的吗?”他指着放在我们正中间的咖啡杯说道。他似

    乎感觉到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感,交替用着随意的语气和敬语。我并不怎么讨厌这

    种平衡人际关系的方法。

    “没有加糖,怎么了?”

    “因为你叫武藤,所以才会无糖吧?”[7]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志朗,说道:“对一个高中生来说,与其说这是个无聊的冷

    笑话,倒不如说是一种让人羞耻的失态吧?”

    他皱起了脸,辩解般说道:“我只是想配合你一下而已。我还以为你喜欢听这

    种冷笑话呢。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最拿手了。”

    “虽说我看上去这样,可我才二十八岁呢。”

    “哎?”

    “我还没到大叔的年纪。”

    “可是,你还是比我大十多岁嘛。”

    我本想反驳,但想想还是算了。不管了,我心想,把一个二十八岁的人看

    成“中年”的伙伴,就跟说“白蚁并不是蚂蚁的一种,而是蟑螂的同类”一样,对

    日常生活并没有多大影响。

    “对了,武藤先生,我现在正读这个呢。”志朗拿出一本文库本,正是我交给

    他的芥川龙之介的书。

    “哦?你还随身携带呢。”我心想他还算听话。

    “太有趣了。武藤先生写的那些厕所的句子最好笑了。不过书上写的内容也挺

    有意思的。”

    我辩解说,那个小册子并非出自我手,志朗却不信。

    “你平时喜欢看书吗?”

    “我倒是不怎么看书,但这本书可真有趣,傻乎乎的。”

    “傻乎乎的才是好书吧。”我同意道。“傻乎乎”有时会当褒义词用。说起

    来,两年前和我分手的女朋友也曾饱含热情地说过一句“约翰·卡朋特的电影傻乎乎

    的”,或许也包含了一种褒奖的意味。“这本书,那个人也读了。”

    “那个人?你爸爸?”

    “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读起来了,还笑了。”

    “你爸爸还笑了?”

    志朗看着书说道:“是啊,好像是笑了。对了,我喜欢的句子是,呃,这个这

    个,这句真不错。”

    我仔细地看起他翻开的那一页。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是从成为父母子女开始的。

    “原来如此。”我点头道。

    “还有,这句话是我和那个人都喜欢的,很好笑。”他往前翻了几页,交给我

    看。

    “憎其罪而不憎其人”,这实行起来并非难事。大多数孩子对大多数父母

    都规规矩矩地实践了这条格言。

    我笑起来,又说了一遍“原来如此”。芥川龙之介也有说话尖锐的时候啊。孩

    子习惯于从家长那里得到许可,这是人之常情,而“家长总是破坏孩子的幻想”,这也和我日常生活中的感觉一致。而志朗那个冷漠到极点、处于绝对君主地位的父

    亲,居然会读这本书,还和志朗一起发笑,真是无法想象。

    “武藤先生,你为什么选择当家庭法院的调查官?”志朗突然问道。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面谈时我一直被你问,现在换一下吧。你为什么要当调查官?”

    “是啊。”我盯着志朗,眼睛不停地眨巴着,让睫毛也颤动起来。隔了足够长的时间,我说道:“为了见到你。”

    “什……什么?”志朗一脸困惑。

    “有一次,我接待了一个可爱的女高中生,也被问到了同样的问题,我当时是

    打算这么回答的。”

    “武藤先生,你太笨了。不过,人虽愚蠢却不自知,这也不算罪过。”他只是

    个高中生,却装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口气,“话虽这么说,可你不觉得调查官的工作

    很辛苦吗?”

    “为什么这么问?”

    “明摆着嘛,调查官对我们什么都不了解。我们狡猾,还能一脸平静地撒

    谎。”

    “是啊。”我眼前忽然浮现出前几天那个让我失望透顶、做援助交际的女高中

    生的脸来,不禁想叹气。

    “武藤先生,你和我们这样的人见面谈话,真的能找到我们犯罪的原因吗?”

    志朗或许是在和我开玩笑,但我还是语气坚决地断言道:“能找到。”

    志朗显得有些吃惊。“你确定那不是只有你自以为正确的原因?”

    “调查官既不是刑警也不是老师。”我抓起一把零散的炸薯条,说了一句慷慨

    的话,“你也吃些吧。”

    “跟刑警和老师有微妙的区别?”

    “完全不同。”我说道,“刑警是逮捕我们的人,只要我们干了坏事,就会被

    他们抓走。老师是教我们东西的人,他们教给我们人活于世应当知道的常识。”

    “那调查官又是干什么的?”“是倾听你们说话的人。”

    “听起来还挺伟大的。”志朗苦笑道。

    “更准确地说,调查官就是你们唯一的盟友。”

    “我们的盟友?我们还有律师呢。”

    即使是未成年人犯罪,律师也可以作为陪同人,像正常的官司一样参加审判。

    “律师可不是盟友,他们只是你花钱雇来的专家。但还是值得信赖的。”

    “可是,我朋友说,多亏律师帮他的忙,把一起原本是恐吓勒索的案子变成了

    普通的借贷。”

    一阵忧郁涌上心头,这时我的心情一定和咖啡的颜色一样,而且是没加糖的。

    因为武藤,所以无糖。

    “是吗?”我说道,“律师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把一起勒索案大事化小,并不算真正拯救了这个孩子。这就跟偷偷告诉一个屡击不中的击球手对方接球手打

    出的手势是什么意思一样。这只能管用一时。对一名球员来说,真正要做的是改变

    不规范的击球姿势。”

    “武藤先生,你是说你可以纠正那些不规范的击球姿势?”

    “即便改变不了,也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姿势不对。”

    “那样岂不是毫无意义?”

    “就算没有意义,”我嚼碎薯条,盐分让我分泌出口水,“也至少是个盟友,不是吗?如果我是球员,有人告诉我姿势不对,我会很高兴。”

    “是吗?可是你们让我们去谈话,然后只管向我们问问题。说老实话,这让我

    很讨厌家庭法院的人。”“调查官是握着手枪的牧师。”我说道。这不是发自我内心的话,是从阵内那

    里学来的一套。

    “听上去倒是很有风度。”

    “就算大叔也有想表现风度的时候嘛。”我笑道。

    “你说的‘手枪’指什么?”

    “我们调查官握住的是法律这把手枪,但很少用。”

    “你是说不使用法律?”

    “按我的意思,”我说道,“即使用上了,我平时也会藏起来。”

    “是舍不得吗?”

    “因为我是牧师。”

    “牧师?”

    “我们一直在等着犯罪的少年说出心里话。在忏悔室里说话是不需要手枪

    的。”

    “可你们不还是握着枪吗?”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就会以枪威胁,把他们强行带到教堂里。”

    “真吓人。”

    “是啊,我们看起来可能招人喜欢,实际上却很吓人。不过,从这一点来说,律师可从不藏起手枪。他们就像赚取悬赏一样,砰砰地开枪。跟他们相比,你难道

    不觉得牧师才是你们的盟友吗?”

    “光听人说话可解决不了问题。”“可是有很多孩子就是苦于没人能倾听他们说话。”这是我的真心话。

    “听你这么说,感觉比起律师和刑警,你们调查官才是最伟大的。”志朗笑

    道。

    “就是为了让你这么觉得,我才这么说。”我笑了笑。虽然是自己说的,可还

    是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我们调查官很少用枪,所以即使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忘了怎么用了。”

    “这可不行。”

    “是啊。”我说的,正是几个月前从阵内那里听来的原话。

    “你觉得家庭环境是导致犯罪的原因吗?”志朗仿佛在调查我这个调查官的资

    质,紧接着问道。

    “我觉得是。”我立即答道。

    “有这么简单吗?”

    “就这么简单。”我断言道,“正因为原因简单,世上才净是不良少年。”

    “你的意思是说,问题出在父母的爱上面?”志朗似乎想说这太过简单、太过

    浪漫主义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好家长,但也没有不受家长影响的孩子吧?”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无法想象犯罪的原因会出在家长身上。”志朗说

    道,“在我周围,还有因为闲得无处打发时间而犯罪的人。那样的人应该很多才

    对。”他把手伸向薯条,放到嘴里咯吱咯吱地吃了起来,“而且,他们又轻而易举

    地骗过了像你这样的调查官。”

    这是事实。有些孩子只是抱着玩的心理犯了罪,来到家庭法院的时候却

    说:“爸妈对我不好,他们不爱我。”但说实话,我对这样的孩子感到乐观。因为

    他们独自一人的时候不会出问题,只有聚集在一起时才会被带坏。阵内常说:“孩子这个词用英语说是child,可变成复数的时候并不是childs,而是children。这

    就变成另一种东西了。孩子就是这种性质。”

    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类型的少年会渐渐聚不起来,终有一天会远离那些因为

    打发时间而犯的罪。所以我对他们并不太担心。

    但是另一方面,有些孩子犯罪并不是出于年少轻狂,而是另有原因:他们苦于

    自己的生活。而他们犯罪的深刻动机并不能简单地被发现,所以我们只有做少年的

    盟友这一条路。

    “我们已经看穿了。我们并不是被难缠的少年骗了,而是故意装出被骗的样

    子。”

    “你真是不愿认输呢。”志朗挖苦道。

    这确实是不愿认输,但我却说:“拿着手枪的牧师不可能被骗。”

    10

    我和志朗回家的方向一样,当然这只是偶然。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既然事情已

    经朝这个方向发展,我还是开口说道:“能不能去你家看看?”

    我们沿着从市区通往郊外的国道并肩走着,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正如我在面谈

    开始时感觉到的,志朗是个充满朝气、活泼开朗的普通高中生。他适当地表现出礼

    貌,又适当地显露害羞,有时我还能窥视到他比我聪明的地方,而他又恰到好处地

    表现出鲁莽的一面。

    “上次的面谈,你是因为紧张吗?”我随口问道。

    志朗忽然浮现出困惑的神色,苦笑道:“是因为状况不同。”仅此一句。当志

    朗知道我还是单身时,便又露出很高兴的表情说道:“给你介绍个女高中生吧?”

    “好啊,说话算话。”“调查官说这话合适吗?”

    “调查官也需要女朋友嘛。”我答道,“你有女朋友吗?”

    他的表情立即起了变化,脸色刚变得苍白,脸转眼就扫曲起来,耳根都红

    了。“有过,分手了。”

    我看着他,心想这事或许和他偷盗有关。虽说随意的主观臆测是危险的,但因

    为志朗寂寞的侧脸给我的印象太深,才让我做出了如此推测。

    “要是没女朋友,我给你介绍一个吧?不过是个比你大十岁的阿姨。”我说

    道。

    “是为了照顾晚辈吗?”志朗苦着脸说。

    志朗家的房子十分气派,即便在这片高级住宅区中也引人注目。砖红色的墙壁

    透着厚重感,庭院也宽阔气派,大门两侧种着榉树,枝繁叶茂,围墙里面则整齐地

    排列着一种叫矮松的观赏针叶植物。真气派啊——但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并不觉

    得说了这话会让他高兴。父亲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这样的事实必然会给一个孩

    子带来相应的重负。

    这时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志朗的家里正飘出音量很大的音乐声。

    二楼房间的窗户敞开着,声音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爵士乐!次中音萨克斯,桑尼·罗林斯。这是他一张著名专辑里的曲子,连我也

    马上听出来了。此时四下里飘荡的都是他那豪迈的曲调。

    我瞥了志朗一眼。

    志朗咂舌道:“他听着听着睡着了。”

    “嗯?”我一时语塞,“你爸爸不是不喜欢爵士乐吗?”

    志朗重新看向我,鞠了一躬,说道:“再见了,武藤先生,下周见。”然后匆忙钻进家门。

    我被留在原地。几秒钟后,志朗的脸出现在那扇传出罗林斯曲子的窗边。他神

    情尴尬,匆忙低了一下头。过了一会儿,穿着一身运动服的志朗父亲站了起来,出

    现在窗边。或许是因为一直在睡觉,他没有戴眼镜,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全然不

    见在全国各地经营连锁店的董事长的威严。

    我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我并不感到释然:志朗前几天不是还说他父亲不喜欢爵士乐吗?不是说只要在

    家里让他父亲听见,他父亲就会立刻关掉音响吗?

    可我现在看到的事实却和他说的相反。从他家里飘出的竟然是堪称爵士乐之王

    的萨克斯演奏家的乐曲,而他父亲居然听着这乐曲打起了瞌睡。不喜欢爵士乐还要

    听?难道我被骗了?我脑中浮现出种种疑问,但马上又消散了。我不想琢磨这些东

    西。

    11

    “武藤,你这是被骗了。”阵内将我不愿琢磨的事情脱口而出。

    还是早上的办公室,我将周末遇到志朗的事以及有关他父亲在爵士乐上的矛盾

    说给阵内听。

    “不要这样妄下判断。”

    “可事实就是这样。那种穿运动服的大叔,心里一定没想着什么好事。说不定

    他跟他儿子另有图谋呢。”

    “图谋什么?”

    “想象得出来,”阵内自信满满的样子让我不安起来,“那对父子间一定隐瞒

    了什么,所以对你撒了谎。”“那对父子的关系看上去可没好到能一起密谋事情的程度。”

    “所以啊,”阵内焦躁起来,竖起手指说道,“当然不会让你看出来了。他们

    只是在面谈时装成父子不和的样子而已。那只是他们计划好的步骤罢了。”

    我想起了上次面谈时的情景:一个是仿佛在监视孩子的父亲,一个是对那视线

    惶恐不安的孩子。那会是他们的表演吗?

    “我觉得不像在演戏。”

    “面谈的时候和你在快餐店见到他的时候,你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吧?”

    “完全不一样。”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知道了。”阵内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让我不禁有了不好的预

    感。“他的妈妈,没出现吧?”

    “是的,好像是在旅行。”

    “骗人的。”

    “啊?”

    “那个父亲和儿子联手把母亲杀了,就埋在院子里。为了隐瞒这事,他们的行

    动才显得可疑。”

    “等……等一下。”我站了起来,“什么叫把母亲杀了?”

    “很简单的事实。”阵内一脸满足地晃着脑袋。

    “你下的是什么判断?”

    “可能是这样吧。就算没说中,也差不了多远。”

    “就算是,退一万步说,就算发生了这种事——”“发生了,一定没错。”

    “那他们还有什么必要撒谎说不喜欢爵士乐?”

    “这个嘛,”阵内东张西望。看来他是在一边说话一边寻找歪理,这是他惯常

    的样子。“尸体总会散发出腐臭味吧?就算埋了也会散发出来。他们想要用爵士乐

    把这个掩盖住。”

    “用爵士乐掩盖尸臭?”我哼了一声。

    “通过刺激听觉来钝化嗅觉。”阵内肯定连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当时

    不是放着桑尼·罗林斯的Moritat吗?那曲子本来就是一出以罪犯为主角的歌剧里

    的,有个别名叫Mack the Knife。啊,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他母亲是被刺死的,所以才会听这曲子。”

    “我看不是那样。”

    “要不就是这样!”阵内把嗓门提高了一度,“他父亲对杀死他母亲的事感到

    悔恨。为了赎罪,他父亲听起了爵士乐。他父亲放大音量听自己不喜欢的爵士乐,正是在惩罚自己。这是赎罪。”

    “别说这种《怕包子》[8]之类的话。”

    “音乐有时是会拯救人的。”阵内噘起嘴说道。

    阵内是个乐手,这件事同事们都知道。有时他会借口说乐队有训练,然后提早

    赶回去。也有很多时候,他会闹情绪说自己周末有演出,无心工作。平时就喜欢吵

    吵嚷嚷的阵内,又去弹一把声音嘈杂的吉他,光是想象就够让人生畏了,所以我至

    今为止一次都没看过他的演出,也没听过他的演奏。“来看我的演出吧”——阵内

    也从未这样邀请过我。小山内倒是去过几次他的演出现场,我曾问感想如何。“还

    不错。”小山内点了点头,然后莞尔一笑,说道,“阵内的吉他弹得真不错。”

    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看一次。但事实上,每次看到阵内自吹自擂地挺起

    胸脯说“我的演奏可是帅到了家”,我反倒有种排斥感。再加上阵内还抓着我讲过他“十八九岁的时候,遇到过一次银行抢劫”这种明

    显是编造的故事,胡说八道什么“那时我唱了一首Hey, Jude”。说实话,我甚至

    对他有了警惕,怀疑他到底有几句话是认真的。

    “阵内,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快要上班的时候,其他桌子旁也陆续来了

    人,开始搅乱室内的空气。这时,我忽然想要问这样一个问题。

    “怎么了?”阵内罕见地露出畏缩的神情。

    “没别的意思,只是见了志朗的父亲后,我觉得那太可悲了。既不相互理解,又冷漠。我在想,你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老爸也很差劲。”阵内的声音很清晰。

    阵内无论何时都是一副不认输的样子,因此我想这话一定也激发了他要和志朗

    比高下的心理,可看他的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他显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表

    情。“他道貌岸然,净说些大道理,实际上却嘴脸丑恶,是个差得不能再差的

    人。”

    “他会对你和家人大打出手吗?”

    “他要是会打人,那我倒容易理解他了。可他并不会。在社会上,他是个出色

    的人物,认真又优秀。但那是最要不得的。”

    “要不得?”

    “即使和我老妈离婚,再也见不到,我还是最看不起那个男人。”

    “这样啊。”我没料到他竟然会说这些话,压低声音说道,“那现在也是吗?

    你现在还蔑视他吗?”

    “现在就不知道了。我已经无所谓了。”阵内连掩饰的样子都没有,表情痛

    快,仿佛这事已经有了定论似的,“后来发生了一件小事,我再也不管他了。”

    这时我被小山内叫走,便没再往下问。12

    当天回家的路上,我顺路拐到志朗的家附近。他家虽不是我回家路上的必经之

    地,但我总归是起了好奇心。我踮起脚,透过矮松和榉树之间的空隙窥视院子里的

    情况。虽然暮色西沉,光线倒不太暗。

    我并不愿意承认,但阵内那句毫无根据又耸人听闻的“那个父亲和儿子联手把

    母亲杀了,就埋在院子里”,总让我平静不下来。

    我抽动鼻子寻找着异味,只闻见树木发出的馥郁香气,并没有腐臭。我眯起眼

    睛,确认院子里有没有被挖过的痕迹。这已经超出了调查官的工作范围。

    我要是再在这里逗留一时半会儿,肯定会令附近的主妇报警。正当我这么想

    时,门开了。我快步藏到电线杆后。

    从门里出来的是志朗的父亲。他似乎在提防四周的动静,左右张望着。

    我不自觉地跟在他身后。他此时并没穿运动服,而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夹

    克,说不定这是志朗前几天买的那件衣服。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跟着他拐进闹市

    区。此时居酒屋、俱乐部和拉面店的招牌已亮起灯光,显得有些滑稽。见他在开着

    一家便利店的街角左转,我也加快了脚步。一转过去,只见他已经在那里等着我

    了。“你是之前家庭法院的那个人吧?”

    “是……是的。”

    我正准备致歉,他又开口了:“去喝一杯吗?”

    “啊,好。”

    志朗的父亲有点自暴自弃地喝起酒来。既然是堂堂一个董事长请客,那就该在一家高级酒吧,或者有礼数周到的女服务员的俱乐部,但事实让我的期待落了空。

    我又想或许会在他家自营的连锁居酒屋让我享受一下老板的待遇,然而也不是。我

    们走进的是一家连我在大学时都看不上的小居酒屋。

    即便开始喝酒,志朗的父亲还是没有半点诘问我为什么跟踪他的意思。

    “上次那玩意儿,太有意思了。”他喝了好几杯啤酒后才开口说话。

    我正愁着怎么对付第二杯酒。“您说的那玩意儿是什么?”

    “那个叫芥川什么的书。”

    “啊。”

    “我昨天可读了一整天。我都几十年没碰过书了。”

    “您当上董事长后就觉得不再需要看书了吗?”

    “不,当然需要了。”他仿佛并不是在说自己。我心想,既然是开玩笑,他至

    少也应该笑笑才是。

    “您觉得哪句话说得最好?”

    “是那句吧。那句什么‘我们人类的特征是犯下神绝不犯的过失’,还有那

    句‘没有比不受惩罚更痛苦的惩罚了’。”他居然背了出来,实在令我惊讶。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念头一闪。“这样啊,您一定是经历了某种只有人类才会

    犯下的过失,因此想接受惩罚吧?”我刚说出口,心里马上就咯噔了一下。他这话

    听起来实在像是在坦白“我杀了志朗的母亲”。

    “是啊。”他说道。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新点的啤酒已经端来,他又自

    顾自喝了起来。

    “志朗是个好孩子啊。”“那小子,是啊。”出人意料,他马上就认同了,“是个好小子。”

    “上次的面谈,您显得十分冷漠,一副很吓人的样子。”我试探道,反正他已

    经喝醉了。

    “那个时候……是啊,当时情况不一样。”

    “情况?”这难道是什么暗号吗?父子二人张口就是“情况变了”。难道是他

    们父子俩想用这句谜语一样的话搅乱我的心思?他们就这么恨我吗?

    “我连累了他。”他或许已经醉得不行了,摇摇晃晃地对我说道,“我做了对

    不起他的事。”

    “我想我明白了,”我说道,“果然是您在家教上出了问题。”

    他已经完全醉倒,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于是我横下心来问他:“志朗的母亲现在在哪儿呢?”因为不好直接问“是不

    是被杀死埋掉了”,所以我用了这种委婉的说法。

    他的反应却很平常:“都说了,旅行去了,旅行。这个时候,亏她还有闲情雅

    致。”

    如果把这看作是杀人犯撒的谎,那也太自然了。他没有半点惊讶或者紧张的样

    子。阵内随口说出来的推理果然是胡说八道——我得出结论。这本来也是理所当然

    的。我没有再往下说有关志朗家庭的事。不过,这个看似顽固到家的独裁君主般的

    父亲,看上去也有了后悔和反省的意思,光是这一点也让我感到颇有收获。

    即将走出店门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起话来。仿佛在不经意间,他已经清醒

    了,语气丝毫没有含糊:“武藤先生,你觉得孩子的人生可以改头换面吗?”

    “什么?”

    “你们只不过是跟孩子见见面、说说话而已。这样能让孩子产生什么变化?”“我想,能改变最好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或许这并不现实。”

    “这就对了,现实。现实啊,这才是最重要的。”他用喝醉后那种特有的一字

    一顿的语气说,“就算是我们大人,不也常常有人说想变成鸟这样的胡话吗?”

    “或许有那样的人吧。”我也想变成鸟啊。

    “那样逃避现实真的好吗?变成了鸟,那又能怎样?”

    “是啊,话是这么说。”他究竟要说什么?我一边思忖,一边想象鸟在空中盘

    旋,可抬头一看,却不见天空,只有居酒屋的天花板。“可是,既然有人觉得自己

    就像只鸟,那总归有他自己觉得幸福的地方。”

    “幸福?”

    “只要感觉着我就是只鸟,不就挺愉快的吗?”

    “愚蠢。”他把目光移开,试探般说道,“武藤先生,你觉得你就这么了解孩

    子吗?”

    “这个嘛,”我挠着头说道,“老实说,我真不了解。可我觉得我总能想出办

    法来。《E.T.》里面,外星人和地球人的孩子不也相互了解了吗?”

    “但那不是电影里才有的事吗?”他板着脸说道。

    怎么回事?他的脑子不是转得很灵嘛——我噘起嘴。

    13

    付钱时竟然是各付各的,简直难以置信。我一直以为他会请我,甚至想问问这

    位董事长:“我真的需要付钱吗?”

    我们离开那家烟雾缭绕的烤鸡肉串小店,朝大路迈开步子。志朗父亲并没有醉成我担心的那样,虽然说话已经口齿不清,步子却走得很稳。

    “说实话,武藤先生,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当我们走到一家正在装修的弹子

    房前的小路上时,志朗父亲忽然说道。

    我正准备回话问“什么事”,背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我们的谈话就此中

    断。但还不仅如此。

    一个看上去并非善类的男子从我旁边跳向前方。我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就已经

    撞到了一旁的自动售货机上。

    两个穿着不合时令的夏威夷衫的男子站在面前,身上仿佛写着“找碴儿”几个

    字。其中一人轻轻拍了一下志朗父亲,瞪着他。能够确定的是,这绝非旧友重逢。

    “可被我们找到了!”一个令人战栗的声音传过来,“说什么去弄钱,结果却

    跑了!”

    志朗父亲的头就好像是缩进了壳里,说道:“对……对不起。”

    我靠在自动售货机上看着这场面,脑中恍恍惚惚。一个大公司的老板、让儿子

    怕得要死的父亲,居然在痞子面前反复道歉,这光景真算得上奇幻。看来,志朗父

    亲应该是向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借了钱。这么说来,他那些连锁居酒屋也许并不那么

    赚钱,或者已经难以维持。

    这几个正在气头上的痞子年纪有多大?作为调查官,我难道不应该马上向他们

    提问,和他们一起思考重新做人的出路吗?这样的使命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看样

    子我是喝醉了。

    “你口气不是挺傲吗?”穿夏威夷衫的男子揪住志朗父亲的领子说道。

    这时,我条件反射般动了。“你们住手!”我说着,从自动售货机旁站起身,右手摇晃着伸向前方,朝两个男子走去。

    “找打是吗?”我被迎面威胁道。志朗父亲不安地看着我。

    “你们住手就是了。”我伸手抓过夏威夷衫男子的手,将他和志朗父亲分开。

    “你这浑蛋!”男子拽着我的衣服说道。

    这时,我脑中的一段记忆复苏了。在想好之前,我的身子就先动了起来。等我

    回过神,才发现已经转过身,狠狠地给了志朗父亲一记右拳。而脑中的另一个我此

    时正在惊讶:怎么回事?但现在后悔也晚了,被我打的志朗父亲带着一副发自内心

    的吃惊表情,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我看到身后的两个男子,他们也正感到莫名其妙。而我自己,打了人也就罢

    了,打过之后却只能干站在那里,傻呵呵地露出一丝浅笑。自然,那两个男子很快

    揪住我的衣服,踢了我好几脚。最后我也倒了下去,似乎还倒在了志朗父亲的身

    上。

    但我们也没有受到没完没了的暴力,因为不久之后,不知谁喊了一声“打架

    了”,两个男子随即跑开了。

    志朗父亲非常忌讳上警察局。至于他不愿去的理由,我不得而知。

    “实在抱歉。”我已经陷入极度的自我厌弃中,直想找个洞钻进去,却找不到

    洞。

    “不,”志朗父亲直率地说道,“真没想到,竟然挨了武藤先生一拳。”

    “是啊,这个嘛……”我小声说道。

    “这是饱含了调查官深情的一拳。我醒悟了。”说完,他微微一笑。这对他来

    说,恐怕是尽了最大努力才说出的好话。

    很抱歉,这一拳里什么感情也没有,只是一拳而已——我好歹还知道,不能心

    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回去的路上,我忽而想起自己的工作,便对他说道:“请您一定要帮助志

    朗。”我终于说了一句调查官分内的话。

    “我是不行了。”他摆出一副悲伤的表情。

    您可是他的家长!

    当时,我连对他这样怒吼的力气都没了。

    14

    “武藤先生,你上次出事了吧?就在跟那个人一起喝酒的时候。”志朗说道。

    今天是第二次面谈,他隔着桌子探出身对着我。

    “可你爸爸既不想去警察局也不愿上医院。”

    “不是你打的他吗?”

    “哎?你都听说了?”我脸上一阵发白。

    “真是杰作!”志朗感叹般摇了摇头,调皮地说道,“堪称感人。”

    这次面谈让我觉得很顺利。志朗不但诚实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态度也大为改

    变,甚至对我说了他在学校的不愉快遭遇以及一些同学的趣事。这些表现一点都不

    像策略或表演,也没有顾虑彼此立场的感觉。

    志朗将上次的文库本还给我,说道:“贴了便条纸的地方,是我最喜欢的句

    子。”

    我接过书,翻到露出粉红色便条纸那一页,自然地流露出一丝苦笑。他贴便条

    纸的地方,竟是阵内制作的那本《厕所语录编》。

    均分财产!清算旧账!重整人生!“这就是你最喜欢的?”我倒觉得有其他更好的句子。这读起来并不是格言,仅仅是一句怨言。

    “我觉得这是说有钱人应该分些钱财给穷人。”志朗的口气很肯定。

    我并非不知道写下这句话的人的心情。自打我们懂事起,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有

    了贫富、美丑和境遇的差别。还没等我们记事,我们的人生就已经开始。我能理解

    这种想说句“请等一下”的心情:请等一下,让人生重新从一张白纸开始,让我重

    整人生!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叮的一下就让我理解了。”

    “叮的一下?”我配合着用起了年轻人用语。

    “叮叮的。”看来,这个“叮”字可以自由增减。

    “难道说,你是为了均分财产才去偷东西?”

    “才不是。”志朗慌忙摆着手说道,“偷东西的事,我已经认识到错了。说实

    话,那是因为当时心里太烦了。”

    “而且和女朋友分手了?”我笑着问道。

    “呃,算是吧。”志朗挠挠鼻头,“还跟我爸闹得很僵。”

    “可现在看上去处得很融洽了。”一想到那天志朗开朗的表情,还有那个在居

    酒屋反省的父亲,我就觉得他们父子的关系已经变得很好了。虽然我完全不知道其

    中的缘由,但看上去他们的关系确实忽然好转了。

    志朗的嘴角微微蠕动了几下,并没有马上回话。

    “你爸爸,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说你是个好小子呢。虽然冷漠了点,可他也

    不算是坏人吧。”

    “是啊,嗯,那个人确实是个好人。”“忽然一切都变好了,不是吗?”

    “是啊,你放心吧,武藤先生。”

    之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面谈就这样结束。志朗已经认识到了自己偷窃的罪

    行,也表示了反省。即使是我这个身处失落中的不靠谱调查官,也敢如此断言。

    我领着志朗走出面谈室。关上房门的时候,我半开玩笑地将阵内的推理说了出

    来:“说实话,我还以为你妈妈已经被杀了呢。”又补充道,“你们的表现太不自

    然了。”

    志朗听了,捧着肚子笑了好一阵。“武藤先生,请别随便就把我妈杀了。”他

    咳了一声,“真是个过分的调查官。”

    最终,我和志朗就此分别。

    我在给法官的报告上写上了“不予审判”。综合考虑少年有反省的表现以及罪

    行较轻的情况,我给出了这一结论。

    于是,盗窃案就这么告一段落。我对志朗这种类型的高中生比较有好感,甚至

    想,要是我们年龄相近,或许还能变成朋友。但一转念,又觉得我们恐怕不会有再

    见的机会了。

    15

    虽说如此,我还是再次见到了志朗。眼下阵内递给我的那张报纸上,刊载的正

    是志朗的照片。我还真不知道他被人绑架过。

    “这就是上次和一身运动服的父亲一起来的家伙吧?”阵内对我说道。

    照片上是一家人站在自家门口拍下的影像,或许是志朗刚刚被放出来的时候,见他脸色健康,我放下心来。“等事情平静下来后,你去见他一面,说说话吧。”阵内晃着手指头说道。

    不用他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我和志朗见面,是两周以后的事情。打电话过去,接的人是他母亲。或许是绑

    架案的后遗症,我遭到了极大的怀疑,不过确定我真的是个调查官后,她允许我到

    她家拜访。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听说上次那起盗窃案,总之听我说起家庭法院,她的

    反应似乎是第一次听说。

    我被引进那栋豪宅,在客厅里一张非常舒适的沙发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一

    个带有精美杯柄的茶杯随即递到我面前,就放在一张半透明材料制成的桌子上。

    我向志朗母亲请求和志朗单独说话。她显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但片刻之后还

    是离开了房间。

    “绑架犯还没被抓住吧?”我说道,“不好意思,一上来就说这么敏感的话

    题。”

    “好像,还没有。”志朗喝了一口红茶,“你看过报纸了?”

    “吓了我一跳。”我笑着说。

    “你生气了?”

    “我想一定是有原因的。”我简直就像在询问出轨的恋人,“真的吓了一

    跳。”

    “当时我可没有恶意。”

    于是我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个时候,跟你来面谈的那个穿运动服的人是

    谁?”

    “果然被看穿了。”他的表情绷不住了,露出牙齿笑了起来。报纸上的照片也把他的家人照了进去:母亲是一副因为儿子平安回来而落泪的

    表情;父亲虽表情严肃,但也露出了安心的神态。我看了照片,惊觉这个父亲和自

    己当初面谈时见到的那个简直判若两人。绝不是同一个人,体格和面相都不同。

    “武藤先生,你不会乱说吧?”

    我对志朗将要说出什么话来感到不安,却又不想就此罢休。“我可是牧

    师,”我说道,“我的口风堪比牧师。”

    “那个人,并不是我爸。”志朗最终道出了真相。

    “那是谁?”

    “谁知道……”志朗欲言又止般说道,“啊,我可不是在装傻,是真的不知道。

    他是忽然到我家里来的。”

    “忽然?”

    “那个时候,我爸妈都在长期旅行。”

    “你爸爸也是?”当时我听他说只有母亲。

    “是的,家里就我一个人。当时就是这个状况,那天晚上,那个人忽然就进来

    了。”他说道,“倒也不是简简单单地进来,而是划开玻璃,然后开了窗户锁闯进

    来的。”

    “小偷?”

    “怎么说呢,他是逃到这里来的。那时候发生了一起案子,有一户人家里进了

    强盗,把一个帮佣劫走了。你知道吗?”

    我一边回忆,一边点点头。我还记得阵内曾把那篇新闻报道传给我看过,就是

    那起当事保姆因说了一句“那个强盗简直像个野兽”而遭人贻笑的案子。

    “难道说……”“那个人好像就是凶手。”

    “你不是在瞎扯?”我一时间用词也粗鲁起来。

    “绝没有瞎扯。”志朗眼里放光,“是真的。我当时怕得要死,那个人也豁出

    去了似的,一开始吓死人了。不过,他还是先要我把他藏起来。与其说是请求,倒

    不如说是威胁。”

    “可是,为什么那个人会来面谈?”

    “那个人来这儿的日子,正是面谈的前一天。其实,我对我爸妈隐瞒了要去家

    庭法院的事。说老实话,我当时连面谈都不打算去。”

    “但是你改变了计划。”

    “因为,那个人当时拿着刀子,恐怖极了。他不相信我,所以不许我外出。估

    计是怕我报警吧。所以,我试探着说,明天我要被家庭法院传唤,要是不去面谈,就会被怀疑。”

    “原来是这样。”

    “我这么一说,那个人就说要跟着我,还说什么‘我要监视你,看你会不会在

    家庭法院说多余的话’。总之,那个人也豁出去了。”

    “于是他就假扮成你爸爸,跟你来了?”

    “那个人因为被警察追捕,所以拿了我家一副眼镜戴上,剃光胡须,又用我家

    的理发推子把头发推短,还换了身衣服。他身材比我爸大一号,哪件衣服都不合

    身。”志朗一边回忆,一边偷笑起来。

    “所以你就让他换了身运动服?”

    “除了那件,其他都穿不了嘛。对了,你还记得吗?警察根据那个保姆的证言

    制作了肖像画。”“好像是。”

    “那幅画一点都不像。那个保姆怕是因为太想出风头,把强盗的样子都搞混

    了。”

    确实,我也记得画面上是一个神色仓皇的人。“所以面谈时你就什么也没

    说?”

    “因为他当时威胁我,要是我说了多余的话,就要我好看。我当然要爱惜这条

    命了。我不知道话说到什么程度才好,那是我最紧张的时刻了。当时我想,回去之

    后我肯定要被他宰了。但听你说要是我不回答问题,下次就还要去面谈,我心想那

    就这样吧。”

    “什么意思?”

    “既然有下次面谈,那他就必须让我活到那个时候。要是去不了家庭法院,我

    就会被怀疑出事了。再说,你还说了句上门请我去。我心想,这样一来,那个人也

    不好对我轻举妄动了。”

    我忘了回话,直盯着志朗的脸。“那个时候居然是这种状况?”

    “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出戏已经展开了不少剧情。”志朗说道,“但那之

    后,情况变了。”

    “你们当时老把这句挂在嘴上。”

    “面谈那天,回到家里后,我跟他谈和了。”

    “你,和那个强盗?”

    “多亏了武藤先生给的那本书。”

    “那本书?”

    “那个人一开始还怀疑那本书里面藏着调查官的什么秘密信息呢,马上就看了起来。不过,等他发现怎么都不像那么回事后,就只觉得那本书有意思了。于是,我们不知不觉开始一起看,两个人爆笑不止。”

    “你们就这样谈和了?”

    “嗯,从那以后,我开始觉得他并不是坏人。跟他聊了许多后,我问他为什么

    要当强盗。”

    “因为借了别人的钱?”我回想起那个人被两个痞子缠住的事情。

    “他原本是个纯良的大叔,就因为四处借钱,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他的人生

    怕是抽中了受穷的命运签,我不知怎么就同情起他来了。”

    我追忆起那个穿着运动服的男子。说不定,他的人生正和他那件深蓝色运动服

    一样暗无光彩。他一定是因为样子长得不讨人喜欢,又手无缚鸡之力,才沦落成一

    个笨手笨脚的强盗。一想到他被这个高中生同情,我也不禁想同情他。

    “武藤先生,你生气了吗?”

    “没有,我也搞不清楚该说什么好。”我喝了一口红茶,笑道,“我还觉得有

    些爽快呢。”我并没有逞强。虽然我是被骗了,但这和遭人背叛的感觉不一样。如

    果说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那就是被阵内那句“他会来到这所家庭法院,由你接

    待”的预言歪打正着,还有就是在少年和强盗谈和这件事上起了作用的,竟然也是

    阵内的那本书。

    “这个,给你了。”我将买下的文库本放在桌上,“这个作家和你爸爸同名。

    这本书挺有意思的。”

    “啊,确实是我爸的名字。”

    “这名字可是你亲爸爸的吧?”我向他确认,“要是觉得有意思,也可以看看

    他的其他作品。”

    不知怎么,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教育家。不过时不时能换成这个角色也不错。最后,我问了一件绝对不会忘掉的重要事情:“赎金是多少?”

    “一千万。”志朗答道,又压低声音说,“倒也不算多。”

    “有了一千万,那个人就能把债还清了?”

    “嗯。”

    “你是为了他,炮制出一起你被绑架的案子,然后从你爸爸那里拿出钱吧?”

    “什么嘛——”志朗呼出一口气,吹动了他额前的头发,“你都知道了?”

    “我在来这儿的路上想到的。”

    “半年前,那个人为了逃脱追捕,人间蒸发了。但我一直在想办法,琢磨怎么

    让那个人复活。”

    “复活?”

    “是的,复活。”

    这是个让人感觉很好的词,有力量,充满希望,甚至包含着一种天真的感

    觉。“复活。”我又悄声说了一遍,想起了和志朗面谈的时候,想起了他那时从

    《厕所语录编》里选出的那句话,然后说:这是说有钱人应该分些钱财给穷人。

    “你是想伪造一起绑架案,然后实现财产均分喽?”我不由得问道。

    志朗开心地点了点头。“前几天,我偶然撞见了那个人。那时我在东京,见他

    当时正在翻垃圾桶。”志朗的语气中混杂了同情和嘲笑,“我跟他打了招呼。那个

    人一副要开溜的样子,不过聊了几句之后,他也变得很高兴。于是我就把我的主意

    告诉了他,就是和你的推理一样的主意。那个人一开始反对这么干。这可是真的,他很不愿这么做,但他还是被我说服了。我对他说,反正我家有钱,少一点也没关

    系。”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他拿了钱就消失了。我连他的名字都没问。”志朗显得有些不好意

    思。这样若隐若现的神情只有少年才有。看来,志朗是个不折不扣的高中生。

    临走的时候,我站在门口小声问:“你和你爸爸妈妈相处得好吗?”

    “这个嘛,还算好吧。”志朗神情复杂,“虽然不是特别好。”

    “这样啊。”我一面回话,一面条件反射般想起了阵内。我倒想知道,一直对

    父亲不屑一顾的阵内,究竟是怎么把这个心结解开的。

    我致意后准备出去,这时志朗叫住了我。“对了,”他看着我说道,“那个人

    还说:‘要是我更年轻的时候干出坏事来就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说,要是他现在才十几岁,见到像武藤先生这样的调查官,应该会变成更

    有用的人。”志朗的脸上浮现出逗弄般的笑容。

    我没能立即答话,咽了一口唾沫,只说了一句:“这不就本末倒置了嘛。”

    16

    这个故事还有一点点后话。那是又过了半年后的事情了。

    早上八点,家庭法院里负责未成年人案件的调查官室一如往常,只有我和阵内

    两个人。此时,我已经有了一个比我年纪略小、娇小可爱的女朋友,我们打算周末

    去温泉旅馆。我翻着旅馆的小册子,独自在陶醉中发笑。阵内坐在桌前,身子前

    倾,读着报纸,又准备开始讲一些莫名其妙的杂谈。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翻开了

    桌上的文件。

    “对了,武藤,看看这个吧。这是昨天收到的案件记录。”

    “啊?”我满脑子想的还是旅馆的料理和温泉的效用。一眼扫过去,发现上面记录了一起未成年人案件。这有什么好看的——正准备这么问,我忽然愣住了。

    上面有一张犯案少年的照片,那绝对是志朗。

    “这不是你上次受理的那个家伙吗?他又偷东西了。哎呀,真是恭喜。”阵内

    兴高采烈,“上次他偷的是漫画,而托我们武藤调查官的福,他升级了,这次偷的

    是小说。”

    我慌忙确认了一下案件记录和受损财物记录。

    “啊!”他偷的是我推荐的那个作家的书,就是那个跟他父亲同名的作家。

    你能喜欢他的作品确实很让人欣慰,我心想,但是自己买下来啊!我抬头看着

    天花板。

    “非常遗憾!”阵内大大咧咧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

    [1]日本规定20岁成年。现行《少年法》所指的少年是未满20岁者。

    [2]日本收容家庭法院所移送的受保护处分者的国家设施,对其进行矫正教育。

    [3]在日本,车辆靠左行驶。

    [4]日本收容尚未接受裁决的未成年犯罪者的机构,收容期最长为四周,其间对

    犯罪行为进行调查,裁决是否应送入少年院。

    [5]日文中,这两个词均为外来语音译,因此谐音。

    [6]日文中,“神”“纸”和“头发”发音相同。

    [7]日文中,“武藤”和“无糖”发音相同。

    [8]日本落语题名。内容为有人声称害怕包子,别人想捉弄他,买来各种包子,于是此人将计就计,一边说“好怕,好怕”,一边将包子吃光。落语为日本传统曲

    艺,与中国的单口相声相似。寻回犬

    1

    黄金时代从来不会指现在。

    我一边看着正数落下属的主管,一边想起了这个说法。

    这个“黄金时代”,说的应该是当时没感觉到,事后才感叹“那个时候真

    好”的时代吧。难道它存在于还未见到的未来吗?

    “预算充足,人员也配备了。条件这么好,怎么还会出故障?”主管从刚才开

    始就一直这么吼着。

    这是一个讨论如何应对昨天发生的银行系统故障的会议。银行合并后随即发生

    故障,报纸和电视已经炒得热火朝天。当然,这只是个名义上的对策讨论会,其实

    只不过是主管在歇斯底里地追究责任。他唾沫横飞,声音激昂。

    虽说参与的干将不少,但开发时间太短,失败了也没办法——我和其他工程师

    虽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但大家心里都憋着口气。

    我厌倦了这样你来我往地推诿责任,恍惚中想起了我的学生时代。

    那时,我是个根本不怎么上课、徒有其名的女大学生。至于将人类和动物区分

    开来的“劳动”,我也毫不热心,每天都无所事事。

    2最先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发生在车站附近的那件事。

    那时,我们正坐在车站前人行天桥的长椅上。我旁边坐着永濑,脚边趴着贝

    斯。贝斯的导盲鞍一旦被取下,它作为导盲犬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就会消失得无影无

    踪,只留下拉布拉多寻回犬的天真气息。它一副自在的表情,将下巴搭在永濑的鞋

    上。

    永濑和这只导盲犬生活在一起,跟我和永濑结识,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

    的。但严谨地说,贝斯比我要早几周。或许正因为如此,它看上去总是将我当作经

    验不足的后辈。当永濑抚摩它的头时,它会睁开一只眼,向上朝我一瞥。它透露出

    的这种优越感绝不是我的被害妄想。它一身乌黑亮丽的毛显得很优雅。

    仙台站西口的一层是交通环岛和巴士停车场,二层则是行人过街用的天桥。

    我们所在的是离车站二层出口约二十米的地方,周围树丛林立,空间开阔,算

    得上是广场。从这里再往前走,是像蚁穴一样四向分岔的道路。

    这里有好几张长椅,行人如织。每到七夕,这里会举办庆祝活动,而到了冬

    天,大学啦啦队会在这里给参加入学考试的考生助威。

    我们现在正面对仙台站坐着。

    “这么久了都没回来。”永濑担心地开了口。我们的朋友阵内说去买果汁,到

    现在还没回来。

    “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哭呢。”我这么说,但心里也没有底气。

    “阵内可不是这个风格。”

    “他应该不会很失落吧?”

    “我觉得,”永濑生来就看不见,但有时却好似看得见周围的景色,左右转动

    脑袋,“人在经受打击之后,想要重整旗鼓,必定要依靠自己擅长的方面。”

    “什么意思?”“一个失落的田径选手一定会去跑步,一个失落的歌手则会去唱歌。大家都是

    这样从失落中站起来的。”

    “那阵内呢?”

    “要么弹吉他,要么就是喋喋不休地说胡话。”

    这两者无疑都是阵内的强项。

    “所以,他就滔滔不绝地讲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话?”我看了看手表,真是无可

    奈何。

    “都过了这么久了吗?”永濑的声音里也饱含惊讶。

    “真亏他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题呢。”我叹了一口气。

    “阵内果然是陷入失落了。他今天说的话比平时多多了。他是打算用这种方法

    恢复平时的自我吧。这是他的康复疗法。”

    “可是,在站前长椅上陪着他的我们才是受害者。”

    “别放在心上,反正我、优子和贝斯不都闲着嘛。”

    “可那边的几个女孩子也被他教训了一通。”我用拇指向背后指了指,“她们

    也受了牵连。”

    我说的是三十分钟前发生的事。当时我们的长椅旁站着几个女高中生,正摆弄

    着一台看似刚买到手的摄像机。“那家伙会来吗?”“会来,绝对会。”听到她们

    这样的对话,我心想,她们大概是在等待心仪的外校男生或者同龄的恋人,然后大

    家一起拍个视频。年轻真好——我对她们生出一阵羡慕。但阵内似乎并没有羡慕的

    感觉。“吵死了!你们不上学吗?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叱责道。

    几个女生因这唐突而又毫无道理的指责感到生气,她们露出不快的神情,对阵

    内反驳道:“说什么呢,你这大叔!莫名其妙,装什么正经!哪儿有法律说不准在车站说话了?”

    或许是被叫成大叔让二十二岁的阵内激动起来,他的声音更大了。“当然有

    了,笨蛋!不服就叫律师来吧!”

    只是口头争辩,阵内当然没理由会输。最后,他带着寻衅意味的批判口气说

    道:“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生,拿着这样的摄像机是要犯罪的。”女生们就

    此不说话了,她们仿佛要躲开一个精神错乱者一样,退到了稍远的地方。

    “真是胡说八道。”我苦笑道,“就这样还打算当家庭法院的调查官?”

    那个时候,即将大学毕业的阵内正为当家庭法院的调查官而做考试准备。

    “听你的意思,调查官的工作就是跟那些犯了罪的孩子打交道吧?”

    我的工作就是为失明的永濑提供各种各样的消息。不可否认,我也从中得到一

    点自负,只有这件事是贝斯办不到的。虽然身边的人都嘲笑我说:“怎么跟只狗较

    起劲来了?”但他们的认识实在太天真。如果我的对手是人,我倒会更从容一些。

    “但是我觉得阵内并不能拯救那些少男少女。”

    “不,我觉得他会表现得意外出色。他一定很适合家庭法院的工作。”永濑预

    言似的说道,“他今天只是有些烦躁罢了。”

    “因为他正在进行康复治疗?”

    “这是失恋的康复治疗啊。”

    几个小时前,阵内刚刚失恋。车站里有一家出租录像带的小店,阵内向店里一

    个头发烫成大波浪卷的女店员提出交往的请求,结果被无情地拒绝了,拒绝得可谓

    直白明了。我们当时也在现场,或者说是被半强制地拉到了现场,是阵内约的我

    们。“我马上就要去告白了,你们一起来吧!”他说得简直跟一个运动员约朋友看

    自己的比赛一样。

    因为事出突然,我和永濑都没能马上回答他。

    于是阵内自顾自说了下去:“不,应该说是参观。反正你们俩也还从没告白

    过,不是吗?既然这样,你们理所应当跟我去。这种机会可是很难得的。”

    我甚至怀疑他滔滔不绝的一串话是个我听不懂的玩笑。如果不是,那或许是因

    为他这阵子连弹吉他的时间都分给了考试复习,压力太大以致精神错乱了。

    “你向谁告白?”过了好一阵子,永濑才问了这么一句。

    “录像带出租店的店员。”

    “你们认识?”

    “这个嘛,还是认识的,我每周都去那儿租一次录像带。”

    “你们说过话吗?”我也有些不安起来。

    “那还用说!”阵内表情认真,做出OK的手势,“她问我:‘什么时候

    还?’我就回答说:‘明天。’要是她问:‘租一周怎么样?’我就回答:‘那就

    麻烦你了。’我们之间一唱一和,对话流水一般顺畅。”

    我们都大吃一惊,找不出任何话来回答。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阵内,发现他真的

    是认真的。

    “我觉得,这样的对话算不上是对话吧?”永濑为了避免伤害到朋友,委婉地

    说道。

    “没事,没问题的。”

    “你可真自信啊。”“那当然,这是绝对会成功的单相思。”

    “我们的大学教授说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可以用‘绝对’二字断

    言。”我先尝试着用权威人士的话来说服他。

    “要是没什么事可以用‘绝对’来断言,那活着岂不是没有意义了。”

    “是啊。”永濑和我都被他的气势压倒了。

    “我都说了,”阵内用力点点头,断言道,“这事绝对会成功!”

    我和永濑为这种没有根由的断定而惊讶,但更多的是感动,以致我们没有拒绝

    或反抗,也没有提出半点疑问,更没有劝他死心,直接跟着他来到了出租店前。

    “你约我们,还不如约鸭居呢。”永濑半路上说道。

    确实,如果邀约也要论资排辈,鸭居应当排在前头。

    “那小子约不出来。”我们似乎说到了阵内不愿提到的话题,他快速答道。

    “为什么?”我故意问道。恐怕他已经被鸭居拒绝了。

    “他说了句没兴趣,就把电话挂了。真是个过分的家伙。”阵内撇着嘴说

    道,“我又打过去,结果他竟然说‘已经拒绝过一次的事情,再发邀请是违法

    的’,好像我是个没公德的推销员似的。”

    所以,轮到我们的时候,他没有打电话,而是直接来到了家里。

    我们站在出租店对面的人行道上窥视店里的情形。套着导盲鞍的贝斯老老实实

    地坐在永濑旁边,低着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们这样的行为,应该被称作瞎起哄吧?”阵内过去告白,消失在店内的时

    候,永濑说道。

    “瞎起哄的人可是自己主动去凑热闹的,像我们这样被生拉硬拽的可不算。”我右手拿着一次性相机,这是阵内给我的,为的是给纪念性的时刻留下影像。

    他在这事上倒是出奇细心。

    “你看得见阵内的告白对象吗?”

    “只看得到大概的情况。”这里和对面的小店隔着一条车道,店外又装了一层

    玻璃,并不能看得一清二楚。

    “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感觉挺可爱的。皮肤白皙,身高嘛,差不多到你肩头。短发很适合她,还烫

    成了大波浪。”

    “大概阵内喜欢娇小可爱的女孩吧。”

    “现在来租录像带的顾客都走了,阵内总算要开口了。”我转播着实况。

    接下来,我非常不情愿地拿出照相机。阵内隔着柜台和女店员面对面,我为这

    个场面拍了一张照。因为离得远,我不知道有没有拍好。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直到阵内走出来,我们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百无聊赖

    中,我们说起了前几天刚看的电影。

    永濑非常喜欢看电影,平时一般是在家里看录像带,有时也会带着贝斯去电影

    院。虽然他看不到画面,但还是能欣赏台词和音响。“我的爸妈或许是要给我这个

    眼睛看不见的儿子一种武器吧,在我小时候,他们就异常热心地教我外语。”永濑

    曾经自嘲般说过,“现在,英语只有在给贝斯下命令和看电影的时候才用得上。”

    总之,根据电影的类型不同,有些时候,他对故事内容的把握程度甚至远超过

    我。他说起了刚看过的悬疑电影,向我确认了各处细节,然后认真地说:“向绑匪

    交赎金的那个场面中,警察布下埋伏时表现出了很好的紧迫感。”他接着笑

    道,“包围现场并耐心等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现在的处境也一样。”

    “阵内进展得顺不顺利呢?”“那女孩的表情从这里看得不是很清楚。”

    “感到紧张的反倒是我。”

    大约五分钟之后,阵内从自动门走出,横穿过狭窄的车道,朝我们走来。永濑

    似乎马上就察觉到了他的脚步声,戳了戳站在一旁的我,问道:“阵内现在是什么

    表情?”

    “他正歪着脑袋。”

    “看来进展不顺利呀。”

    阵内铩羽而归。他并没有显出悲伤的神情,只是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

    “真奇怪,究竟是哪里不对呢?”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让你们白期望一

    场,真是扫兴到家了。”他又说了句政治家落选时会说的话。

    “一定是因为太唐突了,”永濑安慰道,“就是这样。”

    毫无根据地坚信一定会成功的阵内,此刻的表情就跟青春期的男孩一样,反复

    地说着:“真奇怪,真奇怪。这不可能。”

    我们忍住笑意。

    阵内转过头,看着那家出租店。我正忖度他想干什么,只见他双手放在嘴边,喊道:“这破店,等我把你砸了!”

    在天桥的长椅上等了一阵后,阵内终于回来了,还为我们买了果汁。他一边向

    我和永濑说明是什么果汁,一边递给我们。

    “你究竟去哪儿买果汁了?”永濑问道。

    阵内连句回答也没有,只用亢奋的声音说了句:“可不得了了!”“什么东西不得了了?”永濑对着阵内的脸。他凭声音判断出了阵内的方位。

    “卡波特的小说里有那么一段。”阵内兴奋起来。

    “你说的卡波特,是那个叫杜鲁门的?”我问道。

    “是的,杜鲁门·卡波特。他的小说里有一段是这么写的:在世上一切事物中,最让人伤感的,莫过于世界的运转从不考虑个人的意志。如果谁和恋人分开了,这

    个世界本该为他而凝滞不动。”

    “啊,这种心情我也能明白。”永濑点头道。

    “现实中发生了哦。”

    “嗯?”我和永濑同时发出疑问,“什么事情发生了?”

    “为了失恋的我,现在这个地方的时间停住了。”

    “喂,阵内——”永濑担心地说道。

    阵内像要说服我们似的,抢先用抬高的语调说道:“这附近的世界绝对停止运

    转了!”

    我们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在我们目瞪口呆时,脚下的贝斯抬起头打了个哈欠,仿佛在说:傻瓜。

    3

    “怎……怎么回事?”我感到不安。难道失恋会让人神志不清吗?虽然说些没来

    由的胡话是阵内的特长,但我觉得此时已经超过了他的限度。

    “我是说,世界停住了。”

    “时间可没停止。”永濑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的笑容,“刚才我问过优子了,我们在这儿好像都过了两个小时了。”

    “是啊。”

    “所以时间并没有停止。”

    “听我说,这是我在买果汁回来的路上发觉的。”

    “发觉了不得了的事?”

    “很不得了啊。就像永濑刚才说的,你们在这个地方确实坐了两个小时。可一

    般来说,谁会没事在这样的长椅上坐两个小时呢?”

    “是啊,没有人会。”永濑忍不住笑了出来,“是我们太不正常了。”

    “没错吧?”阵内摆出一副胜利的表情,“在这个没有屋顶、没有咖啡、没有

    音乐、只有风吹日晒的长椅上,普通人不会待上两个小时。”

    “我很高兴,你终于发觉了。我们只是因为要听你发牢骚,平时才不会这样

    做。应该说,是不可能这样做。”

    “可是,这不光是我们哦。”

    “不光是我们?”我皱起眉。

    阵内仿佛演戏似的,竖起手指,直盯着我们说道:“这周围一圈,自从我们来

    这里起,人就没有换过。”

    “噢。”我除了发出一声茫然的感慨,说不出其他话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听我说,附近的这些人,在我们坐到这长椅上之前就已经来了。就是说,这

    两个多小时,他们一直都在这里。”

    我环顾周围。

    “首先,看看那边的长椅。”阵内用下巴朝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示意,又对永濑说明了一下位置关系,“那边坐着一对男女,两个人大概都三十五岁。”

    “是对夫妻吧。”我也看清了那对男女的身影。

    “如果仔细看,男的戴着结婚戒指,女的却没有戴。”

    我闻言吃了一惊。“你连这个都看见了?”

    “一开始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正好看见了。很稀奇吧?只有女的一人不

    戴结婚戒指,这种情况可不多见。”

    “没这回事。”我反驳道,“女人要是也工作,戒指可能会碍事。或者是因为

    变胖了,戴着手指发紧,这些情况也是有的。”

    “不管了,总之,那两个人可一直坐在那里。我们来的时候已经坐在那里,两

    个小时后还是坐在那里。”

    “一对关系亲密的夫妻在街边的长椅上优哉游哉地坐了两个小时,难道不让人

    觉得很美好吗?”永濑说道。

    “他们看上去关系可不太好。”阵内断言道。

    我若无其事地朝那边看了一眼。说起来,那两个人确实都脸色难看。“他们或

    许在说分手呢。”

    “啊,原来是这样。”永濑的嘴角露出笑意,“要是两个人相互指责对方的缺

    点,两个小时还是很容易就过去的。”

    “这先不管。”阵内的视线转向下一处,“接下来是右边的长椅。那里坐着一

    个满脸不高兴的老头,抱着一个皮包,我觉得他是个马上要见客户的公司老板。”

    那里坐着一个板着脸的男子。

    “如果他是个发誓为祖国复仇的密探,可不会是那副表情。”“那个大叔也在那里坐了两个小时?”

    “没错。他好像带着什么不满,一直怒目圆睁,所以我才注意到他。”

    “他一直这样瞪眼吗?”

    “他那眼神,仿佛是对周围人看不顺眼。”

    “嗯,看不顺眼。”我说道。

    “然后,你再看看刚才那对男女的前面。有个男的靠在站前台阶的扶手上,二

    十岁左右,正用随身听听音乐。”

    一个穿薄毛衣的男子正戴着一副大号耳机站在那里。耳机大得出奇,仿佛无论

    音量调得多高,也绝对不会有半点声音外泄。

    “一直在那里?”

    “一直在。”阵内自信满满地说。

    “两个多小时?”永濑问道。

    “不得了吧?”

    永濑歪头思考片刻,说道:“他是不是在听很喜欢的曲子呢?”

    “很奇怪啊。”阵内笑道,“普通CD也没有长达两个小时的。”

    “说怪确实很怪,可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事。”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道。反复听同一张CD也是有可能的。

    “还有一个人呢。那才是决定性的人物。”阵内指着坐在绿化带花坛尽头的女

    人说道,“她一直在看文库本。”

    从外表看去,那是个能干的公司职员,戴着眼镜,腰杆笔直。“她大概在等男朋友吧。”

    “等了两个小时?”阵内皱起眉头,“她是得有多想不开啊。”

    “那个女人也一直在那儿吗?”

    “刚才我说的人全都在这周围待了两个小时以上。”阵内将他提到的人分别安

    上了苦脸男女、皮包男、耳机男和看书女等称呼,“这些人连地方都没有挪过。而

    且我刚才回到这儿的时候,从那个看书女旁边经过,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我心想,他准是又要说一些让人混乱的话了。

    “她根本就没怎么看进去。”

    “没看进去书?”

    “我只是扫了一眼,就发现她才看了最开始的几页。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我不满地摇摇头。

    “无论看书多么仔细的人,就算采用了一种无限玩味字里行间意思的阅读方

    法,也不可能两个小时才看几页吧?”阵内清清嗓子说道。

    “可能她刚刚开始看呢。”

    “我们来的时候,她就打开书了。”

    “你连这个都观察到了吗?”

    “因为我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兴趣。”这是阵内做的比喻还是真心话,我

    并不清楚。

    “唔……”我皱起眉,开始思考。无论看书的速度多慢,两个小时里才读几页,想来确实少见。可也不能说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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